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双巧克力色的手调整了一下托盘。周围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你好。”一位尼日利亚口音的护士用唱歌般的语调说,床那头的窗户透进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你醒了,真好。我想,你大概饿了。”
她匆匆离开,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哔的一声,荧光灯打开了。
“是你的兄弟选的。”护士继续说,“马铃薯肉饼和树莓馅饼。”
“我兄弟?”斯玛吉说着,摇了摇头,她感觉脑袋里似乎塞满了棉花,想把它们摇出来。
“哦,他很好。”护士说,“他一整晚都守在走廊里。他给你带了换洗的衣服和巧克力。一切都很好。他现在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我想,待会儿他就回来了。”护士笑了,“你们一家的感情很好嘛。”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但感觉右半边身子一阵刺痛,斯玛吉甚至觉得自己醒来之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摸了摸前额,发现一块薄薄的布条粘在自己左边的眉毛上,正好挡住了文身。该死的。她四下找镜子,但什么都没发现——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伤势究竟如何。
“提醒你,他那么担心你,我一点也不奇怪。”护士继续说,手正在摆弄床边的装置,“在你营养不良且严重脱水的情况下,竟然只是撞到了脑袋,断了两根肋骨,已经是死里逃生了。你该好好照顾自己。”
她突然回忆起一连串的画面:一路上的对话,汽车前灯,还有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危险人物,不速之客。巴立夫?不,更糟糕。是和海丽有关的某个人。
她打了一个激灵。“我不想见他。”她说。
“别胡闹了。”护士说着,打消了她的念头,“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这么说吧,如果谁有这样的亲戚,估计这里的床就会空了。他甚至和警察沟通过,等你恢复好了再来见你。”
斯玛吉吃了一惊。“警察?”她问。
“哦,是的。”护士说,“司机汇报了这次事故。他说是你的过失。他说是你过街的时候没有看马路。警察希望向你核实情况,如果你同意这种说法,就不需要上诉了。”
斯玛吉倒在枕头上。“哦,是的,是这样。”她说,“管它呢。”
护士发出嘘声,开始强调过马路时左顾右盼的重要性,但斯玛吉根本没听。她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冲动在身体里酝酿。她四下寻找外套,但没有看到。烟在她的口袋里——她记得自己留了一点打算回家抽的。她真希望能找到它,来一点,好理清思路。
“对不起。”她对护士说,“你知道我的外套在哪儿吗?我想要抽烟——”
“噢,不行。”护士说着,晃动着一根手指,“你哪里也不能去。你得在这里待着,直到我们确认头部的撞击没有造成更加可怕的后果。我们要排除一切可能。”
她的神经颇为紧张,这让斯玛吉很意外。
“但——”她说,“但是你们总得考虑到有些人想抽烟啊?”
“你指什么?”护士说着,一只手叉着腰。
于是轮到她发难了:“比如吸烟室?或者尼古丁贴?”
“哈!”护士拍了拍大腿,大声笑了出来,“尼古丁贴?你以为你是谁?你享受的是国家义务健康制度。我们又不赚钱。很抱歉。”
说完,她离开了病房,鞋发出的声响让人想到篮球场上跑来跑去的运动员。
斯玛吉攥住被子,手指感到一阵粗糙。她知道,疯狂随时都会降临,她将失去理智。她必须有所计划。
她打量着整个病房:床上躺着五位老人,再有就是她自己了;窗户上方的电视机正在播报新闻,伦敦一幢名为“发夹”的新潮建筑举行了开幕仪式。没什么亮点。
她把被子拉高了些,腿伸到床边。她以为这样就能起身,溜出去,去停车场那儿找人讨根烟。但当她的脚放下来的时候,地板令人担忧地摇晃着,接着她感觉手背被狠狠拽了一下,有点疼,似乎上面有什么东西连着床边的仪器——大概是输液瓶一类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那半边身子又开始痛了。
该死的。很快,欲念又袭来。新的欲念。她抓耳挠腮,像一只想要打洞钻到门那边的狗。烟瘾淹没了她的其他所有想法,迷惑了她的神经,那些无用的念头次次从烟雾中透出来:起来,去外面,向停车场的人乞讨一支烟抽。
一个穿着深色皮夹克的男人走到她床尾,男人鬓角有几缕白发,棕色的大眼睛下是大大的黑眼圈。她带着某种混着疯狂和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谢天谢地。”她说,“你有烟吗?”
男人皱了皱眉,拒绝了。
“嗯,我想——”
他看了看床附近的奇怪装置。
“你确定要抽烟吗,在你——”
“别给我讲道理。”她低声抱怨道,“我有些喘,脑子有点乱。真的,一分钟之内如果抽不到烟,我肯定就不行了。”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病房,接着放下小间的帘子。他从外套里掏出一盒万宝路特醇:“给你。”
她伸出手,拿了一根,出于某些原因,她不得不放弃过去的习惯,没有再拿一根留到待会儿抽——这习惯还是罗恩教她的,他们是在公寓认识的。她的手指摸到饱满的烟纸时,激动极了,对烟草的渴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好吧。”她说,“现在帮我把床和这个输液瓶往窗户那边搬一下吧,这样我就能把身子伸到外面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不。”他说,“绝对不能在这儿抽烟。这里有规定。”
“该死的。”斯玛吉说着,翻了个白眼,“要么你帮我,要么我就自己把它拔掉。”
男人往前跨了几步,伸出胳膊。“噢,别,你千万别。”他说,“但是——好吧,你就不能坐轮椅出去吗?”
“啊哈。”她低声说,“他们不让我出去。他们说,我只能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因为我的脑袋被撞了。护士如果发现我想出去,一定会杀了我的。”
男人点点头:“哦,‘那个’护士呀。好吧,你最好别和她对着干。她看见我往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里放了糖,就唠叨个不停,至少有三个小时。”
“嗯。”斯玛吉说。她的手指在病床的护栏上敲来敲去,接着开始咬嘴唇。
“这或许算不了什么。”他说,“这里的消防报警系统用的是那种老掉牙的点型探测仪。如果你的身体伸出去了,没有人会发现的。”
“你是干什么的?健康安全检察员吗?”她说。她眯起眼睛看着他,这个轮廓分明、干净利落的男人,衬衣叠好扎进了牛仔裤里。
(“红色警报!”一个声音尖叫道。)
“你是谁?”她问。
他回避着她的眼神,走到窗户那儿。片刻的摸索之后,传来一声脆响,塑料窗户被推开了大概三英寸,一阵清晨的凉风吹进病房里。细雨的低声呢喃传来。春天还要很久才离开。
“现在,”他说着,走回床边,使出蛮力推了起来,“如果能推到那里就好了——”
离窗更近了些,视野更开阔了,可以看见对面的停车场,还有灰色大楼,她开始有些不耐烦,坐立不安。床靠近窗户了,他递给她一只打火机,她点燃了,身体前倾,尽量不妨碍她手上的输液针。
“老天,现在好多了。”她说,她吸了几口,感觉脑子立刻清醒了许多。她转过身,发现他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得喷他一脸才好。
他摆了摆手,烟雾散开了。
“别这样。”他说,“我本来想戒烟的。海——家里人不喜欢抽烟。”
她看着她,感觉香烟似乎瞬间失去了效用,静脉血被寒意凝固了。
“该死的。你是他,对吗?”她直截了当地问,“约翰,还是戴夫吧——管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她的丈夫。”
“是尼克。”他说,“是的,真抱歉。”
她重新转向窗外,匆匆吸完了这根烟,真爽啊,接着把还闪着火光的烟屁股扔了。
“你不该这样的。”他怯弱地说,“有车。如果有人的话——”
她再次望向他,一脸轻蔑。她有一股冲动,想做点刺激的事——刺激到让他立刻夺路而逃。她计划着把手上的针管拔出来,血溅当场。
“请听我说。我很抱歉,你还好吧?”他一边问,一边看着她的脸,“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说话。我得和你说话。有些事——”
她挤了挤眼睛,疯狂地摇了摇头。那些声音在她的脑袋里吵嚷着,想让他滚(“小丑!吝啬鬼!白眼狼!”)。她根本不想听他说话。
她感觉胳膊被拉了一把,睁开眼,他已经站在她身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求你!”他的声音盖住了她脑袋里的那些声音,“求你!”
“滚蛋!”她用尽全力大声喊了出来,接着是沉默。
病房里突然响起另一个洪亮的声音:“有人在抽烟吗?”
接着是类似篮球运动员的脚步声,像是从病室的另一边跑过来。斯玛吉和尼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注意到床上还有打火机和烟盒。
帘子被打到一边,尼克走到他们面前。
护士噘着嘴,向前一步。
“有人在这儿抽烟吗?”
他们摇了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把床推到窗户边?”
“我想看看风景。”她说着,用手指了指停车场,尼克则把手背到身后,把烟盒和打火机放进身后的口袋里,“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有点头晕。”
“嗯。”护士说,“你应该和我说呀,不该擅自改变家具摆放的位置。另外开窗会冷的。隔壁床的老夫人已经九十六岁了。如果因为你,她得了急性肺炎去世,你也不会好受的吧?”
护士急忙走过去,走到两人之间,猛地关上了窗户。她的鼻子皱了皱。
“这里的烟味最浓。”她说。
斯玛吉想开口解释,但还没有编好故事。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感觉累极了。她看见海丽的脸出现在窗户上方的电视屏幕上,正慌慌张张地打量她的手。这本来应该是她的脸,只有她清楚,但她不希望尼克觉察到,重新切换回祈求模式。
“说实话吧?”护士说着,摸了摸她的腿,“我在等你。”
“是我的错。”尼克说着,从喉咙开始都变红了,“我进来之前抽了一根烟。”
“你?”护士说着,抱起双臂,舔了舔牙,“所以你往咖啡里加糖了,还抽烟?小伙子,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要我现在和你说这些。算了,你大概足够幸运,才可以撑到懂事的年纪吧。”说完这些,她转身,匆匆走出了小隔间,一边摇脑袋,一边嘀咕。
她走后,两人一阵窃喜。他们看着对方,摇了摇头。斯玛吉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你必须走了。”她说。
“海伦需要你。”他几乎脱口而出,“我们都需要你。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毫无进展……每一天,没有任何变化。他们说声音是最有效的,甚至可能唤醒他们。据说人始终能听见别人说话的,即使……我不知道。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没有一点进展。我想,如果你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
她对他态度冷漠。“你不过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她说,“不管怎样,他们都恨我。妈妈、贺瑞斯,海——艾伦。理查德大概也恨我。我过去做的事,他们恨之入骨。他们以为我做过那些事。”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尼克说着伸出双手,“时间会治愈一切。这也不例外。毕竟你们是双胞胎姐妹。你们有相同的DNA,你们在同一个子宫里躺了九个月。”
她感觉自己几乎被一股恶心的感觉吞没了。墙开始震动。他的脸让她觉得恶心,还有那种连哄带骗的语气。
她艰难地呑咽了一下。“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说,“这不会有任何用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处理的麻烦到底是什么。我们没法在一个屋檐下共处——我和她。你最好给我滚。”
他往后退了退,像被她扇了一巴掌。
“滚开。”她重复道,意识到这话有些过分了。
他们头顶上,荧光灯的灯管不停闪着。尼克的嘴唇颤抖着。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大大的,于是他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被责备的小男孩。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想要离开。就在这时,他停住了。
“但是——”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转向她,“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们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共处,为什么那天下午你会和她说话?”
斯玛吉眯起眼睛,直到他变成她对面的一道影子,一道隔着帘布的暗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车祸那天。”尼克说,“是在经过象堡区往A201方向的环路发生的车祸——前往老肯街的路上。”
“所以?”
“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她开车经过那条街,只会是这个原因。”他说,“虽然她没有在大门处留下的便条上没有提到你,但已经够明显了,海伦是要去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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