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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歌曲《等待》十二

十二

        四月里的一个早晨,吴曼娜在实验室大楼的门口碰上了苏然。他还是热情地同她打招呼,但是他那厚眼皮下观察她的目光却有些异样,好像在上下打量着她。她转过脸来看看他,他的眼睛立刻熘到了别处。他走过去,回头又冲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完全是强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

        她的脑海里突然一闪:苏然一定是知道了强奸的事情。她的脸上一阵潮红,心口像被人打了一拳头,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她确信自己的感觉,当天就告诉了孔林。他安慰说她可能太敏感了,但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他发誓说,他从来没有跟别人吐过一个字。

        她的猜想没有错。第二天下午,她和孔林每人拎着一只暖瓶到锅炉房打开水,看到苏然的妻子迎面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听到这个瘦小的女人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吐沫,大声说:“送上门儿的。”她穿着一件黑衣服,戴着顶貂皮帽子,肿着一只眼睛。吴曼娜和孔林虽然十分震惊,外表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等这个女人走远了,吴曼娜开始骂苏然。孔林心里清楚,苏然绝不会告诉妻子吴曼娜被强奸的事。这位苏大嫂有些神经错乱,嘴里经常着三不着两,苏然很少同她讲话。流言的传播者肯定是那些喜欢嚼东家长西家短的随军干部家属。

        从那以后,这个小个子女人只要一看到吴曼娜,就会叫她“送上门儿的”,或是喊她“被男人捅过的”。听着这些骂人的话,吴曼娜觉得自己像是缺胳膊少腿,或五脏不全,变成了残疾人。她真后悔当初把秘密告诉了牛海燕。她恨死这个出卖朋友的小贱人了。对自己两个月前没有听从孔林的劝告,主动向苏然报告强奸的事情,吴曼娜肠子都悔青了。

        孔林对消息的走漏非常失望,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羞辱,因为苏然的妻子也当着别人的面喊他“戴绿帽子的王八”。虽说苏然是他的朋友,但孔林不可能要求他制止妻子骂人。去年夏天苏然唯一的儿子被淹死以后,苏大嫂就患了精神分裂症。这个男孩养了几条金鱼,有天下午和小伙伴们到松花江边上去捞鱼虫,失足落水而死。医院里都在传言,说苏然每天晚上都要把钱包里剩下的钱掏出来交给妻子,否则她就会不停嘴地把他家祖宗八代都骂到,要不就摔盘子砸碗,要不就哭得像个孩子,要不就抄起炉钩子说要捅他。苏然没有办法,只好把钞票藏在日记本的塑料皮里。苏然脾气好,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疯疯癫癫的妻子送到疯人院里去,因此赢得了医院里大多数人的尊敬和同情。他最近被提拔为医院的副政委,大家都说没人比他更合格了。

        吴曼娜自然恨死了牛海燕,从此不再搭理她。她听说牛海燕生了一个九斤重的胖小子,也没有去看那孩子。牛海燕休完产假以后,千方百计想跟吴曼娜解释。但是只要她一走近,吴曼娜就扭头离开,根本连听都不听。牛海燕没有办法,只好在一天下午找到孔林的办公室,让他听听这件事是如何传出去的。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传曼娜姐的闲话。”她坐在孔林办公桌的对面说,“你也知道,两口子在床上啥事不唠啊。越是闲得没事儿,就越要磨牙嚼舌头。我告诉我那口子别把曼娜的事漏出去,他也保证得好好的。可是三十晚上那天,他和几个哥们在一块喝酒,多灌了几口猫尿,就把这事儿顺嘴流出来了。我知道后把他那些朋友的家都去到了,挨个儿告诉他们不要传出去。可是哪挡得住啊。孔林你也知道,我绝不会有意伤害曼娜。这么多年了,俺俩就像亲姐妹一样,我干吗要出卖她?我又能从中得啥好处?噢,我这是造了啥孽啊。”她眼里闪着泪光。

        “我知道了。”他没精打采地说。

        “你知道我把俺家那口子恨得牙根直痒痒,真想咬他两口。他把曼娜的事儿漏出去叫我知道了,笤帚疙瘩差点没把他脑浆子楔出来。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问他。”

        “我相信你,可是现在还有啥用?”

        “你说我该做点啥能够让曼娜原谅?”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告诉她,我非常、非常对不起她。”

        “行啊。”

        他闻到牛海燕身上散发出一股肥皂味儿。她走了以后,他怀疑她来这儿之前刚在家里洗了尿布。

        他把牛海燕的解释和道歉讲给了吴曼娜听,她不为所动,仍然不能原谅她。她恨牛海燕有她的道理。她被强奸的事传开后,医院里上上下下开始把她和孔林像夫妻一样看待。月底发钱的时候,他们俩的工资和粮票有时候会被捆在一起,送到孔林的桌子上。传达室负责收发的战士连想都不想就把孔林的信塞给吴曼娜。有一次,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一位生活干事发给他俩一份计划生育的小册子。这是结了婚的夫妇才有的待遇。有些新来的护士会在吴曼娜跟前孔大夫长孔大夫短的,都把孔林当作了她的丈夫。等她后来告诉她们她还没结婚的时候,这些姑娘们窘得不知说什么好。所有这些“误会”都在伤害着她,但是她现在变得胆子小了,不敢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顶回去,或是拉开架势吵上一架。她害怕受到羞辱,只要别人提到“强奸”两个字就够了。

        经过这些变故之后,现在越来越清楚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心一意地等着孔林离婚,好像这是他们俩前世结下的缘分。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们俩这种漫长的“恋爱关系”已经逐渐冷却,变得平稳乏味,水波不兴。夏天一个一个过去了,孔林和淑玉照样来往于吴家镇的法庭和鹅庄的老家之间,婚却还是离不成。一年又一年,孔林和吴曼娜渴望着医院里那条分居十八年后才准自动离婚的规定能够修改或废除。但是,这条规定如同石板一块原封不动。孔林有一次给苏然买了本市面上见不到的《环游世界八十天》。苏然后来在医院党委会上提议把这条规定修改得稍微宽松一些,却遭到了绝大多数党委成员的反对。他们担心口子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时间渐渐地流走了,人们已经忘记了谁最初制定了这条规定。它就像一部法典,没有人敢质疑它的神圣。一年又一年,孔林和吴曼娜的头上白发更多了,他们的身体变得粗笨起来,四肢也愈发沉重,脸上生出了更多的细纹。但是淑玉却一点也不显老。她看上去不再像是孔林的婶子,倒像他的姐姐了。

        在等待离婚的这些年里,孔林和吴曼娜的大部分同事都得到了提拔,或是离开了部队。只有他们俩还待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干着同样的工作。他们的工资倒是涨了一些。苏然又得到了一次提升,在一九八〇年成为医院的政委。孔林听说表弟孟梁同一个著名劳模结了婚。这位全国闻名的接线员准确地记住了一万多个电话号码。一九八一年,魏副政委死在监狱里。他因为追随“四人帮”而被捕入狱。

        终于到了一九八四年,孔林让淑玉来到医院。他们这次去的是木基市人民法院。经过了十八年的分居之后,不管她是否同意,他将同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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