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很开心。这阵子身子不好,再加上你许久不来,我心里一直郁闷着。”
蝶吉说着,突然变得悲伤起来。她情绪转变很快,或者应该说是剧烈。她心地纯洁,美好如许,宛如一面打磨明亮的镜子。无论是月色、花容映在心头,还是黄莺、杜鹃的啼叫回荡心间,皆悉数形于颜色。
梓也怀念地点点头:
“近日有些忙,虽然听说你病了……”
“是发奋读书来着吗?”
梓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嗯”,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阴沉着脸。
蝶吉却浑然不察,来了句:
“是吗,够狂妄的。”
“太没礼貌了,人家都说是用功了,你怎么能说狂妄呢。”
“你又不稀罕当官发迹,香车宝马。多没意思呀。要是再累出个好歹可就麻烦了。”
“可是不努力的话,连饭都吃不上。”
“我养你啊。”蝶吉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做出稳重老成的表情。
梓听到这话,于心不安似的笑着,含混道:
“那就拜托你啦。”
“嗯,没问题。”
“可是,我讨厌木屐。”梓一副下定决心的语气,冷冰冰地说道。他怔怔地盯着蝶吉,眼神中带着某种深情。
蝶吉看上去有些意外,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哎呀,哎呀,你说的话好奇怪。”
至此,梓正襟危坐:“不,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你隐瞒我可就不好了。我问你,松寿司是怎么回事儿?”他毕竟不便明说,所以兜着圈子问。
“真讨厌,这是在吃醋吗?他可不是什么值得你挂心的对手。你说这话像是第一次来花街似的,真是可笑。”
“不管怎么说,这是真的吗?”
“啊,”蝶吉尴尬地应了一声,和男人相视而望,脸抽搐了一下,“那个嘛,那个,我可是一无所知的。”
她俯下头,用烟袋杆无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反正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啊。那种人算什么东西,你竟然把他放在心上,太可悲了。我可是蝶吉呀。”边说着,边露出疲惫的笑容。
“不是那事儿,是肚子里的……”
梓话说一半,自己都讲不下去的,背过了脸去。
“唉,”蝶吉默默低下了头,半晌,羞红着脸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打哪儿听到的啊?”
“嗯,在路上听到了几句我很在意的话,就不由得……”
蝶吉用惊讶的语气问道:“还听说什么了?”
“你别放在心上。你也知道,我从没逛过花街,你是头一个。原以为做这个买卖,都要说谎话。可是你说:‘太不体面了。要是有人说喜欢你啊什么的,即便是在哄骗你,假如她做出一副喜欢你的样子,那她一定是喜欢你。你就当她是喜欢你就好了。疑心过重,反倒有失体面,一点都不男人。’因为你这么说,我也深以为然,自以为你喜欢我。嗯,始终以为你迷恋着我,这才以你的情郎自居。所以我并不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东道西地跟你过不去。只是刚刚来这里的路上,松寿司的那家伙,指桑骂槐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可恶!”
蝶吉像是鄙夷窥视了自己隐私的人,又像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不检而感到羞愧似的,用粗暴的语气说完,又心虚起来,便干脆催促对方赶紧宣判自己的罪行,虚弱无力地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毫无保留。”
神月直截了当地说。
“唉。”蝶吉认真地应声,那语气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三岁,又突然改变语气说道,“不过,已经完全恢复了。听说在西洋大家都不在意的。而且在乡下,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我已经释怀了。”
“一起的姐姐说我身体已无大碍,今晚要庆祝我康复,还给我煮了红豆饭。所以就喝了些酒,庆祝一下。这有什么不对吗?嗯?嗯?”
蝶吉看到梓神色沉重,感觉不对劲儿。
梓一时说不出话来,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喂,你有什么好郁闷的?是因为我吗?我做得不对吗?”
“还说什么对不对的,你简直是,荒谬至极!”
“可是,我不是也没办法吗。”蝶吉不知如何是好的,眯起那双大眼睛,低下头浅浅一笑,随即抬起头,眨着眼睛,“是这样,听说那事情只要做了一次,就一辈子也生不出孩子了。不过,你不是说过不要孩子吗?你不是说过,小孩哇哇大哭,烦人得很吗?那时我说,三岁的小孩会叫爹妈,说些调皮的话,多可爱啊,从别人家领养一个吧。你不是说,那也很麻烦,想听俏皮话,养只鹦鹉就足够了吗?”
梓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蝶吉得意扬扬的样子说:“喏,你看,这样不挺好的吗?我也不想要孩子。”
说着,稍稍斜倚着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男人,把手放在胸上展示给对方看。
“你不是说这边的奶子是小菜,这边大一些的,是要给你吃的饭吗?”她说着,使劲一勒,缩着肩膀,含笑颤抖着,“哎呀,好痛啊!”
梓忍无可忍,厉声叫了一句:“阿蝶!”
蝶吉有一套一旦要挨骂就能打岔逃脱的招数。她用三只手指撑地,恭敬地低头行了个礼。她松散的岛田髻系着白色的粗发带,完整地展示在对方面前。刚洗过的头发,闪着美丽的光泽。“传小人过来,不知有何贵干?”她装着男人的腔调,强忍着笑意说道。
梓心肠软,看到对方屈身至此,不禁百感交集。再加上看这女人一直低着头,不知是不是由此泄了气,不觉热泪盈眶。然而,他拿定主意,移上前去,用膝盖抵住女人的膝盖,把手按在她的肩头,趁她没注意,一把将她抱起来,紧紧盯着一脸惊愕的女人,说道:
“真可怜。你生来不幸,又全然不谙世事。所以,我不会责备你。即便你在这儿,在我面前,吐着舌头说厌弃我,说:‘哎呀,你上当了。笨蛋。哄你两句,你就高兴得忘乎所以。还说自己是什么情郎,真是惊呆我了。看你那副德行。’我也丝毫不会生气。”
“不,即便是我懊恼,气愤,也对不会说你不近人情。”
“假若你明知这样做是薄情寡义,不近人情,还故意去做,我倒是会生气。倘若你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做的这些,就没什么不合适的了。”
“所以,我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听说你总是说我没经验,是个公子哥儿,什么都不懂。当然,该把三味线的第三弦调低,还是该把第二弦调低;音节是该拖长还是缩短,这些我一窍不通。逛花街的各种门道,我也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只为了潇洒便在大冷天里不穿夹棉和服,是有害健康的。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此处的艺伎,觉得她们整日裹着夹棉和服太邋遢。”
“穿得单薄,自然显得身材苗条,当然姿态优美。据说你们是受到训练,故意要语无伦次,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也听说,你们以稀里糊涂、傻里傻气、幼稚无知为好。我成天抱着字典,学习方块文字,净听些晦涩难懂的大道理,对我来说,你说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纯真可爱、天真无邪的话时,我感到高兴和有趣。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是获得慰藉。但是幼稚也好,天真也罢,要是把孩子的事……听好了,要是让政府知道了,就成了罪人。做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还去吃什么红豆饭,还喝得醉醺醺的,你真是太过分了。”
梓悄声说着,但渐渐声音和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蝶吉并没有把羞红的脸掉转过去,而是吸气似的颤抖着双唇。
梓凝视着她:“真可怜。我绝对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就像刚才说的,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毫不介意。只是,你十九,我二十五,我是比你年长六岁的哥哥。喏,我把你看作妹妹,你就听哥哥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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