清晨四点钟,南希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是她的哥哥从威奇托医院的一个付费电话亭打来的。她哥哥说父亲快要去世了。“他的状况非常非常的糟糕,而且不会好转了。”哥哥说道。他们的父亲心力衰竭,医生询问人是否希望采取极端救生措施。南希只是短暂地思考了这件事,然后告诉她的哥哥不要这样做。她父亲的体重降到了九十磅,只剩下皮包骨了,而且他处于痛苦之中,让人可怜万分。
她叫醒杰瑞,把父亲很可能今天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她知道自己必须赶回家,可是她是否应该在今天试图飞回家呢?她能够在下午赶到威奇托,而他大概还活着。她或许能与他进行最后的道别。她决定不飞回家。南希感到,她不能在“雷斯顿危机”的关键时刻离开自己的岗位,那会是一次玩忽职守。
电话铃又响了。是南希的父亲从医院病房里打过来的。“你会回家吗,南希?”他问道。他的声音十分微弱,还伴随着喘息。
“我只是现在不能离开,爸爸。这是我的职责。我正处在一场严重疾病爆发的中央。”
“我理解。”他说。
“我会在圣诞节时来看您,爸爸。”
“我想我撑不了那么久了,但是,好吧,你不会知道的。”
“我相信您的病会好转的。”
“我爱你,南希。”
“我也爱您。”
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南希和杰瑞穿好衣服,她穿上制服,他穿上平民服装,他动身前往猴舍。南希待在家里,直到孩子们醒过来,她给他们准备了一些麦片粥。她把孩子们送上校车,然后开车上班。她走到彼德斯那里,向他汇报她的父亲今天可能会去世。
“回家吧,南希。”他说。
“我不会那么做的。”她回答道。
午饭后会有死猴运来。每天两次,卡车会把它们从雷斯顿运过来而当南希穿好衣装时,第一批货物就会出现在她的密封舱里。帽盒里通常有十只或十二只猴子。
从猴舍运出的其余猴子——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重量大约有两三吨——被放置在三层生化防疫袋里,这些袋子被消毒后运出大楼,置于钢质的垃圾桶中。然后,“黑泽尔顿”的员工开车把它们运到公司所有的一个焚化炉,猴子们在高温中被焚烧,那里的温度高得足以保证摧毁埃博拉生物体。
但是,一些猴子必须经过检查,以查明病毒是否正在大楼里传播,以及在何处传播。南希会把这些帽盒拖进AA-5套间,与她的搭档以及一名助手对猴子进行研究,他们一起工作到深夜。他们彼此之间几乎不交谈,除了用手指向某种工具,或者指向猴子体内的某种病症。
那一天,南希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她的父亲和她的童年的回忆。好些年前的少女时代,她曾在耕作季节给他帮忙,驾驶他的拖拉机从下午直到深夜。
拖拉机移动的速度比一头骡子快不了多少,它沿着带状的田地耕出半英里长的犁沟。她那时穿着毛边短裤和凉鞋。拖拉机上很吵很热,在空旷的堪萨斯土地上,当太阳缓缓接近地平线,大地渐渐灰暗,月亮现出并爬上树梢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十点钟时,她的父亲会接手耕作,而她上床睡觉。日出时,父亲会叫醒她,于是她又回到拖拉机上继续耕作。
“海绵。”她对搭档咕哝着。
他从猴子身上抹掉一些血液,而南希在一盆绿色“环保化工”消毒液中漂洗她的手套。
她的父亲那天去世了,当时南希工作在研究院的高危套间里。她飞回堪萨斯,然后乘出租车,到家时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她来到威奇托的一座墓场中的家族地皮上,恰好赶上出殡仪式开始。那天下着雨,天气寒冷,一小群人举着雨伞,聚集在一名传教士周围,靠近一堵石墙和地上的坟墓。南希朝前走动,希望看得更清楚,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未曾期待的什么东西上。那是覆盖在棺木上的一面国旗。毕竟,他是一名老兵。这一幕让她失声痛哭。
12月7日,星期四,下午四点钟,最后一只猴子被杀死并被包裹好,人们陆续消毒后出去。他们度过了一段糟糕的时光,试图抓住那只逃跑的小猴子。那件事情花费了数小时。杰瑞进入猴子藏匿的房间,用两到三个小时拿着捕兽网与它兜圈子。最后,猴子自己挤到了笼子后面的一条狭缝中,它的尾巴伸出来了,阿蒙中士使用大剂量的麻醉药注射到尾巴上。大约十五分钟过后,猴子渐渐平静了,他们把它拖了出来,而它也走上了其他猴子的不归之路,在物流中被运走。
他们通过无线电呼叫吉恩,向他通报最后一只猴子已经死了。吉恩命令克拉格斯中士勘测大楼,确认任何房间里都不再有活的猴子。克拉格斯在一间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台冷冻柜。这台冷柜看起来是不祥的,于是他用无线电通报吉恩:“吉恩,我在这里找到了一台冷柜。”
“检查它。”吉恩回复道。
克拉格斯中士掀起盖子。他发现自己正凝视着一双双冰冻的猴子的眼睛。它们坐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身体上延伸着血色冰柱。它们是来自F房的猴子,来自这次蔓延的初始危险区,是那些曾被多戈德杀死的猴子。克拉格斯合上盖子,用无线电通报吉恩。
“吉恩,你不会相信我在这个冷柜里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十只到十五只猴子。”
“噢,该死,克拉格斯!”
“我应该怎样处置它们?”
“我不希望这些猴子再有什么麻烦!不要样本了!对它们进行消毒!”
“我还发现了一些镇静剂小瓶。”
“对它进行消毒,孩子!你不知道是否有脏针头已经戳进那些瓶子里了。从这幢大楼里出来的任何东西!出来的任何东西!”
克拉格斯中士和另一位技术员,莫西·吉布森,把袋子从冷柜里提了出来。他们试图把猴子塞进帽盒里,然而放不进去。它们被扭曲成古怪的形状了。他们把猴子留在走廊里解冻,而消毒小组会在明天处理它们。
密封的走廊里,“九一探戈”成双成对地曳足而行,他们全身麻木,疲惫得没有了感觉,浸泡在汗水和持续的恐惧中。他们不愿彼此或者与长官谈论这次行动。
就在特遣队员动身前往迪特里克港时,他们注意到吉恩坐在大楼前一棵树下的草地上。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话,而他们也害怕与他交谈。吉恩的表情很可怕。他的思绪飘到了一百万英里之外,在大楼内部的荒芜地带中。他不停地回味着这些年轻人所做的事情。假如这个家伙右手握着针头,你就站在他的左边。你把猴子的胳膊按在后面,这样它就转不过身来咬到你。有人划伤手指吗?到目前为止,似乎所有的年轻人做得都不错。
士兵们走出大楼时,消毒小组立即整装待发。现在夜幕已经降临,然而吉恩是如此地惧怕埃博拉病毒,他不想让大楼就这样度过一夜而不管。
消毒小组由莫西·吉布森带领。他穿上宇航服后开始勘测大楼,以便找到做事的感觉。房间和走廊里沾染着血迹,点缀着医疗包装物。猴点心撒得到处都是,踩在脚下嘎吱作响。一坨坨猴屎铺在地上,一行行潦草的印痕书写在墙壁上,留下了小小的掌印。吉布森拿起一把刷子和一桶漂白液,努力擦洗墙壁。
然后他用无线电呼叫吉恩。“吉恩,这儿的猴屎像水泥一样,掉不下来。”
“你尽力干吧。我们的要求是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
“我们会尽力把它刮下来,”吉布森说道。
第二天,他们到一家五金店里购买了油灰刀和钢刮刀,消毒小组前去切削墙壁和地面。他们几乎要被衣服里面的热量窒息了。
米尔顿,那个在草坪上呕吐的人,已经被送往费尔法克斯医院隔离好几天了。他感觉好多了,他的高烧消退了,没有出现任何的鼻出血症状,而他渐渐感到坐立不安。显然他并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至少它没有在他的血液化验中现身。看来他只是染上了轻微的流感。疾病控制中心终于告诉他,他可以回家了。
“嗅探事件”过去十九天后,加尔林和托马斯的鼻子没有出血,他们于是认为自己是确凿无疑的幸存者。到目前为止,多戈德和猴舍的工人们都没有表现任何的埃博拉病毒发作的迹象,这一事实也让他们感到欣慰,尽管非常让人莫名其妙。这种病毒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它杀死猴子像杀死苍蝇一样易如反掌,充满它们的每个毛孔,然而没有任何人类崩溃。如果这种病毒不是埃博拉-扎伊尔病毒,那么它是什么?它又是从哪里来的?加尔林相信这种病毒肯定来自非洲。毕竟,马英嘉护士的血液对它起反应。因此它肯定是埃博拉-扎伊尔病毒的近亲。它的行为就像科幻小说中的“安德洛墨达”毒株一样,正当我们认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时,病毒突然退却了,而我们继续存在着。
疾病控制中心全力以赴地尝试着追踪这种病毒的源头,最后回溯到马尼拉附近费莱特农场的猴子贮存设施。所有的雷斯顿猴子都来源于此。那个地方是它们从棉兰老岛的森林到华盛顿的旅途中转站。调查员们发现,那里的猴子也一直在大批地死亡着。然而菲律宾似乎也没有任何工人生病。如果它是一种非洲病毒,那么它跑到菲律宾干什么?为什么猴子管理员们没有死呢?但是它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只猴子。这里发生着非常古怪的事情。大自然仿佛正向我们逼近,准备大开杀戒,而她的脸一下子又转而微笑了。那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其中含义没有人能够领悟到。
消毒小组用漂白液擦洗大楼,直到油漆从水泥地上剥离了,他们仍然在擦洗。擦拭完大楼的所有内壁并感到满意后,他们继续进行最后一步:气体处理。消毒小组用银色胶带密封所有通向外界的门窗和通风孔。他们用塑料布密封住通风系统的外在出口,使得大楼密不透风。他们在猴舍内各处贴上了一张张纸片,浸透了一种名为“枯草杆菌黑色变种芽孢”的无害细菌孢子。这些孢子很难被杀死。人们都相信,倘若一次消毒工作可以杀死黑色变种芽孢,那么也将会杀死几乎所有的生物。
消毒小组携带了三十九个“阳光”牌电煎锅到猴舍里。阳光电煎锅是军方为消毒工作选择的一种工具。小组沿着地面铺设电缆,贯穿于整幢大楼内,排成一列并附上电源插座,就像为圣诞树上的灯泡准备的绳索一样。他们在电缆的末端插上阳光电煎锅,然后把电缆连接到主开关上。他们向每个锅里扔进少量的消毒灭菌晶体,这些晶体是白色的,看起来像食盐一样。然后,他们把电煎锅的开关拨到高档。12月18日下午六点整,主开关打开了,阳光电煎锅开始煮热。晶体渐渐被煮干,释放出甲醛气体。由于大楼的门窗和通风孔都被密封了,气体无处可去,在大楼内停留了三天。气体渗透到通风管道,浸润着办公室,进入书桌里的抽屉,然后进入抽屉里的铅笔刀。它渗透到椅垫里,复印机里,个人电脑里,触碰着地面的排水管,直至接触到脱水器中残存的漂白剂。最后,消毒小组再次穿上宇航服,回到大楼里收集孢子样本。“阳光”处理已经杀死了黑色变种芽孢。
在生化防疫工作中,有一条古老的名言:你永远不会知道生物何时灭绝。生物几乎能从任何闪击战中幸存下来。总体说来,毫不含糊的杀菌消毒在实践中是极端困难的,而且几乎不可能事后证实。然而,一次持续三天的“阳光”野餐,以及消除了所有黑色变种芽孢样本,这一切暗示着成功。雷斯顿猴舍已被实施了彻底消毒。埃博拉病毒终于遇到了对头。在生命能够重新安营扎寨之前的这段短暂的时期中,雷斯顿灵长类动物检疫隔离机构是世界上仅存的一座没有任何生物的大楼,一片荒凉,了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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