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幌皇家酒店的“凤凰”包间里,正在举办北海道大学经济学系教授清原征四郎的退休纪念聚会。他原本是今年三月底退休,但因为论文的关系,任期延长了半年。那篇论文被美国权威杂志认可,所以聚会气氛热烈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他以前教过的学生中,有上百人请了假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冷餐会的会场内站满了人,老同学们三五成群,边兴高采烈地聊着令人怀念的往事,边瞅准时机去清原那桌问候。清原那桌前就像是在名店排队等位。扎了根一般、理直气壮地占据了会场中为数不多的几把椅子的,只有我和同伴三人。我们是教授的同学,到了这把年纪,别人应该不会太计较吧。
其中也有年轻人的圈子,看上去像大学刚毕业。无论毕业时间长短,恐怕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回归学生时代。我与旧时友人们有多久……
“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啥?佐伯也来杯加水威士忌吧?”
松本敏郎的回答完全不搭界。他好像正在跟端着红酒和白葡萄酒的侍者询问有没有加水的威士忌。我端起还剩多半杯啤酒的玻璃杯说“还不用”,顺势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千川守端着餐盘走了回来。盘里堆满了火腿、培根和香肠。
“跟学生们实习做出来的东西一样,好像在大学里也能买到。尝尝要是好吃,就买点当土特产也不错呢。”
千川说着,把淡红色的火腿、切成厚片的培根和一看就知道肉质瓷实的香肠利索地分到三人的餐盘中。过了这么久,他还是那么实诚,我开始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我与松本、千川,还有今天的主宾清原,大学时在一栋名叫“清风庄”的公寓里共同度过了四年时光,是所谓“吃一锅饭”的伙伴。父母为了让我们专心学习,把我们送到了这么遥远的北方大地,可“儿女不知父母心”,我们每天都不分昼夜从早到晚打麻将。一周里有五天都去某个人的房间打麻将,说我们是“狐朋狗友”也许更合适。
四席半榻榻米的房间里既没有厕所也没有浴室,上厕所的话就去公寓旁边的公共厕所,洗澡就去澡堂,走路八分钟就到。连洗澡也四个人一起,连肥皂谁是谁的都分不清。当然,也没有厨房和小洗碗池,吃饭去隔壁房东家的客厅(当时我们管那里叫食堂)解决。那里住着年近六十岁的夫妇二人,太太一个人做十六个学生的饭。据说为了公平,每个年级都有四名学生入住,可年龄不详的学生也有几个人。其中房东夫妇对我们四人分外照顾,因为我们跟他们的儿子同岁。他们的儿子去了东京读大学。
——自己家附近明明就有好大学。唉,去东京生活让人担心。人生在世间就要相互扶持。我们对别人家的孩子好,别人也会对我们家的孩子好吧。
就是说这话的房东大叔教会我们玩麻将的。
房东太太做饭很好吃,但端盘摆桌却很随意,不管是炸土豆饼、煮南瓜还是土豆沙拉,把装着菜的大盘子“咚”地往每个年级的桌子上一撂就完事了。要是猪肉酱汤或是咖喱,就直接连锅端。当时手法娴熟地为大家分餐的就是千川。我一开始很佩服他有眼力见儿,可后来听千川说,家里兄弟五个,他排老三,总觉得别人分得不平均,大哥的蛋糕块儿大啦,弟弟的咖喱盛多啦,之类的,自己吃饭都吃不踏实,才毛遂自荐要负责分餐。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客气地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他了。
作为独生子,这种理由我连想都想不到。
火腿、培根和香肠都分配得十分平均。
“对了,你刚才说啥?”
松本边接过威士忌酒杯,边问我。
“我是问你,咱们四个人有多久没聚在一起了。”
“我的结婚典礼之后就没聚了吧。正好二十五年了。”
“过了那么久吗?我怎么觉得上次见面就是最近的事呢。”
我在家里的一楼写东西时,连简单的汉字都想不起来,去二楼的书房取词典,到了二楼却想不起自己是干吗来了,结果狼狈地空着手下楼,最近这种情况发生了好几次,可发生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那对松本来说是二婚,但时间是泡沫经济繁盛的顶峰。松本在横滨的高层塔楼顶层餐厅,包场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我在婚礼的娱乐抽奖环节抽中了一台电视,可这似乎只是个三等奖。新娘子美得像模特,年纪比他小了整整一轮。
松本从学生时代就很受欢迎。我、千川和清原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一身乡土气,但出生在横滨的松本从入学起衣着和发型就很时尚,与他深邃的五官相搭配,很受女生欢迎。松本的房间里有一台CD机,他经常给我们放披头士的歌,也常把女生带回房间。因为公寓墙壁很薄,为了掩盖女人的叫床声,他在深夜也把CD机的音量调得很高,可这反倒成了他带女人回来的一种信号。房东大叔总在完事后的第二天拿这个取笑他。有好几次,他叼着烟笑嘻嘻地跟我说,要是羡慕的话他随时可以给我介绍,但我一次都没开过口。
“跟你的美女老婆生活得如何啊?”千川问松本。
松本经常同时谈三个女朋友,在公寓门前曾不止一次地上演过惨烈的战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三人挤在同一房间的窗前,像排成行的大雁那样伸长了脖子张望,在恶战中,表情最轻松的总是罪魁祸首松本。跟第一个老婆离婚也是因为松本出轨。我第一次听到“圆满离婚”这个词,也是从松本口中。
“美女?你到底说的是谁啊?”
松本虽然用搞怪的语气回答,但还是从夹克兜里掏出手机,让我们看他最近拍的照片。这是一部最新型的智能手机。他太太以前很消瘦,现在变得丰满多了,但还是个美女。她抱着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婴儿幸福地微笑着。
“可爱吧。上个月刚出生的。我终于当上外公啦。”
看来他是一直在找机会给我们看照片。太太的事半点都没提,又用手机的演示功能给我们看了好几张小婴儿的照片。
“女儿出生的时候也开心,但更觉辛苦,怕她哭闹,怕她动不动就发烧。但是小外孙的话,破格多宠着他点儿也没关系。”
“现在还只会睡觉呢。以后等他会说话了,那才更可爱呢。”
千川像是在跟松本攀比,也拿出了手机。他的手机跟我的一样,是老式的。他先把待机画面冲向我们,照片上三个孙子齐聚一堂。长孙似乎明年春天要上小学了,千川边说“之前就给他买好了书包呢”,边高兴地让我们看幼儿园运动会之类的照片。松本和千川虽然都没跟孩子一起住,但好像离得不远,开车没多久就能到。
这是最好的生活状态。大女儿住在东京,外孙从小学一年级起几乎每个月会寄一封信回来。信里大都是跟妻子说的话,但也没忘了我。跟我都是在说家里养的狗怎么样了,可能是想跟我这个当高中理科老师的外公汇报关于动物的事情吧。
“真是对小外孙中了邪。孙子简直就是天使。”
松本像是说出了一句高明的话,用一只手的食指抹了一下鼻头。
我刚想说“你说这话不对”,但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培根,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我之前也曾这么想过,特别是对亲孙女……
“对了,”千川冲不太想加入对话的我说,“上个月我给清原打电话时,听他说佐伯你是和夫人一起来的,你怎么没带她过来?”
“你那位‘铃兰君’来了吗?”松本说。
那时我还没结婚,要回老家去参加入职考试,那之前我一直打工赚钱,想给她买个礼物,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去找松本商量,为了这个他连某个女朋友都带到公寓来了。那个女生很时尚,倒是很合松本口味,可她推荐的那些都只适合她自己,她推荐的礼物,连我都能判断得出全都不适合妻子。最后我自己选择了一枚铃兰花造型的胸针。
——原来如此,是个像铃兰花一样可爱清纯的女孩子啊。
松本坏笑着点点头,之后就用“铃兰君”来称呼妻子了。这个伪君子,在我的婚礼上冲着第一次见面的新娘叫“铃兰君”,好像平时我在他们面前就这么称呼妻子一样。当时我怕妻子误会,原本紧张的心情更混乱了,这家伙就是罪魁祸首。
“啊,开始是这么打算来着,但突然来不了啦。”
“难道,身体不舒服吗?”千川关切地问。
这把年纪,突然说来不了了,别人当然会首先考虑身体原因。可能大家的体检结果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吧。
“没什么大事。”
我的回答没有否认身体原因。可实际上,我是被妻子拒绝了。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如果我多少认为错在自己身上,这次肯定会让步。让妻子看看我的母校,是我与妻子在四十年前的约定。
刚显摆完外孙,松本和千川又开始聊爱好。松本退休后一直热衷于打高尔夫,而千川竟然开始上厨艺培训班了。
“一周两次课,针对我们这些退休人群,教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做法,是男人厨艺培训班。说着简单,开始时可真是一场恶战啊,削土豆皮时,削下来的比手里剩下的还多,但现在,咖喱跟炖土豆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前些日子妻子不在家,大儿媳生病卧床,我还给孙子们做了咖喱饭呢。他们都说‘爷爷做的咖喱饭比妈妈做的好吃’。这是自然,儿媳为了健康放的都是菜,我放的肉比菜多。不管怎么说,小孩子还是喜欢吃肉啊。而且洋葱还加了糖……”
千川提到做菜就滔滔不绝。松本也一直挺感兴趣地搭话,说:“为了让外孙高兴我去学做点心吧,最好是个少妇多的培训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么说来,‘铃兰君’一直都在经营面包店吧。”
松本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我心想:多管闲事,我们家的事你瞎操什么心。刚要叹气,可又一想,要是清原在场,应该早就提到这件事了。学生时代的记忆鲜明依旧,但没法像清原那样连事情发生的日期都记起来。他的身边还围着一群学生,队也似乎还在排。看这个情况,我们是没法去跟他同桌并坐了。聚会之后,我们再去跟他转场喝一杯吧。
“那么,佐伯你也在做面包吗?真好呀,我之前还真想过退休后自己开个店呢,你觉得如何?”千川说。
千川大学毕业后,进了总公司位于东京的大型文具厂工作。这次我们送给清原的纪念品钢笔,也都是他前后张罗的。
“要是开店的话我可以给你建议哦。”松本说。
松本在经营一家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房地产公司。泡沫经济破裂时,经营十分困难,他甚至一度想要连夜潜逃,可与生俱来的乐观总算带他冲破了难关。如今他把公司交给女婿,自己退居二线当顾问了。
“不过,具体的经营方法还是得问问佐伯。”
话题又回到我身上了。
“店里的事我从没插手过。虽然名义上退休了,可单位人手不够,学校返聘了我,今年也一直都在上班。”
“这样啊。最近学校出了事,好像愿意去当教师的人很少呢。”
孙子马上就要上小学的千川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妙地点头。“也没那么夸张啊。只因为是在乡下,招不到年轻老师。虽然我好久都没站在讲台上讲课了,但高中生都挺听话。”
说这些话时,我的心中涌出了自信。是的,如今的学校并没有那么腐败,也没比以前更严酷。初中也一样。只是孩子的心灵变得脆弱了而已。
宴会进入了高潮,清原开始讲话。虽然没这么大阵势,可别人也曾给我举办过盛大的送别会。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的职业生涯很充实。可是,并非每天都欢声笑语地度过。松本和千川也一样吧。这会场里的年轻人,虽然在这儿是一副开心的表情,可大部分人应该都是置身于社会中,煞费苦心地拼命求生存。正因为如此,才有颜面来见同学,然后把自己的艰辛化作笑谈,相互勉励“下次聚会之前加油”,再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
一般人会把这称为小小的幸福,可我觉得这就是多彩的人生。既然如此,年轻时就逃避社会怎么行呢,一直闭门不出怎么行呢。这么做之前先要想清楚,自己可是失去了跟朋友共度的值得回忆的时光啊……喂,阿萌啊。
我成长在山阴地区的一个山间小镇。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故乡,与在同一个镇上长大的妻子结婚。那时还是经济高速发展期,许多人去城市追求更优越的生活,可我却选择了回老家。丢下故乡,自己一个人去寻找幸福,这并不是件难事。可如果这么做,内心深处一定会后悔吧。而这个选择最终证明的是,开拓人生需要的不是个人的能力和努力,而是成长的环境。在乡下小镇上出生的人,注定一生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注定一生都无法意识到,在自己认为空无一物的高山的另一侧,其实有无数灯火通明的城镇。
去镇外上学,知道了那儿有灯光,自己也可以去那里。这就知足了吗?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家乡也能点亮明灯,让身边重要的人都能在明灯中生活,这才是自己出生在这个城镇的意义所在,难道不是吗?
为了这个,我也要回故乡,想让孩子们知道明灯的存在,想让他们每个人都能成为点亮明灯的人,想为此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做了这个决定,我选择了高中老师这条路。虽然现在人们都觉得教师是个最安稳的职业,可当时却是“之类只能”的时代。提到老师,都是“当个老师之类的吧”“只能去当老师了”这些话。
以为我是放弃了某些事回乡下,以为我其实很憧憬城市生活,以为我羡慕能居住在城市的人,以为我也许是在嫉妒他们……我自认为信任我的人,是不是这样误解我的呢?
两人构筑一个温暖的家庭,和小镇一起慢慢变老,如此深信不疑的或许只有我一人。
长女和长子成了空姐和船员,全都走出了这个小镇,如果我那时注意到就好了。孩子们展翅高飞,我不会埋怨。问题是有潜力去点亮任何明灯的年轻人,自己却想要放弃。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么想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刚才说的话也许让松本他们认为我还在孜孜不倦的工作。可我身为一个代课老师,去附近的公立高中上班,只有周一、周三和周五三天,每天两个小时,一共才只有六个小时。为了不受时间约束,我每天上午去学校待两个小时。退休之前我在母校任校长一职。如今虽在其他学校代课,也有几名相熟的老师,可他们就算没课,也因在上班而不能陪我喝茶聊天。为了不给人添麻烦,我尽量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回家。
从学校回到家,大概是下午一点左右,妻子也在我下班时从店里回来,两人吃一顿有点迟的午餐。跟以前每天上班时一样,妻子亲手做的三明治每餐必有。在家吃三明治时总会配上一碗热汤。这就是时间有了富余的证据。妻子下午三点再回店里。我劝她退居二线,她却笑呵呵地说,要是我带她去退休旅行的话就行。为了这个尚未实现的约定,我开始收集北海道的旅游信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些计划。总的来说,我在家里过得很悠闲。
我们和儿子儿媳同住,已经好几年没有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了。虽说有儿子儿媳,可儿子秀树现在是船员,一个月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儿媳亚纪在妻子的面包店工作。她从高中时起就在店里打工,以此为契机和秀树相识,最终结婚。我很吃惊,难道父子在这方面都如此相似吗?但我对亚纪并无任何不满。她开朗、勤劳,最重要的是,她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孙女阿萌。
秀树结婚,房子装修成了能住两代人的格局,虽然和他们夫妻二人只在吃晚饭时能照个面,但阿萌小时候总来我们老两口的卧室里玩。她让我陪她玩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玩,就带她去书房,让她看动物和植物的图鉴。我指着书上的照片和图画告诉她名字,这期间阿萌很自然就记住了文字,到上小学时,平假名自不必说,连片假名和简单的汉字都会写了。有时就算不看图鉴,她也能流畅地说出图鉴里的内容,我跟妻子都十分高兴,想着以后她没准儿能当个博士或者政府高官。
儿子儿媳很冷静,笑着说十岁一过就变回普通人了,可阿萌上初中后成绩依然很好。亚纪拣我爱听的说“是不是随爷爷啊”,我欣然接受,说,那就以爷爷毕业的大学为目标吧。这让我无比开心。我跟妻子提议,在游览母校的计划里也加上阿萌,妻子一听就很高兴,说就这么办吧!
早上一个人时,我开始重新阅读已经沉睡许久的书……梅雨时节即将来临时,在家里的不止我一个人了。
房子里面,只有一楼的厨房与儿子儿媳的住处相通。因为大门有两个,所以除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乎不会碰面。最初觉得奇怪,是下午一点左右,我以为妻子从店里回来了,就去了厨房,可妻子是从与儿子儿媳住处相通的门进的厨房。
——亚纪让我帮忙看看……说电熨斗的电源好像没拔,想让我帮忙检查一下。
妻子慌张地说。我想,粗心的妻子偶尔会犯这种错误,可亚纪一直都很周到,出这种错真是少见。
——这可挺危险的啊。
——可我一看,电源已经拔掉啦。她也许就是有点不放心。
有时自己着急出了门,也会担心家门没锁,我就没再追问。可这件事之后,过了几天我在二楼书房看书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什么声音。离妻子回家的时间还早。近几年小偷瞄上了老人的房子,这类盗窃在农村也时有发生,闹得人心不安。我拿出藏在玄关处防身用的木刀,循着声音,悄悄走了过去。声音在厨房,怕是妻子。我举着木刀,怕被人突然袭击,小心地挪步,却发现厨房里的人是阿萌。
怎么没上学——我问。肚子痛请假了,阿萌用手捂着小肚子回答。她说没去医院,我就问用不用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却说睡一觉就好了,逃也似的奔出了厨房。过了会儿,传来了微波炉加热完的提示音。我打开微波炉一看,是香喷喷冒着热气的炸薯条和炸鸡块。我心中涌出疑问“不是说肚子疼吗”,更让我不解的是,吃的还没热好她怎么就回房间了呢。我也想给她送过去,可之前从没去过儿子儿媳那边。心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肚子好点了就会自己来拿吧,我把盘子原样留在微波炉里就回房间了。
后来妻子回家,我跟她说,阿萌好像是肚子疼,请假了。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是啊。原来妻子知道,闹半天就自己不知情,连木刀都用上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马上转变话题了,要是那时再认真追问一下就好了。
结果这件事发生一周后,我才得知阿萌不去上学的事。说起来真是惭愧,那时,阿萌已经一个月都没去学校了。
在场所有人连呼三声“万岁”后,纪念会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因为还要换场,我趁门口还没挤满人时起身离席。主角清原亲自打电话预约了店,可是,要跟他聚齐还得再等一会儿。
包里装着出发前在自家打印出来的地图。
“好像从这儿步行要十来分钟哪。”
松本边看手机边说。我本想追赶时代的潮流,但好像还是落后了一步。
“啥呀?我还让儿子帮我打印了一份地图呢。”
貌似我比千川还是超前了一步。不,我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店就在大马路的某条岔路上。以前拿到打工的工资或是生活费时,我们经常这么拉帮结伙地上街。
我离开乡下来到这里,才知道夜晚也可以如此明亮。住在那个乡下小镇时,乘巴士去市区上高中,就觉得自己进城了。可那里的灯光连这里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都不及。要是带她来这儿,她会是什么表情呢?我想起她一直仰望着天空说“能不能去山那边看看啊”。如果她在这儿,肯定会瞪大双眼惊呼“真美啊,真美啊”。她肯定会拉着我的手,连蹦带跳地在夜晚的街道散步。她肯定会用溢满灯光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说:“谢谢你带我来这么美的地方。”
就这样,在我觉得自己更了解外面的世界,沉浸在满是优越感的想象之中时,她的视线被有更多灯光的城市所吸引了。
“说起来,你已经去过清风庄了吧?”松本问。
“还没,我乘的航班今天下午刚到这里。我想,明天再去好好转一转。”
我没有接着话题问“你去了吗”,因为我注意到,松本脸上一瞬间浮现出了“后悔问出这个问题”的表情。
“不是没了吗?”
千川一语道破。
“啊,你也去了吗?”
“十年前就没了。”
千川的儿子跟他上的同一所大学,好像开学典礼时他们夫妇都去参加了。
“要是没这机会也不会去。其实我是想,我儿子要是也能住在清风庄就好了,还事先给房地产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对方说,没有这么个公寓。唉,这也不奇怪啊。我们住在那儿时,房东就已经快六十岁了。那之后又过去三十年,不可能还在工作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那块地现在用作什么了,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一趟,发现那儿建起了挺漂亮的公寓。房东的房子还留在那些公寓之间,门牌上写的也是大叔的名字。”
千川描述的情景在头脑中蔓延开来,就像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记得那房子装了门铃。为了让学生随时能吃上饭,房子一年到头连晚上都不锁门。千川说他“嘎啦嘎啦”地拉开那玄关的拉门,心中有些许紧张,还问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结果,房东妻子走了出来,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一开始,她都没想起千川是谁。
“可是啊,一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儿子,就想起我来了,问‘难道是千川君吗’。她说‘啊,你娶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啊’,可其实我老婆比我年纪都大哪。”
千川吸了一下鼻涕,像是故意打了个寒战,说,晚上还是有点凉哪。他就算不这么演戏,我也能对他当时的喜悦感同身受,同时还有对他的羡慕。自己怎么没趁来得及时,带家人去拜访一次他们呢?真不该那么无谓地固执。
千川一家进了食堂,跟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天。
“她说大叔头一年去世了,不过也算是长寿了。还说大叔也一直记着我们,时常想起我们,念叨‘那时总在一起打麻将呢’。”
“当时咱们都挺爱抽‘e’牌的烟呢。”
松木说,眼睛眯了起来。打麻将时,大家抽的都是大叔的烟,直到现在,我一想起麻将,连带着就能想起“e”的蓝色烟盒。
“昨天连房子也没了,但是能听到千川的这番话还是很开心。”
我点头,心中表示赞同。
“我们也早就超过当时大叔的年纪了。”
“当时还觉得大叔真老呢。”松本说。
“真是。”千川重重点头。
“能住在那儿,真是太好了。”
我脱口而出。还以为会被松本嘲笑,他却像是在回味,回答“是哪”。我们刚想搭着肩膀,边走边唱当时的流行歌曲,可要去的店已经就在眼前了。
“北渔场”……好像不是连锁店,看上去像是学生和年轻白领们喜欢的店。
店员把我们带到里面的一张桌子,我再次环顾店内。天花板上裸露着黑黝黝的房梁,让人联想到渔夫小屋。墙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大渔旗。店里流淌着北原美铃的《石狩挽歌》。不出所料,确实有几桌年轻人,但我却没觉得不舒服。我们点了生啤,翻开菜单。有个貌似打工学生的店员,指着收银台告诉我们那是今日推荐菜品,我们就先往那边看。
冻生鱼片,北海道花鱼,八角鱼……我似乎知道清原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店了。
点了冻生鱼片和普通生鱼片的拼盘,松本和千川又聊起了孙子的话题。一开始是千川说最小的孙子对鱼子过敏,说的不是刚才在酒店时那种一个劲儿夸自己孙子可爱的内容了。儿子全家过来玩,千川叫了高级寿司外卖,寿司里有海胆和鲑鱼子,为此还闹了些不愉快。
“不让孩子吃不就得了吗。儿子回家后发了邮件过来,说让孩子眼睁睁看着大人吃怪可怜的。也许是他媳妇让他发的吧。唉,也许没住在一起算是对了。”
我们家……因为松本接了话,我没有开口表示同意,但心中点头赞同: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啊。
在洋溢着青春味道的喧嚣中工作了四十三年,如今每周也有六个小时置身其中。可当一天中的一半时间都在安静中度过时,这一把年纪了,听觉反倒更加灵敏了。有一天早上,大概是刚过九点,我在二楼的书房看书,窗户开着,我听见“嘭嚓嘭嚓”的音乐声。是年轻人爱听的节奏感很强的歌曲。
我想了想,这个时间,这附近,有听这种音乐的孩子吗?可现在也不是周末,附近也没有大学和高专。而且我觉得音乐声听上去就在附近,便把脸探出窗外,想寻找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我集中精力侧耳倾听,发觉这不就是从我们家房子的二楼传来的吗。
难道阿萌在?可要是身体不舒服,想休息,就不会听这样的音乐。我联想起上次在厨房碰见她的事,某种预感油然而生。因为是家人,才认为“我家的孩子不可能”,才不会往那儿想,而作为一名教师,却能马上察觉到。
阿萌是不是一直没上学……
中午妻子回来了,我去问她,她才勉强跟我坦白了。我跟她说,要是再糊弄我,我就直接去问阿萌本人。妻子每天都瞒着我给阿萌送饭。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学校的事,我是最清楚的啊。
说真的,我内心十分不满,但妻子的回答让我更不高兴了。
——觉得就算告诉你原因,你也理解不了。
——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理解不了?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才如此断言,但其实真的没法接受。
阿萌现在上初二,在那个班里,最近常有耳闻的小团体现象很明显,阿萌属于一个势力最大的团体,却跟别人不太合得来。虽然她成绩很好,可那些小团体大概是按声音大小来分的。这种划分有时会无意中伤害到别人,可学校的班级活动其实也是高一级的小团体,所以也不能一概否定。长假结束后,她们班的一名女生开始被人欺负:遭人无视,有人把她的东西藏起来,或是在老师看不见时挤撞她,据说除了这些以前惯用的做法,还用上了手机。知道她节奏感不好,就强迫她跳舞,用手机拍成视频传到网上曝光。也许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学到过,若是施暴和脱衣服,就超出了学校管理的范围,警察会来介入,而让人跳舞却不会轻易被处分。当老师发觉时,为时已晚,那个学生已经不来上学了。
——然后呢,这跟阿萌有什么关系?
她也欺负了那个学生吗,还是那个被欺负的孩子是她的好朋友,她却没能帮上忙?还是因为出手相助,那些人也开始针对阿萌了,所以没法去学校了?
这些猜测都不对。
她没有去参与,而是装作没看见。阿萌跟被害者的关系没有多么好。她只是不想置身于那个充满恶意的场所,只是不想对自己生之为人感到绝望。仅此而已。
老师没来家访,是由于正为欺凌问题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阿萌这个局外人。
这种理由行得通吗?我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可跟妻子说也没用。这不是爷爷奶奶简单就能下结论的事。
——跟亚纪说一声,全家商量一下。
我冷静地跟妻子说。那天晚上,我、妻子、亚纪和阿萌四个人,在厨房里摆桌坐好。我先面向阿萌。
——我说,阿萌,爷爷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学校工作,无论学校里教室的数量多少,都有问题存在。让每个人都能开心上学的班级几乎没有。就算偶尔有开心的时刻,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三年。这并不是因为班里混杂着坏人,而是有些人容易犯错误。并不是特定的某些人,我们自己也有可能变成那样。在这其中,老师有责任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可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真正改正这些错误。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错误,努力去改正,人因此而成长,并能获得勇气,能与别人团结互助,能变得更强。进入社会,就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可到那时,支撑着自己的是十几岁时培养出来的坚强。现在不能逃避。阿萌,你还有各种潜力,就算为了去开拓未来,也应该去学校上学。
我觉得,阿萌这么聪明,自己可能说太多了。就算不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这孩子肯定也能理解。可我却听到了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回答。
——你自己还不是阻碍了奶奶的梦想吗?
头脑一片空白,体内的血液好像烧开了一样往上涌。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可你知道什么?你要是觉得自己懂事,就去想想,你随便找个理由不去上学,也许会让别人难受。尤其是挨欺负的那个孩子,如果她知道你不上学了,她会怎么想呢?你没伸手帮人家一把,还拿别人挨欺负这件事给自己的懒惰当幌子,你也太残忍了吧。她不会觉得比起那些欺负人的人,你的性质才更恶劣吗?
——她爷爷,你说过头了!
妻子想拉住我的手腕制止我,但是已经迟了。阿萌眼中含泪,全身颤抖着冲出了房间。可我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我用眼神询问了一下亚纪,心想,作为父母肯定能理解吧,可亚纪说的话也让我失望。
——阿萌自己想去上学之前,我觉得还是先等等。所以请爸爸您也用一颗宽容的心去守护阿萌吧。
这是典型的妈妈娇惯女儿的腔调。我从不记得有人光靠等就能等到他回来上学的。不上学的时间拖得越久,精神层面上就越难回归学校。趁着班里同学的视线集中在被害者身上时,趁着还能把身体不舒服当作借口时回学校上课,这是为阿萌着想,难道亚纪她没想到这些吗?
发生了这种事,还让我宽容?不过,女人可不就是这样。
——秀树说什么了?
——我不想让秀树担心,所以就没跟他说。
——啊?你把孩子爸爸当成什么了!
我没觉得自己的怒吼声有多大。本来我也不爱跟人大吼大叫。因为我知道,就算声音大,也不能缩短我与对方的距离,剩下的只有不信任感和恐惧。亚纪用饱含这两种情绪的眼睛看向我,她和阿萌一样,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你说的话一句都没错。
留下的妻子静静地说。到头来,还是只有妻子最能理解我。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有逻辑地去思考。就算知道自己错了,在感情上也没法儿轻易接受。在你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之前,我会站在亚纪和阿萌这边。
后来阿萌放暑假了,妻子说要和阿萌两人去旅行,转换转换心情,连要去哪儿都没告诉我,就拎着大旅行包出发了。那之后,我的伙食全靠盒饭解决。
我“咕嘟”喝了一大口生啤说:
“我也应该去学学做菜哪,为了自己能有的吃。”
“喂,我说,你怎么啦?和‘铃兰君’吵架啦?”
松本把胳膊搭在我肩上问。在这里一吐为快也许心里就舒服了,可我还是不太愿意跟这些几十年没见,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的老朋友,为近一个月的事发牢骚。
“啊,没什么,我正在摸索第三种人生。”
话音刚落,清原到了。和我们隔了一桌的男女四人跟他打招呼说“老师您辛苦啦”。之前还以为他们是普通的公司职员,看来是刚才聚会上的学生。
清原刚在我们桌落座,松本就冲柜台里面的店主说“拜托上一下那个”。打工的学生端来了一瓶香槟和几个香槟杯。松本之前跟店里打过电话了,店里平时不预备香槟,今天是特意给我们准备的。
“不好意思,还有他们那桌的杯子。”
松本又要了四个杯子,大家一起举杯。千川把纪念品递给清原,说这是大家的心意,我们四个人再次围着桌子坐好,清原终于把领带松了松。
“抱歉啊,让你们等这么久。”
“我跟千川对着夸自己的孙子,感觉时间一晃就过去啦。佐伯好像在思考第三种人生。”
松本“嘿嘿”地露齿一笑。我们又加了几个菜,三人围在了清原身边。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千川问。
“还有事需要收尾,只定了要跟妻子去乘船旅行。”
哇——三人同时兴奋起来。喜好传统的秀才退休后的计划却这么时髦。什么时候?什么路线?去几天?我们几个连珠炮似的追问。清原说已经大体决定了跟哪个团。来年春天乘“富士山”号游船从横滨出发,大概花一个月时间,环世界一周。
“‘富士山’号不是日本最豪华的客船吗?真厉害啊!”
松本看过电视节目中的介绍。赌场、电影院、舞厅、游泳池,主流娱乐设施在船上应有尽有。菜品有日式、中式、法式、意式,各国的一流菜品都可以在那里享受到。
“真是悠然自得啊。”
清原夫妇没有孩子,也不必为家庭问题而烦恼吧。
“可是,跟太太两个人……”千川冒出这么一句。
松本也轻轻“嗯”了一声。
“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吧。”
接了句茬,可我没资格说这话。
“妻子从十年前就对交谊舞很入迷。她很期待在船上找个年轻舞伴,每天沉浸在舞蹈中呢。前一阵租了《泰坦尼克号》的DVD看,也许是受那个的影响。”
清原阴阳怪气地说。
“那你一个人打算干什么?一个月呢,这么长时间。”
松本开口问道。清原像是正在等人问出这句话,两眼熠熠生辉,环视了一下每个人。
“我想尝试写小说。”
继听到乘船旅行之后,松本和千川又一次“哇”了一声。“看来咱们送钢笔还送对了哪,不,现在不都是用电脑打字吗?”我们就像在讨论学园祭办什么活动的学生。
“可是,你这个经济学教授能写出小说来吗?”
千川问道。
“我对自己的阅读量还是有自信的。现在退休了,说出来也无妨,我孩提时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小说家。父亲的哥哥在出版社工作,我还以为父母也会赞成呢,却被严词拒绝了,说再说傻话就跟我断绝关系。所以我决定等退休之后就挑战一下。”
“真厉害啊。你不止是想写,今后还想要当小说家吗?”
松本满心佩服地说。
“之前的流行文学作家松木流星出道也很晚。我记得他五十岁左右才出道。当时的五十岁不就相当于现在的六十五岁吗?”
“好,那下次的聚会,就是庆祝你的书出版啦。”
松本意气风发地说完,悄悄问了千川一句“你看过松木流星的书吗”。千川回答“那还是看过的”,列举了好几篇有名的作品。松本说“不是只看的电影吧”,这句话把他自己暴露了。
清原一语不发地看向我。
“你太太后来又写过小说吗?”
“那之后就没写啦。”
“这样啊……”
这里知道妻子想当小说家的只有清原一人。上学时,妻子给我写信,一并寄来了她自己写的小说。虽然她不是专业作家,小说内容却很有意思,让我读完之后意犹未尽,可我从没想过她是真的想当小说家。
她跟我说想去做松木流星的弟子,求我让她去东京时,我们已经订婚了。当时就像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总之她说什么我都没法理解。她说是小学同学介绍的,可现实中哪有这等好事。上学时我就知道,清原的伯父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清原房间里的书架上摆着二十名作家的书,我一直找不到这些书的共同点,就问他是以什么标准选的。他告诉我,是他叔叔负责的作家写的书。所以我背着妻子给清原打电话,跟他说明了情况,拜托他叔叔去打听一下松木流星的为人。
“我的做法是对的吧?”
“我不知道你们夫妇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可以说一点,你听说过有松木流星的弟子成为作家了吗?”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都没想过这一点。
“啥?难不成‘铃兰君’也想当作家?”
松本插了句嘴。可事到如今,我更不想去提当年的事了。清原开口了。
“松本你到了这个年纪,也会有一两个想写出来的故事吧。你们先听听我的构思,退休四人组,被卷入了与德川宝藏有关的阴谋,勇敢地挺身而出的故事。”
“是以我们为原型吗?”
千川也加入了谈话。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完事后出来时,看见幽暗的过道一角站着一名女子。是清原的学生,刚刚还一起干杯过。失礼了——我轻轻点头从她面前经过。
“‘火腿君’!”
也许是刚刚重提旧事的缘故,我仿佛听到当时的妻子在叫我。我停下脚步扭头看去,跟清原的学生目光交汇,可她不可能知道这个称呼。别说这个称呼了,她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吧。
“那个,没事,失礼了。”
女人低头跑走了。是不是我幻听了,还是她确实跟我搭话了,是我听错了。我发现,回位子之后她也不时地往我这边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问问清原,但他正在大聊书的话题,不知他的构想有几分认真,决定稍后再问。
“喂,佐伯。我们拜托清原在小说里把我写成神射手,把千川写成有名的剑客。你呢,想当什么?”
好像上大学时我也没参与过类似的话题。当时我们四人去看外国历险电影,曾在回来的路上探讨过。
“清原当时说要当会下象棋的参谋。我当然是想当擅长制造炸弹的发明家。”
这么一来,话题变成了当时热追的电影。据说,我们每次看完电影必去的拉面店现在还在。
如今,日常生活的那些麻烦事儿,就随它去吧。
酒足饭饱之后,松本提议去学校转转。“同意!”我跟千川同时举手赞成,心想这应该不算非法侵入吧,用眼神向清原询问。结果清原也举手赞成,我们马上让店里帮忙叫了出租车。
我们也替清原的学生结了账。临出店门前,我回了一次头,果然,在洗手间外碰见的那个学生正看着这边。可我没太在意,就走出了店门。这是辆大型出租车,千川坐到副驾驶席,松本和我坐后排,清原却没上来。是不是在跟学生们说话呢——千川问。等了一会儿,见清原走了出来。他边说“不好意思”边坐在我旁边。
“到北海道大学正门。”千川跟司机说。
“趁我还没忘,这个给你。”
清原从装着纪念品的纸袋子里取出一个装着文件的牛皮纸信封。
“刚才一个学生给我的,说可能是你忘掉的东西。”
我接过清原递过来的信封,却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东西。信封没封口,我打开往里一看,装着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字,可在昏暗的车里,不把纸拿出来很难看清写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我带来北海道的。
“拿到酒店再慢慢确认吧。如果不是你的东西,就放在前台好了,我会还给她的。你住哪个酒店?”
“我住在站前酒店。”
“你到时候联系我,我明天就让研究室的学生去取。”
清原根本就没想现在拿走。那好吧,我把信封放进了包里。说话间已经到目的地了。明明离大路没多远,夜风却十分凉爽,正好能醒醒酒。
校园很大,可就算没人先开口,我们也都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建在高台上的学校创始人雕像前。然而,我们并不是要去见这位伟大的老师,只是背对雕像,面朝刚刚喝酒的繁华街区,四人并排站立。
“一样的……”
从这里看到的夜景,是我上大学时最喜欢的景色。
我也曾去过几处像函馆、神户和长崎这样的夜景胜地。每个场所都如此美丽夺目,所见之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灯火,仿佛要将观景者吸进去一般。相反,此刻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让人联想到深色海洋的黑暗——那是校区里的整片绿地。而巨大海洋的对岸,是鲜艳亮眼的街道灯光。
学理科的我经常会住在研究室。我在那时看到了这片景色。我觉得,这片深色的海洋就像是黑色的要塞,跟环绕在故乡小镇四周的群山一样。不过与故乡的景色不同的是,它的对面闪烁着光彩夺目的灯光。那段距离伸手也够不到,也没觉得会被吸进去。虽然隔着一座巨大的屏风,也并不是走不到的距离。
我遥望着这片景色,想着将来的事和故乡重要的人。某天,身后突然传来松本的声音,他问我“是在跟人约会吗”,我跟他坦白说,自己喜欢这个地方。松本说“真是奇遇啊”,说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地方。我顶了他一句:“你生在横滨,怎么会喜欢这里!”可他有他的理由。
“以前只要在这里一站,心中就会涌现出一个耀眼的想法,虽然我现在只是个学生,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能控制光的人。如今再看,闪闪发光的东西,还是离远点看才好。要是离得太近,就会被吞噬了。”
松本望着夜景说。
“其实我也带我太太来这儿了。儿子想在离夜景更近的地方看,可妻子却看得很入神呢。”
千川说。
“我每次碰壁时都会到这儿来呢。”
清原说。
在这里和松本相遇的几天后,在乌烟瘴气的房间里打麻将时,我突然很想看这景色,大家就一起来了。那之后,这里就成了继清风庄之后,我们四人的第二根据地。我们聊人生的烦恼,宣泄对世间之事、对政治和社会的不满,还通宵在这里喝过酒,因此挨了门卫一顿骂。
记得他说:“会冻死的。”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当初干过的事,就算不说出口,大家也能各自回忆起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往事吧。恐怕,这次之后,谁也不会再提出想来这里了,包括我在内。
可是,也许每个人都会期盼,我们能再次在这里相聚。
我回到酒店,感觉睡意一下子袭来,但想到清原放在我这儿的资料,还是决定确认一下。稿纸上写的是以《天空的彼方》为题的文章,好像是短篇小说。
想知道山的对面是什么,总是眺望远方景色的,喜欢幻想的面包店少女……
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读了一页就知道了,这是以我和妻子为原型写的小说。虽然早就过了十二点,可我还是想跟清原确认。我从包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提示灯正在闪烁。有一封邮件。
是妻子,晚上八点发来的。
“‘火腿君’,一切都好吗?到酒店后请跟我联络。我就在你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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