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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歌曲《望月》第二章

第二章

        “荔枝阁”是家粤菜馆子,开在教堂街上,正正地落在了个好去处。往二楼上一坐,一排大窗齐齐敞开,多伦多的闹市区,整个儿画似的落在了眼里头。加拿大国家电视塔一根针似的插到幽幽的夜空里,塔顶一明一灭的,竟分不出是星是灯。蒙特利尔银行和加拿大信托银行两幢姐妹楼,敦敦厚厚方方正正地蹲在月色里,越发显衬出旁边皇家约克旅馆楼的诡秘来:那三角形凹凸多变的玻璃房顶,被彩色灯光一照,就有了些森林古堡的神秘诱惑来。若看腻了前街的喧闹,后街又另有一番景象:一棵又一棵壮壮实实的树,枝丫个挨个地,搭出条深幽幽的林荫大道。两旁闲闲地种着些无名花草。闲人往那树荫底下一坐,不觉间也染了一身绿。这儿可真是个闹中取静、静中有闹的地方。

        这家餐馆,是卷帘的丈夫黄明安的祖传家产。当年黄明安的曾祖父,跟着修铁路的劳工从广东台山来到加拿大,铺了五年的铁路,又做了多年的苦力,到头发半白了,才等到政府开恩,准许接妻儿过来。那时,黄明安的爷爷已经成家立业,在台山有了两个儿子了。两口子带了大儿子来,小儿子才几个月,临来时又得了疟疾,就暂时留给人养着。后来几经战乱,过了好些年才又和那孩子联系上。黄明安的爷爷小时跟着一个传教士也念过几年书,知道些事理。出来后很是苦干了些年,攒了几个钱,就坚持搬出唐人街,在当时的洋人区开了这家“荔枝阁”。父子俩同心同气,生意是越做越大。只是最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儿子竟死在爹前头,也没留下半个儿孙。这时候老人家才真正想起老家的小儿子来。没想到黄明安的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荔枝阁”的唯一继承人。等黄明安在国内念完中学,出来在他父亲手里接过这片家业,又是十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当年租下这块地时,周遭都是废旧停车场。不过几十年工夫,地价是翻过几十番了。

        这几年里,这餐馆的门面也变过几遍了。如今灰砖墙连根推倒,搭出个方方正正的牌楼。那牌楼,埋的是暗红色的底。上边飞的是一圈五爪连环金龙,舞的是一团双冠衔玉翠凤。凹凸有致,五色生辉,倒把“荔枝阁”几个字,给衬下去了。土是土了些,却是大喜大庆的模样。望月看着,就知道不是卷帘的手笔。

        卷帘去停车场找泊车位,望月就自己先进得门来。立时便有个高挑个的女招待过来招呼。那女子顶多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穿一件墨绿织锦缎旗袍,前襟撒满细细碎碎的银花。袖口直开到肩上去,露出雪似的两段膀子。尖尖的一张瓜子脸,披着黑压压一片门帘似的刘海,遮住半截眉,却越发衬出乌溜溜的一双眼睛来。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眼波水似的流淌开来。一笑,拿英文问是几位。

        望月没听懂,便干脆摆了摆手,用了中文:“甭管我,我在这里等你们老板娘。”那女人也就换了种话,让望月在过道里等着,一边娉娉婷婷地进去了。

        望月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紫红丝绒大卷帘半吊着,里头的景致也能瞧见个八九不离十。正是周二,又过了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一时闲闲的。只有尽靠里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个食客,一个人叫了一菜一汤,边吃边看报纸。店堂里一溜铺开的,是一二十张沉甸甸的白橡木圆桌。椅子也是配套的。高高的椅背上,镶的是细细的金边。靠墙两边,摆着两三个水族箱。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把尾巴在水里甩来晃去的,一边咕嘟嘟地吐着水泡。来来去去的只见几个男女招待,正挨张桌子换桌布,挪花瓶,摆鲜花—— 大概是给第二天做的准备。看那厅里的摆设和女招待身上的穿着,这也不像是个等级太次的餐馆。怎么卷帘封封信都说是个小生意,连老本也挣不回来呢?这些年,连外公迁坟,姆妈住宅装修这几桩大事,卷帘都没有寄多少钱回来过。

        望月一抬头,猛地见着正中墙上挂的那张瓜果写生,却是她认得的。那是当年黄明安的弟弟回国来,央着自己给画的。原本是个应景之作,竟没料到给摆在这么个贵重的框子里,这般郑重地挂在这么个位置上,一时便有些愧疚。

        一会儿工夫,卷帘泊了车进来。见着那个吃饭的人,很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宋世昌,最近哪里风流去了?总也不见人。怎么掉单了?伴儿呢?”

        那人抬起头,把报纸放在一边,双手端起大碗,唏唏呼呼地喝起了汤:“都穷成这样了,还有寒碜你的人。要有人肯跟我,还会到你这儿喝这淡汤?”

        卷帘拉着望月,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告诉望月:“是个画家呢。听说是中央美院出来的。这多伦多的中国人里头,碰见撞见的,不是作家就是画家,要不就是演员。混得也真不容易,也没见几个混出什么名堂来的。”

        望月听说是个同行,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脸倒还方正,浓浓地长了些络腮胡子。身穿的是件猩红色的圆领衫,倒是很常见的。只是肩头前胸胳膊处,有些肌肉隐隐地鼓出来,把衣裳撑得窄窄的,就不似望月寻常见的那号文弱书生的样子了。又见一头黑发,本是很光鲜油亮的,却偏在脖子后头扎成个细尾巴。望月暗笑:还是没脱了那愤世嫉俗的套路。

        卷帘就问望月吃了没。望月说吃了些飞机上的东西,卷帘就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那些东西,哼,那些东西。”便传话叫厨房里头出来个人,做几样东西,反正员工也都没吃晚饭,不如一同做了来吃。立时就有个戴黑边眼镜的瘦男人出来,手里拿着纸笔,候老板娘吩咐。卷帘问望月想吃些什么,听望月说了声“随便”,就鸡鸭鱼肉青菜各说了一两样。那人毕恭毕敬地记下了,便去照办,半截上又被卷帘叫住。

        “老刘,叫里头今天少放些辣椒,多放些糖。再有,让你老板快快出来一下,说望月到了。”说着,又瞟了那桌一眼,“那边埋单时,记着给打个八折。”

        老刘一路应承着走了。卷帘便指指点点地告诉望月:“这人是武汉来的,叫刘晰,在多伦多大学读航天工程博士,今年就毕业了。进门时招呼你的那个女的,叫羊羊,是老黄他们老家那边的,拐弯抹角的还是个表亲,也在多大念书。厨房里打下手的那两个,也是多大的学生。这个餐馆,除了一个大厨和收银的,全是国内来的学生。我家那人,自己没念过几天书,偏就爱和读书人打交道,总说国内来的读书仔没钱,怪可怜的,有空缺不用说总给他们留着,就是没空缺也恨不得生几个出来呢。”

        说话间,黄明安西装革履地从里头出来了。人未到,笑声先行,一路拱着手:“大画家,大画家,有失远迎!”

        黄明安年少时便是一脸福相,认识他的人大多喊他黄胖子,本名倒是没几个人知道。望月虽看过他们的结婚照,却是没和这个姐夫见过面的。只见那人圆圆的一张脸,浆得硬硬的衬衫领子卡出几个肉嘟嘟的下巴,笑得煞是和善。周遭的头发梳得齐齐的,烘云托月似的围出中间稀稀的一个顶来。往卷帘身边一站,就有点老,也有点脏。望月就想:卷帘那时也是慌了点,没沉得住气。若肯多等几年,不用靠结婚,也是能定居的,那就是另外一番风景,另外一个故事了。人这一辈子,谁知道哪步棋走得对,哪步棋走得错呢?

        黄胖子一见望月,也是一愣。踏青他是见过的,都说踏青长得出挑,没想到还有比踏青出挑的。人说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竟没料到卷帘望月原是这般不同。这点小九九在心里打着,又如何敢在嘴上流露出来,只挑了些别的话来说:“望月,你如今是真发了,出国门也就跟出个家门似的啦。都说国内现在是有活头了,我们也只是听说。卷帘是十好几年,我是快二十年没回去过,在外头待得越久越是回不去了。这邻居亲戚,一条街全欠着人情。如今人眼界都高了,送什么他能稀罕呀,都以为你在国外发了大财呢,谁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苦处?也只好听你说说那边的新鲜事,就当是自己回了趟家啦。”

        卷帘就斜了黄胖子一眼:“哭什么穷呀,你?再哭望月也不会给你钱。彼得你过来,见过你望月阿姨。”

        彼得是卷帘的儿子,七八岁了。正在后头玩电子游戏,被他妈逮过来见客,便满心不情愿。这孩子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学的全是小洋人的做派。只抬头跟望月“哈罗”一声,也没什么可说的,扭身就回去玩他的了。

        黄胖子又问望月这回出来有什么打算。望月就照给卷帘说的又说了一遍。那头只是不信:“都说你在那边嫁了个亿万富翁。阔太太都做不过来,跑这儿来吃这份苦做什么?”望月最听不得这话,免不了又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别人不知道,卷帘还不知道?我图他什么呀?要说,我也足够养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画在海南一张是什么价?”望月说了,黄胖子就啧啧地咋舌,说这年头怪不得阔佬全找不着了,原来都到中国去了。

        话没说上几句,菜就上来了。红红绿绿的,竟摆了一桌。卷帘便招呼大家出来,趁热吃了。一会儿里头便出来了五六个油渍渍的人,围了一桌。听老板娘张三李四地介绍过了,相互点个头,客气几声,也就下了筷子,不多言语了。倒是那个羊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望月说着话。

        “我们老板常常说起你,说厅里那张画,就是你画的。我看着,也真是,风格跟别人就是不一样。要不,怎么叫名画家呢?”

        黄胖子便拿筷子,去敲羊羊的头:“一屋人里头,就你鬼精灵。你那些招子,也就在我这乡巴佬身上,还管点用。望月是什么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也吃你那套?收起来吧,你。”一桌子人便全笑了,望月也只好跟着笑。

        卷帘又问望月想怎么住,是立时就买屋呢,还是先租屋。望月这次投资移民,从头到尾是托了卷帘黄胖子通过律师行办的。信里电话里,卷帘都说“出来一切不用担心”,望月想当然以为会住在卷帘家里。听了姐姐这话,竟不像是这回事。就愣了一愣,半晌才说:“那就先租吧。”

        卷帘便侧过身去,和身边一个瘦个女人叽叽喳喳了一阵。就对望月说:“这个南星子家里,倒还有一间大空房,是个主人房,里头带厕所冲凉房的。她有两孩子,白天一天上学,晚上十点一准上床睡觉,是极乖极听话的。你要是不嫌有孩子,那地方倒是宽敞清爽的,就在圣乔治街上,要去大学,去图书馆都方便,走着就到了。羊羊也是我介绍过去住的。她住地下室。你们几个在一处,也好做个伴。”

        黄胖子就插进来说:“要不就住我们家吧。只是这阵子家里装修地下室,到处是电线木屑,一屋的东西,连个插脚的地都没有。就怕你嫌乱。”望月见卷帘也没表示,忙说:“不麻烦了。”心里却着实有些失望。就问了问房租,暗暗换成人民币算了算,觉得着实不便宜,又不知道多伦多的行情,越想越觉得卷帘兴许早和星子商量好了,就等她来了点个头,把她当个冤大头送给人家做人情呢。可自己人地两生,英文也不通,出门寸步难行。暂时和星子住一阵子,把头绪先摸清了,也总比自己一个人找个陌生地方住要好。如此一想,就答应下来了。卷帘就吩咐星子早一会儿下班,好开车带望月回去:“那屋倒是现成可住的,一应家具用具都齐全,也用不着马上添置什么。明天早上我和你姐夫再过去看看还需要什么。”

        当下众人无话,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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