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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破

        鹰隼喃喃言道:“御水之术,看来大殿下已经到了。”

        众守军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那水龙已然呼啸越墙直冲而下,撞上城墙地面便瞬间化为洪流,就连那些高居城楼之上的弓箭手也被席卷而下,连带地上的一干守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城墙上的灯火已然熄灭,冷月白光照在飞檐上,却又多出十三条人影来,清一色黑衣黑袍身披黑色大麾!

        为首的一个身形高挑,手执一把隐隐泛着磷光的宝剑,剑长三尺,柳叶为形,刃面锋利异常,唯独是靠近剑柄的位置紧缠着龙形铸雕,看起来既犀利非常又自有一番雍容之气。

        那人剑指城下一挥,他身后那十二名黑衣人已然飞身跃下城楼,手中清一色玄色长鞭,还未落地已然朝地上那些还未爬起身来的守军招呼过去,一个个行动敏捷,下手干脆利落,一时间城楼下的守军已然折损了一半。

        剩下的仓促迎战,无奈来人皆有以一当百之勇,那些早已心惊胆战的守军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久城墙下已然是尸横遍野,无一不是颈项折断,不见半点血腥。

        魇璃在看到水龙袭城之时早已喜出望外,而今远远地看着立在城楼上督战的黑衣首领自是再难压抑心中的欢喜,早奔将出去高声唤道:

        “暝哥哥!”

        那立在高高飞檐上的人揭开盖在头顶的大麾露出脸来,正是掌管北冥大营的梦川大皇子、魇璃的长兄魇暝!只见眉目清朗,风神俊秀,虽只是草草绾了发髻显得有些颓散,但整个人就和他手中那把盘龙剑一样显得异常雍容。唯独是一双眸子幽暗如深邃的大洋底,似乎藏了沉沉心事,无尽哀伤。眉间浅浅的“川”字纹亦是挂满忧虑。他低头看看远处奔来的魇璃,自城头飞身而下落在城下的广场之上,手中宝剑已然还鞘,张开臂膀迎上飞奔而来的魇璃,原本忧郁的双眼流露出几分灿烂的神采。

        魇璃纵体入怀,伸臂揽在魇暝腰间,心中酸楚难当,早已滚滚泪下,哽咽难言。

        魇暝搂着魇璃,伸手轻轻抚慰魇璃背心,柔声说道:“一别七百年,璃儿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幼时一样是个爱哭鬼。”

        “谁……谁是爱哭鬼……”魇璃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见得魇暝眼中的温暖笑意,心中一片温暖,嘴上虽不认,但这七百年来的委屈与牵挂却随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魇暝伸手拭去魇璃脸上的泪痕,顺手从怀里掏出那块魇璃借行云珠送出的布条微笑道:“当年在风郡边界上哭哭啼啼扯着暝哥哥的袖子不放,最后连袖子都撕下一块来,还说不是爱哭鬼?”思量之间伸手摸摸魇璃的头叹了口气,“这些年可苦了你了,咱们一起回家,以后暝哥哥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那十二名黑衣随从早已单膝叩首向魇璃见礼,齐声道:“臣等叩见魇璃帝女!”

        魇璃抹抹眼泪,且挥手让他们起来,转眼看去,只见那十二人皆是身材魁梧,形貌威严,想来就是鹰隼所说的皇兄离开北冥大营时带出来的亲兵将领,于是微微颔首道:“为魇璃一人劳动各位将军,实在汗颜。魇璃且在此谢过。”

        众将领自是躬身还礼。

        魇璃转眼怔怔地看着魇暝,目光落在他头顶乱发上,心想他一改以往典雅雍容,原本光耀夺目的双岐灵角也不见踪影,果然还是暝哥哥待我最好,始终不离不弃,牢记着当年的约定,不仅以身犯险甚至就连兵权江山也可放下,这等深情厚谊恐怕是一生一世都还不了的……

        鹰隼早已架着时羁拎着铘赶了上来,见得魇璃垂泪情状,心想这帝女胆略过人心计深沉,然行事手段极端,可敬可佩之余却不免有些可怕,不想真情流露却与寻常女孩无异。思量之间放下时羁与铘,向魇暝见礼。

        魇暝微微颔首:“上卿不必拘礼,全仗你甘冒奇险代我入瑸晖宫营救帝女,我兄妹二人才有这见面的机会。待回朝之后,自当禀明父皇大加封赏,以酬谢上卿的英勇。”

        鹰隼垂首道:“微臣并没帮上什么忙,全凭帝女智擒风郡太子时羁,才总算得以逃出生天。”

        魇暝闻言看清地上昏迷不醒的时羁的面容,不由又惊又喜:“果然是传说中的风郡第一勇士。此人甚是神勇,你们究竟是如何将他擒下的?”

        魇璃开口言道:“这些事咱们还是离开再说吧,此地尚属险境……”言语之间突然想起沅萝来,“阿萝呢?”

        转头望去,只见沅萝才奔到近处,脚步虚浮不由自主地一绊,“哎呀”一声摔在地上。

        魇璃知晓她素来沉静少动,今晚这般搏命奔走只怕比以往几天的体力消耗更大,也难怪这个时候会体力不支,于是快步过去将她搀起来引到众人面前:“这位是藤州帝女沅萝,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好姐妹。” 沅萝乍然见得这许多生人难免有些胆小,怯生生地与众人见礼,抬眼见得魇暝不由得一呆,心想难怪魇璃总把这位皇兄挂在嘴边,原来是如此雍容的人物。她少小离开藤州囚居瑸晖宫,除侍卫之外所接触过的男子也只有时羁、鹰隼两人。

        时羁俊朗神气但狂暴下作,就如同摧毁万物的飓风,叫人避之唯恐不及,所带来的记忆叫人不堪回首;鹰隼气势不凡少言寡语,就像是一把深藏鞘中的宝剑,仅在危难之时才识锋芒。而眼前这位梦川大皇子魇暝,虽然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却无疑是温和的。和魇璃几分相似的轮廓,更是带来几分莫名的亲厚感,就像阳春里的江水,灩灩随波千万里,泛着宜人的温暖的气息。

        魇暝见得沅萝脸上怯生生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这位沅萝帝女倒是位羸弱文静到极致的美人,既是璃儿的好姐妹,自要好生看待。于是开口言道:“沅萝帝女既然是璃儿的好友,便屈尊与我等一起回梦川盘桓。而今时候不早了,城外备了马匹,咱们立即取道赤风关回梦川去。”

        魇璃闻言道:“暝哥哥,咱们不可以走赤风关。”

        鹰隼微微颔首:“帝女所言不差,适才东门的烟火通天彻地,自然也已警示了远处的赤风关。从此处绕行至赤风关,至少也得两日行程,只怕咱们还未到那里,就已经被追兵截下。”

        魇璃言道:“我已命夜亭山帅死士亥时攻城,坚守半个时辰便帅部众假作退走赤风关,实则分散藏匿隐于市井,待日后再设法回国。” 魇暝微微沉吟:“原来你是想冒险取道风藤关,自藤州过界。”

        西面的风声还未停止,魇璃侧耳倾听片刻点点头:“风藤关乃风郡藤州交界关口,地处风郡西南疆域,距此地不过三百里。因藤州失陷为异域继而被天君封印,所以那里的守军极少,相比起远处已然戒严的赤风关来,可以说近似无人之地。咱们一行人就算闯关而过,也不是什么难事。风郡的追兵也断然不会想到咱们会挑这样一条路来走。而今亥时还未尽,藤州御风轮尚在运转,早将藤州地表的魔藤清扫一空,其余的也已被瑸晖宫里的大量生人血气引了去,而今这皇城正西面疆域自瑸晖宫之间才是异常危险的所在,藤州境内此时倒比风郡西疆安全多了。纵使还有深藏地底未发出的藤蔓,要成气候也得数天,咱们只要不沾血气,不为其所感知自然可以从藤州地界安然通过。何况藤州、沙幕地界均有昔日通商用的水门联系地下航道,只要找到航道,咱们就可以顺水路回梦川,自是比长途跋涉陆地逃亡多了几分胜算。”

        魇暝闻言微微思索,心想所有人都认定藤州乃是死路,自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在这个方向上设防追截,等到风郡追兵在赤风关一带扑了个空,再在风郡疆域内搜索不得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是从藤州出逃,恐怕那已是七八天之后。那个时候新生的魔藤早已弥漫整个藤州大地,纵然是想尾随而来,却也是不可能了。想到此处,便开口言道:“璃儿之计险中求生,倒是此间最为妥当的办法。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出发。” 魇璃对那十二名亲兵将领说道:“各位将军适才奋战杀敌,虽都有意避免沾染血腥引来魔藤,但唯恐有所遗漏,还是小心检视才好。等我们进入藤州境内更是要多加小心。咱们才可避开那些嗜血如命的魔藤。”

        众将领相互对望一眼,随后同时扯下身上罩着的大麾,只见大麾下清一色的黑色皮甲,黝黑发亮,不见半点血痕。

        魇暝笑笑:“因为事前去藤州边境上破结界,以大量活马鲜血将魔藤引致皇城之下,事先便做了防御。”

        魇璃点点头,蹲身抱起小铘对魇暝说道:“铘与我情同姐弟,加上他这忘渊皇子的身份特殊,对于当今天道局势而言不容有失。这一路逃亡只怕尚有无数险情,烦请暝哥哥代为照料。”

        魇暝闻言点点头,伸手将铘接了过去,对魇璃说道:“皇子铘的安危璃儿不必劳心,为兄自会小心在意。”

        鹰隼心想这帝女执意带上铘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当初执意不肯随自己出逃,而是选择冒这许多风险。起初见她将藤州别院里的几十号活人当成饵食吸引魔藤,手段颇为狠辣,原来用意并非只是为了迫使时羁放众人出宫躲避,而是为藤州之行削减风险。声东击西遣走重兵,又刻意安排大皇子在临近运河的南门接应,终凭着大皇子的御水之术力挫守军逃出生天。擒时羁为掣肘风郡;救铘,也为拉拢忘渊,用意全在大局,而今弃赤风关而取道藤州绝境更是出人意表。看她年纪虽轻,却大有运筹帷幄之能,难怪连大皇子也对她言听计从。思虑之间俯身去提横在地上的时羁,却被魇璃叫住:“且慢,这厮由我来押解,你只管保护好阿萝便可。”却是深知沅萝弱质芊芊不谙半点护身之法,要在险境长途跋涉,少不得一个威武谨慎的人物贴身护卫。这些时日朝夕相对,早知晓鹰隼行事小心谨慎,且在场诸多将领皆是初识,相对而言自然最信得过他。

        鹰隼因琉璃灯之事对沅萝心有芥蒂,听得魇璃之言不由心想这帝女真是好关照,明知自己不愿理会那麻烦女人,却偏偏派下这等差事。于是开口言道:“这厮虽中了帝女的血禁咒,但绝非等闲之辈,只怕……”

        魇璃不以为然道:“且取了绳索将其捆了。待到进了藤州地界,他身上的灵力自会被藤州的结界压制削减大半,自然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说罢拉了沅萝交到鹰隼手上,“总之,阿萝就拜托你了。”

        沅萝听得魇璃安排鹰隼保护自己,不由得心念一动,心想虽然她曾拿我为饵引时羁入局,而今倒也非全然不顾我的生死。现在有鹰隼保护,这一路就算有何等艰险,也必定可以平安度过。从今开始,我这一千二百年来任人鱼肉的噩梦,也算是到尽头了。

        言语之间,众将领已然推开了城门。随着高耸厚重的城门咋咋开启,城外的沉沉夜色中露出一片微微移动的影子来,却是十余匹高头大马,无一不是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皆是上好的脚力。一旁早有一人架了时羁拖到马匹旁边,魇璃自是跟了过去,只见他自马鞍下的褡裢中取出绳索,熟练地挽过几个绳结,将昏迷的时羁五花大绑打横缚在马背之上。

        魇璃心想这人倒是个弄绳的好手,自是不免多看他两眼,只见其身材魁梧而面容却显枯瘦,相对于其他将领来说,年纪较长,细细看来倒有些眼熟,于是开口问道:“这位将军好生眼熟,是否曾在梦川见过?”

        那人忙拱手应道:“帝女好记性,微臣蒯肃,乃大殿下麾下北冥大营参将,帝女幼时客居北冥大营曾见过几次。”

        魇璃微微沉吟,开口言道:“原来是蒯将军。”随后将身一纵落在马背之上,转眼看着身后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的时羁,心想大皇兄为救我而抛下的兵权,还得着落在你的身上才能取回。

        沅萝跟着鹰隼走到近处,听得蒯肃与魇璃的言语,不由心念一动,心想她来风郡之时还是幼女,身为帝女自是养在深宫,由专门照料帝裔的帝裔司抚养照料养尊处优,怎会小小年纪客居军中,可以说是相当不合常理。想到此处自是脚步迟缓,便听得鹰隼言道:“请沅萝帝女上马。”

        沅萝猛醒,只见一匹鬃毛飞扬的大马近在咫尺,忽而“灰儿”一声打了个响鼻,一股食草动物独有的难闻气息发散开来,顿时叫她吓了一大跳。待到寻到马镫,却死活也爬不上去。

        鹰隼无奈,只得伸臂将沅萝抱上马背,随后飞身落在沅萝身前跨骑马背之上沉声言道:“一路颠簸,请帝女抱紧在下。”

        沅萝嘤咛一声,伸臂锁住鹰隼腰间,将早已酡红发烧的脸贴在鹰隼冷硬盔甲之上,一颗心如小鹿乱撞,却又觉安全无比,心想便是再颠簸,有他在也是无恙。那晚他如天神一般降临在瑸晖宫中,更从那如虎似狼的时羁手里救下了她的性命,一切的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鹰隼听得背后的沅萝心跳如擂,心想这等柔弱女子自是胆子小了一些,转眼看看魇璃的背影,见得她背上皮甲刀痕破口处隐隐露出的几道肌肤在冷月下显得分外皎洁,自是不免想起那几道刀痕的由来,寻思这帝女负伤回来只字未提,第一句便是问询沅萝的安危,再见得适才与大皇子重逢情状,可见她对一切都豁得出去,唯独是对大皇子和这沅萝无比在意,对亲厚之人的执念大约也是因长久的孤寂而起。而今冒险生擒时羁,或许真可以使得即将到来的天道大战消于无形,倘若再起变故而致使大皇子拿不回那执掌北冥大营的兵符,又不知道这位帝女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举动来……

        众将皆已上马,围定魇暝、魇璃及鹰隼的坐骑,一行十五骑奔西南方而去。铘还在魇暝臂弯沉沉熟睡,沅萝拥着鹰隼忍耐着策马驰骋而带来的颠簸,而魇璃却在飞驰之中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隐在夜色中,渐渐遥不可见的巍峨城池。只一眼,那个如同金丝鸟笼一样禁锢她七百年的险恶之地,那些闪现着恶意的窥视眼光、那一片数之不尽时时威胁着她的性命的箭阵…… 一切不堪回首都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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