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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先生,对不起了,但和您讲到海是蓝色的那些人,我厌恶他们。”

        “但是,小姐,那有什么办法?从动物园看出去,围绕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随便什么人用眼睛去看,海总是蓝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我刚才说的那种意愿,我看,海就是黑的。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过,我想要生活变一变,从那种生活里面走出去,所以对于旅行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去看什么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对您一点也没有用,也没有让您前进一步,您停下来,依旧留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小姐,咱们谈的不是同一类事情。我给您说的不是改变人的整个存在、整个生活的那些变化,我说的是使人在经历变化的时间中感到乐趣这样一些变化。旅行叫人消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所及,情况都是如此。”

        “不错,我们讲的确实不是同一类事,我向往的不是这种变化,什么旅行呵,什么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向往的变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您看,有时我做起梦来,竟梦到一套煤气灶归我所有。”

        “小姐,这也和旅行一样。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电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别的什么。和旅行一样,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没有止境。”

        “您认为有了冰箱还不止步,这有什么不妥吗?”

        “一点也没有,小姐,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就我而言,不是吗,我这是就我而言,我总觉得这样的想法比旅行更累,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更叫我感到吃力,不耐烦。”

        “先生,我生下来,长大成人,和别人还不是一样,我看看我的周围,看得不少,我发现要我安于现状,真没有道理。我应当采取各种手段现在就动手抓住一点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如果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讲:一台电冰箱也会叫我觉得丧气,那么,我甚至连煤气灶也不会有。其实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先生,如果您这样说,那是因为您也许真的考虑过这一点了?一台电冰箱难道让您那么讨厌?”

        “不不,电冰箱我不但没有,而且连有一台电冰箱的可能性也没有一点影子。不,不,那不过是有那么一个印象。讲到电冰箱,我顺口那么说说,因为那个东西对旅行者来说未免太笨重,不能随身携带。毫无疑问,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过,我心里非常明白,小姐,您是比如说有了那套煤气灶甚至电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还想说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气馁,缺乏勇气,一想到电冰箱就没有主意了。”

        “是呀,事实上看起来是有点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孩。”

        “还不是一样,我才不想知道这个呢,我才不要陷到这种处境之中,开这么一个头,自寻烦恼,甚至闹得只好乖乖忍受下去;那样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仍然还是完蛋。我的工作很多,我得去干。即便人家天天把工作都给我增加一点,我也干。最后甚至给我加上艰辛困苦的工作,我一句话不说,也干。因为,我不去干,拒绝它,那说不定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变得轻松,可能变得能维持得下去,干脆地说吧,变得可以忍受下去。”

        “生活有可能过得轻松,同时又拒绝它,小姐,这总有点异乎寻常。”

        “是呵,先生,我什么也不拒绝,人家要我做的事我没有拒绝过。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在开始的时候,拒绝并不难;来者不拒,永远这样下去,就越来越容易了,我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多。从我能记得起来的时间算起,一直是来者不拒,都顺从,都接受,一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您也许会说,这很简单,但是,要从中脱身出来,我可没有办法。有人什么都能适应,但是十年以后,我可以肯定,我看他们依然如故,和我现在一样,还是老样子。在任何生活状况之下,人都能生存下去,即使像我这样的生存状态,也混得下去;不过,千万小心,千万注意,我不要深陷到这种状态里面不能自拔。您看,有几次,我真是非常心焦,是的,焦虑,忧愁,因为,竭力避免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免不了有这种危险,危险又是这么大,就是避掉了,很可能也还是逃不脱。先生,您讲了下雪天,讲了樱桃,讲了正在建设的公寓大楼,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再给我讲讲?”

        “旅馆有时候业主易手,新来的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愿意和顾客聊聊,原来的老板嘛,殷勤待客那一套他厌烦了,他见了你不理不睬,也不和你说话了。”

        “先生,每天我总是老样子,难道我不该感到惊奇?不这样,难道达不到那个目的?”

        “我相信,任何人每天发现自己在那里依然故我,都会感到惊奇。我认为人们对他能做到的都感到惊奇,他不可能确定对此一事感到惊奇,而对彼一事就不感到惊奇。”

        “每天早晨,我都对我在这里依然故我觉得惊奇,一次比一次都更厉害,我倒不是有意这样。一觉醒来,立刻我就感到惊奇诧异。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就又浮上心头。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和所有别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两样,从表面上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姑且就这么说吧,我们一起跑到果园去偷樱桃吃。直到最后那天,我们还一起到果园去偷樱桃。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样的季节,我就是被那样安排在那里的。除开您已经给我说过的事以外,包括旅馆老板在内,先生,您再说说,好吗?”

        “完全和您一样,我也偷过樱桃,从表面上看,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些人。旅馆老板,已经说过,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架新的收音机。这很重要。一家没有音乐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有音乐的咖啡馆。到那里去的人当然增多,而且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走。这就使晚上的收入很不错了。”

        “您说是收入很好?”

        “是呵。”

        “啊,有时我觉得早知如此……我的母亲来过,她对我说:‘好啦好啦,现在到时候了,走吧,结束了。’您知道,我听之任之,就像要上屠宰场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啊!先生,早知如此,我是要反抗的,那样,我也许就得救了,我会求我的母亲,我会好好求求她,我一定要祈求!”

        “但是我们原来并没有料到。”

        “樱桃季节像往年一样,一直延续到最后季节过了。已成过去的樱桃季节在我的窗下带着歌声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我曾经躲在窗后偷偷看它一年一年地过去,为了这个,我还挨过骂,受到申斥。”

        “等到我去采撷樱桃,为时已晚,太迟了。”

        “我躲在窗后,就像犯了大罪的罪犯。瞧,先生,我的罪就因为我是十六岁。您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作为男人的一生,可能是太迟了。您看。”

        “先生,还是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我也可能到那个地方去,站在柜台前面,就站在我丈夫身边,我们听着收音机。有人和我们讲些什么事,又谈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我们应承着,我们答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个地方,和别的人在一起。有时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种情况的年轻姑娘,单身一个人,那是不可能、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无缘无故的?”

        “是无缘无故。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在一个城市停留我从来不超过两天,小姐,至多三天。我出售的东西不是那种人家急需的。”

        “可惜,可惜,先生!”

        已经减弱的微风又吹起来了,吹散天上的浮云,按这温煦的空气,又一次让人推测夏天是快要到了。

        “真的,今天天气真好。”那个男人又这样说。

        “夏天快来了。”

        “也许,有事无须有意开头做,要发生的明天自会发生,原谅我这么说吧,小姐。”

        “啊!先生,照您这么说,要做的事今天已经排得满满的,无暇顾及明天。那我呢,我今天什么也不是,空空如也,一片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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