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进腊月,专员吴老突然中风病倒。这天清早,吴老象往常一样提着菜篮子到自由市场买鱼。买了一条大的,买了一条小的。鱼贩将鱼放到他篮子里,那条大的突然蹦出菜篮,在地上乱跳。吴老弯腰去捉鱼,一下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鱼贩不认识吴老是谁,送医院也晚些,于是中了风。吴老家人闻知,都赶往医院。吴老清醒倒是醒清了,就是身子不能动弹,话也不会说了。吴老的老伴哭道:
“说不让你买鱼,你尽逞能,看不会说话了不是!”
吴老意志倒坚强,只是笑笑。
这时地委书记陆洪武也坐车赶到了,上前握住吴老的手:
“吴老,你要吃鱼,让通讯员搞些好了,何必自己去!”
吴老握紧陆洪武的手,也只是笑笑。
吴老的苦衷大家不知道。吴老有这样一个习惯,顿顿吃饭离不了鱼。他吃鱼不能吃死鱼,一吃就犯胃病,拉肚子,得吃活鱼。一到做饭,他要亲自下厨房查看,看下锅的鱼是不是活的,尾巴还动弹不动弹。如果不动弹,就得赶紧换鱼。哪怕买回来是活的,临到下锅变死了也不行,也要拉肚子。前几年吴老不用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那时候他刚当专员,人也年轻些,工作风风火火,经常到各县去。各县知道他这点毛病,临走时,都用桶装几条活鱼。这几年不行了,吴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到下边转得少了,大家知道他也快退居二线了,人情也就薄了,各县很少再给他送活鱼。所以吴老得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所以就中了风。
金全礼当时正在下边县里抓计划生育,听说吴老中了风,立即驱车赶回地区。
他与吴老是有感情的。虽然搁伙计还不到一年,但他觉得吴老这人忠厚,以诚待人,对他不错。车子赶到地区医院已是晚上,吴老已经睡着了。吴老的老伴在一旁坐着打瞌睡。金全礼在病房外喘完气,才蹑手蹑脚进去。吴老老伴见是金副专员来了,忙站起给他搬座位,又要叫醒吴老,金全礼忙上去拉住吴老老伴的手,悄声说:
“别叫醒吴老,让他睡吧!”
然后就在凳子上坐下,一言不发看着吴老。
这样等了一个小时,吴老还没醒。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你回去休息吧。等他醒了,我告诉他。”
金全礼说:“不,我回去也睡不着,我就在这里坐着。”
一直到夜里下三点,吴老才醒来。老伴扶他起来喝了几口桔子水,吴老这时发现了金全礼,眼中露出奇异的光,用手指指金全礼,又指指老伴,又指墙上的钟表。
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在这里坐了半夜了!”
吴老这时眼中冒出了泪,金全礼上前一把抓住吴老,眼中也冒出了泪,声音哽咽地说:
“吴老,吴老,你这是怎么搞的!”
吴老对别的地区领导都是坚强地笑,但在金全礼面前,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
吴老抓过金全礼的手,在他手上写道:
“以后你给我搞活鱼!”
金全礼使劲点点头,又禁不住哽咽地说:
“吴老,我对不起您!”
吴老使劲拍打着金全礼的手。金全礼说:
“要不要我给年华同志挂个电话,接您到省城?”
吴老摇摇头,又在金全礼手掌里写道:
“这里比省城强!”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使劲点了点头。
从此吴老就在地区医院躺着。金全礼一天一次去看;有时下县里去,等一回到地区,就必去医院看。陆洪武也去看,但工作毕竟忙些,不如金全礼来得勤。“二百五”不爱看人,仅来过一次。其它副书记副专员也来过。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听说吴老病重,专门派秘书来看望过一次。吴老拉着秘书的手,又一次哭了。
大家观察吴老的病情,看来他今后不可能再上班。吴老也是一个明白人,在一次陆洪武来看望他时,在陆洪武手上写道:
“我要求提前退休,请组织考虑。”
当时陆洪武握住吴老的手说:
“吴老,您安心养病,不要想别的!”
但离开吴老以后,他也考虑地区不能长时间缺额专员,于是就向省委组织部写了一个报告,建议在现有副专员中,提一个起来接替吴老执事。
这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这消息一传出,吴老患病马上就成了次要新闻。谁接替吴老当专员,成了大家关心注目的问题。地区医院马上变清冷了,行署大院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
行署大院的副专员现在有五个,“二百五”一个,金全礼一个,还有沙、管、刘三个。沙、管两个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工作平庸,另一个刘是新提拔的大学生,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竞争力都不大。具有竞争力的,只剩下金全礼和“二百五”。
金全礼自来专里以后,工作踏踏实实,没明没夜。不摆专员架子,群众呼声较高:
“二百五”当初与金全礼换对了,这一年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搞得都不错。所以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二百五”和金全礼身上。平心而论,“二百五”与金全礼相比较,“二百五”又比金全礼具有优势。一是“二百五”副专员已当了五年,金全礼刚当副专员不到一年;再一点从这一年工作看,“二百五”抓的是实事,乡镇企业有产值,市政建设有规模,而金全礼尽跟犯错误干部大肚子妇女打交道,论实际的政绩,似乎就没有“二百五”大。“二百五”也自知这一点,所以一听说吴老病倒,他倒很高兴,以为自己接吴老的班无疑。他听说陆洪武向省委组织部打了报告,仗着他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呆过,马上就坐车去了省城。在省城活动三天,回来后气宇轩昂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金全礼当然也想当专员,接吴老的班。似乎以前吴老也暗示过他。但他也没想到吴老突然病倒,这事情来得这么快。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有时来得慢不好,有时来得快也不好,这事来得快就不好,他当副专员不到一年,优势就不如“二百五”。
当然金全礼也不是急于当专员,如果在吴老手下,当几年副专员也有必要,积累一些经验。但现在让他和“二百五”来竞争,他就不服气。他不服气“二百五”的能力,不满意他的霸道作风,这样的人当专员,全地区五百万人民岂不要跟他遭殃?
再深一步,如果“二百五”当上专员,他就得在“二百五”手下当副专员,那就更加窝囊。但谁当专员,是省委决定的,他也无能为力,所以只是暗地着急罢了。当他看到“二百五”到省里活动几天,气宇轩昂地回来,心里更加着急。这时他想起了许年华。于是也如法炮制,在一天夜里,坐车到了省城找许年华。可惜事不凑巧,许年华到北京开中央全会去了。金全礼在省里又不认识别的人,只好悻悻而归,干等着命运判决。
停了一个礼拜,省委组织部来了人,带来了组织部的意思,果然是准备提拔“二百五”为专员,现在来征求地委的意见。如地委没有意见,就准备报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陆洪武听了省委组织部的谈话,表示没意见。但接着又问:
“要不要征求一下吴老的意见?”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说:“他以前是专员,征求一下也不多。”
于是陆洪武就到医院去,向吴老谈了省委组织部的意见,接着问:
“吴老,您看行吗?”
吴老这时向老伴伸手,老伴明白他的意思,就拿来纸和笔。吴老在纸上哆哆嗦嗦写道:
“请转告省委,我不同意他接我的班!”
接着愤怒地扔下纸和笔。
陆洪武吃了一惊。他问:
“那您的意思呢?”
吴老又写了三个字:
“金全礼。”
陆洪武明白了,点点头,说:
“这样吧吴老,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省委!”
“于是陆洪武把这意思转告了省委组织部两个同志。两个同志耸耸肩,说:
“我们也只好如实转达!”
这样,两种意见就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会上有些小争论。组织部长还是倾向于提“二百五”,省长马致高说:
“既然原来的专员都不同意提他,可见这人不行,提金全礼吧!”
大家都拥护马省长的话,说:
“那就金全礼吧!”
这时许年华发了言,说。
“金全礼刚提了副专员不到一年,接着又提专员,也不见得好,我看还是先让他在副专员位置上锻炼锻炼好。这样吧,既然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不要硬提,专员先让陆洪武同志兼起来,再等个一年两年,找人来接他专员的担子也不迟!”
大家都觉得许年华的意见妥当,于是就这样决定。只是苦了陆洪武,既要管地委的一摊,又要管行署的一摊。“二百五”自然不满意,白忙活一场,没有提上去,这不表示省委对自己的不信任?当然他也知道是吴老在中间捣蛋,但心里对省委的意见更大,怪他们心里没主张,偏听偏信。同时见陆洪武兼了专员,对陆洪武也有了意见,禁不住在办公室骂道:
“中央提倡党政分开,他们置若罔闻,还搞书记兼专员!”
金全礼看到省委的文件,倒没有太生气。他对当专员不太性急,只要省里不提“二百五”当专员就行。金全礼不怕时间长,不怕拖,越拖他的优势越大。他又听说“二百五”为此暴跳如雷,心里更加放心,一个人在心里骂道:
“这个笨蛋!他越这么做,他越当不上专员!”
既然“二百五”当不上专员,这专员早晚非金全礼莫属。于是金全礼就更加埋头工作。吴老在医院听到这些消息,禁不住从心里感叹金全礼是好同志,觉得自己有眼,看对了金全礼。所以在金全礼又来看望他时,他在金全礼手上写道:
“要相信党!”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也知道吴老曾拼命抵制“二百五”,要提擢他为专员,所以又对吴老感动起来,握紧吴老的手,使劲摇了摇。
七
中央开始提倡案情举报,这给管纪检工作的金全礼带来很大的工作量。天天有人举报,不是写信,就是打电话。金全礼和地委一个管纪检的副书记,轮流值班,应付举报。由于工作量较大,陆洪武提议让金全礼专管举报算了,计划生育由一个姓沙的副专员兼起来。
这天,金全礼接到一封检举信,说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皮县县委书记老周、南成县县委书记老胡、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都在各自的县城建独院,修洋房,老周老白还乱到宾馆搞女人。金全礼看到这封信吓了一跳。老丛也好,老周老胡也好,老白也好,都是过去的老朋友。一来不知道这些事的真假,二来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他金全礼都不好去问。就是去问,谁都知道谁的底细,人家尿不尿你那一套呢?
老周老胡的脾气他知道。于是又从心里骂起了“二百五”,当初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了他。前一段举报,举报个商店经理,举报个村长乡长,他都好批示,批一个字:“查!”就有工作组去查。现在是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如何批“查”?说不定批一个“查”字,工作组拿这个“查”字下到县里,老周他们能把这个“查”
字给撕了!于是又怪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你们都受党教育多年,一生表现不错,平时吃点喝点也就算了,何必要修独院盖洋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思来想去,在这封信上批不下字。他忽然想起上次处理小毛和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事,于是得到启发,在这封信上批道:
“呈洪武同志阅处!”
这样批了字,让办公室秘书给送出去,心里才舒了一口气。可当天下午,这封信就又被陆洪武退了回来。陆在上边批:
“建议全礼同志亲自带人下去查一下!”
金全礼看了这批示,全身冰凉。这是他上任以来,受的第一次打击。接着就怪自己太蠢,不该与陆洪武玩心眼,不该将球踢给陆洪武,现在陆洪武又踢了回来,自己就陷入困境。如果不送陆洪武,自己还可以批给工作组去;现在一送陆洪武,被批了个“亲自”,自己就得亲自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不敢得罪老胡老白老丛他们,但也不敢得罪陆洪武。陆洪武批他“亲自去”,他还不敢不“亲自去”。真是“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所以金全礼最终还是决定去,去见一见老周老胡老丛他们。可等第二天早晨起床,又觉得不妥。查还是要查,但在先查谁的问题上,得讲究一下。老周老胡他们都是火暴脾气,去年在省城开会,因为金全礼升副专员他们连宴都不赴,先见他们还不一下顶上了?还是先见筑县老丛比较合适,老丛与他一块搞过四清,两人关系不错,老丛脾气也温和些,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上午,金全礼就带着几个人,分乘两辆车进了筑县县委大院。县委办公室主任迎出来。金全礼问:
“老丛呢?”
办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说:“开会去了吧?我去找他!”
金全礼当了那么多年县委书记,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一套,于是说:
“开什么会?到哪儿开会?去地区还是去省里?该不是中央派专机来接他了吧?
告诉我,一他到哪里去了?”
办公室主任尴尬一笑,只好说:
“丛书记在县城北边盖房,这两天没有上班,我马上派人去喊他!”
金全礼止住他说:
“不用去喊,我去找他!”
于是上车对司机说:
“到县城北关!”
到了县城北关,果然找到老丛的建筑工地。乖乖,一看就知道举报信是真实的,老丛正在明目张胆盖小楼,还动用了一部吊车。楼有两层,现已建得初具规模,玉白色,宫殿式,转着一圈琉璃瓦,果然刺眼。占地有半亩大。金全礼的车子开到工地,老丛已笑眯眯地在那里站着迎他。看他神情,知道他要来的样子。金全礼下车奇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老丛说:“会算!”接着又如实相告,“办公室主任已打来电话!”
两人燃着烟。老丛看金全礼身后还带了一帮人,问:
“干什么来了,带了那么多人!”
金全礼也如实相告:“查你呀!看这房子盖的!”
老丛笑了,说:“查吧!”又双手并在一起,做出让金全礼上铐的样子。两人都笑了。
老丛上了金全礼的车。两辆车开到县宾馆。老丛说:
“我这有内蒙的羊,咱们涮他一锅如何?”
金全礼说:“这不是废话?”又说,“找人再给搞几条活鱼,装到我车子里!”
老丛问:“搞鱼干什么?”
金全礼说:“给吴老带回去!”
老丛也知道吴老的情况,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已赶到宾馆,站在他的身边,于是对办公室主任说:
“马上开车到水库去!”
办公室主任点头,快步去了。
中午,金全礼与老丛一个房间,金全礼带来的工作组由县委办公室主任陪着在另一个房间,分别涮羊肉。涮了几筷子,金全礼说:
“老丛,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实话。咱们受党教育多年,也都是领导干部,我就不明白,你,老周,老胡,老白,怎么都突然盖起了房子?”
老丛问:“知道我多大了伙计?”
金全礼愣了愣,答:“五十四吧?”
老丛伸出指头:“五十六!老周他们呢?”
金全礼答:“也都五十多了吧?”
老丛喝下一杯酒,说:“就是!五十多了,马上都要退了伙计!我们不像你,升了上去,我们还能往哪儿升?退了,马上是退了!临退,总得留下个退路吧?”
得有个自己的窝吧?跟党多年不假,但总得有个安稳的窝吧?不然等你退下来,谁还理你呢?吴老不是样子?他是什么,是专员!可一退下来,不是你有良心,他连鱼也吃不上!现在的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人在人情在,总不能退下来让我住贫民窟吧!等我退下来,你开车到贫民窟找我?你还在老丛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去了,是体会不到咱在下边的心情啦!我只问你一句话,要是换你,你在县上,快退下去了,你盖房子不盖?盖!我们关系不错,我才这么说,你老金别在意!再说,谁觉悟高谁觉悟不高?到什么位置,才有什么样的觉悟!等你在贫民窟,有你高的时候!”
金全礼抽着烟,看着老丛,不再说话。两个默默涮了一阵羊肉,金全礼说:
“盖当然是该盖,盖房也无可非议,老百姓允许盖房,县委书记也允许盖房。
只是你们盖房时间不对,撞在风头上!”
老丛说:“什么风头不风头,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也不怕!盖房怎么了?宪法上没一条说盖房犯法,我盖房自己掏钱,砖、木材、水泥、沙子、地皮,都是我花钱买的,我怕哪个?老金,你不是下来查人吗?你查!你该怎么查怎么查,我老丛不怕!”
金全礼说:“我当然要查!地皮、建筑材料是你买的不错,只是你掏的这点钱,别人一定买不出来!你那院子有多大?半亩,不是乱占耕地是什么!”
老丛说:“我乱占耕地,你们地委行署在空中住着?陆洪武住的什么?吴老住的什么?一点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应该到中纪委去,在这委屈你了!”
这时金全礼笑了:“中纪委怎么了?我也想上中纪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丛喝了一杯酒,也笑了。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走到老丛身边,轻声问:
“丛书记,下午县里开党员教育会,原定您去讲话,现在时间到了。”
老丛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没看金专员在这儿?让一个副书记去讲一讲!”
办公室主任忙说:“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礼说:“老丛,你该忙去忙,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老丛一摆手:“忙什么忙,让别人去忙,我要盖房子!”
吃过饭,两人在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一人躺了一个铺。这时相互问了一阵家庭情况。金全礼拿出一个磁疗器,送给老丛,老丛老伴有腰疼病。谈到下两点,金全礼突然从铺上跃起,对老丛说:
“老丛,你看这事如何收场?实话告诉你,到地区还不如在县里,碰上个‘二百五’,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我,娘的,不是人干的事!”
这时老丛也从铺上坐起来,说:
“算了,你回去!我马上让县纪委写一个报告,将买地皮买材料的账目单附上,让你交差算了!”
金全礼点了点头,又:
“老周老胡老白那边呢?我也跑一趟?”
老丛沉思一阵,说:
“你最好别跑。咱们关系好,你来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里去,他们介意不介意?因为一件小事,失掉几个县,以后工作还怎么做?专员还怎么当?
我替你给他们打个招呼,也让他们如此办理算了!”
金全礼点点头,感激老丛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又说:
“老周老白还有一档子事呢,材料上说他们乱搞女人!”
老丛像老母鸡一样“咕咕”笑了,说:
“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们是强奸吗?”
金全礼一笑。
老丛说:“死无对证的事,你怎么查!查来查去,也肯定是‘查无此事’!”
金全礼一笑。接着拍拍身子站起来,说:
“老丛,我回去了!”
老丛也站起来:“你公务在身,我不拦你!”
两人一块向外走,这时老丛对金全礼说:
“前几天我到春宫过了一趟!”
金全礼问:“去家了没有?”
老丛说:“怎么没去!我可告诉你,弟妹也好,几个侄子也好,都对你有意见,说你太自私!”
金全礼笑:“我怎么自私?别听他们胡说Z”
老丛说:“说你只顾自己当官,不管他们。如果不是太难的话,其实你可以把他们办到地区去。”
这时金全礼说:“再等等吧,不就是个早晚的问题吗?”
老丛也点点头。下了楼,老丛忽然又动了感情,说:
“老金,我是快退了。实话告诉你,陆洪武上次到县里来,已经找我谈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找你谈了?怎么说?”
老丛伸出一个指头:“还有一年!”
这时金全礼发现,这位二十多年前一块搞过四清的好友,果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苍老许多。金全礼忽然也难过起来,使劲抓住老丛的手:
“我常来。”
老丛说:“是盼你来。在这县上,有几个能说说心里话?”
金全礼问:“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老丛摇摇头:“现在我还能办,等以后退下来,实在求不着人的时候,再找你吧。”
金全礼说:“保重!”
老丛说:“上车!”
车驶出县城,金全礼靠在后背,将手捂到头上。政界混了这么多年,他突然有些伤感。
过了两个礼拜,老丛、老周、老胡、老白各县的纪委都将材料送了上来。金全礼拿着材料向陆洪武汇报一次,陆洪武说:
“既然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结案算了。同时向中纪委、省纪委写两份报告,将情况汇报一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上个星期批到了我这里!”
金全礼应了一声,回来,赶紧让工作组将材料呈了上去。
八
吴老中风六个月零三天,终于在医院病逝。据说吴老死得很惨,断气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吴老患病六个月,照顾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行署也派了一个人去医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里有人家的事,尽心尽意的也就是老伴。本来老伴是日夜不离他左右的,可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来,吴老就断了气。老伴扑到吴老身上就哭了:
“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可怎么办?”
接着陆洪武、金全礼、“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领导都赶到了。看着吴老的遗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毕竟以前是在一个桌上开会,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他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悲伤一阵,大家又劝了吴老老伴一回,就退到医院会议室,商议吴老的丧事。这时一个姓沙的副专员说:
“吴老在这个地区工作了一辈子,全地区哪里没有他的脚印?现在去世了,丧事要尽我们的能力!”
这时“二百五”说:“我们是唯物论者,人都死了,什么尽力不尽力!再尽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况中央提倡丧事从简!”
这时金全礼说了话。金全礼与吴老是有感情的。吴老对他不错,他对吴老也不错。吴老住院这六个多月,他来看望不下百次。吴老每天吃汤用的活鱼,也都是他张罗的。他在吴老面前问心无愧。吴老现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为自己照顾了吴老而感到安慰。其实丧事怎么办,从繁还是从简,意义不大,但他一听“二百五”说话的口气,就从心里起火,发现“二百五”这人特别没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还这么恨之入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入国民党,怎么倒跑到共产党的队伍里来当副专员?本来平时他对“二百五”是谦让的,现在禁不住本性大发,顶了“二百五”一句:
“不管从繁还是从简,反正在场的各位,也都有这一天!”
但他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陆洪武等人还在场哩。
但不容他后悔,“二百五”已经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戗到金全礼面前:
“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
这时陆洪武发了火。陆洪武平时是个稳重、不露声色的人,现在发了火。他一发火不要紧,把个会议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烂:
“吵什么吵!看你们像不像一个副专员?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感到不好意思?
和街头的娘们有什么区别!”
然后吩咐副专员老沙,按过去的惯例,成立治丧委员会,报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亲属,然后气冲冲率先出了医院,坐车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里,不再争吵。
吴老丧事办得还可以。规模隆重,气氛庄严。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还发来唁电。地委各机关、各县也送了花圈。由于吴老生前善于联系群众,见老百姓和蔼,各县还有自动来参加追悼会的。一个吴老帮助过的农村五保户老太太,还当场哭了,哭得晕倒在地上,临晕前嘴里还高喊着;“清官,清官呀清官!”
吴老追悼会过后,吴老的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吴老的老伴虽然还伤心,但她对那隆重悲壮的追悼会还比较满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听说在医院会议室地委一班人为吴老的后事有一场冲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会的功绩,算到了金全礼头上。所以吴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围着围巾,专门来到行署金全礼的办公室,对金全礼说:
“老金,今天是老吴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来这感谢你。我知道你对老吴好,老吴现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吴,向你表示谢意!”
说完,就向金全礼鞠了一躬,然后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礼急忙从办公桌后冲出去,上前搀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
“老嫂子,这可使不得!吴老生前,对我有不少培养!我还觉得对不起他!我没照顾好他,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也落下了泪。又说:
“老嫂子,不管吴老在与不在,我们对您会像他生前一样。这一点请您放心。
以后有什么事,您就来找我!”
吴老老伴啜泣着说:“你是好人,金专员。现在世上的人情,哪里还有你这样的!我党有眼,提拔你当副专员。当初我就对老吴说,你年纪大了,赶快让老金接你的班,现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礼说:“不能这么说,嫂子,吴老德高望重,对我不少培养,我永远不会忘。以后有事您尽管来!”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结束了。这么动感情的场合,金全礼是颇受感动的。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面过去以后,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一说让吴老老伴有事来找他,吴老老伴信以为真,真把金全礼当成了吴老的至死知交,当作了吴老的替身。以后有事真来找他。大事来找,小事也来找。住房问题,家属用车问题,吴老的丧葬费问题,甚至儿子工作调动问题,孙女入托问题,都来找。一开始金全礼热情接待,亲自出马帮助。但问题是有些事情的办理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有的事情的职权,是在陆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权力范围之中,所以办起来让他为难。
人一死,世态炎凉也立即显现出来。过去吴老在世时,家属什么时候用车,机关什么时候开到;现在吴老老伴一要车,机关就说“车坏了”。金全礼发过几次脾气,机关倒是将车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坏了。次次发脾气也不好。金全礼也拿人没办法。
吴老老伴自吴老死后,心里又特别敏感,车一坏就想起了吴老在世时,两下对比,就来找金全礼哭诉。金全礼感慨之余,也怪自己当初做事大包大揽,揽下这么一个难干的差事。
以后吴老老伴再来找他时,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觉察出来,从此就不再来找他,直接去找陆洪武。老太太还背后对人说:
“看他是个好人,原来也经受不住考验!”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这天金全礼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门。金全礼喊“进来!”进来的人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本来金全礼这一段心情都不好,现在见了小毛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他太岁头上动土,撤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还没有找他算账,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连身也没有起,既不让烟,也不让茶,只是冷冷地说:
“坐下。”
小毛倒毕恭毕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
金全礼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头问:
“毛书记来有什么事?”
小毛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仍满脸堆笑地说:
“也没什么事,省委许年华书记让我带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什么?许年华托他带信?这怎么可能?小毛什么时候认识许年华的?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钻营?所以当他接过小毛递过来的信,仍在纳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
“你什么时候见到许年华同志的?”
小毛答:“许书记前天到城阳视察,路过春宫吃了一顿饭。我向他汇报工作,他托我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路过。原来只是让他当通信员。于是态度有些和蔼,说:
“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
金全礼拆开许年华的信,上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
“全礼同志:长时不见,甚念。怎么不到省里来找我玩?许年华。”
但金全礼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还是热呼呼的。于是情绪突然间好转起来,把吴老老伴的事放到一边。就从办公桌后走出,坐在小毛对面,问起许年华在春宫停留的细节。小毛眉飞色舞,说许年华怎么和蔼没有架子,怎么知识渊博,怎么生活简朴,中午就吃了一碗面条等等。金全礼“哈哈”大笑,说;“他就这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他就这个样子!”
小毛以前倒也听说过许年华与金全礼有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密切,路过还捎一封信,不知里面说些什么。现在见金全礼“哈哈”大笑,对许年华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加迷惑,也就对金全礼更加毕恭毕敬,甚至开始后悔过去不该在金全礼当县委书记时与他捣蛋,后来也不该做些与他为难的事。
这么谈了一阵,小毛突然说:
“金专员,我今天除了送信,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说:“什么事,你说。”
小毛说:“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对,对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汇报。”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声,问:“什么事?”
小毛说:“就是去年撤办公室主任的事。这个办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该撤他。可当时县纪委查出他许多问题,女的也承认了,我也是没办法。”
金全礼摆摆手:“我离开春富,就不插手那里的事情,你不用向我说这个,你想说,可以去找陆书记。”
小毛站起来说:“金专员,您不要生我的气,我当时也是挤在那里,没有办法。
我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等事情平静以后,还把他调过来,我这次来向您汇报,就是说这事,想把他调回来!”
金全礼听着小毛这么说,心里才顺过劲儿来。他金全礼从来都是宽宏大量,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小毛以前犯过错误,改正,他原谅;现在他犯错误,改正,他还可原谅。他从心里又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动,于是态度更加和蔼起来,说:
“调不调回来,还是县委决定,我不好插言。只是据我以前在春宫的观察,这个人有毛病,但主流还是好的!”
小毛点着头说:“主流是好的,为人也不错。我早有这个想法。金专员,您看这样好不好,办公室主任已经有人了,让他到组织部去算了,那也是个实权部门,也是县委常委,职位和办公室主任是相同的!”
金全礼点着头说:“可以嘛,组织部,办公室,都可以嘛!”
小毛笑了,说:“那我回去了。下边车里给您带来一筐苹果,让人给您送到宿舍,没事您吃着玩。”
金全礼说:“这是何必,我不爱吃生东西。”
小毛走了。小毛走了一个礼拜,果然,原来撤职的办公室主任,又被调回了县委,成了组织部长、县委常委。这家伙一到任,就跑到了行署,撞开金全礼的办公室,一下跪到地上哭着说:
“金专员,感谢您给我第二次生命!”
金全礼当时吓了一跳,但马上向前说:
“老钟,你这是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老钟起来,抹着眼睛说:
“我就知道,早晚,老领导不会忘记我!”
金全礼说:“什么忘记不忘记?这和我没关系,要感谢党,回去好好工作!”
老钟答:“回去一定好好工作,我听您的,金专员!”
九
地委书记陆洪武,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这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吴老的路。上次吴老病逝,在医院会议室里,金全礼说出“在场各位,都有这一天”,就特别刺伤他的心。但他从工作考虑,一直对自己的病情保密。连妻子儿女都不告诉。他看病也不在地区医院,总是开车去省城。在省城医院一检查,一照镜子,似乎心脏、肝脾都有问题。
鉴于这种情况,不管从自己身体出发,还是从党的事业出发,他感到自己已不适于既当地委书记又兼专员了,他想将专员让出去。于是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说明原因,请他们提一个人当专员。但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接受上次金全礼与“二百五”之争的教训,并不明确表态,而是让地委提出一个意见,由他们考察后报省委常委会。这事让陆洪武做了难。从陆洪武考虑,他认为地区没有适合提专员的干部。
首先,他不赞成“二百五”当专员。他看不起他。但陆洪武也从心里不同意金全礼当专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金全礼有什么个人成见,或是他上次说了刺伤他的话,而是从工作出发,他听到一些对金全礼的反映。譬如,地委这边就有人告诉他,金全礼这个人表面看工作积极肯干,踏实,但骨子里却不正派。这两年他一直管纪检,纪检却没抓出大的成绩。上次让他查老丛老周老胡等人盖房问题,他碍于私人情面,根本没有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吴老病重期间,为了讨好吴老,经常到下边要活鱼;还有,最近又授意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把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又重新启用等等。鉴于这些事情,陆洪武就对金全礼不大满意,觉得这样的人一下提为专员,对党的事业、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金全礼与许年华的关系,所以思来想去,内心很矛盾。最后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提出一个地委副书记老冯,提出一个金全礼,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而把老冯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礼放到第二位。
副专员“二百五”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破碗破摔,连车子都没坐,一溜小跑就从行署到了地委。推开陆洪武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老陆,你搞什么名堂?”
陆洪武这时正肝疼,像焦裕禄一样用个钢笔帽抵着腹部,头上也正冒汗,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说:
“老陈,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着:
“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干吗背后搞我名堂!”
陆洪武不解地问:“谁背后搞你名堂?”
“二百五”说:“怎么不搞我名堂?为什么上报专员的名单中没有我?老陆,咱们在一起搁伙计也好几年了!你身为书记,不能处事不公!这两年我抓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搞得咋样?市里冲不开街,那么多钉子户,是不是我冲开的?今年乡镇企业交了多少利润?不然你这个地委书记怎么当?可金全礼干了什么?为什么名单中有他没有我?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他和省委书记有关系,就该提他,我党就是这样的干部路线吗?我告诉你老陆,这事我不服气哩,我要告状哩,我要向省里反映,省里不行,还有中央!”
没等回答,他就扭头离去。直把陆洪武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敞开的屋门说:
“他,他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敢!”
但等陆洪武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二百五”的话,又觉得这家伙除了态度粗鲁无礼,话的意思并不错,也有些道理,于是就不再生气,叹息一声,又处理起自己的事情。
名单的消息也传到金全礼的耳朵里。金全礼也对陆洪武不满意。上次提专员,差不多就要提他了,只是因为当副专员时间短,被省委扣下了;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地委院里的人,并且排在他前面,这不明着表示陆洪武看不起他?我金全礼来行署两年多,歇过一个礼拜天没有?哪项工作拉下了?别人不干的得罪人的差事,让我干,我干了,就是一些事情处理不妥,也不能因为一些技节问题掩益主流。我处理问题不妥,讲人情不顾党的原则,把你陆洪武摆到这个位置上试试,你照样要讲人情!谁不讲人情?不讲人情你能当到地委书记?你坚持原则,为什么省委书记来视察你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准备了两套饭应付?都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只照别人不要紧,就苦害了别人,说不定这专员就升不上去。如果这次升不上去,像我这样的年龄,恐怕一辈子也就是副专员了。这不是断了人的前程?这是缺德的事情!老陆,我平时对你像对吴老一样尊敬,你为什么就没有吴老那样的宽宏大量和容人的领导作风呢?这样思来想去,闷闷不乐好几天。问题复杂还在于,陆洪武就这么把名单报上去,他还无法更改。即使现在再找他谈,也已经晚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金全礼只好自叹倒霉。自吴老死后,栽到这么个领导手里。接着又怀念起吴老来,又怪自己以前做得不对,不该对吴老老伴怠慢。
这天,金全礼又一个人在办公室发闷,突然门响,闯进一个人。是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现在金全礼不大欢迎老丛,因为正是因为老丛老周老胡他们,才使自己吃了挂落,名单上受影响。不过碍于以前一块搞过四清,也不能太不顾面子,便说:
“坐。”
老丛看出了屋中的气氛,也知道金全礼的心思,腆着脸笑道:
“看来正不高兴!”
金全礼说:“我有什么不高兴!”
老丛说:“我们知道了,因为我们的事,让你吃了挂落,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我这次来,是老周老胡老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让我来接你,到老周县上散散心!”
老丛这么一说,金全礼心里又有些受感动。虽然以前帮了人家一点忙,但人家井没有忘记,在困难时还来让散心。但金全礼又明白,这种时候,这个心不能散,特别不能这个时候又与老丛老周老胡他们聚在一起,那不是自投罗网,让人抓死兔吗?于是就笑了,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这两天实在太忙,等过去这几天,我去看你们!”
老丛明白金全礼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笑了笑,转身告辞,说:
“我到地委组织部还有点事!”
金全礼说:“又是什么事?”
老丛说:“老金,时间到了,该办离休手续了。从明天起,我就是老百姓了!”
“啊,你要办手续?”金全礼站了起来,走到老丛身边,抓住了老丛的手。老丛果然要退下去了。这时金全礼又有些伤感,又有些责怪自己,刚才不该对他生气。
人家都要退了,自己副专员当得好好的,和老丛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何必还生人家的气?于是摇着老丛的胳膊说:
“停会儿过来吃饭!”
老丛说:“不了,得赶紧赶回去,下午还得去乡下接你嫂子!”
金全礼说:“过两天我看你去!”
老丛说:“等着你!”
金全礼说:“一定去!”
这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老丛又说:
“老金,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老丛说:“其实你不一定比地委老冯差,说不定你比他有优势,你不是和省委许书记认识吗?你何不去找一找他!这种关系,平常不能用,但关键时候,还是可以用一下的!”
金全礼心里突然一亮。可不,他不能等着任人宰割,他可以去找许年华一次。
上次许年华让小毛捎信,不是还让他去吗?只要许年华能再帮一次忙,一个省委第一书记,提一个专员还不是跟玩儿似的?有了出路,心里立即高兴起来。他感激老丛的提醒。但他又知道,这事不能露出来,于是又说:
“找什么找,咱这人你知道,升上去吃饭,不升也吃饭,用不着走上层路线!
再说,因为这种事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但老丛已经明白了金全礼的意思,说;“那好,算我没说。”
握了握金全礼的手,就告辞出去。
第二天一早,金全礼就去找许年华。等他的车开出地区,他忽然发现前边有一辆车很熟悉。号码尾数是“250”。原来这小子也没闲着,也在往省里跑。金全礼立即对司机说:
“小王,岔一条路走!”
司机不解地说:“去省城就是这条路!”
金全礼愤怒地说:“让你岔一条,你就含一条,岔一条就到不了省城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见金副专员发火,于是赶紧岔路,车离开了“二百五”。
十
金全礼到了省城,并没有莽撞地直接去找许年华,而是先找了一个宾馆住下,然后给许年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许年华的秘书接的。他报了姓名,秘书让他等着。他忐忑不安等了两分钟,话筒里传来许年华的声音:
“谁,老金吗?”
金全礼握着话筒说:“许书记,我到省政府来办点事,想顺便看看您,不知您有没有空?”
许年华在那边笑:
“你不要客气嘛!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吧,下午你来,我等你!”
金全礼说:“好,好,我下午去!”
放下话筒,金全礼心里一阵高兴。能这么顺利找到许年华,又这么顺利能下午见到他,证明今天运气不错,说不定事情能成。回来房间,就为清早对司机发火抱歉,就说:
“小王,走,咱们吃饭去,我请客!”
于是和司机一块到餐厅去。叫了好几个菜,饭中不时说着笑话,把个司机也给逗得欢天喜地的。吃过饭,回到房间,又泡了个澡,然后到床上睡觉。睡到下午一点半,金全礼叫醒司机,两人开车一起去了省委。到了省委大院,哨兵把车子拦住,不准开进去。金全礼到接待室给许年华秘书打了一个电话,秘书下来领他,把他领了进去。
许年华的办公室在一幢二层小楼里,小楼被一群翠柏遮掩着。
到了许年华的办公室,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说:
“金专员,请您在这等一会。年华同志本来下午是有时间的,但刚才临时有事,解放军总部首长路过这里,他赶到车站去了!他说让您等一会,他一会儿就回来!”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很忙,我等一会儿没关系。”
秘书开始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金全礼在旁边等得很不自在,坐在沙发上又不敢动,只好不时喝一口水,或看着墙上一声不吭在走动着的表。
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五点半,许年华还没有回来。金全礼感到自己老等着也不是办法,也让人看不起,于是就想起身向秘书告辞。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轮子轧在路面上的“沙沙”声,接着是刹车的声音。秘书站起身说:
“年华同志回来了!”
金全礼也跟着站起来。这时许年华推门进来,见到金全礼,快步走上前,笑着用手捣了捣他的肚子:
“等急了吧!没办法,送送人,老头子患了感冒,车晚发了两个小时!”
金全礼忙说:“许书记很忙,我等一等没关系!刚才我还在想,来打扰许书记合适不合适!”
许年华说:“不合适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吧!”接着笑了。
金全礼也笑了。许年华问:“咱们晚上在一起吃饭怎么样?”
金全礼刚才等待的沮丧情绪已经消失,于是也愉快地说:“那当然好。”
“喝酒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看着他笑了,又对秘书说:
“小齐,跟着我们去喝酒?”
秘书笑了,用手顿着一叠文件:
“我还得回去接孩子。”
许年华说:“好,你接孩子,我们去喝酒!走,老金,咱们下馆子去!”
然后搂着金全礼的肩膀,出了办公室。没有坐车,两人步行出省委大院,沿街走起来。许年华问:
“咱们吃大宾馆还是小饭馆?”
金全礼说:“我听您的!”
许年华说:“好,咱们吃小饭馆。”
于是领金全礼下到一个偏僻街道上的小饭馆。两个人挑个桌子坐下,许年华按照习惯性动作,将两条胳膊摊在桌边上,身伏下,头搁在手上,与金全礼说话。金全礼忽然感到,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这小饭馆有点像大寨。那时,许年华就是这个样子,两个人争着掏酒钱。
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这时许年华从大衣口袋掏出一瓶“洋河”,摇了摇说:
“咱们今天干掉它?”
金全礼说:“干掉它!”
于是就举杯干。干了六杯,才又开始说话。许年华问:
“平时怎么不来找我玩?”
金全礼如实相告:“您是省委书记,老找您怕影响不好,没事我不找您!”
许年华点点头:
“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说:“今天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
许年华笑了,说:
“自相矛盾,你自相矛盾老金!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看了许年华一眼,知道许年华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尴尬地笑了。
许年华接着说:
“但我要告诉你,我这次帮不了你的忙,请你原谅我!”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他听到什么话了?听到什么反映了?那就一完百完了。于是心里“飕飕”地起冷气,浑身感到乏力,但他脸上仍不露出来,说:
“许书记说到哪里了,您对我的关怀,已经够大了!”
许年华这时说:“老金,我这次帮不了你,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自己无能为力了!从下个月起,我就要从这个省调出去了!”
金全礼大吃一惊:“什么?调出去,许书记,您要调走?”
许年华点点头。
金全礼说:“这怎么可能?省里怎么能没有您,您要调到哪里?”
许年华说:“到北京×××研究中心当副主任。”
金全礼知道那个中心,是个只有空架子没有实权的单位,禁不住说:
“您,您这不是遭贬了吗?您在这里是第一书记!”
说出又觉得说得不恰当。但许年华没在意,而是捣了捣他的肚子笑着说:
“什么遭贬不遭贬,都是党的工作呗!”
金全礼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这怎么可能?因为什么?您到这省里工作以后,省里工作才有了起色,现在又要把您调走!”
许年华说:“咱们是老朋友,我才对你说,省里都还不知道,中央刚找我谈过。”
金全礼点点头,但接着又叫道:
“这不公平!”
许年华叹口气。“当初全怪我,不该到这个省里来,一来就跳进了烂泥坑。有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有的可能你也知道,省委班子分两派,老书记退下去,原来是准备在省里产生第一书记的,后来两派争得厉害,才把我调了过来。谁知,一来,就掉进了烂泥坑。你想,一班人不团结,下边工作怎么能搞好?中央调我也好,把我从烂泥潭子里拔了出来!再换一个有能力的来,让他鼓捣鼓捣试试看!”
金全礼愣愣地在那听着,这才知道,许年华每天的工作也不容易。看起来是省委第一书记,谁知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但他觉得许年华是好人,有水平,有能力,这样下场太不应该。但事到如今,谁能改变中央的决定呢?他有些同情许年华,想安慰他两句,但又苦于找不出话来。最后愣愣地说:
“许书记,我也跟您去北京算了!”
许年华“噗哧”一声笑了,问:
“你不怕贬?”
金全礼说:“不怕!”
许年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你在这里是副专员,好赖有宾馆,有车子,可你一到北京,做个司局级干部,就得挤公共汽车!”
金全礼说:“我只是感到世界上的事太不公平!”
许年华说:“这话就到这里为止,出去还是要有党的原则的,不能乱说。我只是想说,我不能帮你的忙,请我原谅!”
和许年华的事相比,自己这点事算什么?金全礼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些感动,上去握住许年华的手:
“许书记,不要这么说,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够大了!”
出了饭馆,两人在行政大街上走。今天晚上天晴得不错,星光灿烂的,空气也很新鲜。许年华深吸一口气问:
“到大寨参观,已经十几年了吧?”
金全礼答:“十几年了!”
许年华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金全礼说:“许书记,您心里可不要负担太重!”
许年华这时“哈哈”笑了:“咱们还是共产党党员嘛!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一点!”
金全礼看着许年华,真诚地、使劲地点了点头。
金全礼告别许年华,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就他自己。他忽然感慨万千,觉得什么都想通了,什么专员不专员的,谁想当谁当,他当个副专员就很好。回到宾馆,司机已经睡熟了。金全礼脱了衣服躺在铺上,又忽然想起了老婆孩子,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吃过饭,司机问:
“今天咱们怎么活动?”
金全礼说:“回去!”
司机问:“回行署?”
金全礼说:“不,去春宫,看看老婆和孩子!”
1989,1,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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