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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公使和大使 领事

        周围忽然人声腾沸,大家在说,暴风雨完全停止了。他们当即兴奋起来。

        他们开始吃饭。饭菜味道好极了。米歇尔·理查逊说,一旦你住过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以后,大千世界,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免不去一份怀念的。

        透过棕榈林,他俩看见天空。云级笼罩着喜马拉雅山,月亮始终藏在山后面。现在是夜晚十一点。旅馆大厅里面,有人还在玩扑克。看不见海岸,因为旅馆的正面朝向辽阔的海洋,然而,可以看见最近的几座岛屿,黑股股的组成一大块,以天为背景;沿着码头,那一排灯火也可以看见。南风徐来,渐渐地吹散紫色的雾。气温又变成加尔各答的气温。空气带着咸味,并含有呛人的气味。不同的是,空气还散发出牡蚣和海藻的味儿。威尔土亲王大酒店正向着海洋,张着大口。

        米歇尔·理查逊和夏尔·罗塞特俩人走在棕榈林间的路上。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吃过晚饭,便回别墅去了,彼得·摩根和乔治碗莱恩俩人租了一条游艇,正在海上尽兴。米歇尔·理查逊和夏尔·罗塞特正去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那里,那俩上岸以后,也会去那里。

        棕榈林间的芒果树上,鸟儿正在喊喊喳喳。群鸟压弯了枝头,鸟儿成了芒果树的俘虏,芒果树成了长着羽毛长着肉的一种树。

        一对一对的情侣,在棕榈树里漫步。他们时而出现在路灯下面,时而隐去,时而又在路灯下面,显现俪影。女伴们一边走着,一边摇着宽大的白纸折扇。他们说着英语。路的两边,凉亭间或可见,亮着灯火,这些都是属于旅馆的,米歇尔·理查逊说。整个这片棕榈林面对着其他岛屿。在岛的那一边,据说也有一些别墅,还有一个小型的海滨浴场,不属于旅馆。

        从远处,他们就听到了钢琴声。她在这里想必每个晚上都弹,就像在加尔各答一样。夏尔·罗塞特立刻听出来,是舒伯特的那首钢琴曲,昨天晚上,乔治·克莱恩要她弹的正是这一首。这时,在他面前,仿佛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亮光:安娜-玛丽·X, 十七岁,身材细长,她正在威尼斯音乐学院,进行毕业考试,正在演奏乔治·克莱恩喜爱的舒伯特的作品。她是西方音乐的一颗希望之星。掌声响了起来。现场里,身着盛装的人们祝贺她,这个可爱的威尼斯姑娘。人家在想:“像她这样的女子,谁能想到会在印度这里?”

        “我在加尔各答,”米歇尔·理查逊说,“是先听到安娜-玛丽弹钢琴,后才认识她的;最初呢,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听到钢琴声,一下惊呆了,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我记得,我是来加尔各答观光的,我受不了了…例来第一天,我就想走……是那首乐曲,当时我听到的那首乐曲,把我留了下来,让我在加尔各答待了下来……接下来一连几个晚上,我都站在维多利亚街上,听着她弹,后来,有一天晚上,我走进花园,卫兵没有拦我,一切都敞开着,我走进那个客厅,就是昨天晚上我们待的那个客厅。我记得,当时我在发抖……”他笑了笑,“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她的表情十分惊讶,但是,我发现她并不害怕,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的。”

        夏尔·罗塞特从他三句话里,便听出来,他是永远离开了英国,在印度,他和乔治·克莱恩办了一个海运保险公司——彼得·摩根也在这个公司里面——木过,他的业务时间不是很紧。音乐声越来越近。

        米歇尔·理查逊打开一个栅栏门,他俩穿过花园。别墅前的台阶上有灯光,左面一扇窗子开在那里,白色的墙。钢琴声就是从那窗口传出来的。他俩在一条小径上停下,小径穿过一片高大的按树林,树上也有鸟儿在睡。大海的声音在他俩背后。小径头上一定有一块沙滩,但一眼望去,小径像是直接通到大海上面,大海的声音是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次响起后,寂静便紧跟而来。

        “她正在弹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会打扰她?”夏尔·罗塞特问。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想不会的……不会怎么打扰吧。”

        带圆柱的回廊从台阶开始,围绕别墅一周。

        “俄听说,过去夏天里,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爱在这儿举办招待会,现在她不这么做了。”

        “是这样,”米歇尔·理查逊说时,微微在笑,“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她只和朋友在这里。”他笑了起来。

        窗子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一棵娇戴上,娇藏是从八角厅移到这里来的。靠近门口,有一个水池,水面映着窗子的倒影。钢琴声停止了。一个影子从水面掠过。

        她站在那里,站在若明若暗中。

        “晚上好。我听见你们在小径上了。”

        她穿着黑色的棉料睡衣,嫣然而笑,她说她刚刚听见,那两个朋友驾着游艇,从别墅前驶过。

        这想必是她的卧室吧。没有什么家具。钢琴上面,杂乱地放着一沓乐谱。那张铜制的床上面,铺着白色的床单。蚊帐没有放下来,而是被缠成一个大雪球,吊在上面。一种淡淡的柠檬皮烧酒的气味,在卧室里面,暗暗浮动。

        “如果受得了这种气味,这可是最好的驱蚊法。”

        米歇尔·理查逊坐了下来,开始翻阅那一沓乐谱,他想找一首曲子,就是两年前她弹的那一首,现在她不弹了。她在继续向夏尔·罗塞特解说:

        “我叫人把家具搬走了,我就睡在那儿,别墅里的所有家具都是三十年前的,没有新添一件,我不喜欢有家具。”

        她好像保持着距离。人家在想:“如果你到达加尔各答的第二天去见她,她没准就是这样接待你。”

        米歇尔·理查逊还在找着,两年前,她最爱弹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经想不起来。

        “你来看一看别墅吧。”

        她走在夏尔·罗塞特前面,来到一个大客厅——家具都被罩了起来——那些灯架一看又是假的,不仅枝形吊灯假得很,就连镀在上面的金黄色也是又假又空。她熄了灯,出了客厅。

        “今天早上,你哭了。”夏尔·罗塞特说。

        她耸了耸肩:哦!没什么……她领他去弹子房,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她指了指,熄了灯,出来了。从一间卧室出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她没有反抗,他拥抱她,他俩抱在一起,突然,在他俩拥吻的时候——吻出乎他的意料——闯进来一种不协调的痛苦感,那是一种灼痛的感觉,是因为一种新的关系,刚刚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已经被取消,而造成的一种灼痛的感觉。或者说,好像他早已经爱过她,是在别样的女人身上,是在别样的时候,那是一种……一种什么样的爱呢?

        “我们不了解,请你告诉我什么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求你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没有听见。他俩回到卧室。她叫了几声米歇尔·理查逊,他回来了,哼着曲子,他去花园里转了一圈。他俩刚才离开的时间偏长,他恐怕已经注意到?他说,沙滩上,有几只鸟死了。

        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着:

        “我去再弄些冰块来,那些都化了,季风期间,冰化得太快,得…·”

        他们听见话尾儿,到了台阶那边的走廊里。而后,她的声音听不到了,卧室里面突然静了下来,柠檬皮烧酒的气味,淡淡的,又浮动上来。米歇尔·理查逊哼着舒伯特的那首曲子。她回来了,手里捧着冰块,好像很烫手的样子,笑着,将冰块急忙丢进冰桶里,冰桶里面正在冰镇威士忌。

        “你以后会回忆起印度的大热天来的,”她对夏尔·罗塞特说,“这就像你青春的热情在焕发一样,你就把这种大热天当着是你的热情吧,当作是以后你乐于回忆的那种事儿吧,这样,你渐渐地就会发现,热就热得不一样……”

        她坐了下来,谈起其他的岛屿,其他那些都是荒岛,她这么说,与这座岛屿不同;那些荒岛都是冲积岛,上面森林覆盖,岛上的气候对人体不利。其中有几座,米歇尔·理查逊了解一些。忽然,夏尔·罗塞特忘了她在说什么,因为不用她开口,他就已经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发觉,她的声音,当她那样说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具有明显的意大利腔调。他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猛然发觉,惊慌失措,便闭口不说了,然而,他继续注视着她,直到把她最后看垮掉了,直到看见她闭着口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变成两个窟窿,身体变成尸体,回到威尼斯城里,威尼斯,她曾经从那里来,在饱尝生活的痛苦之后,她的尸体又被运回那里。

        正是这个时候,他这样洞察她的时候,猛然,副领事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压倒了他。深受迷惑的副领事,他的一切像闪电一样袭来,那个走调的声音,那双发烧的眼睛,还有那可怕的袒露:我对她太动感情了……傻呀……

        夏尔·罗塞特站起身来。他几乎扯起嗓门,他说,今天早晨,他做了一件可恶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现在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他把一大清早副领事袒露的话,他的恳求,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又把自己最后说的话,也讲了出来: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想信。

        “现在,”他说,“我觉得,尽管他那么笑着,但他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他努力地想做到真诚,这一点对他很困难……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冲他说了那句话……这太可怕了……”

        她听他说时,显得有些不好受。

        “因为你要到岛上来了。”米歇尔·理查逊说。

        她请求大家不要再谈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然而,夏尔·罗塞特却偏要谈下去。

        “你会去见他吗?”夏尔·罗塞特问。“哪一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求你见一见他,我并没有答应他,要替他说情,没有,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不”

        米歇尔·理查逊,很显然,不想介入这个话题。

        “人家都不愿意接近他,没有一个人愿意,”夏尔·罗塞特说,“那是一种地狱般的孤独……他的到场引起人人厌烦,但谁独没有触怒的……我想,就是你,所以,我不明白。”

        “你瞧,”她说,“你弄错了,他木需要我。即便他是那么说的,昨天晚上,他那么叫喊……因为他喝酒了。”

        “你就把他那么说的,权当他的一个想法,也不过就是一个想法而已,”夏尔·罗塞特恳求她,“不就是受他这种想法一次小小的折磨嘛,不会让你烦恼多长时间的……我想,你是能够忍受的……”

        “不,我做不到。”

        “依你看,他为什么想要见你?”米歇尔·理查逊终于问道。

        “哦!也许他认定,在我身上,有着什么善良的地方,有着一种宽容吧。”

        “哦…黄娜一玛丽……”

        米歇尔·理查逊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她垂着目光,在那里等着。他紧紧地搂住她,而后,放开她,退了回去。

        “听着,”他说,“你也听着,那个拉合尔的副领事,我们必须忘了他,一定得这样。为什么,这没什么解释的。关于他,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桩,就是把他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除掉。不然……”他援紧拳头,“…俄们危险就大了……至少…·”

        “说出来吧。”

        “那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就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人了。”

        “这里面肯定有人说谎。”夏尔·罗塞特说。

        夏尔·罗塞特心里想,他马上就回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再回加尔各答,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他在房间里转了几步,又重新坐下,没有说话。她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他一饮而尽。

        “精你原谅,”米歇尔·理查逊说,“不过,你也太固执了……”

        “有人刚刚说了谎。”夏尔·罗塞特又说。

        “这事别再想了,”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说,“也别再怨他了。”

        “不是因为拉合尔的事情?”

        “不,不是因为那个事情。”

        “因为其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米歇尔·理查逊问。

        “我也不明白,”她说,“我看不出来。”

        米歇尔·理查逊走到床边,坐下来。她走到他身边,抚摩着他的头发,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抽起一支烟来。

        “他就应该像他那样生活,”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说,“我们也应该继续我们这种生活。”

        他想要回去,她没有让他走。

        “别再想他了。他很快就要离开加尔各答,这件事,我丈夫正在处理。”

        夏尔·罗塞特转过头来。一个明摆着的事情,他居然没有看出来。

        “噢,是啊是啊,”他说,“如果不可能,完全不可能知道拉合尔的副领事……还活着……不管用什么方式,又怎样去爱他呢?”

        “你瞧,”她说,“如果我强迫自己去见他,米歇尔·理查逊不会原谅我的,其他人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只能做这种女人,和你们在一起,打发时光……就像现在这样……你明白了吧。”

        “说的正是,”米歇尔·理查逊插进话来,他脸上露出了笑,“安娜-玛丽就是这里的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因为什么你不见他?”夏尔·罗塞特又在追问。

        “就因为我们精神上的这份安宁。”她说。

        吊扇搅动着水分十足的空气,搅动着柠檬皮烧酒的气味。他们还待在卧室里面。夜晚又开始变得令人窒息。她给他俩倒了喝的,而后也在房间里面踱起步来。大海的声音更响了,并且,已经有一会儿,她很担心乔治·克莱恩和彼得·摩根俩人。他们正要出去看看,忽听得那游艇鸣了三声。海上很快就会波涛汹涌,一直要到暴风雨过后,才能平息,米歇尔·理查逊说,他们将在旅馆前面上岸,不需要再等他们。夏尔·罗塞特问,彼得·摩根的小说,依他俩看,会不会写成功。

        “你很年轻,你说呢?”她反问道。

        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近旁,不离左右。安静无声——夏尔·罗塞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前一天晚上,还有刚才吃晚饭的时候,他都经历了——它既木像出发之前的那一次,也不像无话可说、不知谈什么的后一次。她去了花园。夏尔·罗塞特站起身来,想出去看看,但还是坐了下去。她很快又回来,把吊扇开到最大的速度,今晚怎么这么热!她说,她站在房间中央,喘着吓人的粗气,两眼闭着,两只胳膊随着胸部的起伏,前后地晃着。他俩看着她。黑色的睡衣,显得她很瘦,她紧闭着眼皮,那份美忽然消失。这时,仿佛她正舒服得受不了了似的,她是处在什么样的舒适中呢?

        突然发生一件事情,是夏尔·罗塞特没有料到的。那是真的吗?是真的。他看见了她的眼泪。眼泪流了出来,淌在面颊上,似粒粒珍珠,晶莹闪亮。米歇尔·理查逊默默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眼泪流完了,流干了。她将身子微微转向窗口,夏尔·罗塞特看不见她的面孔。他也不想特意去看,仿佛一股醉意正在向四处蔓延,仿佛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她的气味正在向四处弥漫,两个男人待在那儿,待在她周围,等着,她出去了,就会回来。

        米歇尔·理查逊转过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安娜-玛丽。”

        她墓地一惊。

        “啊!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她又说:

        “你们一直在这里……”

        米歇尔·理查逊的脸上流露着痛苦。

        “滦,过来。”他说。

        她朝他那里走去,像经过一次真正的分离一样,投入他的怀中,啊,你们一直在这里。顷刻之间,事情跑到了威尼斯,人家听见她走在一条街上,声音在远处,在街头,木见其人,但闻其声,她遇到一个人,不是他们,是另一个人,陌生的人:你在这儿,这么巧,真没有想到!果真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几乎认不出你了;她又说了一些话,说早晨的风太凉,让人一点儿也不舒服,夏尔·罗塞特没有听见,因为那些话没有传到这里,没有传到岛上。陌生人听着她说,陌生人有一张拉合尔副领事的白面孔。夏尔·罗塞特驱散了幻觉。

        “你站在那里睡觉吗?”

        她笑了。米歇尔·理查逊抚摩着她。她坐在他身上,两腿高高地悬着。

        “哦,几乎可以,我承认…”

        “我听见你的声音,多奇怪,就像在威尼斯的街上。”

        米歇尔·理查逊将她整个人儿搂住——她忽然变得多么的年轻,那样坐在他腿上,姿势就像个孩子,她四肢酥软,由他拥抱,他用尽全力,紧紧地搂她一阵,放开了她。她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看着窗外,而后,她走到床边,上床躺了下来。

        米歇尔·理查逊站起身来,也走到床边,离她很近。她平躺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正常的体积。人变得平坦,变得轻薄,全然成了一具笔直的尸体。她的眼睛闭着,然而,她没有睡,肯定没有睡。她的面孔自个儿正在改变,变得不同了,正在收缩,正在变老。蓦地,她显出一种丑陋相,可能从前她正是这样。她睁开眼睛,望着米歇尔·理查逊,叫了一声:“啊,米歇尔……”

        他没有应声。夏尔·罗塞特也站了起来,走到米歇尔·理查逊身边,他俩看着她,薄薄的眼皮在打颤,但没有眼泪流出来。

        在花园的那一端,大海的声音始终不断,还有暴风雨的声音,暴风雨已经来了。她透过那扇打开的窗子,望着暴风雨,她一直躺在那里,躺在他俩的目光下面。夏尔·罗塞特忍了忍,没有叫出声来。叫谁呢?无疑是她吧。为什么想要叫她呢?

        他叫了她。

        我哭,没有什么原因可告诉你,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罩在我心上,现在需要有人哭出来,好像我哭最合适。

        她知道他俩在那儿,一定就在她身边,这两个加尔各答的男人,她身子一动不动,如果动动身子……不……她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她正受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痛苦,离现在太遥远,再想为之流泪也流不出了。

        恍格之中,夏尔·罗塞待朝她伸出手去,她抓住那只手,捂在脸上。

        眼皮不再打颤。她睡着了,他俩离开别墅。

        海洋是绿色的漆,群岛清晰可见,然而,花园依然被接树的阴影笼罩,亮光出现在小径头上。鸟儿喊喊喳喳,朝海岸飞去,天空,乱纷纷的,一片荒诞,一直是的。

        他俩穿过花园,突然,远处传来歌声,像是从岛的那一端传来。是的,这岛是细长型的,米歇尔·理查逊听出了那个声音。

        “是沙湾拿吉的那个女人,”他说,“没错,是她,简直就像跟着她而来的。”

        她确实到岛上来了——在夏季风期间,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过来,搭乘清晨第一班运送粮食的船,船上没有顾客,她找一个角落,不付钱。她今天刚到。她不会认错岛的。大象疯了,也能找到香蕉园。那个巨大的门面呈长方形,足足有二百米长,闪烁的灯光成了白色的亮点:一个有食物的地方。

        他俩出了花园。这时,在他俩身后,别墅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走了出来,她没有看见他俩,他俩在栅栏的外边,只见她平静地朝海边走去。

        “一定是那歌声把她唱醒了。”米歇尔·理查逊说。

        海里,沿着沙滩,一排巨大的水泥桩露出头来,那是用来固定防鲨网的。

        她没有径直走到沙滩上,在小径头上躺了下来,头落在手掌上,胳膊撑在地上,姿势犹如一个女人在读书,她捡起石子,朝前面奶着。她不再扔了,将胳膊伸直,放在地上,面颊贴在那胳膊上,就这样,侧身躺在那里。

        米歇尔·理查逊要从沙滩回去,夏尔·罗塞特想要穿过棕桐林回去。

        “你们什么时候睡觉呢?”

        “白天里,”——米歇尔·理查逊说时,黯然一笑。“我们都尝试过,包括在夜里睡觉,但是最后发现,大白天却是最佳时候。”

        他俩分开了。

        今天晚上,他们将重新聚到一起。

        明天,在加尔各答,他们也将再聚到一起。

        棕榈林,路上寂无一人。路灯已经熄灭。她现在想必是在游泳,在抵挡三角洲鲨鱼的那道安全网的里面,乳白色的身影浸在绿色的海水中。夏尔·罗塞特看见:别墅里面,花园里面,都没有她的踪影,她在游泳,她时而浮出水面,时而被浪头淹没,也许她睡着了,也许,她正在海里哭泣。

        再回去吗?再去见她吗?不。莫非涟涟眼泪不让他去见她?

        夏尔·罗塞特失去了她,同时也失去了欲望。

        疲倦。他知道,待一会儿,无一亮起来,他将一头倒下去;不过,暂时,疲倦还潜伏在那里。他像一个自动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脚步有点儿轻飘。他走在岛上。

        他离开大路,选择一条小径,想斜穿出去,结果,一头撞在那道拦挡乞丐的栅栏上,他折了回来,还在寻找,终于发现,在那道栅栏上,有一个门,他跨了出去,这时,他才感觉到,刚才他害怕极了,那种害怕想起来十分荒唐,他竟害怕自己走不出岛上这块禁地,这块禁地是专辟给她享用的,为了让她得到最大可能的平静。

        他来到了岛的另一头。太阳还没有升出海平面。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他在印度,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时候。

        这里,大海被包围在两个长长的半岛之间,没有树木,只有一些般加庐。拍岸浪很小。原来这是一个环礁湖。一条小路顺着环礁湖伸展。海岸是淤泥地,大海小口小口地舔扰着。绿色的大海,多么美啊。夏尔·罗塞特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远离了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世界太虚幻。

        她想必从海里上来了,正朝那个大门敞开、空无一人的别墅走去,别墅里面,加尔各答皇后享用的吊扇,正白天黑夜地旋转。

        他停下脚步,恍格之中,他首先看见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泪。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躺在吊扇下面——躺在泪水世界里面,副领事说——,那个笔直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眼前。墓地,那个形象变成了另一种形象。他很想行动起来。干什么事情?他很想,啊,很想抬起手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开始抚摩她的脸,她的唇;起先,动作慢慢轻轻,随后,越来越生涩,随后,越来越有力;她的牙齿露了出来,脸上现出一种难看的笑容,现出一种难受的样子;面孔尽可能地迎合着手,面孔完全在手的支配下,她由他摆布了;他一面拍着她,一面大声地说:她不要再哭了,永远不要哭了;她仿佛开始失去记忆,谁也不会再哭了,她说,没有什么再需要弄明白;手在拍着她,每一次都在加强,就要达到一种机械的速度,一种机械的敏捷,很快进入了佳境。突然,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现出一种阴部的美来,随后成了一种平静的美,她的世界被扯开,她同意了,她的头都摆动得极妙,随心所欲地偏来转去,仿佛她的颈项里面,有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齿轮,上好了油;对夏尔·罗塞特来说,她的头成了他手中一个十分灵巧的玩具,一个正在拨弄的乐器。

        米歇尔·理查逊在窥视着他们。

        太阳升出海平面,燃起一团铁锈红。眼花缘乱。眼睛里着了火一般。太阳消失了。夏尔·罗塞特发现,自己正停在环礁湖的岸边。

        他又迈动脚步。

        这个时候走路,如果以为木会太受高温之苦,那就错了。啊,但愿风儿快吹过来,即便是一阵热风也好,但愿静止的空气,时不时地,流动起来……

        今夜,副领事会不会自杀?

        赶紧回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赶紧躺下,百叶窗紧闭,直至夜幕降临,让青春的热情休息一下吧,让青春的热情也睡上一觉吧。

        有人在想:“归根到底,拉合尔的副领事,他像谁呢?”

        疲倦冒了出来,他艰难地迈着脚步。热风开始吹拂,在恒河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吹拂,微弱的热风。我还醉着呢,夏尔·罗塞特想。

        他听到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回答。

        “来呀。”

        身后,沿着环礁湖伸展的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赤脚跑步的声音。他转过身去。脸上泛起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何那般恐惧?

        有人在叫他。人家跑了过来。看那个子还挺高,但却瘦瘦的。她出现在那里。一个女子。她光秃秃的头,如同一个肮脏的尼姑。她挥动着胳膊,啼啼笑着,继续招呼他,不过,却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她是个疯子。她的笑骗木了任何人。

        她指着小海湾,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始终那么一句话:

        “马德望。”

        正是这个疯姑,这个可能来自沙湾拿吉的疯姑,激起了彼得·摩根的创作欲望。

        他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朝她走了两步,又赶紧打住。她一定是刚从海里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两条腿上,糊了一层黑泥,那是环礁湖岸边的黑泥,岛的这一头朝向恒河口,河泥没有被海水带去。他手里拿着钱,没有再往前走。她反复地说着那句话:马德望。她面色暗淡,如皮革一般,两只眼睛深陷,眼角布满鱼尾纹。脑袋上面,积了一层土棕色的垢,像是戴了一顶头盔。湿漉漉的衣裙勾出她瘦瘦的躯体。那种笑,始终不停息,直笑得夏尔·罗塞特汗毛倒竖。

        她将手从衣裙领口伸进去,在胸口处摸了一阵,取出一个东西,伸手递了过去,原来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收回了鱼,紧接着,当着他的面,她嘎吱嘎吱地嚼下鱼头,同时,突然笑得更可怕了。鱼被活活他斩去了头,却仍在她手里翻来挺去。她恐怕很喜欢这样,叫人害怕,叫人恶心,以此为乐吧。她朝他那里猛然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连忙退了两步,她又进了两步,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两步,但是,她进的速度比他退的速度更快,于是,夏尔·罗塞特扔下钱,掉头便跑,沿着小路逃去。

        脚步声在他身后,那是她的脚步声,可以听见她匀速的奔跑,如同兽类在奔跑;她没有去检地上的钱,她跑得很快,他跑得更快。小路笔直,很长,始终沿着环礁湖伸展。救命!威尔士亲王大酒店,那道栅栏,那边的棕榈林,快快出现吧,将她拦住吧。

        她停下来了吗?夏尔·罗塞特也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去。是的。

        大汗淋漓,身体是汗的源泉,身体在不停地冒汗,这么炎热的季风期,简直叫人要发疯,各种思想念头不再集中,正在热化,正在相斥,恐惧控制着大脑,只剩下恐惧。

        她站在百米之外,已经放弃,不再追他。

        各种思想念头又重新回来。

        夏尔·罗塞特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了,但是他知道,他是在这条荒凉的小路上,遭遇了那个事情,他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岛,离开这条荒凉的小路。

        疯子,我是抵挡不住的,疯子比我强大多了,我实在不敢……疯子的目光,我不敢去迎碰……什么都可以领教,但谁独疯子……

        她正在看向大海,她已经忘了。为何刚才那般恐惧呢?夏尔·罗塞特现在笑了起来。疲倦,他又想到。

        天已变晴,却低垂着,灰橙色的天,犹如冬天里的某个黄昏。有人在唱歌,唱着与先前同样的歌。满嘴的鱼腥气味,她在唱。歌声唱醒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刻,她可能还在听着,在那小径头上,她侧身躺着的地方。攀然之间,刚逝去的夜晚给他的第一回忆,竟变成这样的情景:一朵梗茎长长的花朵,在半空中飘游,四处寻找,最后,飘落在疯姑娘的歌上面。

        他顺着刚才跑过去的路,折了回来。她背对着他,蓦地,她径直朝环礁湖里走去,只见她,十分小心、十分谨慎地进入水里,直至全身沉入水下。只有头浮在水面上,浮在水花里,恰似一条水牛在水里那样,她开始游泳,动作缓慢得如在幻觉中。他明白,她在逐浪。

        酷热的白昼。太阳升在岛上,火辣辣的太阳无处不在,它照射在那个沉睡的姑娘水淋淋的身上,也照射在那些躲在阴暗的卧室里面睡觉的人身上。

        今晚,在俱乐部,副领事正对经理说:

        “和一个商店里的伙计交往,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这件事,经理,我对你讲过吗?”

        “你是说那个揭发你的人吧,先生!”

        “正是,那个人对一个商店的监察官说,不是他而是我偷了那盘唱片。后来,他写信给我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父亲,他会杀了我的,再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心里的秘密,不可随便泄露的。’我曾经回忆过,现在,我有时还在回忆,到底有哪些秘密,过去可能泄露给他了。”

        “先生,那个偷唱片的,就是我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经理。”

        “我们不谈这个,先生。你继续讲吧。每个星期天,去拉弗里特老爹那里,是我最偏爱的一件事情。”经理说。

        “我没有什么偏爱的事情,”副领事说。“不过,确实,拉弗里特老爹的小旅馆,想来给我印象最深。”

        “我想,拉弗里将老爹,就是我吧,先生?”

        “不对。星期天,在拉弗里待老爹那里,星期天过得很快,喝茶的时候到了,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母亲看着手表,我只说了一句话。哪一句话?”

        “你说,你在阿拉斯很高兴。”

        “正是,经理。那里二月里,在加来海峡上,夜色正开始降临,我不要蛋糕,不要巧克力,只要她让我留在那里。”

        “你的功课成绩怎么样,先生?”

        “很棒,经理。不过,我们还是被开除了。”

        “那个匈牙利大夫呢?”

        “我挺喜欢他的,他常给我五百法郎的钞票。那时我大概十五岁吧,你的情况呢?”

        “都一样,先生。”

        “星期天,”副领事继续说,“有很多父母到寄宿学校来,领出自己的孩子,去度过漫长的星期天,他们到来的时候,一眼便能被认出来:从他们穿着的肥大的外套,从他们戴着的海蓝色的鸭舌帽,从他们望着他们母亲时的那种方式,他们的母亲,天天都是一身节日的打扮。”

        “什么乱七八糟的,先生;星期天,你回了纳伊。”

        “说得对。”

        “先生,我们都醉了,你父亲在哪里?”

        “在他要在的地方,经理。”

        “你母亲呢?”

        “我母亲嘛,我寄宿阿拉斯的时候,她变漂亮了。那个匈牙利情人,他只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他在马路上踱来踱去,挨着冻,他在挨冻,我呢,又开始老调重弹:‘求求你, 让我就留在阿拉斯吧。’情人回来了,冻得那个样子。我母亲说:‘对待孩子,无论你做得不够,还是做多了,是不是都一样呢?’他说其实都一样,他们还不懂事理,只懂得要什么。我回去了。”

        “回哪里?”

        “回你要回的地方呗,先生;咳,这还用问!”

        “于真万确。”

        “你还不曾对我讲过,先生,为什么你情愿留在寄宿学校呢?”

        他没有回答。经理身子向前倾着,他敢了,他不怕了,因为副领事待在加尔各答,很可能就剩下了这最后几日。

        “还有蒙福尔中学以后的情况,先生,来吧,讲一点。”

        “没什么讲的,命中注定,我母亲说。在厨房里面,我给自己煮一个带壳的清心蛋,一边大概在思考吧,现在我记不清了。我母亲走了,经理。她站在钢琴旁边,穿着蓝色的长裙,说:‘我要去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又能怎样呢?’后来,那个唱片商死了。她留在布雷斯特。她也死了。我还剩下一个姨妈,住在马尔赛坡区。这个,我很清楚。”

        “关于拉合尔的事情,先生,讲一点,来吧。”

        “在拉合尔吗?我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经理。”

        “还是要让别人了解了解吧,先生。”

        “马尔赛坡的姨妈要给我找一个女人。我对你讲过吗?(经理说没有。)她要给我找一个妻子。”

        “你同意她找吗?”

        “是的。她要找的女人,想来还不丑吧,穿着晚装一定还算漂亮。她将叫什么来着,确切的名字,我不知道,木过,尼科尔,尼科尔·孤舍尔这名字也许很合适。头一年里,兴许就分娩了。自然分娩。我说的,你能想象到吗,经理?”

        “能想象到,先生。”

        “产褥期里,她会捧着普鲁斯特的小说,一个玫瑰色面庞的女人,喜爱玫瑰小说。她的脸上,好像总是流露着受到惊吓时的那种表情,她看我的时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活像纳伊的天真姑娘,纯洁无瑕。”

        “你爱她吗?”

        “跟我讲讲那些岛屿吧,经理。”

        俱乐部经理又讲起了岛屿,他说,威尔士亲王酒店的大厅,就像一艘大型客轮的甲板,由于宽大的窗慢滤光的效果,大厅里光线始终若明若暗。瓷砖地面感觉沁凉。有一个码头,游客可以租上一条小艇,去别的岛,当风急浪大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季风一来,这时期,满岛都是鸟。鸟儿栖在芒果树上,鸟儿成了岛屿的俘虏。

        “你的工作,最后是怎么安排的?”俱乐部经理问。

        “我想,这几天,我就会得到消息。”副领事说。

        “是去什么地方,你想过吗?”

        “我想一定还是孟买。我已经想象到了自己在孟买,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面对着阿曼海,一直坐下去的那种形象。”

        “别的没有了吗?你没有别的什么对我讲吗,先生!”

        “完了,没有了,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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