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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男耕女织”的诅咒

        “当农事甫毕,男妇老幼共相操作,或篝灯纺织,旦夕不休,或机声轧轧,比屋相闻。”

                                                                                                         ——《汉川县志》

        1373年前后的某一天,江南首富沈万三与当上皇帝不久的朱元璋侃侃而谈,有过一番很精彩的对话,他当时的心情一定非常的愉快和得意。不过,他不会想到的是,仅仅十多年后,他将家破人亡,他的儿子沈文度爬着去见一位官府新贵。

        沈万三是元末名气最大的商人,民间流传一句谚语曰:“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出生在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南浔镇的沈家漾,后迁居周庄。从各种笔记资料看,沈万三成为巨富的原因有三个。一是粮食生产和土地兼并,“躬稼起家”继而“广辟田宅,富累金玉”,以至“资巨方万,田产遍于天下”,有野史说,沈家拥有了苏州府三分之二的田亩;二是继承了一位巨富的财产,据杨循吉《苏谈》记载,吴江富商陆道源富甲江左,晚年意气阑珊,决心出家为僧,就把所有的资产都赠给了沈万三;三是从事海外贸易,他以周庄为基地,利用白砚江(东江)西接京杭大运河,东入走浏河的便利,把江浙一带的丝绸、陶瓷、粮食和手工业品等运往海外,的作者、历史学家吴晗考据说:“苏州沈万三一豪之所以发财,是由于作海外贸易。”沈万三的豪富之名,在当时就流传全国,民间传说他家藏一个“聚宝盆”,因此有取之不尽的金银珠宝。

        江南士民反抗元朝之时,江南一带众多汉族富商地主给予了积极的支持。沈万三先是资助张士诚,助其购粮扩军。后来,他又投靠了更有势力的朱元璋。出身于草根的朱元璋广泛吸纳这些富商当官,甚至还与他们称兄道弟,沈万三就是最重要的金主之一,民间传说,他与朱元璋曾结拜为金兰兄弟。明政权定都南京后,要修筑城墙,财政捉襟见肘,于是,沈万三出巨资,独力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城墙――洪武门至水西门城墙,还献出白金二千锭,黄金二百斤,助建了南京的廊庑、酒楼等,朝廷上下对之称颂不已。

        有一次,君臣闲聊,春风满面的沈万三突然提出,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犒劳三军。

        朱元璋冷冷的说,“朕有兵马百万,你犒劳得过来吗?”

        沈万三应声答道,“我每人犒劳一两黄金如何?”

        沈首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应该非常明快得意,他可能没有注意到朱皇帝脸色的莫测变幻。

        《明史·后妃传》中记录了此次对话之后,朱元璋与皇后马秀英的交谈:皇帝忍着怒气说,“一个匹夫要犒劳三军,他是想要犯上作乱呀,朕一定要杀了他。”皇后劝说道,“这种不祥之民,老天自会杀他,何须陛下动手。”

        在“朕即天下”的皇权年代,谁是老天?当然还是皇帝也。马皇后的意思其实是,您还没有到杀沈万三的时候。

        中国的每一个朝代,在开国之初都会展现宽松气象,任由工商自由,恢复民间元气,明代也不例外。朱元璋登基之后,提出了一个大规模的减税计划,减轻民众负担,同时还是明令不得扰商,官府不能以节庆为名,低价强买民物。

        然而,当政权稍有稳定,统治者对工商的态度立即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每次朝代更迭,新的建政者都会反思前人的失误。朱元璋的反思心得是:“元氏阍弱,威福下移,驯至于乱。”也就是说,中央集权涣散,民间的势力强大,才造成了祸乱。因此,当他听到沈万三要犒劳三军后会勃然变色,正是这种心理的条件反射。

        朱元璋深感豪族在地方盘根错节,必成尾大不掉之势,一定要予以割除。在登上皇位的洪武初年,他就下令把江南十四万户民众迁到他的老家安徽凤阳,其中有很多就是富商地主,据明代学者贝琼的记载,三吴地区的巨姓大族离开故土后顿成离水之鱼,资产全数流失,在数年之内,或死或迁,无一存者。这些人留恋昔日的豪华生活,便常常扮成乞丐回家扫墓探亲,沿途唱着他们自编的凤阳花鼓——“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定都南京后,朱元璋又先后分两次,把天下6·73万户富商迁居到南京,这几乎是对商人阶层的一次围歼式的打击,明初名臣方孝孺对此的评论是:“大家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

        对于商人阶层“先用之,后弃之”,朱元璋非第一人,前可见两汉的刘邦、刘秀,后可见1928年的蒋介石,几乎是所有造反成功者的共同“秘芨”。对于这种做法,朱元璋自己有一段话讲得非常明白,他说,“以前汉高祖刘邦把天下富商都迁到关中,我一开始还觉得不可取,可是现在想来,京师是天下的根本,才知道必须要这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当剪灭豪族成国家战略之后,沈万三的命运就无从更改。1374年(洪武六年),沈万三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充军云南,他死于何年,已不可考。1386年(洪武十九年)春,沈家又因为田赋纠纷而惹上官司,沈万三的两个孙子沈至、沈庄被打入大牢,沈庄当年就死于狱中。到了1398年(洪武三十一年),沈万三的女婿顾学文被牵连到一桩谋反案中,顾学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被“同日凌迟”,近八十余人被杀,没收田地。沈家从此衰落。

        《明史·佞幸·纪纲传》记载了沈万三之子沈文度的一段故事:朱元璋驾崩后,其四子朱棣夺位登基,是为明成祖,纪纲是朱棣心腹,担任特务机构锦衣卫的指挥使,此人极善敛财,曾构陷上百个富豪之家,将其资产全部抄收。当时,沈万三家族已经被抄家,不过还有一点家底留存,万三之子沈文度匍匐在地上,爬着去求见纪纲,进献了黄金、龙角等珍贵之物,愿意当他的门下之客,年年供奉,岁岁孝敬。纪纲就派沈文度帮他寻找江南美女,沈家靠上这棵“大树”之后终于“重振家门”,沈文度将搜刮来的金钱与纪纲五五对分。

        一个时代或国家,商人阶层的地位高低如何,只要看一个景象就可以了:当商人与官员在一起的时候,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或是“跪”着的。从沈万三的“犒劳三军”,到沈文度的“蒲伏见纲”,明初商人地位之演变,可见一斑。当帝国最著名的商人之子只能爬着去见一个新晋权贵的时候,工商业的政治尊严已无从谈起。

        钱穆曾说,“现代中国大体是由明开始的。”此论颇有深意。

        明帝国初建的十四世纪中期,正是世界政治史和经济史上的一个转折时刻,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在西方,由自由民组成的新兴商业城市成为欧洲的新希望,教皇和各国君王的权力受到控制,一场伟大的、以“文艺复兴”为主题的启蒙运动拉开了帷幕。同时,北欧和西欧各国开始海外大冒险。在政治革命、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综合推动之下,“世界时间”的钟摆终于从东方猛烈地摇向西方。

        而在东方,从皇帝、知识分子到草民百姓,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一历史性的变局。在这里,成熟的农业文明正达到前所未见的繁荣高度,与之相伴随的是,中央集权制度也历经千年打磨而趋于精致。朱元璋悍然取缔了沿袭千年的宰相制度,将一切国政大权均集中于皇帝一身,政治的专制化和独裁化达到了巅峰。钱穆因此说,“可惜的是,西方历史这一阶段是进步的,而中国这一阶段则退步了。”

        退步的最大特征是保守。

        当汉人从蒙古人手中重新夺回统治权柄之后,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不再旁落。于是,“稳定”成为一切政策的出发点,在治国策略上,一切以内向孤立和向往静止为治理的目标,而其手段则必然是自我封闭。

        “稳定”是一个政治概念,而非经济概念,它几乎是中央集权制度追求的惟一目标。以研究明史而著名的黄仁宇在《明代的漕运》中如此描述独裁者们的共同心理:在他们看来,“稳定性的地位总是超越发展和扩张。”也就是说,“稳定压倒一切”,在这一点上,不容争论。

        具体到明朝,黄仁宇尖锐地指出,“从一开始,明太祖主要关心的是建立和永远保持一种政治现状,他不关心经济的发展。”他写道:“就明人关心的问题来说,虽然中国向来是世界的中心,但是必须保持其农业特点,不能兼容并包发展商业和对外贸易。中华帝国对外并不寻求领土扩张,同时出于安全的角度考虑,明王朝当局非常想把国土与世界隔离开来。只要能够,同世界各国的交往和联系减少到最低程度。”

        对于一个专制型政权而言,影响“稳定”的因素有两个,一是外患,一是内忧。控制前者的最可靠的办法是杜绝对外的一切交流,与各国“老死不相往来”;实现后者的办法,则是让人民满足其温饱而民间财富则维持在均贫的水准上。

        明代治国者分别找到了两个办法,那就是,对外——实施闭关锁国的“大陆孤立主义”,

        对内——追求“男耕女织”的平铺型社会格局。

        与元代积极鼓励海外贸易截然相反,明朝从创建之初起就推行对外封闭的政策,具体而言,就是“北修长城,南禁海贸”,把帝国自闭为一个铁桶。

        在北方,为了防止蒙古势力的卷土重来,明朝修筑了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的万里长城,全线划分为九个防备区,由重兵驻守,时称“九边”,这些边关成为被官府严密管制起来的边贸集散地。从此,自汉唐之后就绵延不绝的“丝绸之路”日渐堵塞,中国与欧洲的大陆通道上驼马绝迹、鸿雁无踪。

        在南边,朝廷下令禁止民间出海,朱元璋在登基的第四年,1371年12月,就下达了“海禁令”,禁止临海的民众私自出海(“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随后二十余年中,多次颁布禁止海外经商的敕令——

        1381年(洪武十四年),禁止民众私通海外诸国(“林示濒海民私通诲外诸国”);

        1384年(洪武十七年)正月,禁止民众下海捕鱼(“禁民入海捕鱼”);

        1390年(洪武二十三年)十月,户部重申不得与外商贸易的禁令(诏户部“申严交通外番之禁”);

        1394年(洪武二十七年)正月,禁止民间使用国外的任何香料和商品(“禁民间用番香、番货”)。

        朱元璋制订律法,对于违禁者及私行放禁的滨海军卫官兵,都处以严刑。明成祖朱棣登基后,仍然遵循“洪武事例”,宣布“不许沿海军民人等私自下番交通外国,遵洪武事例禁治。”

        在如此严厉的海禁政策之下,唐、宋、元以来的海外贸易遭到毁灭性打击,已经繁荣数百年的泉州、明州(宁波)等大型港口城市迅速衰落,民间的海外贸易从此成为非法生意。

        在国门徐徐关闭之际,还发生过一个很突兀的“意外事件”,很多年后,它的“意义”一再被放大,以证明我们是一个多么开放和强大的国家,那就是“郑和下西洋”。

        1405年(永乐三年),朱棣委派他最信赖的太监郑和率领一只由63艘大船、两万七千多名随员组成的舰队远航南太平洋地区,这是当时世界上无与匹敌的巨型舰队。在随后的二十八年里,郑和先后七次出洋,史称“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古代史上规模最大的远洋活动。据《明史》记载,此次行动的表面理由是宣示国威,而实际上是寻找失踪的明惠帝。郑和远航所用的海船,由设在南京的宝船厂和太仓的苏州府船场所制造——它们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造船工厂,所有军储粮草集中于太仓的刘家河港,出发地点则是泉州港。根据史载,郑和舰队的旗舰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折合现今长度为151.18米,宽61.6米。船有四层,可载千人,船上9桅可挂12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二百人才能启航,船上配有航海图、罗盘针。这艘“海上巨毋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木帆船,比一百年后的欧洲海船也要大十倍左右,可见中国造船技术之发达。郑和舰队的规模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明朝海军的实力,据考证,在1420年前后,明朝拥有1350艘战船,其中包括400个大型浮动堡垒和250艘设计用于远洋航行的船舰,海军实力为全球第一。

        从1405年至1433年,郑和率庞大船队七下西洋,经东南亚、印度洋远航亚非地区,最远到达红海和非洲东海岸,航海足迹遍及亚、非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远航船队满载瓷器、丝绸、麝香、铁器和金属货币等,所以又称为“宝船”。郑和所到之处,一方面宣扬明朝国威,邀约各国委派使臣到中国“朝贡”,同时与当地进行贸易。

        在区域经济史上,郑和的远航行动表明中国在当时的东亚和南亚地区建立了一种以“朝贡”为特征的区域性政治、经济合作体系。

        在14世纪末、十五世纪初,随着蒙古帝国瓦解和元朝的灭亡,中国与欧洲的陆地联系中断,处于中世纪的欧洲此时尚未强大起来,明帝国成为东方最为强大的帝国——也是实际上的第一大经济体。明朝皇帝习惯将海外各国视为藩属,将其与明朝的外交活动称作“朝贡”。在外交政策上,明朝以“厚往薄来,怀柔远人”为宗旨,热衷于政治上万国臣服的独尊。根据《万历明会典》的记载,被明朝认定为“朝贡国”的国家包括“东南夷”的六十二国——含朝鲜、日本、安南(越南)、锡兰(斯里兰卡)等、“北狄”的鞑靼八部、“东北夷”的女真二部、“西戎”的七十二国——含吐蕃(西藏)等。朱元璋还将日本、琉球、朝鲜和安南等十五个邻国划定为“永久不予攻伐”的国家。

        根据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的研究,明朝主导下的东亚“朝贡秩序”有三个特点:

        第一,由宗主国(中国)提供国际性安全保障,朝贡国因而不必保持常设性军事力量,这意味着区域内部的纠纷不必诉诸武力解决;第二,朝贡体系所保护的交易进行“无关税”特别恩典,为外部世界提供了极富魅力的商业机会;第三,多元化前提下的文化认同,朝贡秩序所奉行的理念,就中国方面而言,意指皇帝的恩德教化四海因而囊括不同质的文化,这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在事实上充当着异质要素之间交流的媒介。

        由滨下武志的研究可见,在十五世纪前后的西太平洋地区出现了一个以中国为中心、以白银为统一货币、无关税壁垒的政治、经济联盟,这也是当时世界上覆盖面最大、人口最多和结构最稳定的区域性国际体系。它同时表明,中国与周边各国不存在武力征服的关系,而是形成了一个具有“中心-边缘”结构的共荣体系。若没有欧洲人的强行进入,这又是一个超稳定的国际秩序。

        美国学者彭慕兰在《贸易打造的世界》一书中也印证了滨下武志的研究结果,他认为,朝贡制度的主要目的在于政治和文化方面,但它协助提供了一个“国际性”的货币制度。在这种制度的影响下,不同地区的人形成了相同的奢侈品品味,各国商品的品质标准也趋于一致。这些商业网与国家密切相关,但它们也有自己的独立生命。所以,当欧洲人进入到这片领域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特别的优势,甚至在一开始,仅仅是一些好奇的、充满了崇敬之心的采购者。

        郑和的七次远洋,其实是对这一联盟体内的“东南夷”南部诸国的一次大规模巡检,庞大舰队所呈现出的军事实力和商品丰富进一步巩固了明帝国在南亚地区的宗主国地位。朱棣在委派郑和出洋的同时,在京城设立会同馆以待国宾,还设四夷馆,专掌翻译各国及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在永乐一朝中,先后有四位海外国家的国王泛海而来,其中三位乐而不归,留葬于中土。

        这一国际联盟维持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它的松散与瓦解,正是亚洲与欧洲实力陡转的关键所在,而让人无比叹息的是,对其的率先破坏者,竟是明帝国自身。

        历史的转折时刻出现在1492年。

        这一年——也就是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的59年之后,明廷下令“闭关锁国”,沿海人民从此不得与来华的番船发生任何交通、贸易行为,第二年,明廷敕谕今后百姓的商货下海,即以“私通外国”治罪。郑和历次航海留下的所有官方文档均被兵部尚书刘大夏下令烧毁。据《明律解附例·附录》记载,朝廷在1585年甚至发布过一道命令,声称谁要建造双桅杆以上的船只,就视同叛乱,处之以死刑。中国人在造船技术上的进步从此嘎然而止。终明代一朝,海禁政策时松时紧,但基本上没有开放禁令。

        也是在1492年的8月,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带着西班牙国王给中国皇帝和印度君主的国书,向正西航行,到达了美洲的巴哈马群岛,伟大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开始了。1493年,梵蒂冈教廷敕令,将世界一分为二,东边是葡萄牙的势力范围,西边则属于西班牙。

        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与悲剧的意味。在海洋文明到来的前夜,早慧而拥有先进技术及强大区域领导优势的中国,以坚定而骄傲的自闭方式拒绝参与。后人读史至此,莫不掷书而起,面壁长叹。

        在西方史学界,1500年往往被看成是近代与现代的分界线,如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所描述的,“16世纪初期,中西欧诸国能否在世界民族之林脱颖而出,显然未见端倪,东方帝国尽管显得不可一世,组织得法,却深受中央集权制之害。”他还曾用充满了吊诡的笔调描写中国的闭关锁国:“郑和的大战船被搁置朽烂,尽管有种种机会向海外召唤,但中国还是决定转过身去背对世界。”

        那道转过身去的背影,成为未来四百年的一个东方定格,中国将为此付出难以计算的代价。“郑和下西洋”留给后人的,与其说是赞美和惊叹,倒不如说是一声悠长而没有着落的叹息。许倬云在《历史大脉络》一书中评价说,“郑和出航是元代海运畅通后的最后一次大举。其航线所及,都是元代各国商舶常到的地方……这一次海上大举,空前盛大,但并非凿空的探险,因此在历史上并不具有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等人开拓新航线的意义。”

        闭关锁国让中国与世界隔绝,重新成为了一个“孤立的天下”。在对内政策上,明代统治者向往和追求的境界则是――男耕女织。

        乞丐出身的朱元璋是一个很特别的皇帝,他的治国策略只有两个字,一是俭,二是严。

        所谓俭,他痛恨商人,视之如国贼,曾下令“如果有不从事农耕,而专门做买卖生意的,全部看成是游民,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就在当上皇帝的洪武初年,他颁布法令,规定商贾之家不许穿戴绸纱,民间百姓的房子大小,不能超过三间、五个间架,不准用彩绘的斗拱。所谓严,就是实行了很严格的法律来惩治贪官污吏,根据明初法令,官员如果贪污达到六十两白银,就会处以扒皮的酷刑,朱元璋下令把各州府县衙门的土地庙,作为剥皮的场所,俗称“皮场庙”,扒下来的人皮,添之以稻草,立于衙门一侧,以警示继任者。

        朱元璋平生读书无多,最喜欢的是,尤其是关于“小国寡民”的那一段。在他的理想中,一个完美的帝国就应该是无贫无富、“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男力耕于外,女力织于内,遂至家给人足”,每个人都安于眼前,一生不出家乡,老死不相往来,如乡野之草,自生自灭,帝国将因此绵延百世,千秋万代。这种朴素的治国理想当然非他一人所有,从老子的,到陶渊明的,乃至毛泽东的人民公社,无一不与此前后呼应。

        为了建设这个“人间桃花源”,朱元璋剪灭了天下豪族,然后在“耕”和“织”两个产业上进行重大的变革。他进行了一次土地革命,大地主阶层被消灭,形成了一个以小自耕农为主的农耕经济,1397年,据户部的报告,全国有田700亩以上的只有1.4341万户。同时,朱元璋大力推广种棉技术。

        在中国经济史上,有两种植物彻底改变了国家的命运,一是宋代的水稻,二是明代的棉花。

        棉是一种外来植物,原产自于印度,在汉字中第一次出现是南朝的《宋书》,宋末元初,它已经在南方地区得到一定面积的普及,元代的元贞年间(1295—1296),松江府乌泥泾(今上海的华泾镇)的妇女黄道婆在海南学到了一种新的纺织技术,她回到家乡教人制棉,改革研制出一套赶、弹、纺、织的工具——去籽搅车,弹棉椎弓,三锭脚踏纺纱车等等,使得棉纺织技术得到重大突破。

        朱元璋建国之后大力推广棉花种植,他下令,农民有田5亩至10亩,俱令种桑、麻、棉各半亩,10亩以上倍之,地方官不督促的要处罚。这些政策的推行,不仅使荒废的土地尽量被利用,粮食产量大增,也为棉纺织业的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原料。《明史·食货志》记载: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全国共有田地850万顷,比元末增长了四倍多,其中棉田的增加最为显著。

        棉花种植和棉纺织技术的革新,彻底改变了中国人以丝绸和麻布为主的穿着传统,服装产量为之大增,棉纺织迅速成为全国第一大手工制造业。据吴承明的研究,明清两代,中国每年生产约6亿匹棉布,商品值近一亿两白银,其中52.8%是以商品在市场出售的。黄道婆的家乡松江是棉布生产最集中的地区,《松江府志》记载,“在旺销的秋季,每天出售的松江大布达15万匹之多”,这个数据稍有夸张,不过据吴承明的计算,全年估计约有二千多万到三千万匹,这也是一个十分惊人的产量了。

        明代的这场“棉花革命”,如同之前的“水稻革命”一样,再一次刺激了生产力的发展,正如现代经济学理论所提示的那样,只有当单位投入的产出增加时,一个国家的宏观经济和人均收入才会持续增长。很显然,“水稻革命”和“棉花革命”都符合这一定律。《明史·食货志》中就曾这样描写朱棣时期的情况:“计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石外,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

        如果将明代棉纺织业的发展放在全球经济史中进行观察,我们将看到一个颇可参照的现象:发生于欧洲的工业革命其实也是以纺织业为启动点的,而它最终引爆了机械技术的革命性创新,同时带来社会组织的颠覆性变化,最终诞生了资本主义,改变了人类文明的方向。

        至此,所有的读者均会生发出一个重大的疑问:为什么同一个产业的创新,在中国竟没有引发与英国相同的革命性效应?

        更让人吃惊的是,根据中外学者的研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史料可以肯定地显示,在19世纪80年代以前在中国有棉手工业纺织场!赵冈和陈钟毅在《中国经济制度史论》中十分确凿地写道:“中国传统手工业各大部门都曾有过工场雇佣人工操作生产的记载,唯独棉纺织业没有任何手工工场的确切报道。”

        那么,在一个小小的松江府中,每年二千多万到三千万匹的棉布到底是怎样制造出来的?比英国产量大出六倍之巨的产能规模,为什么没有形成集约式的企业化生产?

        在一朵小小的棉花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明代秘密”:每年6亿匹的棉布居然绝大部分是由一家一户的农村家庭所织就的。

        在明代的众多地方史志中,我们一再读到这样的记录——“四乡之人,自农桑而外,女工尚焉。摧车蹋弓,纺线织机,率家有之。村民入市买棉,归诸妇女,日业于此,且篝灯相从夜作。”(《南浔镇志》)

        “女红不事剪绣,勤于纺织,虽六七十岁老亦然。旧传有夜完纱而旦成布者,谓之鸡鸣布。”(《温州府志》)

        “当农事甫毕,男妇老幼共相操作,或篝灯纺织,旦夕不休,或机声轧轧,比屋相闻。”(《汉川县志》)

        这些记录呈现了十四世纪中国乡村的生产景象:每个农家都有织机一部,耕作之余,无论妇幼老小都从事纺织,全家动手,机声不休,通宵达旦。每户所织之布虽然数量甚微,但是因户数众多,聚合之后,却成惊人的亿万之数。

        棉纺织业的家庭化与当时的人口过剩现象有关:自明之后,中国人口迅速膨胀,建国之初的人口约为6500万,到1600年时已在1.5亿左右,人地比率日渐恶化,即便在水稻技术最为普及和发达的江南地区,农户一年耕作也仅仅能满足八个月的口粮。棉花的大面积推广及棉纺织技术的成熟,恰好为过剩劳力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出路。更“巧合”的是,适于栽培棉花的长江中下游一带正是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

        这种“一户一织”的家庭纺织与规模化的工场化生产相比,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优势是,前者的从业者几乎没有劳动成本支出,老幼妇女都可从事,而且时间也是没有成本的,任何人都可利用闲暇时间单独操作。在这种生产模式的竞争之下,规模化的手工业工场当然就没有任何生存的空间了。

        这就是为什么拥有6亿匹产能的棉纺织产业竟然没有培育出一家手工棉纺织厂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引发了西方工业革命的纺织业在中国没有产生同样变革的根源。在现代经济研究中,早期的乡村工业常常被称为“工业化原型”(proto-industrialization),它为工业革命的诞生提供了市场和技术前提。然而在中国,乡村工业则变成了工业化的障碍,它发挥无比的抗拒力,来阻止工厂的兴起与工业化进程。正因为棉纺织业在制造环节被家庭作坊所控制,所以在技术进步上无法向工厂化和机械化进步,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悲剧,甚或它竟有宿命的意味。

        而这种戏剧性的状况,又是中央集权体制所最为渴求和推崇的,它十分完美地符合了“男耕女织”的社会理想,每一个社会细胞都被打散,在经济上缺乏聚合的必需性,因而得以保持低效率前提下的“超稳定结构”。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经济制度的变革与政治制度有最密切之关系,“均贫灭富”的小农经济和高度专制的中央集权制度有天然的契合性,当一项技术革命发生之际,后者会本能地将之“异化”。

        一个能够“闭门成市”的国家,必须具备两个重要的条件,一是土地之广袤和粮食之充沛足以养活全体国民,二是人口之众多足以满足工商生产的市场供求。如果这两个前提成立,那么,技术的进步很可能会强化――而不是减弱――这个国家的内向与封闭。

        在学术界,只有很少的学者观察到这一规律,从来没有到过东方的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文明史纲》中曾简短地提及,“人口的众多导致了中国不需要技术进步,内需能够满足供应,而不必追求海外市场”。对农业文明状态下的民生而言,最主要的内需产品只有两个——一是吃,二是穿,而水稻和棉花的引进与推广,在“耕”和“织”两大领域分别解决了技术性的问题,创造了闭关锁国的必要条件。

        于是,自宋代之后日渐奉行的“大陆孤立主义”终于在明代找到了现实的落脚之处。十四至十五世纪的那场“棉花革命”是中国农业经济的最后一次革命,是小农经济兴盛的关键性因素,它将古典的中国经济推拱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并终止于此。从此之后,在长达四百年的漫长时间里,中国成为一个不再进步的、超稳定的小农社会,一个与“世界公转”无关的、“自转”的帝国。据英国学者安格斯·麦迪森的计算,中国在1300年(元朝庞德四年)的人均GDP为600“国际元”,此后增长全面停滞,一直到1700年(清朝康熙三十九年)的四百年中的增长率为零,而欧洲则从576“国际元”,增加到了924“国际元”。

        在这个意义上,“男耕女织”是一个“唯美主义的诅咒”。

        如果从静态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是一种效率与管理成本同步极低的社会运行状态,若没有外来的“工业革命”的冲击,竟可能是中国历史的终结之处。自宋代的王安石变法之后,帝国的治理者已经找不到经济体制变革的新出路,于是,通过推广“男耕女织”的民生方式,将整个社会平铺化、碎片化已成为必然之选择,社会组织一旦被“平铺”,就失去了凝聚的力量,从而对中央集权的反抗便变得微弱无力。

        这样的治国策略在明代看上去是成功的。黄仁宇便论述说,“在明代历史的大部分时期中,皇帝都在没有竞争的基础上治理天下。在整个明代,都没有文官武将揭竿而起反对国家。此外,普通百姓对国家的管理不当极为容忍……由于这些条件,王朝能以最低的军事和经济力量存在下来,它不必认真对待行政效率,王朝的生命力不是基于其优势,而是因为没有别的对手替代它。”

        黄仁宇所谓的“替代的对手”,仅仅是站在竞争的角度观察,而如果从制度的角度来看,又存在两种可能性,其一,新的“替代者”继续延续明帝国的模式,让社会在静止的、超稳定状态下缓慢地“自转”,其二,则是出现一种根本性的、新的制度将之彻底地推翻并更换之。这两种状况后来都发生了。第一次的替代出现在1644年,而第二次则出现在遥远的1911年。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在明史研究中,有一个重大理论分歧,迄今没有定论,那就是,明代中国到底有没有跟西方一样,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而中西国运的分野,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

        在正统的史学界占主流地位的是“萌芽自发论”。早在1939年,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认为:“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围绕这一著名的论断,中国学者用众多史料证明“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和西欧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在现行的中学、大学教科书中,编写者仍然持有此论。

        200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明史研究室完成了题为《晚明社会变迁研究》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该研究认为:在明代,“就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而言,由于货币经济极大扩展,商业性行为成为几乎全社会的取向,中央集权专制国家权力由此严重削弱”。他们的结论是:货币经济的扩大发展,在中国和西方几乎是同步的。东西方货币经济发展的趋同,为世界形成一个整体奠定了基础。晚明社会变迁与世界变革联系在一起,中国不是被动地卷入世界,而是积极参与了世界历史成为一个整体的过程,并对世界市场的初步形成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西方学界,也有人对这一观点予以应和。1990年代之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彭慕兰以及他的同事弗兰克、王国斌等中国史专家形成了一个“加利福尼亚学派”,以反对“欧洲中心论”而著称。2000年,彭慕兰出版《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一书,认为:至18世纪以前,在“重要日用品市场及生产要素市场的广度及自由度”上面,中国经济制度与欧洲并没有根本的区别,而中国所以没有能够走上类似英国工业式的发展道路,主要是因为不具备英国那样地理位置优越的煤矿、以及不具备能够提供棉花、木材、谷物等集约产品的殖民地。彭慕兰因而断定说,“那种认为中国或是由于人口压力,或是由于社会所有制关系的性质而闭塞并极为贫穷的观点,如今在我看来完全处于守势地位。”

        同时,与上述观点形成鲜明对立的学者也大有人在。

        在中国学者中,最早对“萌芽自发论”提出异议的是顾准。他在1960年代就反思说:“我们有些侈谈什么中国也可以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来的人们,忘掉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它也是一种法权体系……资本主义从希腊罗马文明产生出来,印度、中国、波斯、阿拉伯、东正教文明都没有产生出来资本主义,这并不是偶然的。中国不少史学家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

        顾准之后,海外的黄仁宇、赵冈、费维凯等人也从各自的专业方向认定,在明代没有发生资本主义的萌芽,而且在高度专制的皇权制度之下,绝无这种可能性。黄仁宇在一书中说:“支持现代商业的法律程序以私人产权作基础,首先即与孟子道德观念相反,而后者正是官僚体系奉为天经地义的……当这么多必要的因素全付之阙如,现代商业如何能在中国发展?”在另外一部的书中,他进而认为,“为什么中国不能产生资本主义?因为她志不在此。她不仅不能产生,而且一向无意于产生。”

        学界观点如此对立,概括而论,源于学术立场的不同。“萌芽自发论”及“加利福尼亚学派”以物质文明的发展为立论基础,认为“经济基础自动地会决定上层建筑”,而顾准、黄仁宇等人则把考评的重心放在法权制度的建设上,认为没有社会制度上的决定性突破,经济制度的变革都不可能发生质变。因立论不同,双方的结论自然南辕北辙。在这场争论中,布罗代尔的观点比较折衷,在他看来,明清两代的中国肯定已经出现了“市场经济”,但是并没有出现“资本主义”。也就是说,他认同明代经济的市场化程度并不落后,但在社会制度上没有进步。

        将发生在明代的这些变化放之于全球环境中进行观察,我们将清晰地发现,貌似繁华的中国其实正飞驰在一条“反世界潮流”的轨道之上。

        ——当全球海洋贸易即将兴起的前夜,拥有地球上最强大海军的帝国却选择了自毁战舰和内向封闭;

        ——在产业经济上,“家纺户织”的乡村工业阻碍了工业化的进程,使得工业革命的火星无法从棉纺织业中迸发出来;

        ——市镇经济的发达让城市化步伐全面停滞。相对照,欧洲的自由城市如雨后春笋,其规模越来越大,终而成为工业革命的摇篮。

        ——在政治制度上,西方的公民社会胚胎初成、宪政思想渐成共识,而在东方,君权却更加的强悍和专断;

        总而言之,在贸易全球化、工业化、城市化和王权制度瓦解等四个方面,明代中国与同时期的欧洲恰成鲜明对照,历史的拐点因此出现――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地说,中国与世界潮流的分道扬镳,的确是在十四到十五世纪期间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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