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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退五国

        五国使臣候于侧殿之中,见秦太后先宣燕国使臣乐毅,过了片刻,又宣了楚国使臣靳尚。

        靳尚沿走廊向宣室殿走去,看见燕国使臣乐毅手持信函迎面而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乐毅将军。”

        乐毅抬头,见了靳尚,忙拱手还礼道:“靳大夫。”

        靳尚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牢乐毅手中的书信,笑问:“这是?”

        乐毅笑着拱拱手:“这是秦国太后写与我国易后的书信。”

        靳尚拖长了声音:“哦……那乐毅将军,是要撤兵了吗?”

        乐毅笑道:“乐毅奉命护送芈夫人、公子稷回秦登基,如今公子稷已经成为秦王,芈夫人成了太后,乐毅自当回朝复命。”

        靳尚听其意,就是燕国已经应允撤军了,心内思忖不知秦国与燕国达成了何种交易,如今五国环伺,一国先撤,其他国家难免犹豫踌躇,这秦太后果然有些门道。

        只是,这燕易后本就是秦国公主,且主弱臣强,寡母孤儿,国家又是新历劫难,自顾不暇,此番不过是打着“帮忙”的旗号跟在列国后捞个便宜,自是最容易打发的。楚国却是不一样,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他靳尚更不是易与之辈,想要让他松口,可没这么容易。

        他心中轻视,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嘿嘿一笑,拱手道:“不送,不送。”

        见乐毅远去,靳尚便由内侍引道,走进宣室殿,向芈月行礼道:“外臣靳尚,参见太后。”

        却见这秦太后穿着一身楚服,见了靳尚进来,便热情地招呼:“靳尚大夫何须多礼,赐座。”

        靳尚见了楚服,倍觉亲切,亦知太后姓芈,应是楚女,顿时也显出亲近的样子,热情万分地谄笑道:“臣得知新王继位,太后摄政,真是喜出望外啊,喜出望外!”说着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慷慨示好道:“太后但有所命,我楚国当全力以赴,相助太后。”

        靳尚不知芈月为何人,芈月却早知其为人——口蜜腹剑,善于奉迎,哪怕口中说得再好听,却是一个字也信不得的。然而此人的弱点,却早已被张仪看得透彻。此人素来利欲熏心,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摆布他易如反掌。芈月当下也只假意说了些故国之情的话,拭泪道:“我虽登大位,但内忧外患,日夜不宁。如今见到了娘家人的面,得到了娘家人的承诺,这颗心终于是放下来了。”

        靳尚眼神闪烁,想说些什么,又转了话头道:“但不知……嗯,太后您尽管请放心。”

        芈月敏锐地看向靳尚:“靳大夫可是想问惠后情况?”

        靳尚干笑道:“没有没有,太后也一样是我楚国公主,没有区别……”

        芈月却长叹一声,道:“这原是家丑,不便与外人说。但,靳大夫本是自己人,我便与你实说了。”两句话说出来,便将靳尚的脸色由笑容变作尴尬,又由尴尬变作欢喜,才缓缓道:“那日宫变之时,事起仓促,情势混乱。武王荡伤重不治,阿姊秉先惠文王遗诏,接我儿子稷回宫继位,不想魏夫人勾结魏王后,假充有孕,发动宫变。混乱之中,阿姊受伤垂危,子壮下落不明。我无奈之下,只得代掌政务,如今唯愿阿姊能够安全无恙,子壮早日归来……”

        此时嬴稷谥号已发,靳尚也明其意,当下目光闪烁,干笑道:“臣倒听说,公子华在雍城放出风声,说与庶长壮共襄义师……”

        芈月锐利地看了靳尚一眼,断然道:“胡扯,阿姊与魏氏之间的仇怨,旁人不知,我楚国人焉能不晓?阿姊与魏氏母子之仇,不共戴天,庶长壮如何能与子华混在一起共同行事?子壮若能够自己做主,他母亲病重,如何能不回来?那自然是谣传。”

        靳尚才不管真假,他与郑袖交好,郑袖与楚威后有怨,对芈姝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到秦国,只认谁能做主,谁能够与他做交易,谁能够与楚国做交易。这个人是芈姝也好,是芈月也罢,是嬴壮也好,是嬴稷也罢,他是统统不管的。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用来敲打这位秦太后,让自己这一方多些得利罢了,当下便顺着芈月的话风赔笑道:“正是,正是,太后说假,那必然不是真的。这秦国之事,自然是太后说了算。”见芈月满意地点头,暗忖果然是妇人,说几句好话便够了,当下又道:“臣今日来此,乃奉我王之命共商国是。须知秦楚乃是至亲,我们两国的利益,原也是共同的。”

        芈月点头:“这话说得正是。”又转问道:“大夫自楚来,但不知母后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靳尚知其意,顿时会意地奸笑两声道:“威后这些年身体衰弱,不太管事,宫中事务都交由郑袖夫人执掌。再者,威后年事已高,若听了外头那些不实的消息,岂不有伤她老人家的健康?所以郑袖夫人是十分小心的,连王荡的噩耗都没敢告诉她老人家呢,更勿论宫变之事了。”

        芈月点头:“嗯,母后最爱阿姊,若是知道噩耗,她老人家太过伤心,岂不是让王兄为难烦恼?靳大夫果然是最忠心不过的臣子。”

        靳尚善解人意道:“是啊,从来外嫁之女,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芈月笑道:“说起郑袖夫人,我们也是多年未见了。她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记得所生的公子兰也跟大王格外相像……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靳大夫以为如何?”

        靳尚道:“太后有何想法,可否与微臣说说?”

        芈月笑道:“我是楚国之女,虽在秦国多年,却一直心念故国。当年在楚宫之时,得母后、王兄谆谆教诲,念彼慈颜,至今不忘。幸蒙先王遗诏,少司命庇佑,方得使我儿登上王位。怎奈我儿年幼,我不得不为了他强撑局面。靳大夫也当知道,我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得国政庶务,而秦国的文武大臣,都各怀鬼胎,我是一个也不敢相信,所以我身边无人相助。可是……我只肯相信我们楚国的自己人啊!”说着,悠悠地叹了口气。

        靳尚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早已经欣喜若狂,语声难掩激动:“太后放心,靳尚回朝,必请大王多派楚国宗族入秦,辅佐太后。”

        芈月亦欣喜道:“那太好了。”

        靳尚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选?”

        芈月叹道:“唉,我一个后宫之女,知道什么人选?”说着看了看靳尚,假意道:“靳大夫你如此能干精明,我若有你辅助,那是最好不过了。不如你就留下来,做我秦国的上大夫如何?”

        靳尚吓了一跳,这秦国如今内忧外患,一团乱麻,他在楚国内有郑袖相助,外有昭阳支持,如鱼得水,哪里肯在这秦国蹚这浑水,忙推辞道:“这……臣能力欠佳,能力欠佳。”

        芈月故作无知道:“我不在乎能力,我要的是绝对靠得住的娘家人。这样我才放心。”见靳尚吓得满头大汗,这才作恍然状,“哦,我想起来了,我弟弟子戎、母舅向寿,如今都还在楚国,不如让他们过来帮我吧。”

        靳尚松了口气,喜道:“哦,太后已经有了人选,那是再好不过了……”

        芈月拍手笑道:“靳大夫果然是能臣,这么一会儿就帮我解决了难题。来人……”

        薜荔捧着一个木匣上来,放到靳尚面前打开。

        靳尚眼前顿时一片珠光宝气,乐得他眉开眼笑,连连逊谢道:“这这这,外臣无功,哪里敢受太后赏赐,十分惶恐,十分惶恐。”

        芈月却笑道:“别客气,我这里还有送给王兄和郑袖夫人的礼物,要托靳大夫转交呢。”

        靳尚忙举袖拭泪道:“太后如此亲情深厚,下官实在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芈月见他做戏认真,也只得陪着举袖掩了掩。

        靳尚抹了一把眼睛,又赔笑道:“见太后如此情深义重,下臣想到一个建议,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芈月此刻扮演这个“骤得高位、不知所措”的无知妇人模样十分到位,听了此言,忙问道:“靳大夫有何建议啊?”脸上已经是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神情了。

        靳尚见状,十分得意,捋了捋须,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道:“自古两国联盟,最好莫过于联姻。”

        芈月见状点头,问:“如何联姻?”

        靳尚身子前倾,低声道:“我大王有一位最年幼的公主,乃是赵美人所生,长得国色天香,正宜与秦王配为夫妻啊。”

        芈月却显出些犹豫的神情来,只缓缓地说道:“哦……”

        靳尚见状有些心急,忙问:“太后有何为难?”

        芈月一脸为难的样子:“我方才还在想,先惠文王遗下一位小公主,我欲嫁与楚国太子……”

        靳尚顿时欢喜击掌,笑道:“如此甚好,两件亲事一起办,这正是亲上加亲啊!只是……”他犹豫着看了看芈月。

        芈月瞪大了眼睛,不悦道:“怎么,先王之女,嫁不得楚国太子吗?”

        “非也,非也,”靳尚慌忙解释,“太后的设想,原本极是的……”说着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臣这么说,是为太后着想啊。太后离国日久,不知如今楚国之事。太子多年来已不得大王喜欢,郑袖夫人正有心让公子兰成为储君。若是太后将公主嫁与太子,岂不是太冒险了?”

        “哦,”芈月一脸犹豫,“这倒也是。”

        靳尚便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道:“如今郑袖夫人得宠,公子兰多半就是将来的太子。太后若能将秦国公主许配公子兰,于公子兰来说,正是雪中送炭的最好时机。郑袖夫人是最懂得投桃报李的人,必当对太后有所回报。”

        芈月脸上现出一副六神无主、任凭摆布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多谢靳大夫指点,如此,一切都拜托靳大夫了。”

        靳尚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犹豫之色,这些私底下的交易谈成了,明面上的政绩他自然也是要捞一把的,此时便到关键时刻了。

        芈月见状问道:“怎么,靳大夫有为难之处吗?”

        靳尚赔笑道:“太后,楚国劳师远征,虽然两国结为姻亲,但是对将士们也要有个交代啊。临来之前,老令尹曾有言在先,不得上庸之地,不许班师。太后,您看这是不是……”

        芈月一脸茫然:“上庸之地,上庸之地在何处?”

        靳尚心中不屑,这边忙铺开地图,指给芈月看。

        芈月想了想,抚着头:“我似乎听说过呢……”

        一旁侍立的内侍南箕忙赔笑道:“这好像是庸芮大夫的旧地。”

        芈月立刻道:“那可不成,庸芮大夫乃我倚重之臣。”

        靳尚来时就已经打听得明白,知道庸芮是她宠信之人,当下赔笑比画道:“上庸之地甚大,庸芮大夫占地并不甚多,令尹也只是要个名目而已。这名义上还了上庸之地,但实际操作,还可商榷。”

        芈月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便与庸芮大夫商榷去吧,只要他同意便是了。这上庸之地剩下来的,我便作为公主的嫁妆,陪送与楚国,如何?”

        靳尚大喜,连忙拱手:“太后当真是体谅臣下,太后英明,太后但请放心,您交代的事,下官一定办到。”

        看着靳尚走出殿外,芈月脸上那种六神无主懵懂无知的神情立刻消失,只冷笑一声。

        魏冉从她身后的屏风后走出来,不耐烦道:“阿姊何必应付这种小人,处处迁就,甚至还听由他指手画脚?”

        芈月看着魏冉,笑着摇摇头:“你还记不记得《老子》上的话,‘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

        魏冉有所悟,问道:“阿姊的意思是……”

        芈月叹道:“如今群狼环伺,只能把篮子里的肉扔给他们。等到他们散去了,我们再一个个地收拾。”

        魏冉扬了扬眉毛,按剑道:“阿姊放心,有我在,一定为阿姊把今日舍出去的肉一块块叫他们连本带利割回来!”

        芈月欣慰地点头,道:“此人虽蠢,却于我们有用。我之所以与这个蠢货耐着性子说话,不过是为着能够早日接了子戎和舅舅归来。”

        听她提到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兄长,魏冉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问道:“阿兄他……可知道我的事?”

        芈月看着魏冉,笑道:“不管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都是同胞兄弟,一见面,就晓得什么是骨肉至亲。你放心,你阿兄必是与我一般疼爱于你的。”

        魏冉虽然已经是沙场百战之将,闻此言仍然是脸微一红,道:“阿姊,这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箕见姊弟两人说话已毕,才上前问道:“太后,下一个召哪国使臣?”

        芈月笑道:“魏国,信陵君无忌!”

        魏国使臣魏无忌走进来,行过礼之后,抬起头来,见了芈月,竟是有些微微发怔。

        芈月已知其意。当年在楚国时,芈茵曾冒充自己前去馆舍找魏无忌,欲诱使他去勾引芈姝,却险些被当时的齐太子、如今的齐王田地射杀,幸得黄歇出手相救,魏无忌出言相助,才得脱身。魏无忌所养门客甚多,消息灵通,当知自己是楚国公主。芈月见他此时神情,想来定以为自己便是当日的芈茵,所以才会如此失态。

        芈月笑问:“信陵君见过朕?”

        魏无忌回过神来,忙拱手道:“不敢,外臣只是……只是为太后威仪所慑。”

        芈月笑了笑,知他欲借此含糊过去,索性说破:“信陵君当日在馆舍所见之人,乃是七公主茵,她后来嫁去燕国,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魏无忌脸一红:“外臣无状,倒教太后见笑了。”

        芈月颔首:“哪里的话,朕知信陵君乃君子也。”

        魏无忌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下便表白立场道:“秦魏两国,世代联姻。魏国陈兵函谷关,原也是为了帮助秦国平定内乱,同时也帮助秦国克制其他国家蠢蠢欲动的野心。臣想,太后应该不会误会我魏国吧!”

        芈月点头道:“我怎不知信陵君高风亮节,一向是列国中有名的君子。若是别人领兵,我还要担心。但魏国派出信陵君前来,足见魏国的诚意。未亡人在此多谢魏王了,请信陵君在魏王面前,代我致意。”说着,便于席上一礼。

        魏无忌连忙侧身让过,松了一口气:“太后能明白就再好不过。”

        芈月点头道:“魏国如此诚意,秦国深表感激,愿将蒲坂城还给魏国。而且当年公子卬仙逝于咸阳时留下遗愿,想归骨大梁。此番信陵君也可奉还他的遗骸。”列强环伺,重兵既动,没有利益便不可能轻易撤回。秦国此时内忧外患,只能先退强敌,再徐徐图之。上庸、蒲坂等城,皆是当年秦国所夺之地,既然坐下来谈判,要回这些城池,便一定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所以,她衡量一二,索性先给出筹码,再争取先机和有利情势。

        魏无忌不想芈月答应得如此爽快,这头一个目标是对方主动提出,想到自己后面的条件,顿时也觉苛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太后仁德,无忌实感惭愧。”

        芈月知道信陵君是重义气之人,不待他继续开口,当下便笑道:“有一桩事,信陵君勿要失望。”

        魏无忌一怔:“什么事?”

        芈月道:“宫中本传,武王后身怀六甲,不想前日武王后亲口承认,此乃误传。”

        魏无忌一惊,长身立起:“这……我妹妹怎样了,怎么会是误传?”魏颐乃是他的亲妹妹,兄妹感情甚好,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芈月可能猜忌魏颐怀着武王荡的孩子,硬将魏颐落胎。

        芈月却意味深长道:“其中之事,我亦不明。据说武王荡伤重不治之事传到咸阳,惠文王夫人魏氏便让太医诊出了王后有孕之事。但其后,武王后却亲口对我言说,她未曾怀孕。”

        魏无忌细想之下,已明白其中情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伏地道:“我妹妹她、她年幼无知……还请太后容她一命。”

        芈月叹息:“信陵君兄妹情深,实令人感动。只是……武王荡终究已经不在人世,王后年纪轻轻,无有子嗣,若是就此郁郁一生,实为不仁。”

        魏无忌听得芈月话风,眼睛一亮,连忙问:“那,太后之意……”

        芈月看向魏无忌:“这就要看魏国之意了。”

        魏无忌向后退了两步,郑重伏下:“外臣无忌,请求太后允准我魏国接武王后回国。”

        芈月定定地看着魏无忌半晌,才叹道:“我亦是守寡之人,岂有不知这其中苦楚的?若是有子嗣,还能够有个期盼,况王后如此年轻……罢罢罢,君子有成人之美,既魏国有心奉迎武王后归国,我自当成全。”

        魏无忌惊喜交加地站起来,作了一揖,道:“多谢太后。”

        芈月又问:“不知信陵君还有其他的要求否,愿为公子圆满。”

        魏无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太后既然如此坦荡,无忌何须多言。伐丧者不祥,魏国最想要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此时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纵然多得一二城池,但却招来秦人的仇恨,又是何苦呢?如今赵国崛起,楚国扩张,齐国野心勃勃,魏秦争斗多年,也应该转过头去防备一下他人了。”

        芈月点头,道:“都说信陵君是列国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果然如此。薜荔,你带信陵君去见武王后,信陵君可当面把这件事情告诉武王后。她自武王去后,一直郁郁寡欢,如若兄妹团聚,也让她心情愉悦。”

        魏无忌向芈月深施一礼,快步随着薜荔离开。

        芈月看着魏无忌离开,刚才提着的精气神顿时消融,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问身边的南箕:“下一个是谁?”

        南箕恭敬地道:“是韩国使臣张翠。”

        芈月轻哼一声,叹道:“武王荡为了打通去洛邑的路,刚刚攻占了韩国的宜阳涉河城武遂邑,斩首六万,这与韩国的仇,可是新鲜火烫。这韩国可真是不容易打发……把武遂的地图给我吧……”

        这边芈月接见着一个个诸国使臣,那一边,一个个小内侍飞跑着,将最新的结果报到咸阳殿侧殿中。

        这间朝臣们平时处理公务的侧殿,此时如同最繁忙的军事前线,接到一个个的指示,并且细化,再将所需要的资料迅速整理出来,由具体负责的臣子与列国使臣将芈月谈好的条件逐条明确,准备签发。

        众人看着一个个命令下来,彼此对望一眼,心情皆是有些沉重。

        右相甘茂看着诸大夫将整理好的资料呈到他面前,只阴沉着脸一一签过,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将笔一掷,冷冷道:“国之大政,如今我们做朝臣、做国相的,一点也不得知道,不能插手,这、这、还要我们大臣们何用啊!”

        樗里疾闭目袖手坐在榻上,像是要睡着了。

        甘茂回头看了樗里疾一眼,终究气不过,推了推他:“樗里子,你倒说话啊。你是左相,我是右相,这事情,你我得有个态度啊!”

        樗里疾半睁开眼道:“这件事交给你,你能办得了?”

        甘茂语塞,半晌才说道:“可……总得我们大臣们商量个章程啊!太后可以划定一个能谈的范围,然后派大臣们去跟列国使臣谈判。”

        樗里疾道:“既然如此,你在朝上何不自告奋勇,去接下这件差使?”

        甘茂道:“这……”他苦笑了,“与列国使臣交涉,少一句是软弱,丧权辱国;多一句就是惹祸,挑起事端兵连祸结……这责任,甘茂承担不起啊!”

        樗里疾冷冷道:“你既承担不起,又何必多言?”

        甘茂被他这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没顺过气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可是上庸、蒲坂、武遂,这些城池都是我们秦国多少健儿搏命打下的啊,还要给燕国和赵国金帛财物相谢……我秦国多少年没签过这样的约定了啊!”他看向司马错,见司马错沉着脸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便将那卷文书塞到司马错手中,道:“司马将军,你是上将军,你倒看看这个,说句话啊!”

        司马错阴沉着脸道:“孝公的时候,我们割让城池给别人;到惠文王的时候,是别人割让城池给我们。列国之间,强弱易位,城池转来倒去。甘相你如此学识渊博之人,是没见过,还是没听过?”

        甘茂怒道:“你身为武将,说出这样的话来,羞也不羞?”

        司马错冷冷道:“好,甘相,你给我兵,给我武器,给我军粮,我这就去函谷关外,与敌人决一死战!”

        甘茂顿时语塞:“这……”

        司马错冷笑道:“武王任用莽夫羞辱大将的时候,甘相在哪里?武王把全国重兵带到洛邑去扬威的时候,甘相又在哪里?大秦的精兵被魏韩伏击损失惨重的时候,甘相扪心自问过吗?五国兵陈函谷关下,咸阳血流成河的时候,甘相你又在做什么?”

        甘茂心中暗悔,秦武王东进洛邑,倚他为重臣,与之商议国政的是他,打前锋的是他,甚至陪同秦武王进入洛邑,眼睁睁看着秦武王举鼎而不及阻止的人也是他。

        樗里疾将孟贲等三人处死,是迁怒,可也令得他深感自危。秦武王一死,他这个右相之位,甚至他在秦国能否继续为政,都是岌岌可危的事了。

        他知道自己当年站队芈姝母子,已经失了芈月信任,如今芈月自称太后越过秦王执政,若不能趁她羽翼未丰而将她的权力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等她威望树立,自己就要成为她的开刀对象了。

        虽然他们几个中枢秉政的人,知道此时秦国情势危急,五国兵马虎视眈眈,若是能够让五国退兵,作为执政之人,便是付出任何代价,也是必须的。这总好过五国兴兵,诸公子内乱,内忧外患将秦国变成一盘散沙的局面。芈月此时与五国谈判下来的条件,已经算得是秦国损失最少的一种结局了。可是为政者,攻击政敌,又何论是非,只消将对方扼制住,便是己方的胜利了,当下他向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

        蒙骜会意,上前道:“不管怎么说,大秦江山,一寸河山一寸血,都是由秦人浴血沙场而得,若是割地赔款,如何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秦国好男儿?”

        甘茂颔首:“蒙将军说得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岂可让人?大秦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屈膝的懦夫。”

        庸芮冷冷道:“那就让内战再起,大秦的好男儿,自己在国内自相残杀,然后让列国兵马砍瓜切菜般一下杀死,这样就都成了战死的勇士,再没有活着的勇士了。”

        蒙骜性子甚急,听闻此言太不入耳,上前一步,怒视庸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错站了起来,道:“好了!”他是蒙骜的上官,蒙骜见他出声,只得躬身退后一步。司马错拍拍蒙骜的肩膀,叹道:“你如今手头还能调动多少兵?你确定你的兵马一动,公子雍、公子繇这些人的兵马不会跟着动?还有那个公子华,眼睛里瞄着的可是大秦王位呢!魏韩兵马不赶紧送走,难道还让他们在秦国大杀四方吗?”

        樗里疾终于站了起来,缓缓道:“诸位,若有更好的办法退兵,那就去;若没有,还是消停一些吧。”

        甘茂看了樗里疾一眼,问道:“这么说樗里子您也同意太后的做法了?”

        樗里疾冷冷道:“这几个城池也不过是还给了韩、楚、魏三国而已。如今的情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列国的兵马难道不是送得越快越好?难道你希望诸公子争位之时,列国还在继续趁火打劫?”

        甘茂的话,何尝不是打在他的心上,蒙骜的态度,又何尝不是他的想法?只是这件事若有错,错在秦武王,而太后出面收拾这个残局,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只能接受。

        甘茂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不再说话。

        魏国的和议谈成,武王后回归魏国,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魏琰耳中。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你看,多可笑,阿颐能回去,他们要阿颐回去,却没有人提我,没有人提我!”

        采苹侍立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一夜变老,头发竟是白了一大片。在这禁宫中,没有华服美饰,没有胭脂粉黛,她彻底成为一个老妇人了。

        消息是宫里有意传给她们的。武王后要回魏国去,她原来的陪嫁之人,秦国自然也无意留难,都放她们随魏颐回国。魏琰虽然被囚禁,身边倒还有几个旧婢照顾生活,宫中自然也问她们愿不愿意随武王后一并回魏国。

        魏琰看着采苹,凄然一笑:“你看,多好,你们都可以回去了,只有我,只有我……”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被他们抛下了,他们连提都不提我,提都不提我!”

        采苹是亲眼看见过她昔年最得意、最风光时候的,见此情景,忽然想起自己旧主魏媵人当年赴死时的场景来,心中百味杂陈。当年魏媵人死时,她固然是无枝可依,只有依附魏琰,然则心中也不是不为魏媵人鸣不平的,对魏琰多少有些微词。此时见魏琰如此,似与当年场景重叠,不由心酸,抱住魏琰哽咽道:“夫人,奴婢不走,奴婢陪着夫人。”

        魏琰跌坐在地,嘿嘿冷笑:“好个季芈、好个季芈,谈笑间五国兵退。先王、先王,你的眼光不错,我的确不如她!”

        采苹长叹一声:“早知如此,当日让她早早出宫,便不会有今朝之事了。”

        魏琰叹息:“是,若不是我当年多事,拿那个小子来逼迫她,若是早早让她出宫,便不会有今日之事。想那孟芈愚蠢不堪,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与孟芈争了大半辈子,最终,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她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叫:“我不信,我不信,采苹,你赶紧传信出去。王兄不会如此对我,我这一生为了魏国付出了多少!我为了魏国失去了先王的宠爱,我为魏国争取了一位新秦后,甚至因此让我的子华怨我。如今他居然不肯救我,连说句话也不肯……”她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神经质起来,“对,我还有子华,还有子华,就算是为了子华,他们也要让我出去啊。”

        采苹不忍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就是因为有公子华,所以秦国必不会放夫人出去,而魏国……也必不会向秦国提出这个要求啊!”

        魏琰忽然怔住了,好半晌,才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是,你说得对,他们自然不会再来接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接回去有什么用?阿颐还年轻漂亮,接回去,还能为魏国再嫁一次。我早应该想到了,不是吗?我年纪大了,有儿子,有自己的心思,不好拿捏。他们宁可支持阿颐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愿意支持我的子华……男人靠不住,娘家靠不住……他们哪管你做出了多少牺牲,多少贡献。女人哪,真是愚蠢,愚蠢啊……”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喃喃道:“阿颐,不要相信你的父王,不要重复我的命运……子华、子华,母亲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你要自己撑住啊!”

        当夜,内侍来报:魏夫人自尽。

        此时芈月身着寝衣,倚在榻上看竹简,她的手僵持了片刻,才缓缓放下竹简道:“拟诏,惠文王遗妾魏琰谋害惠文后致其伤重不治,赐魏氏自尽。惠文后依礼附葬于武王荡陵寝。”

        魏琰死去的消息,飞快地传到了嬴华的大帐之中。

        嬴华因之前受了芈姝之毒,正卧病在床,闻言惨叫一声:“母亲……”顿时一口黑血吐出。

        杜锦垂首道:“公子,请节哀。”

        嬴华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是芈八子杀了我母亲吗?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杜锦面露不忍,低声道:“听说,魏夫人乃是自杀。”

        嬴华不信,怒问:“我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杜锦叹息道:“魏人与芈八子议和,要接回魏王后,却……”

        嬴华问:“却什么?”

        杜锦低头:“却不曾提及魏夫人。”

        嬴华浑身瘫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还有我在啊,还有我在,母亲为何要自尽?”

        杜锦扭头,不忍道:“魏夫人,是不忍将来成为公子的软肋……”

        嬴华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将来兵临城下,母亲是怕、是怕……怕被芈八子当成人质要挟于我吗?”

        杜锦不语。

        嬴华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跟在嬴华身后的采薇,也捂住了脸,呜咽出声。

        或许,只有她这个跟了魏琰一生的侍女,才能真正明白魏琰赴死的心情吧。

        魏琰赴死,不仅仅是对于魏国的绝望,不只是畏于成为人质,或许她更怕的是,若有一天嬴华兵临城下,最后关头为她而降,她固然是恨不早死;可若是嬴华不愿意为她而降,她又情何以堪!甚至可能,她在等待中见不到嬴华兵临城下,而是嬴华战败身死,到那时,对于她来说,更是生不如死吧。

        她一直是有决断的人,在想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结局之后,她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眼不见为净的结局。

        或许她曾经盼过,魏国能够念在她这一生为魏国倾尽心血的分上,接她回魏。这样,不管嬴华是成是败,她都有条退路。嬴华胜了,接她回去,她就是母后;嬴华败了,她在魏国,还能够为他留最后一线生机。

        可惜,魏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魏国抛弃了她。

        所以,她只有选择死亡。

        嬴华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魏人与芈八子议和了?那么,其他几国呢?”

        杜锦不敢看他,低下了头:“五国,都议和了。”

        嬴华猛地坐起来,惊道:“这么说,列国的兵马真的退了?”

        杜锦道:“是。”

        嬴华失落无比,喃喃道:“她竟然能够让列国的兵马退了,我的胜算又少了许多啊!”

        杜锦劝道:“公子,成败尚在两可之间,公子不必太失望。”

        嬴华摇了摇头:“不是两可,只怕我连两成的希望也没有了。”

        杜锦劝道:“公子不必灰心,甘相有意相助公子,已经在朝堂造势,借此机会,以芈八子与五国签约丧权辱国为名,逼芈八子还政,退居宫内。王稷年轻无知,到时候公子机会就更大了。”

        嬴华问:“她签了什么?”

        杜锦道:“她与楚国联姻,把上庸还给了楚国,又将武遂还给了韩国,把蒲坂和武王后还给魏国,谢燕赵两国以重金。”

        嬴华击案叫道:“好,好一个芈八子!”转而诧异道,“甘茂真老糊涂了吗?芈八子此举,并非不利于秦国啊。”

        杜锦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只是一个理由而已!”

        嬴华诧异地问:“理由?什么理由?”

        杜锦道:“甘茂已经游说了一半朝臣同意他的建言。”

        嬴华不解道:“甘茂竟有这本事?”

        杜锦摇头道:“非也,当时朝臣们只是厌了武王荡的荒唐,厌了诸公子的争斗,有惠文王的遗诏出现,又有樗里子的支持,他们希望早日结束咸阳的流血杀戮,谁坐在这个王位上并不重要。可是,要他们每日对着一个女人跪拜臣服,俯首听命,许多人觉得受不了……”

        嬴华冷笑道:“哦,不错,不错,女人当政就是不行,女人就是应该退居内宫……芈八子啊芈八子,你可知道你坐在朝堂上,面对的敌人就不止后宫那几个女人了,甚至不止与你儿子争位的我们这些兄弟。你面对的是这个天下所有的男人,他们都不会容忍你继续坐在朝堂上,你的敌人,是整个天下的男人,哈哈哈……”

        嬴华的笑声回荡在大营中。

        嬴壮站在营帐外,阴沉着脸,听着营帐内的笑声,心中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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