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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六七天,根鸟的病终于好利落了。但他没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个让他激动的念头——他要在这里挣钱买一匹马!产生这个念头,是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当时,他正帮着老奶奶将一箩米从水磨坊往家里抬,忽然听到了鼓点般的马蹄声。随即,他就看到了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从东边疾驰过来。那马的长尾横飞在空中,那汉子则抓着缰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马从根鸟面前疾飞而过,使根鸟的耳边刷刷有风。那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夜里,根鸟就一直回味这个情景。那个念头也就生长起来。他不能再这样仅仅靠着双腿慢吞吞地走下去,他必须有一匹马。他可能因为挣钱而耽误时间,但有了马之后,耽误下的时间会很快补回来。他后悔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只觉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根鸟没有向老奶奶说明他为什么要买一匹马,他又为什么要西行,只是说,他想在这里挣一笔钱买一匹马。老奶奶总觉得根鸟以及那个已经离去的板金,在他们心中藏着一个很了不起的心思,这两个神秘的人绝不是凡人。尽管,她什么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认定,这绝非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或乞丐。既然根鸟和板金都不愿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说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问。她只是在心中高看着这两个异乡人。那天,她指着根鸟的背影对孙女说:“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当老奶奶听说他要留下挣钱买马时,说:“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还为根鸟找了一份挣钱的活,让他随小女孩的父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伐木。

        又歇了两天,根鸟便跟着大叔走进了伐木场。

        伐木场就在镇子后边,大概走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走到。根鸟的活,既不是挥斧砍伐,也不是与人抬那些粗大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较细的杉木。离林子大约两里地,便是一条江。无论是松木还是杉木,都必须运到江边,然后将它们推入江中,让它们随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关口,在那里守着的一伙人再将它们编成木排,然后进入内河,运到各个地方。

        大叔对根鸟说:“这是一个重活。你不必太老实,可挑一些细木扛。”

        初见伐木场,倒也让根鸟很兴奋。远处,不时地看到一棵耸入云天的大树,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而倒下,直将那些矮树与藤蔓砸得稀里哗啦,让人惊心动魄。那些巨木,得有八个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个人抬。扁担必须一起上肩,脚步必须统一迈开,那号子声在扁担未上肩时,就已经由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并富有鼓动力的人喊开了:

        根鸟觉得十分有趣,并被那号子声感染,虽然只是扛了根细木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号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江边走。

        根鸟扛着木头,心中总是想着一匹马。他把马想象成无数的样子,并想象着自己骑马走过村庄、田野,跨越溪流与沟壑时的风采。这样想着,他才能坚持着将木头一根一根地扛到江边。他不想偷懒,既然挣人家的钱,就得卖力气。然而,他的肩头毕竟还嫩,即使扛一根细木,走两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离江边还有一大段路时,两腿就开始发软,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身体一晃荡,长长的木头就在肩头翘上坠下地难以把握,不是前头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这时,根鸟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木头,咬牙将它稳住。

        根鸟的窘样,已被那个叫黄毛的汉子几次看到。黄毛朝根鸟冷冷一笑:“这个钱不是好挣的。”

        根鸟低下头,赶紧走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头稀拉的黄发、一双蝌蚪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枯黄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根鸟的工钱是按木头的根数来计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来休息了,他还坚持着将木头扛向江边。他只想早点挣足买马的钱,早点上路,早点赶上板金,早点寻找到大峡谷。有时,当他将木头扛到江边,看那木头跌入滚滚的江水被冲走时,他也会有片刻的发愣,仿佛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瘫坐在江边,空空地看那江水东去。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朝江水望一眼,又转过身走向伐木场。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几天,根鸟总觉得自己是在挣扎着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床上,他全无别的感觉,有的只是腰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后所产生的针刺一般的锐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后来,他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虽然劳累,但已没有了开始时的痛苦。他的钱袋里已渐渐地丰满起来。夜晚它在他的枕边陪伴着他,使他觉得白天的劳累算不了什么。他计算着耽误了的日子,计算着人的双腿所走的速度和马所跑动的速度,觉得自己挣钱买马的举动完全是聪明的。他还为自己的聪明,很在心里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挣钱挣得太慢。过了一些日子,他居然跟大叔说:“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这得有一把好力气。”

        “让我试试吧。”

        根鸟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身体也还算是结实。与众人一起抬那巨木,虽然很勉强,但却硬是顶下来了。加上大叔暗中帮他,尽量少往他肩上着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钱。

        那黄毛不免有点嫉妒:“屁大一个孩子,也居然与我挣一样多的钱!”

        在粗野而快乐的号子声中,在扁担的重压之下,长时间被野外寒风侵蚀的根鸟,皮肤粗糙起来,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开始时听那号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身上散发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声嘶力竭、全身心投入地喊着那些号子。有时,汉子们会笑他。他的脸就会一阵发热,但沉默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会把害羞一点点地淡化了,而与那些人迈着同一的脚步,把那号子大声地在森林里、在通往江边的路上喊起来。

        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边与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时,突然发现小溪里的水开始饱满起来,并见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变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远处低矮的山梁,发现山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露出潮乎乎的黑顶。“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高大的松树,正在阳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水。

        总是蒙在青塔镇上空的冬季阴霾,终于在一天早晨被南来的微风吹散。小镇开始明亮起来,街道似乎拓宽了许多,人们的脸色也鲜活起来。甚至连狗与猫都感到了一个季节的逝去而另一个季节正从远方踏步而来,在街上或土场上欢乐地跑动着,那狗的吠声都似乎响亮了许多。镇子南边的那座塔,也变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静穆地矗立着,等待春季的来临。

        根鸟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又打听了买一匹马的钱数,心里有底了:当春天真的到来时,他便可以骑着一匹马,优雅地告别青塔镇而继续他的旅程。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把钱袋揣在怀里,来到离青塔镇大约五里地的骡马市上。

        这里有许多马。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来自北方的草原,是真正的骏马。它们或拴在树上,或拴在临街吊脚楼的柱子上,或干脆被主人牵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长嘶一声,腾空而去。

        根鸟显出一副很精明的样子,在人群中转悠,却并不让人看出他要买一匹马。他看人们品评马,听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时近乎于吵架的声音。

        临近中午时,根鸟已经看中了一匹黑马。那马的个头并不算十分高大,但异常矫健,毛色如阳光下的绸缎,两眼晶晶闪亮,透出无尽的活力与奔驰的欲望。他已摸清了马的岁数以及卖出的钱数。他的钱是够了,但,果真照这个钱数买下,他的钱袋便几乎是空的了。他让自己沉住气熬一熬时间。他不怕它被别人买去,因为他一直在观察,并无多少人去打听这匹马的身价。他满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点的钱将它买下。他还想去看看是否有比这匹更好更合算的,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马,暂且走开了。

        根鸟正走着,忽听有人在面叫他:“根鸟!”

        根鸟掉头一看,是那个黄毛,便站住了。

        “你是来买马的?”黄毛用手指梳着他稀稀拉拉的黄发。

        根鸟点了点头。

        “走,咱们去那边的酒馆喝点酒。”

        “我……”根鸟支吾着,“我就不去了。”

        黄毛指着根鸟的鼻子:“不给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对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别忘了,我们一起抬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木头,这点交情总还是有的吧?”

        根鸟掉头望着那匹黑马。

        “你想买那匹黑马,对吧?它跑不掉。听我说,熬到下午,你要省下不少钱。你要钱用。你要走路。你要干什么去,你不肯说,我也不打听。但你肯定需要钱。那是你的血汗钱,能省则省。万一那匹黑马被人买去了,大哥我再帮你另选一匹。对你说你大哥是相马专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相马这碗饭的。我就站在这里瞧,告诉你,那黑马算不得一匹上乘的马。”黄毛说罢,拉住了根鸟的胳膊,直将他朝一家酒馆拉去。

        根鸟也就只好跟着黄毛。

        进了酒馆,黄毛将根鸟按在凳子上:“你就只管踏踏实实地坐着。今天,我请客。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青塔了,算大哥为你饯行,谁让我喜欢你这个小兄弟呢!”

        根鸟反而很不好意思了:“黄毛大哥,还是我来请你吧。”

        “你算了。我知道你路上要钱用。我又不出门,要钱有什么用?”黄毛朝柜台叫着,“掌柜的,切一大盘牛头肉,来一壶烧酒,再来两只酒盅。”

        根鸟忽然觉得,这个黄毛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自己过去对他的印象全是不对的。加之即将分手,心中不禁顿生一分亲切与惜别之情,竟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只管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弱小且又乖巧的小弟,等着大哥的一番心意。

        黄毛给根鸟斟了满满一盅酒:“喝,兄弟!”

        根鸟今天还真有喝酒的冲动,竟一仰脖子,将一盅酒全都倒进嘴中。

        “从你扛木头的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一个好样的。有种!没有种,能独自一人走天下?你,兄弟,你想想,你明天就要骑着一匹马,独自一人往前走,那是一番什么情景?你过村庄,走草地,你好风光!兄弟,你就像个游侠!”黄毛一边说,一边又将根鸟面前的酒盅斟得满满的,“来,喝!”

        根鸟糊里糊涂地就喝了好几盅。他觉得满脸发涨,且又惦记着外面的那匹黑马,便说:“黄毛大哥,我不能喝了。”

        但他怎能抵挡得住黄毛的劝酒?那黄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说得根鸟心头发热,全无一点主张,懵头懵脑之际,又喝了好几盅。他是没有多大酒量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觉得天旋地转,但也兴奋不已,居然不用黄毛再劝,自斟了两盅,又喝下肚去,然后在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根鸟,明天,就骑一匹大黑马,往西,一直往西,去寻,寻找一个峡谷,一个大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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