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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地寻梦

        许少峰到了市政协后,几乎没有什么事儿可做。他知道,到了这种单位,你不能太主动地去做事儿,你越做得多,越会引起政府部门的反感,你越是不做事儿,其实就是最好的做事。

        他到政协已经一个多月了,心还是踏实不下来,他总觉得他不会在这里长期待下去的,有朝一日,他还会东山再起。但是,一旦想起他是因什么原因被调来的,就像下了杆的猴,卸了犁的牛,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知道,有了这样的污点,要想在政治上翻身已经很难了,除非你有过硬的后台,或者是干出些出人意料的大事,否则,很难扭转乾坤。人,一旦被人击中了软肋,就像打蛇打到了七寸处,让你永远无法再自信起来,凝聚在身上的精气神也荡然无存了,总觉得有一种见人矮三分的感觉。这一阶段,他除了上班,很少与外界的人打交道,更不去参加一些外界的活动。一旦见了熟人,他总觉得别人的问候中潜藏了讥笑,笑他许少峰为了一个女人丢了乌纱帽太不值得了,他就不由得感到自卑与心虚。

        权力于男人而言,犹如灯之光,火之焰,珠宝之气,金银之泽,男人一旦失去了权力,就像大雁折断了翅膀,侠客废了武功,汽车爆了轮胎,手机断了信号。人还是那个人,却不再自信,物还是那个物,却无法使用。他现在就像一辆爆了轮胎的破汽车,看到一辆辆小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就感到一阵无名的悲哀和绝望,尤其当他听到过去跟随着自己的那几个人遭到了张明华的暗中报复和排斥后,就有了一种被人满门抄斩的羞辱感。他知道,权力就像一只无形的杀手锏,谁拥有了它,谁就成了真正的武林高手。他这一次的彻底惨败,决不是别人打败的,而是他自己输给了自己。有时候,他也常常在反省和指责自己,如果他不遇到陈思思,或者说,虽然遇到了,陈思思不理他的茬儿,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风花雪月,更没有后面的风波了。都说红颜是祸水,这话正在他身上应验了。为什么那天偏偏就在地下停车场碰到了她,碰到倒也罢,要是她不来挽他的胳膊,也不至于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每每想起这些,他就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气。怨恨完了,又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陈思思,陈思思也有她的好处,上次火灾事故还不是她出面摆平,谁能说清楚结局会比这次更好?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罢,也罢,这大概就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劫,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意志薄弱,怪自己贪得无厌。

        自从上次陈思思发来短信说想跟他见一面后,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收到陈思思的短信,是不是她生他的气了,不想再理他了?或者是她另外有了新欢,找到了她的爱情归宿?这样想来,他不免感到一阵失落,却突然地有些想她了。

        他知道,尽管他在理智上努力地放弃她,甚至对她还有些怨怼,但是,在情感上他依然还在眷恋着她,舍不得放弃她。爱过才知道情深,醉过才知道酒浓,情到深处便是痛。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就是情感,世界上最难以处理的也是情感。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一再地告诫自己,放弃算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操起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传来的却是手机录音:对不起,你拨打的手机已停机。他的心就被提悬了起来。他又打了一次,得到的,仍然是那句回答。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莫不是她彻底对他失望了,有意回避他,才停了手机?或者是,她一个人闷在家里,会不会想不开发生什么意外?

        他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开起车,就直奔怡情花园小区而去。过去的每一次,他开车向这个小区而去时,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激情与向往,他知道等待他的是热吻,是拥抱,是一场温馨浪漫的激情燃烧。而这一次,却让他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他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做任何的假设,他实在无力承受任何意外了。

        他不管保安是否注意他,也不管停车场有没有监控录像,这些,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要找到陈思思,看到她还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摁响了门铃,等了好久,还是没有人开,他只好拿出了她曾经给过他的钥匙,打开了门。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空无一人。他来到卧室,卧室里还残留着她的体香,却不知他要找的人儿到哪里去了。他来到了厨房,没有看到过有生火做饭的迹象,他来到洗手间,除了镜中照出他的一脸惊慌,什么都没有了。他说不清楚这样的结果是他期盼的,还是他不愿意接受的?至少,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安全问题,这至少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怏怏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才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封她留给他的信。他匆匆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你还在眷念我,也说明你已经找上门来了。此时的我,已经远离海滨,到了另一座城市。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声,对不起,少峰,分别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少峰,我怕分别的泪水打湿了你的肩头,更怕我的犹豫放弃了早已下定的决心,我只有毅然决然地打起背包,远离了你。我别无选择了,虽然这样做有点绝情,但也是你我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在双方的心田里残留一缕曾经的美好,为疲惫的心找一个合理的归处。也许,爱你,就应该放弃!

        我累了,真的不想再当爱的奴隶了。也许,你还不知道,当我从楼梯口摔下后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刹,我几乎绝望透顶了,如果可能,我只期盼你能在我的坟头上插一束花,别的,我都不敢再奢望了。幸好小阳姐赶了来,把我送到了医院,又幸好林茹主刀为我做了手术,并且在我生命垂危时,将她的血液注入到了我濒临枯竭的躯体内,才让我的生命重新得以延续。

        一切都走了,还有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随着一摊污血,将我的理想化成了黑夜里的一颗流星,飞逝在了遥远的天际里,残留在我心底里的只是一些爱的碎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次风花雪月的浪漫,曾点燃了我,也点燃了你,到头来,我们都成了爱的殉葬品,这是我多么不希望接受的事实,它却顽固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才让你惨败在了对手的手里,如果还有来生,我真的,只愿做你的知己,再也不做你的红颜了。少峰,我真的很累了,我想你也很累了,好好爱林茹吧,她是我今生认识的最优秀的女人。

        许少峰看完了信,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溢出了他的眼眶。他没有擦,一任它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心里却涌满了无限的忧伤,有悔恨,有难过,有感动,也有无望。许多从没有过的感受一股脑儿地混杂在了一起,填满了他的胸腔。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了天黑。

        次日,王正才打电话请他喝酒。说是没有外人,就他俩。他去了。王正才当了副局长后,还没有把他忘记,上次王正才和陶然带了礼物来他家看他,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安慰,他都接受了。在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里,人家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就在两个人的这次喝酒中,王正才悄悄告诉他,张明华请市审计局来搞审计。王正才的意思是说,有没有需要关照的地方,他可以为他关照一下。他笑着摇摇头说,没有,让他查吧。他非常清楚,许多领导坏事就坏在了账目上,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查了。查他的人,不是别人,恰巧就是他的对手,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走了,他们有了权,就开始翻他的老底儿,翻出后,纪检部门再介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把他从马上拉下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只要你注意一下,在新闻报道里,在报刊杂志上,就会发现,某某某在原任中共某市委副书记、市长期间,如何行贿受贿。或者说,某某在某地任职副市长期间,贪污多少万。这样的报道后面,其实都隐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又被常人忽视了的现象,就是说,这些贪官的倒台并不是他在位的时候,而是退位到了二线,比如到人大、政协担任闲职时,或者是调往异地任职后,手中没有了权,没有了掌控能力之后,才被他的对手击倒的。许多的腐败大案并不是腐败者在位的时候被查出来的,而是窝里斗中斗出来的,是他大权旁落后被他的对手挖出来的。

        许少峰自然明白,张明华查账实际上就是想查他的老底,然后彻底掀翻他。那些在账目上做手脚的人,都是愚蠢透顶的人。他对此倒不担心,他对自己的账目还是有把握的,他从来没有在账目上做过手脚,量他也查不出什么来。倒是在工程承包、体育器材采购方面曾经让林茹和陈思思经过手,不知会不会暴露出什么问题?他想给王正才叮嘱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有说。沉默不一定都是金,少说话不一定就聪明,话多的人一定很愚蠢,除非他是播音员或者是导游。也许不叮嘱倒很平安,叮嘱了没准确儿真的就暴露出了问题。谁能肯定王正才好意的背后没有隐藏着别的目的?他过去对张明华不是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现在张明华当了局长,他当了副局长,听说关系突然好得不得了。事物在变,人也在变,只有共同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能无,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吧。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6月,海滨市政协与深圳、惠州、东莞、韶关等市政协搞了一个五地政协互访活动,就像走亲戚一样相互走一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也好,走一走很好,许少峰就随了海滨政协访问团去访问。从惠州一路下来,到了韶关,已经是第八天了,头天他们住在市里访问,第二天又到曹溪,住下来去访问那里的温泉质量。大家兴高采烈地前去访问,许少峰却一个人溜了出来上了南华寺。他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去问一声佛,丢失的,还能寻找到吗?

        进入山门,立于六祖庭前,他不由得感慨万千。数月前,他与陈思思来这里游玩时,是何等地快乐。那时,他春风得意,希望竞争副市长,没想到数月之后的今天,官位丢失了,美人走掉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不觉一阵凄然。强烈的落差让他感到人生的不可预测,想起千年之前,59岁的苏东坡再次遭贬,在南迁惠州的路上,他也曾久久地伫立于六祖庭前,微风撩起了他的白发,不觉泪如雨下。大半生的际遇,文才冠天下,到头来,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翻开中国的历史,官场就像女人的阴道,人人都说脏,人人都想进。像东坡这样的先哲都难免,何况他人乎?所以,当东坡进殿,看到六祖漆储真身,神色安详,端坐于塔中,不由得感慨万端:为什么我要来参拜祖师?是因为要认取我的“本来面目”。祖师端然而坐,似乎在询问我这一生的修学心得。我真羡慕惠明和尚,能得到六祖的亲自指点,从而悟得大道。我前生三世本都是佛门中人,只可惜一念之差,落入尘世,招来了这一生的忧患。今天,我在祖师面前顶礼膜拜,忍不住老泪纵横。我要用这曹溪祖庭的清泉,洗尽我心中对浮世的所有留恋!东坡由此心潮涌动,将所思所想,赋吟出口,便成了流传千古的诗句:

        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

        东坡不是禅师,他却把禅和人生结合得那样浑然。许少峰不觉从先哲的身上,看到了禅在凡人生命中的巨大力量。“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一切的来去,一切的得失,也许皆因一个缘字,是强求不得的。

        走出大殿,从台阶上缓缓地下来,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远处的人丛中闪现了一下,他的心立刻被那个闪现的身影搅动了,仿佛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了一颗石子,击起了层层涟漪。他放快了步子,向她跟了过去。

        那个影子,犹如一束跳动的火苗,在人丛中若隐若现,仿佛把他带到了多年前那个落日的海滩上。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在金色的海滩上,他正聚精会神地用三角架上的相机,抓拍大海落日的景观,突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轻轻说了声:“先生,请你给我们拍一张合影好吗?”

        他一回头,才看到他的旁边出现了两个美若天仙的靓女,一个穿着红色的游泳衣,另一个穿着蓝色的游泳衣,向他问话的正是那个穿红色泳装的。他高兴地答应着,从红衣女孩的手中接过相机,聚焦镜头对准了她们,立刻,在他的眼里出现了两个美丽的女孩,婀娜多姿的身材,阳光般的笑容,还有美丽的沙滩,共同组成了一幅优美和谐的图案。

        他连着拍了好几张,才恋恋不舍地把相机交给了红衣女孩的手里。女孩说:“谢谢你。”

        他说:“别谢了,如果可以,我能不能用我的相机给你们拍几张?我用的是变焦镜头,效果好一点。”

        红衣女孩征求了同伴的意见后,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出现在了他的镜头之下,拍了合影后,他又分别给她们拍了几张单独的。在这两个女孩中,他更喜欢穿红色游泳装的女孩,所以,给她拍照的时候他分外用心。

        拍完后,他才说:“这些照片怎么发给你们?”

        红衣女孩说:“发我的邮箱里好了,我叫陈思思,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马多多。她在深圳,我在海滨。你呢?在哪里上班?”

        他说:“我在文化广播电视局上班,名叫许少峰,业余摄影爱好者。”红衣女孩说:“许少峰!这个名字好呀,好听。”

        他说:“陈思思!这个名字也好呀,好记。”

        现在,她正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衫,下身穿着牛仔裤,匆匆穿过人丛,走出了山门外。他一直跟了出去,却找不到她的去向,就在他左顾右盼时,忽然看到远处的停车场又闪现出了那抹跳动着的红,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好像就是马多多。他想看仔细一点儿,不由得放快步子向他们走去,但隔着车流,她们已经上了车,随着一缕青烟,车幻化成了一团燃烧的火苗,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久久地伫立着,竟不知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他真的想再去问一问佛祖,不知佛祖能否告诉他?仿佛,他的耳畔隐隐约约地飘来了遗落在海边的对白:她说:“许少峰!这个名字好呀,好听。”

        他说:“陈思思!这个名字也好呀,好记。”一个好听,一个好记。好听的,不知她要叫上多少遍?好记的,不知他要记上多少年?佛说,五百年前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莫非我与她的这段尘缘,早就是千年之前的一个约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他才从遐想里惊醒过来,以为是陈思思打来的,急忙打开,却是林茹的电话。

        接通后,林茹说:“少峰,你还好吗?”他说:“我很好,你呢?也好吗?”林茹说:“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

        他觉得她的话中有话,就问:“林茹,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你说说,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在外面,很方便接听的。”

        林茹说:“那个小保安被胡小阳查清楚了,他是冯海兰的一个远房亲戚,最近被张明华调到市广播电视网络传输公司去上班了。”

        他不由得“哦”了一声说:“果然如此。”他并不感到吃惊,这早就在他的猜测之中了,使他没有想到的是,张明华这么快就安排了他的亲戚,看来,他真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林茹说:“听说,前两天,李梅花被省纪委‘双规’了,不知你听到没有?”他吃惊地说:“真的吗?我还没有听说过,她是为什么事?”

        林茹说:“听说前几天省公安厅抓到了一个通缉犯,这个通缉犯曾经流窜到我市盗窃了李梅花家的二百万现金,李梅花吓得一直没敢向公安局报案,没想到她不报案,盗窃犯招了。听说省上‘双规’了她就是要让她讲出这些钱的来历,估计她一进去,可能会牵扯到很多人出来。”

        他‘哦’了一声,不由感叹地说:“原来这样?”对于李梅花此人,他早就听人说过,她是一个比较贪婪的女人,没料终归在劫难逃,她一受审,必然会牵扯到钟学文。也好,这样一来,说不准还会拔起萝卜带起泥,带出张明华和冯海兰来。他早就从别的渠道听到了,张明华买通了钟学文,才当了局长。难怪钟学文在市委常委会上那么坚决地要拉下他来,为的是给张明华铺路,更为了得到那项工程,没想到老天有眼,你在算计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算计着你,谁算计得更深,不在于道行的高低,而是取决于心狠手辣的程度。

        林茹又说:“少峰,还有一件事,今天市纪委的同志来找我,问我知道不知道陈思思的联系方式,他们好像还要找她了解情况,我不知道了解哪方面的,心里有点担心。”

        他半天没有吱声,头却一阵阵地大了,林茹的担心,何尝不是他的担心?纪委的同志找陈思思,如果是生活上的问题,肯定会向林茹证实,如果不问林茹,那肯定是经济上的事。

        林茹说:“少峰,你听到了没有?”

        他这才说:“林茹,我听到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别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挂了电话,他突然有点“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可这声惊雷,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革命的惊雷,不是胜利的礼炮声,可能,是他逃不过去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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