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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浮士德》

        第二节

        深化"原点"的崇高精神

        人们认为歌德的与但丁的一起,高踞于世界哲理性文学的顶峰。这部作品很难懂,我年轻时也漫然地把它作为我爱不释手的"一部书"。

        众所周知,是一部以戏剧形式写成的作品。令人惊异的是,歌德着手写这部作品到全部写完,花费了六十年的岁月,在他死前不久,还在继续写这部作品。中间有一段时期,大约二十年之久,他为其他工作——如歌德作为魏玛公国的大臣从事政治活动等等——奔忙,无暇执笔。即使如此,这部作品也还是他非凡的持久力的结晶。从艺术上有力地证明了"坚持就是力量"这一今古的铁则。

        是以"献词"、"舞台的前戏"、"天上的序曲"作为它的序幕,然后由"悲剧·第一部"、"悲剧·第二部"组成。浮士德是和路德等人生于同一时期的实有人物。据说他是一个学者,研究医学、艺术、数学、哲学的传说上的人物,尽管这些传说并不完全可靠。在歌德之前,英国的戏剧家马罗等人写过这个人物,不过据说作品内容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只有到了歌德,才正式以浮士德传说为素材,加以开掘,给这个人物赋予了艺术性的和哲学性的形象。我想,这是歌德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寄托到主人公浮士德博士一直到死所经历的灵魂历程之上的一部作品。

        歌德着手写这部毕生大作时,据说只有二十三岁。他自己曾向他的年轻朋友爱克曼讲过,是和《威廉退尔》同时着笔的。(《歌德谈话录》,爱克曼著,神保太郎译,角川文库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全欧惹起震动与反响,原是歌德二十五岁时的事。也就是说,他那面临生与死深渊的青春炽热的激情,正是他经过六十年的岁月最后结晶为世界文学瑰宝的原初体验和出发点。

        在这六十年的期间里,歌德从各种角度,继续的写作,不断进行推敲,不断使之深化。可以说这个宏伟的诗剧,是以个人与社会、宇宙的关系的"生"为主线,网罗了"生"的各式各样的场面。因此,从这种意义说,是将歌德的青春时代的坐标轴以一生心血不断加以深化的、歌德的激荡生涯的象征。这点,从下述事实充分得到证明:当歌德写完后,他说"今后我生命的一切,都可以认为是恩赐之物了"。法国的文学家瓦莱里在《歌德颂》中说:"在歌德身上,最惹我注意的是,他那异乎寻常的长寿"(《歌德全集第十二卷》,伊吹武彦译,人文书院版)。我想,这里所说的长寿,不单是指他活得久,而是说这位大文豪的持久力,从而将一个重贵的出发点,不焦不躁,长时间地逐年加以深化,并使之臻于成熟。这样,所谓出发点是照亮人生行路的、指示行路方向的星,是推动伟大创造与前进的原动力。或者说它是育成大树的种子也未为不可。同时,它可以说是燃起正义信念的"核",是为了能客观地凝视自己的坐标轴。

        总而言之,这不只限于歌德,凡是艺术家、思想家、具有经纶的人以及许多一流的人物,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胸中,总要具有足以决定他的人生的、各自牢固的出发点和光源。从某种意义说,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确认自己的出发点、并在行动中加以实证的"奔向出发点之旅"。不能忘记,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信念的翅膀,将他们带到人的伟大的高度上来。

        "对话"具有的意义

        众所周知,是戏剧,是由对话组成的。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独白,但其基调是对话,其中加进一些独白以增进其艺术的效果。

        雅典的苏格拉底也是坚持对话的。他写的书均未留下。我们能接触到的苏格拉底的言行,都是通过柏拉图的笔,其中大部分是《对话录》,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想,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显示了某种非常重要的真理。

        这就是说,人并不是单独的人,而是在人与人的关系当中才所以为人;正像古来的许多哲人举出人所以为人的首要条件是会说话那样,人与人之间彼此交换的对话,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据,也就是说,所谓对话乃是人为了证明自己成为人的"场所"。

        歌德也敏锐地认清这点。

        他在《谎言与省察》一文中说:

        "写这件事,恐怕是语言的滥用,就以默读来说,恐怕也只不过是活生生的对话的可怜的代替物而已。因为,人是通过个体将一切可能的东西直接传达给他人的"(《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大山定一译,人文书院版)。

        自然,歌德并不是否定"读"或"写"。不是这样的,他是说,言语所发挥的最正确和最生动的传达作用,应该是"一对一的对话"。如果以这种基本观点来看,那么写或读这种行为,可以说它所担负的作用只是一种补充的作用。因此,歌德是很重视"个体"的,细想起来,我们读了优秀作品而深为感动,是因它构成了"作家"对"我"这种个体关系,也就是构成了"一对一的对话"。

        不过,从事实上说,作为使这种关系比较圆满地、直截了当地得以成文的文学形式,比起小说来,戏剧可能更适合一些。因为不依靠台词而以说明、描写为主体的小说,很容易流为歌德所说的"语言的滥用"。歌德的作品,以及其他许多作品之所以采用戏剧形式,我想也是出于这样一种理由的。

        所以,歌德向爱克曼说过如下的话:

        "人们总是来问我:您在中想使什么理念形象化呢?就好像我自己分明知道,可以立即讲出来似的。——

        其实,从天国通过现世直到冥界,这是一个必然的路径,那不是什么理念,而是情节的发展"(《歌德谈话录》,前已出)。

        然后,他这样慨叹地说:

        "德国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们到处搜寻深奥的思想和理念,又把它到处应用,本来并无必要,可偏要把有生命的东西弄成晦涩的东西。"

        歌德说,这部作品最重要之点,不是难解的思想或理念,而是"情节的发展"。也就是说,由对话与对话交错组成的生动的"情节的发展",才是决定这部戏成功与否的关键。而歌德竭尽全力写出的这部杰作,取得多么大的成功,是毋需加以说明的。

        越是伟大的人,越总是谦虚

        歌德描绘的浮士德博士,年过五十,可以说是将一切学问都研究殆尽了,而其结果,他所得出的结论是"有用的学问我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又毫无用处"(《世界古典文学全集第50卷》,大山定一译,筑摩书房版)。

        哲学、法学、医学,还有那无用的神学,我竭精殚思地研究过了,然而思想起来,该多么愚蠢啊。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丝毫未能变得聪明。

        人们称我为术士、博士,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上、下、左、右,我牵着学生们的鼻子,指导他们,可是,最后,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

        一想到此,我五内如焚。

        (悲剧第一部·夜)

        在这段独白中表现的是对学问、知识的谦虚态度。正像苏格拉底所说的著名的话:"无知之知"——以"知道自己有不知道的事"为前提,反驳不懂装懂的一般的"知"的立场,——所象征的那样,第一流的学者、思想家这类人总是谦虚的。

        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和许多人进行过对话。其中有汤因比、勒内·儒格、仲波思等大学者。这些人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谦虚。在和汤因比博士最后会面时,我曾请他给我提一些忠告,博士说:"我是搞学问的,而您是实践家,对一位实践家,我没什么可说的,您就勇敢地前进吧。"这是对我这样一个相当于他的孩子年龄的人激励的话。博士毕竟不愧为超第一流的学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使我深深感动。

        正如浮士德博士那样,对晚辈一直抱有"一想到此,我五内如焚"的感情,这是作为一个教育家理当如此的;作为一个学者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是不可缺少之点的。

        这点也可从"知识"和"智慧"的角度来加以理解。浮士德说:

        ……我大胆地攫取了人类智慧的宝库,可毫无用场。

        我把它堆积在手头,然后我呆呆坐着,可我的内部丝毫涌现不出新的力量。

        我的身量连一根毛发那么长也未能延伸,对于无限,连一步也未能接近。

        (悲剧第一部·书斋)

        浮士德,还有歌德,无疑是充分懂得"知识"不一定就和"智慧"连在一起的。在中,其他登场人物也说:"我的朋友,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真正萌发成绿色的,是生命的黄金树"(同前书)。

        我在年轻时喜欢的哲学家柏格森,他也认为:"在精神的行动、状态与能力的迷宫中,始终不可放手的一条线,那就是生物学提供的那条线"(《哲学的方法》,河野与一译,岩波文库版)。而这条线只能向"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这一命题去求索。这一指摘,显然是对那种对活下去毫无帮助的、为知识而知识、为学问而学问所敲起的警钟。这类知识或学问,只能产生傲视人、傲视人生,高高在上的傲慢性格。

        遗憾的是,这种"知识"与"智慧"的乖离现象,在现代越发显著。帮助制造核武器的爱因斯坦、欧佩海玛这些人为他们的卓越的理性而深感苦恼,这可以生动地说明"知识"与"智慧"的乖离与矛盾。浮士德发出的根本性的深刻疑问,正包含着这类文明论性质的课题。

        论男子汉的生活道路

        想要简单概括深邃博大的内容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说到底,我想可以总结出以下两点:第一,它说明美、宗教、爱、政治等等,对人,对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第二,它说明一个男子汉的生活道路应该是怎样的。当然,关于女性方面的可尊敬之处,歌德也是始终重视的,这点后面再叙。

        现在先让我们考察男子汉的生活道路。

        浮士德与靡非斯特订立契约时,曾说过如下的话:

        如果悠然在安乐椅打瞌睡,我就完蛋。

        如果轻易为甘言所弄,我迷濛地、以沾沾自喜自居,而且受骗,沉醉在快乐的梦境里,那就可以说,我的末日已经来临。

        (悲剧第一部·书斋)

        歌德的一生不断燃烧着和青年一样的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人生观,充分表现在浮士德的这段话里。这种高贵的觉悟和决心,任何时代,总是那些完成伟大事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那种沉醉于安逸、半途妥协、所谓"舍难就易"的态度,是绝不会从中产生出伟大事业来的。

        所谓"却山中贼易,却心中贼难",也就是说,所谓人生的挫折,在许多情况下,不,可以说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是由于和自己内心的魔、自己内心的魔鬼妥协所致。一个男子汉,这种软弱的生活态度是绝对不行的。浮士德说:

        "如果在什么地方一动不动,我就是奴隶。""一时一刻也不停息,继续活动才是个男子汉"(同前书)。

        浮士德还说:

        我并不想蜷伏着获得幸福,战栗才是人最深刻的精神领域。

        不管世间如何使人忘掉战栗,使人成为无动于衷的生物,只有受战栗感染的人,才能深深感受到无法想象的巨大事物。

        (悲剧第二部·黑暗的廊子里)

        男子汉是"一节一节"地成长的。也可以说是将力量集中到每一点上来。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用这种集中起来的力量克服苦难。——在这点上,如果缺少生命颤抖般的战栗和紧张感,那就绝不会有所成就。

        正如浮士德所说的"最深刻的精神领域""无法想象的东西"那样,只有深刻地震憾灵魂的战栗,才是形成男子汉的深邃壮阔的人生最大的要素。如果缺少这种"战栗"的一瞬,将人生埋没在平庸的安闲当中,那才不能不说是极度寂寞无聊的哩。

        这里所说的"战栗",并不是只在那些特殊天分的人身上才能发生的。我年轻时,曾看过黑泽明导演的一部名叫的影片。大致的情节是,主人公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地方公务员。他过着惰性的生活,平平淡淡地处理每天的工作。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天,突然宣告他得了癌症。一段时间他陷入绝望的深渊,但不久,他决心采取真正的生活道路,将自己有限的生命,贡献给居民期望已久的公园的建设。

        对于的主人公来说,癌症的宣告,就是他"战栗"的瞬间。这的确是不幸的,但是假如没有这次"战栗",那么他的人生恐怕将是以无为徒食、毫无意义而告终吧。

        "战栗"会使任何人在使命这块原野上发出生机,它就是蕴藏着这样一种起爆的力量的。

        浮士德还说过:"如果在自然面前,以一个男子汉的身分站立起来,那就会感到真正作为人的活着的意义"(悲剧第二部第五幕·深夜)。

        人生有各自的使命与命运。在这个人生激流中,就应当作为一个独立的男子汉毅然站立起来。假如只是让宿命牵着走,就只能成为软弱的"丧家犬"式的一生。浮士德号召人们绝不能如此,要顶着风浪毅然独自站立起来,下定决心像个男子汉那样生活下去。

        浮士德还这样说:

        "为了完成前所未有的这个工程,只要有使用千只手的唯一的精神就足够了"(同前书)。

        中另一个登场人物,也倾吐了相类似的意见:

        不要堡垒,不要城墙,每个人自己只靠自身的力量。

        屹立到底的坚垒,只存在于男子汉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当中。

        (悲剧第二部第三幕·浓荫之森)

        这些都是在说明:执著的意念是如何的有力和它的重要性。

        我曾对某一有识之士所说的话深为感动。他说:"你要左右事业,不要被事业左右你。"不管是事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整个人生,决定它终幕的胜利的,并不是环绕自己周围的环境或条件,而是自己心中的执著意念和牢固的自信心。歌德将它称为"唯一的精神""男子汉钢铁一般的意志",这恐怕是适用于古、今、东、西的真理吧。

        真正能说明精诚的一念的例子,可举出年轻时的丰臣秀吉的有名的"三天完工"的轶事(《新书·太阁记》,吉川英治著,讲谈社版)。织田信长所居的城堡——清洲城的城壁,遭风雨的侵袭,塌陷了六十多丈。但是,它的修复工程,虽开工了二十天,几乎没有多少进展。

        工程迟迟不进,实际是因为掌管工程的官吏,企图反叛,故意拖延所致。看出这个内情的藤吉郎①故意接受挑战,请求织田信长将工程交他掌管。但是,那些工匠头目们,都是老于世故的,而且掌管工程的前任官吏答应如果使工程拖延下去则奖给他们金钱。所以阳奉阴违,迟迟不动。于是秀吉设宴,向他们不慌不忙地说道:"有的诸侯国兴盛起来,有的灭亡了,这些你们都目睹得很多了。亡国后民众的惨状你们也是知道的。(中略)……实际说来,国的兴亡并不取决于城池。——那么,说到底究竟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你们。领民就是石壁,是城墙、是城壕!——你们修这座城,也许你们认为这是在修别人家的墙,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是在修筑保护你们自身的工事的呀。……"

        ①藤吉郎——即丰臣秀吉,他早年曾自称木下藤吉郎。

        他的这一声泪俱下的请求,丝毫也不带粉饰,在工匠的头目们之间,传出了呜咽声,他们扔掉酒杯,立刻去赶工程,藤吉郎也浑身泥水地夹杂在他们中间劳动,突击的结果,城壁果然如藤吉郎所应允的三天之内就修好了,保证了清洲城的安全。

        藤吉郎这种忠心耿耿为领国的安全着想、为领民着想的一念,终于融化了工匠们冰冷了的心。

        可以这样说:人的、尤其是领导的决心和一念之诚,肉眼是看不见的,不,正因为肉眼看不见,才真正是决定一切事物的成否、胜败的真谛。精诚的一念,就会成为取得最后胜利的最大的因素,如果在这点上出现问题,那么任何事情也做不成。

        "三日完工"的故事,告诉我们极其微妙而关键的、而且是致命的、截然不同的二条道路的道理。我们应该注意的、并坚持到底的,正是那种"唯一的精神"和"铁一般的男子汉的决心"。

        女性的成分的价值

        浮士德是男性,但根据他的生活道路,也应看到他的女性成分的伟大性,它也是这部诗剧的重要组成要素。

        构成第一部中心的是可爱的少女玛甘泪的悲剧。浮士德爱上了玛甘泪,而玛甘泪也把身心全献给了对浮士德的爱。这样,她虽获得了爱的幸福感,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其巨大。由于她和浮士德的恋爱,使她的母亲、哥哥和自己的婴儿都死掉了,而玛甘泪本人也落得个化为刑场之露。

        据一般的看法,据说在这一玛甘泪的悲剧中,浓重地反映了歌德年轻时的恋爱经历。年轻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读书时期,曾经和距斯特拉斯堡不远的郊区、一个农村里的牧师女儿弗里德里克相爱。根据他这次经验喷溢而出的爱的表现,加上他在那次读书时结识的朋友赫尔德对他的激励,使他的诗思泉涌,连续发表了许多新诗。但是,从另一面说,年轻的天才般的心灵所充溢的力量,不允许他满足于这种牧歌式的爱的小天地里。

        最后多半是一种必然的破灭结局,歌德伤害了清纯无垢的弗里德里克,将她抛弃了。但是,这种使一个美丽少女内心深处刻上难以治愈的伤痕这件事,作为一种罪责感,深深残留在歌德心底,经常出现在他以后的作品当中。据说中玛甘泪的悲剧,就是它的表现之一。

        这件事的真伪姑且不谈,总之,虽然浮士德一方面深为自己的罪责所苦恼,但他却不顾玛甘泪在狱中不断呼喊"亨利、亨利"的叫声,开始走向新的世界。他已经扬弃了小市民性质的恋爱这种"狭小的天地",奔向了足以满足男子汉夙愿的国家大事这一"广大的天地"。

        如果这部作品只在这个倾向中告终,那么无疑将成为一部只描写男性原理的作品。假如那样,这部作品虽然写出了"强韧"的一面,但却必然会失去"柔情"或"情味"。

        事实上,也的确有的评者认为浮士德很像希特勒那样权力意志的化身。

        但是,浮士德固然具有这样一个侧面,然而我们不能忽视使浮士德改变形象的作者的构思:浮士德最后双目失明而死,而救济他死后灵魂的,正是赎罪之女玛甘泪这样一个"女性的成分"的象征。

        的结尾,用下述的"合唱"来结束。

        死亡的事物一切都是比喻。

        没有达到的,在这里如愿以偿,难以明言的,在这里成为事实,都成就了。

        永远的女性,向高迈的苍穹,引导着我们。

        (悲剧第二部第五幕,山谷、树林、荒凉的场所)

        这个"永远的女性",另外的译者将它译为"永远女性的成分"。关于它的思想内容,历来有种种不同的议论:与男性的行动原理相对立的女性的爱护心、与能动相对立的受动、与意志相对立的包容等等——总之,假如失去了这种"女性的成分",那么我们的人生或世界的完成与完结,就可能都不存在了。

        歌德重视调和或均衡的这种立场,在他向一个友人无心说的话中,也流露得十分清楚:

        "你说你谴责女性,自己总是在从男性到男性当中摆来摆去。你不应该非难女性,女性是寻求不摇摆的男性的"(《精力充沛地生活下去》,手冢富雄著,讲谈社版)。

        从这段话中,也可以看出歌德的阔大深厚的胸怀。他对女性丝毫没有恶意的嘲讽,而是以极大包容来对待她们,并敦促男性保持男性的特色。真使人感到他那温厚的人生态度。

        我曾经听人讲过这样的事:青年们在面临生死的临界状态下,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在头脑中浮现出母亲的形象来。说到战争,可以说,那就是男性原理最具有恶魔性质的典型表露。

        在被迫落入无以自拔的状态中,不期而然地都会在头脑里想起母亲,这和歌德所说的"女性的成分"联系在一起来考虑,这的确是件很值得发人深思的事实。

        "实践"才是人生的真谛

        在《圣经》的"约翰福音"的开头有这样有名的一句:

        "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言就是神。"可以说这是《圣经》中极其重要的一句话。

        在开头,有一个场面描写浮士德正在将拉丁语的《圣经》这一部分译为德文。虽然这段引文稍长,还是请允许我引用如下:

        这样写着:"太初有言"我停滞在这里。最好请人帮助去译,我不能这样高地评价言语。

        我不得不另想译法我的心如果受灵光的照射,或许想出好译法我这样写下:"太初有意"正像不该草率下笔一样这第一行必须慎重创造万物,使万物具有生机之意吗?

        倒是应这样写:"太初有力"但在纸上写着写着,总觉得它不够全面。

        感谢神灵的护祐!我突然灵机一动,我安心写下了这一行:"太初有行。"

        (悲剧第一部·书斋)

        既非语言,也非意志,也不是力量,而是行,是行为——

        这一改变,可以说是文明史上的一次伟大的作业。我不由得感到这里边有着可说是与东方演绎性相似的、诗人天才的直观。

        这点,首先从切近的观点来说,可以说它向我们教示了言语真正意味的"实践"的重要性。浮士德,也就是歌德,是位真正的实践主义者。浮士德之所以不满足于闭锁在象牙之塔的学究生活,和恶魔订立下危险的契约,显然是因为浮士德是个实践主义者。话虽如此,但他绝不是那种凡是一切理论均一律加以轻视的行动派。他不能不追求所谓人是什么、爱是什么、宇宙又是什么……这些人生的意义。他是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意识家。正因为如此,浮士德所取向的,是言语真正意味的"行为",是言语真正意味的"实践"。

        其次,如果将浮士德的这种伟大作业,从思想的观点、宇宙的观点加以考察的话,那么可以说这种取向,是从西方的着想向东方的着想大胆而彻底的转变。

        "太初有言"所说的"言"据说是希腊语的"logos"①。

        而且这种西方的着想,无论是根据希腊式的传统也好,还是根据犹太式的传统也好,都是由"logos中心主义"为基调构筑起来的。也就是说,将永远不变的超越性的实在=logos,定位于生生流转的现象世界的背后,将它作为万物的根源。例如,最初存在着语言(logos)=神这种固定的、超越的实体,将它作为创造主,产生出一切。——这就是西方的思考式、着想方式所具有的共同特征。

        ①logos——希腊语的语义中,含有"言语""意义""理性"几种意思。也可以推衍为存在于万物变化之中的、一定的调和、统一的"理性的法则"之意。

        浮士德对这点提出异议,而把"行为"放在前边。上文提出了"实践"这一说法,我想如果使用抽象度更高的说法,"实践"也可以说成"动"。最初并没有神或logos这样固定性的实体,而是存在着生生流转毫不停息的"动",即宇宙的流动性。

        所有的东西组成一个整体,

        每一个都彼此活着,起着作用,

        (中略)

        它从天上到下界,

        在磅礴的宇宙万物之中,奏出和谐的妙音。

        (悲剧第一部·夜)

        浮士德的这种泛神论式的宇宙观,肯定是着眼于万物流转的宇宙的流动性。我在前边将歌德的这一伟大作业,称之为"可说是与东方演绎性相似的诗人的天才直观",这种宇宙观与东方的着想是非常接近的。

        这里,不是详细论述关于东方的着想的地方,如果只需要指出一点的话,那就是,就东方思想的传统而言,不管是logos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它是十分警惕不要用"言语"把"动"加以固定化,所谓对言语的不信,是一贯起着很有力的作用的。而且,我相信这样的东方式的着想,排斥一切妄念与固定观念,能够远远地迫近事象的真相。

        关于演说和辩论

        柏拉图描述了一个古代希腊哲学家库拉裘洛斯,由于他对语言不信加剧的结果,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概不使用语言,而是用身体或手势来代替。这可以说是从反面证明使用语言是人的天然自然。在各种人际关系当中,表示自己的意见或主义、主张,然后取得认同与理解,是非常重要的。

        浮士德也讲过演说与辩论的重要性。这是他的弟子们问及成功的辩论术时,他回答的话:

        成功必须是完美的,不要做那种鸣钟击鼓的傻瓜,只要有正常悟性和完美的意见,缺乏技术也照样能够演说。

        只要你想认真地说明某件事,根本毋需为搜索词句而着忙。

        世上雄辩家无论怎样使用美辞丽句,那只是用折叠起来的人生的碎纸片模造出来的人造花。

        所以,它就像夜里潮湿的风吹响秋天的枯叶,不可能给人些微的感兴。

        (悲剧第一部·夜)

        真正打动人心的是认真二字,是真诚二字。目的为了装饰自己的技巧,或想取媚于人的低层次的手段,都是不必要的。缺少灵魂的形式上的雄辩,丝毫不会打动人的心,只能是在人们的脑细胞上一滑而过。

        直诚的倾诉,不需要任何粉饰。曾经在洛杉矶奥林匹克运动会荣获金牌的具志坚选手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得分多少,我只是发挥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技术水平。"辩论虽和体操不同,但他的话,是不是可以认为和歌德所说:"只要你想真实地讲某件事……",有一脉相通之处呢?

        浮士德在回答"为了使用辩论来打动人,应该如何做"这一质问时,他说了如下的话:

        那首先应是你自己的实际感受,是由肺腑自然迸发出来之言,用深沉的力量、津津的兴味,去捉住所有听众的心。

        (同前书)

        为了打动人,首先自己要有实际感受——我认为的确是如此。比如有一篇讲演稿,它不表现自己的真实,只是形式地宣读一过,当然不会有动人的力量。

        我曾经在《教育所感》这篇文章中说过,世人将苏格拉底的极大感化力量,评为宛如"电鱼"一般具有给人以电击的力量。对此,我解释说,苏格拉底的那种"电鱼"般的力量,那是因为他自己先具有遭受电击般的感受,所以才能使别人产生宛如受电击般的感觉。苏格拉底或浮士德所说的话,和那些关注自己的声望、追名逐利的政治家的演说,层次完全不同,它启发我们去看待什么样的演说才是真诚的言论。只有从实感这种土壤中才能产生"发自肺腑之言"。我的恩师户田先生常说:"无信之言如烟。"恩师这种基于坚毅信念和以行动为基础的言论,和浮士德所说"由肺腑迸出来之言"是相对应的。如果缺少这点,那么纵然费尽万语千言,结果只不过是"如烟"一般云消雾散而已。

        浮士德还说:

        用羊皮纸写的古文书,你认为是神圣之泉吗?

        你是说只要饮上一口就能永远滋润你的喉咙吗?

        真正能唤起你身心清爽的,只能从自己的灵魂的清泉中掬取。

        (同前书)

        在这段里,浮士德在第二件事上,稍稍变换了某些不同于演说或辩论的角度,谈论了对读书、考据应持的态度。

        "羊皮纸写的古文书"也就是古典,它本身并不产生价值。

        如果读的人缺乏应有的正确态度,那不过是仅仅增加一点知识而已。这种态度显然是不正确的,所谓阅读古典,比增加知识远为重要的是,通过阅读来更新自己。如果不是以这种态度对待,那么只是脑袋加大,丝毫不会给你带来人的成长。

        关于这点,浮士德告诫说:"只能从自己灵魂的清泉中掬取。"

        扩充自我的"活动"

        浮士德在和魔鬼靡非斯特订立契约之际,曾吐露了他即将走上新的苦难之旅的心情。

        我将全人类给予我的一切,用内部的我来全部加以体尝。

        我用我的精神把握更高更深的东西。

        我要在我的胸中堆积上一切幸福和一切悲叹。

        这样,我将把我的自我扩展到人类的自我,最后让我和整个人类一齐灭亡吧。

        (悲剧第一部·书斋)

        这段话是人所共知的、典型地揭示了不断追求自我扩充的所谓"浮士德精神"。同时,这种将自我扩充到与宇宙同大的普遍化的欲求,作为"宇宙即我""我即宇宙"的视角,也可以说是,和主张mikrokosmos①和makrokosmos②融合为一的佛教的生命观、宇宙观相通的。

        ①mikrokosmos——源出德语,小宇宙。实即指"人"。②makrokosmos——源出德语,大宇宙。

        上边已经提到,浮士德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观念论者,而是精力旺盛的现实主义者、实践者。浮士德通过实践,追求将本人的自我扩充到人类规模的这一壮大抱负,使他不但不愿蜷伏在象牙之塔里,也不愿安享私人幸福的小天地里,而是挺身到政治这种"公共"的天地里去。他的这一发展方向,从某种意义说,是必然。因为巨大的工作、巨大的活动,必然会带来相应的自我扩充。

        浮士德开始走上的道路,无疑是蕴藏着事业欲或权力欲必然伴随而来的危险性。但是,歌德对魔鬼靡非斯特提出的是否可以诱惑浮士德时,他让神做了如下的回答:

        品质好的人不管如何为黑暗冲动所驱策,绝不会忘记正路。

        (天上序曲)

        果然如此,浮士德经过了漫长的遍历之后(歌德说那时浮士德年龄,已达百岁)他所到达的境界,不是贯彻权力意志,而是"人的幸福只存在于为他人尽力当中。"

        这可以说是,和大乘佛教的"菩萨道"或"自行化他"精神相通的一种广大的心境。因为虽然肉眼看不到,但"心中燃放着光明"。

        失明的浮士德开始筹划"最后的事业、最大的事业"的海岸一带的巨大开拓事业。

        于是,他的最后的独白:

        我为数百万的人们,建造新的土地,虽不太坚牢,只要劳动就能自由地居住的土地。

        (中略)

        人的睿智的最终的话,是这样的:

        "凡是想争取自由与生命的人,必须每天重新为此而战斗。"

        因此,在这里,孩子、大人和老人,都各自和危险进行着搏斗,健壮地度日。

        我望着这样的人的美好的共同社会,我渴望和自由的人民一起住在自由的土地上。

        我面对着这样的瞬间,我要呼唤:"请等等,你真美!"

        我留给这个世上的印痕,早已是——

        历经永劫也不会死灭。

        预感着这样高度的幸福,我在饱享着这最高的瞬间。

        (悲剧第二部第五幕·宫殿前广阔庭院)

        不勇敢地投身到民众的海洋中去,就不可能有伟大事业的成功,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法华经》上有"三界如火宅"的法理。据说美苏两大国核武器的拥有量已经是造成那次大惨剧的广岛型原子弹的一百五十万倍。真可以说是"如火宅"了。为了实现人类的和平与幸福的梦,应该像勇敢的浮士德那样,绝对不应逃避这种火宅般的"尘寰"的现实。

        浮士德的最后独白一结束,他便向后倒下而死。他自以为他在创造理想的国土,他并不知道这个国土其实是根据魔鬼靡非斯特的奸计所安排的浮士德自身的坟墓。……

        魔鬼想从坟墓盗走浮士德的灵魂,结果未能如愿;天使从天上降临,保护了浮士德的灵魂,升天而去。"救济"的手伸出来了。

        诗剧也许可以认为是悲剧,但是,正像所有的优秀的悲剧一样,其中具有给人们以一种强大的灵魂Kat;自律"问题,像汲取不尽的泉水一样,蕴含着许许多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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