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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浸没

        他们现在置身于一条狭窄的空心砖墙通道中。通道两边连接着各种各样的房间。高危地带是一个迷宫。黄色的输气软管从墙边悬挂下来。天花板上有一盏警报频闪灯,空气系统失灵时它可以被触发。墙壁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环氧树脂油漆,所有的插座都用一种胶粘物质固定在角落里。这样做是为了封堵裂缝和孔洞,防止高危微生物通过空心的电缆转移而逃脱出去。南希伸手握住一根输气软管,将它插到自己的宇航服中。她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防护帽中空气的咆哮。他们衣服中的空气轰鸣声太吵闹了,以至于他们没有尝试着互相说话。

        她打开一个金属柜。蓝色的光线从柜子里面射出来,她取出一双黄色的橡胶长筒靴。这让她联想起谷仓里的靴子。她把宇航服的柔软的裤脚滑进靴子里,然后瞥了一眼托尼,以引起他的注意。行动准备就绪,长官。

        他们拔掉输气软管,继续沿着通道前进,然后进入了猴房。猴房里有两排笼子,顺着两边的墙壁相对放着。南希和托尼重新插上软管,注视着笼子。在其中一排笼子里有两只被隔离的猴子,就是所谓的“控制猴”。它们并没有感染上埃博拉病毒,它们是健康的。

        一看到这两名陆军军官身着宇航服出现,这些健康的猴子们就发狂了。它们拍打着笼子,跳来跃去。宇航服中的人类令猴子们感到紧张。它们叫嚣着,咕哝着——“噢噢!噢噢!嚯,嚯,嚯!”它们还发出音调很高的尖叫声:“哇!”猴子们移动到笼子前端,摇拽着笼门,或者来回跳跃,砰砰,砰砰,砰砰,它们一直盯着南希和托尼,目送着他们,对一切保持警惕。笼子上的门闩是精心制作的,以防止被猴爪子瞎摆弄而打开。这些猴子是富有创造力的小家伙,她认为,并且它们很烦人。

        另一排笼子则几乎是静悄悄的。这是一排埃博拉猴笼。这些笼子中的所有猴子都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绝大多数保持沉默、消极和孤僻,尽管其中一两只看起来很怪异地发狂。它们的免疫系统已经失去作用或者出了故障。大多数动物似乎病得还不是很重,但是它们没有表现出警觉,没有显示寻常猴子的活灵活现、来回跳跃或者拍打笼子,而这些你可以在健康的猴子身上看到,并且它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没有吃早食。它们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笼子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两名军官。

        它们被注射了一种世界上已知的最危险的埃博拉病毒。这就是埃博拉-扎伊尔病毒的马英嘉毒株。这种毒株来自一位名叫马英嘉的年轻女性,她在1976年10月19日死于这种病毒。她是扎伊尔一家医院的护士,曾经照顾过一名死于埃博拉病毒的罗马天主教修女。这名修女临死时流出的血液沾到马英嘉护士身上,然后,过了几天,马英嘉护士也与埃博拉病毒交恶,并失去了生命。马英嘉护士的一些血样在美国完成了历史使命,那些曾经寄居在她血液中的毒株现在生活在小玻璃瓶中,被存放于研究院的超级冷冻柜里,温度维持在零下一百六十华氏度。冷冻柜上安装有扣锁和警报器,贴有生物危害花瓣的标志,而且封有黏胶带。抵御高危微生物的第一道防线是黏胶带,因为它可以密封裂缝。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黏胶带,就没有生物隔离这种说法。

        吉恩解冻了马英嘉护士的少量血液,将其注射到猴子身上。然后,当这些猴子开始生病时,他用某种药物治疗它们,希望药物能够帮助它们击退病毒。然而这种药物似乎并不起作用。

        南希和托尼检查着这些猴子,逐个笼子地移动着,直到他们发现两只猴子已经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那些动物在自己的笼子中隆起身体。它们的鼻子流着血,呆滞的鲜红色眼睛半睁半闭着,瞳孔扩大了。猴子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使是疼痛或剧痛的表情也没有。皮肤下面的结缔组织已经被病毒摧毁了,并导致面部略微扭曲。脸部表现怪异的另一个原因是,负责控制面部表情的一部分脑细胞也被摧毁了。形如面具的脸,发红的眼睛,流血的鼻子,这是埃博拉病毒发作的经典症状,出现在所有感染它的灵长类动物身体上,包括猴类和人类。这暗示了脑损伤和皮下软组织破坏之间的一种恶毒的联合。经典的埃博拉之脸使得猴子们看起来似乎它们目睹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它们目睹的绝不是天堂的景象。

        南希感到一阵不安。看到这些死去的和受伤的猴子,她有些伤心。作为一名动物医生,她相信拯救动物并减轻它们的苦楚是她的义务。作为一名科学家,她相信进行那些将会帮助减轻人类痛苦的医学研究是她的职责。尽管她是在一个农场里长大的,在那里她父亲饲养了一些牲畜以供食用,她还从来没能够心平气和地承受一只动物的死亡。少女时代,当她父亲把她的“四健会”比赛得奖公牛交给屠夫时,她哭了。她比别人更喜欢动物。她决定从事兽医这一职业时,曾向荣誉法典发誓说,她决心去照顾动物,但也决心通过医学去拯救人类的生命。在她的工作中,这两种理想有时会发生碰撞。她对自己说,这项研究是为了帮助找到治疗埃博拉病毒的方法,这是医学研究,可以帮助挽救人类的生命,也有可能化解人类的灾难。这种想法减轻了她不安的感觉,虽然没有完全消除,而她坚持把个人情绪放在一边。

        当南希开始切除步骤时,托尼仔细地观察着她。在4级区域中操纵一只丧失意识的猴子是需要技巧的,因为猴子可能醒来,它们有牙齿,会用力咬,而且它们十分强壮与灵活。实验室里使用的猴子可不是街头手风琴师的猴子,而是来自热带雨林的大个头的野生动物。被埃博拉病毒猴子咬伤几乎肯定是致命的。

        起初,南希在栅栏外面检查猴子。这是一只高大的雄猴,看起来它似乎真的死了。她看到它的嘴里还长着犬牙,这让她感到紧张。因为在平常,为了安全起见,猴子的犬牙都要被锉掉。不知何故,这只猴子却长着天然的硕大的犬牙。她把隔着手套的手指伸过栅栏,捏摸猴子的脚趾,同时观察它的眼球是否移动。猴子的眼球仍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继续,打开笼子。”托尼中校说。他不得不大声说话,以便在宇航服的空气轰鸣声中让对方听见。

        她将笼门打开,滑到笼子上面,直到笼口开得足够宽。她再一次地检查了猴子。肌肉没有搐动。这只猴子确确实实地倒下了。

        “好,继续,把他移出来。”托尼说。

        她把双手伸到里面,抓住猴子的前肢,倒转它的身体,使它的脸背向她,这样它醒过来时就不会咬到她。她将它的前肢拖回来绑好,然后把猴子提出了笼子。

        托尼抓着猴子的双脚,他们一起把它抬到帽盒边,然后把猴子扔进帽盒里面。接着他们在宇航服中慢慢移动着,把帽盒抬进验尸室。他们是正在搬运一只灵长类动物的两只人类灵长类动物。其中一类是地球的主宰者,或者至少自信如此;另一类是树林里敏捷的居住者,地球主宰者的一个表亲。两类物种,人类和猴类,都显露在另一种生命形态面前,后者比他们中的任何一类都更为古老、更为强大,而且是血液中的居住者。

        南希和托尼缓缓移动着,走出了房间,他们抬着猴子,向左转,接着又向左转,进入了验尸室,然后把猴子搁在一张不锈钢桌子上面。猴子的皮肤出了疹子,透过猴子的稀疏的毛发,可以看见它的皮肤上覆盖着红色斑点。

        “戴上手套。”托尼说。

        他们戴上了乳胶橡皮手套,套在宇航服手套的外面。现在他们的手上有三层手套:内层手套、宇航服手套,以及外层手套。托尼说:“我们将完成检验单。剪刀。止血钳。”他把工具在桌子前面摆成一排。每样工具都编了号码,他大声报着号码。

        他们开始工作。托尼用一把钝剪刀打开了猴子的身体,南希协助他完成这一步骤。他们极其小心地缓慢地工作着。他们没有使用锋利的刀片,这是因为在高危地带中刀片是致命的物体。解剖刀可能会在你的手套上留下刻痕而且划伤你的手指,甚至在你感觉到疼痛之前,微生物就已经进入了你的血液。

        南希把工具递给他,然后她把手指伸到猴子身体内,将血管扎紧,并用小块海绵擦干多余的血迹。这只动物的体腔内已是一片血泊。这是埃博拉之血,它已经蔓延到了这只动物体内的所有地方:大量内出血。肝脏是肿胀的,而她还注意到有一些血液在肠子里。

        她不得不命令自己使双手慢下来。可能她的双手移动得太快了。在整个过程中她始终对自己说着话,以使自己保持警觉,集中精力。要擦净,要擦净,她想。好,拾起止血钳。夹住那条动脉,因为它正在渗血。断开,然后冲洗手套。她可以感觉到埃博拉血液从她的手套上流过,感觉比较湿滑,尽管她的手是清洁干燥而且抹过爽身粉的。

        她把双手移到尸体外面,然后伸进水槽里,在一盆名为“环保化工”的消毒液中漂洗。这种液体呈浅绿色,就像日本绿茶的颜色。它可以摧毁病毒。她的手套浸入到液体中时,液体和猴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了褐色。她的耳朵听到的只是宇航服里面空气流动的噪声。这种轰鸣声回荡在她的宇航服内,就像地铁列车穿过隧道时的声音一样。

        病毒是由薄膜和蛋白质构成的微小囊状物。这种囊状物包含一条以上的DNA或RNA链,DNA或RNA是包含复制病毒软件程序的细长分子。一些生物学家把病毒列为“生命形态”,是因为在严格意义上不能说它们是活的。病毒含糊不清地生存着,既非活亦非死。它们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边界上。处于细胞之外的病毒仅仅停留在那儿;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它们是死的。它们甚至能形成晶体。处于血液或黏液周围的病毒颗粒或许看起来是死的,但这些颗粒正在等候什么东西到来。它们的表面很有黏性。如果一个细胞过来接触到病毒,而且病毒的黏性与细胞的黏性相互匹配,那么病毒就会附着在细胞上。细胞感觉到粘在自己上面的病毒后,就会环抱病毒,把它拉到自己内部。一旦病毒进入了细胞,它就变成了一只特洛伊木马。它会活跃起来,并开始复制。

        病毒属于寄生生物。它不能靠自己生存。它只能在细胞里进行自我复制,而完成这一工作它需要利用细胞的原料和系统。所有生物的细胞内都携带有病毒。即使是真菌和细菌内也栖息了病毒,有时还会被它们毁灭。这就是说,病害也有它们自己的病害。病毒在细胞内不断复制自身,直到最后细胞里塞满病毒并发生破裂,接下来病毒会从摧毁的细胞里溢出。或者病毒也能穿过细胞壁萌芽,就像水滴从水龙头中滴出来——滴出,滴出,滴出,滴出,复制,复制,复制,复制——这就是艾滋病病毒作用的方式。水龙头一直开着,直到细胞被挥霍,耗尽,然后摧毁。如果足够多的细胞被毁灭掉,宿主就会死亡。病毒并不“希望”杀死它的宿主。那不是病毒的最大利益,因为接着病毒也会死,除非它可以足够快地从这个临死的宿主跳跃到另一个宿主身上。

        埃博拉病毒内部的遗传密码是一条RNA单链。这类分子被认为是最古老和最“粗糙”的生物编码机制。大约四十五亿年前,形成于地球诞生后不久的原始海洋可能包含相当多的基于RNA的微观生命形态。这暗示了埃博拉病毒是一种古老的生物,其年龄可能与地球自身的年龄相接近。暗示埃博拉病毒极其古老的另一个线索是,它能够像是处于看起来既不怎么活也不怎么死的状态。

        病毒繁殖时,它们或许看起来是活的,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它们却显然是死的,它们只不过是一部机器,固然很敏锐,但却是严格机械化的,比手持式风钻多不了什么生机。病毒是分子级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动机。简洁,冷酷,合理,极度自私,病毒致力于复制自身——有时它能够以辐射的速度来进行复制。第一要务就是复制。

        病毒的尺寸太小了,以至于人们看不到它。这里有个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想像一下病毒的大小。考虑曼哈顿岛缩小到下面的尺寸:

        而这个“曼哈顿”可以轻易地容纳九百万个病毒。如果你能够放大这个“曼哈顿”,而且如果它挤满了病毒,你就会看见像第五街上的午间人群那样的一簇簇微小人物。一亿个结晶的脊髓灰质炎病毒可以覆盖这句话末尾的句号。停留在那个句号上的病毒们可以举办两百五十个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英国与法国的人口总和——然而你却从不知道它的存在。

        要擦净,南希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欢血。每次我看见一滴血时,我就看见了十亿个病毒。暂停然后清洗。暂停然后清洗。慢下来。看看托尼的衣服。检查他的状况。

        你会注视着搭档的衣服,寻找孔洞或裂缝的痕迹。就像你是一位母亲,在检查你的孩子一样——这是经常的背景检查,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同时,托尼也在检查她。他观察她是否有任何差错,她使用工具时是否盲动。他怀疑自己会看到她掉下什么东西。

        “咬骨钳。”他说道。

        “什么?”她问道。

        他指着她的输气软管,示意她把管子收起来,这样她能够更清楚地听见他的话。她抓住软管把它折起来。空气停止流动了,宇航服在她周围渐渐缩小,噪音消失了。他贴近她,又说了一遍“咬骨钳”这个单词,然后她松开了她的软管。她递给他一双称为“咬骨钳”的钳子,这是个法语单词,意思是“咬噬者”。这种工具用来打开头盖骨。

        在生物安全4级区域里,打开头盖骨总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灵长类动物的头颅比较坚硬而有韧性,而且骨板缝织在一起。通常情况下,你会用一把电动骨锯推入头盖骨,但是在生物安全4级区域里你不能使用骨锯。因为这样做会把骨头颗粒和血滴薄雾甩到空气中,而你并不想在高危区域里制造任何有传染性的薄雾,即使你穿着宇航服。这样做太危险了。

        他们用钳子取出头盖骨。骨头破裂的声音很响。他们取出了大脑、眼睛和脊髓,然后扔到一瓶防腐剂里。

        托尼在递给她一支盛有样本的试管时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她那戴着手套的双手。他用手指着她的右边手套。

        她朝下看去。是她的手套。它被血液浸湿了,然而现在她看见了破洞。是一条裂缝,在右手外层手套上横跨她的手掌。

        南希脱掉了这只手套。现在她的宇航服的主手套上覆盖了一层血液。血流到了她的宇航服的外层衣袖上。好了,这下好了——我的衣服上到处都是埃博拉之血。她把手套和手臂放到消毒液中清洗,它们变得干净而且湿得发亮。然后她注意到她的右手,在剩下的两层手套里面感觉发凉而湿黏。她的宇航服手套里面有湿湿的什么东西。她怀疑那只手套也出现了渗漏,并怀疑她的右边主手套上弄了一个缺口。她仔细地检查那只手套,然后她看见手腕处有一条裂缝。她的宇航服上有一个缺口。她感觉右手比较湿。她怀疑她的宇航服中可能有埃博拉之血,而且在她的手掌伤口附近的某个地方。她指着她的手套说:“穿孔了。”托尼弯下腰,检查她的手套。他看到了她手腕处的这条裂缝。她发现他的脸突然显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明白他有些害怕。

        那让她感到恐怖。她急忙摇摇拇指,指着出口。“我出去了,老兄。你能完成吗?”

        他回答说:“我要你立即离开。我会紧闭这个区域,随后就出来。”

        她用左手,那只没事的手,把输气软管从宇航服中拔了出来。她几乎是跑着沿着通道来到密封舱。她的右臂僵硬地悬在一旁。她不想挪动那只手,因为每次挪动它时,她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里面,压在手套里面。恐惧占据了她的全身。她将怎样脱掉她的靴子而不用她的那只坏手呢?她把靴子踢掉了。它们沿着通道飞了出去。她使劲推开密封舱的门,跨步走进去,然后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在密封舱里,她拉动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链条。它用于启动消毒淋浴。消毒淋浴需要进行七分钟,而在那段时间内是不允许离开的,因为这种淋浴对病毒的作用需要时间。最初出来的是一股蒸馏水喷流,冲刷掉她的宇航服上的血迹。喷水停止了。接着出来的是“环保化工”喷雾,从密封舱四面八方的喷嘴喷出来,用于净化她的宇航服。当然,如果什么东西生存在她的手套里面,化学喷雾也是鞭长莫及的。

        密封舱里面没有灯光,室内十分暗淡,几乎是漆黑一片。这地方简直是一块灰色地带。她希望那里能有一台时钟,这样你就能知道你必须要等待多长时间。还有五分钟?四分钟?化学烟雾落在了她的面罩上。这种情形就像在雨中驾驶一辆汽车,而风挡刮水器却坏了,你看不见任何东西。讨厌,讨厌,讨厌,她想。

        在研究院里,有一个称作“班房”的生物安全4级医院,那里的医生们和护士们穿着宇航服对病人进行治疗。如果你暴露于某种高危微生物,你就会被送入“班房”,而且不会活着出来,然后你的尸体将被运往附近的生物安全4级停尸房,被人们称作“潜艇”的地方。研究院附近的士兵们把这个停尸房称为潜艇,是因为它的正门由厚重的钢铁做成,看起来就像潜艇里的空压舱门。

        狗娘养的!她想。噢,他妈的!他们会把我关进班房。而且如果我与埃博拉病毒交恶,托尼还会填写事故报告。而且一个星期之后,我将会待在潜艇里。讨厌!杰瑞还在得克萨斯。而且我今天没有去银行,房子里没有现钱了。孩子们和泰帕夫人待在家里,我需要付给她钱。我今天没去菜市场,房子里没有食物。如果我到班房里去了孩子们可怎么吃饭呢?今晚谁和他们待在一起?讨厌!讨厌!讨厌!

        淋浴停止了。她打开门冲进中间整备区。她迅速地脱下了宇航服。她几乎是剥掉它的。她从它里面跳了出来。宇航服“啪”的一声落在了混凝土地上,它是湿的,还滴着水。

        她的右手臂从衣服里滑出来时,她看到刷手衣的袖口又暗又湿,而她的内层手套呈现红色。

        宇航服手套已变成了渗漏部件。埃博拉之血早已遍布在她的内层手套上。它已经涂抹到了胶乳上,正对着她的皮肤,正对着邦迪创可贴。最后一层手套比较单薄,是半透明的,她可以透过它看见邦迪创可贴,就在埃博拉之血的下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几乎快要呕吐了——她的胃部收缩着、翻滚着,而且她感到喉咙被塞住了。那是呕吐因子。当你发现自己在生物安全4级生物体面前没有防护时,就会突然有强烈的呕吐欲望。她的思绪快速地轮转着:噢,讨厌。现在怎么办呢?我的一只手套没有消毒——而埃博拉之血就在这里。噢,上帝啊!这儿的程序是怎样的?我现在得做些什么?

        托尼的蓝色身影在密封舱里晃动,她听到喷嘴开始嘶嘶作声。他开始了消毒循环。还需要七分钟他才能回答她的问题。

        关键问题是,是否有血液从内层手套渗透到了伤口的部位。悬停在一滴血中的五个或十个埃博拉病毒颗粒可以轻易地溜进外科手套的小孔中,而且可能足以启动爆炸性的感染。这种物质能够使自身不断扩大。而眼睛可能看不见手套中的小孔。她走到水槽边,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刷血液,并且停留了一段时间。水流携带着血液流入了排水管道,而废水将在加热箱里煮沸。

        然后她用左手握着仅剩的那只手套,轻轻地把它脱下来了。她的右手滑了出来,上面沾着一块块爽身粉。她的手指甲很短,没有涂指甲油,没有戴戒指,指关节上留下了一块咬伤的疤痕,那是她在童年时代被山羊咬伤的,手掌上有一个邦迪创可贴。

        她看见血液里混着爽身粉。

        拜托,拜托,让它是我的血。

        是的——确实是她自己的血。她的血流到了邦迪创可贴的边缘附近。她没有看见手上有任何猴血。

        她把内层手套放到水龙头下。水流向下充满了手套。手套膨胀得像一个水球。她害怕手套上突然喷出一条水线,因为那是渗漏的证据,是她的生命完结的信号。手套渐渐胀大而且稳定。没有渗漏。

        她的双腿突然间崩溃了。她向空心砖墙边倒下去,沿着墙壁滑下去,感觉如同胃穿孔了一样。她走到帽盒边,坐在它上面休息,它是生化防疫容器,然而不知是谁却一直把它用作椅子。她的双腿解除了压力,她的身子软了,向后斜靠在墙上。这就是托尼从密封舱中出来时看到的她的样子。

        ……

        事故报告的结论是“南希上校没有暴露于埃博拉病毒”。她的内层手套完好无损,而且由于每个人都相信这种微生物通过血液和体液的直接接触而传播,它似乎没有途径可以进入她的血液,尽管它突破了她的宇航服。那晚她驾车回家,凭借她的内层手套的外皮逃过了一劫。她几乎要从一只死猴身上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而这只猴子是从一位名叫马英嘉的年轻护士身上感染的,这位护士又是从一位修女身上感染的,后者于几年前在扎伊尔的丛林中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

        那天晚上,她给得克萨斯的杰瑞打电话。“猜猜发生了什么?我今天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我经历了一次对埃博拉的近身体验。”她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他感到十分惊骇。“见鬼,南希!我告诉过你别搅和那个埃博拉病毒!那个该死的埃博拉!”对于穿着宇航服从事高危工作的危险,特别是对埃博拉病毒,他恶骂了足足十分钟。

        她保持平静,没有与他争辩。她知道他不是恼怒于她,只是感到了恐惧。她让杰瑞继续说下去,当他一股脑地全说完并准备停下来时,她告诉他,她很有信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同时,杰瑞对妻子表现得如此平静而感到奇怪。假如他察觉到她有些许的忧伤,他那晚就会飞回家了。

        各种药物对病毒都没有效果,就这个意义上说,埃博拉实验没有成功。不论给它们吃什么药,吉恩的感染的猴子都无一例外地死掉了。它们全部死亡。病毒完全地摧毁了这些猴子。它是一个彻底的冷血杀手。这项实验的惟一幸存者是那两只控制猴——它们是生活在病猴对面笼子里的健康的没有被感染的猴子。控制猴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而,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它们没有生病。

        接着,渗血手套事件过去两星期后,埃博拉房间里发生了令人恐惧的事情。那两只健康的猴子表现出了红眼睛和鼻出血的症状,它们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了。它们从来没有被人为地染上埃博拉病毒,而且它们也没有接近过病猴。它们与病猴之间隔着开阔的地面。

        倘若把一个健康的人放到一个房间里,而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艾滋病患者,那么艾滋病病毒不能通过空气飘移到房间的另一边而感染健康的人。但是埃博拉病毒却跨越了空间。它快速而果断地通过一种未知的途径实施了转移。最有可能的是控制猴将它吸入了肺中。“它不知怎么就跑到那边了。”几年后,南希告诉我这个故事时这样说道。“猴子们喜欢吐唾沫,扔东西。而且管理员用水管冲洗笼子时可能会制造雾滴。它大概是利用那些烟雾状的分泌物通过空气传播了。我正是从那时起才知道埃博拉病毒可以通过空气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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