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麽限制,要由原来的会员介绍,然後,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像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後,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麽多会员,那麽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甚麽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事。由於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着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着,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於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着:“是,和欧洲那条着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後才道:“本来,我去找卫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甚麽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於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罗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着像刺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甚麽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甚麽奇事,才得以入会的。由於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叁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後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於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着:“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着:“我们的总部是在森林里,有着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後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馀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际,偏转了脸,微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後,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於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甚麽,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不知道他是干甚麽的?
由於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原振侠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刹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体,是属於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甚麽样情形下中毒的,由於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後死去的。毒蛇咬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後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甚麽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後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着,但又没有讲甚麽。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在等着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後,立时下葬,因为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後,是一个老兵。我在念着‘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後,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体,是会引起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着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甚麽,我也就继续主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後,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中体,会引起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就会引起变,好像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像有着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变之後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体,後来发生了变?但是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体僵直地跳起来。只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国传说中,变了的僵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刹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於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後,又跳了一下,然後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变後的体行动起来,就是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於宋维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僵,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着,看来是正在想甚麽。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後用军毯把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於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於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於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之後,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甚麽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像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着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甚麽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着迷,长发、苗条,有着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为甚麽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甚麽要哭泣?我是……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着,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着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後,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甚麽样的牵连呢?却又没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於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罗唆,没有甚麽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後,“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着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向死者致敬。然後,包裹好了的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抛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体。等到填平之後,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着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後,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藉着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了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了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了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着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着不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天埋下去的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着,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开来,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着,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了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了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後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时,他不知发生了甚麽事,一脸惊骇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体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藉着大雷雨掩饰,进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麽,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他们把四具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甚麽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体,不至於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於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後,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得懂的,甚麽叫‘把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了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始不久之後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了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体!有的问:体对他们有甚麽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体弄回来,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甚麽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着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馀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体被敌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麽,不论敌人用甚麽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於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没有甚麽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後,心里好像好过了一些。这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後,打死了叁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甚麽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甚麽,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麽多年,可是对於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甚麽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一言不发。直到後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体的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敌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他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於是再审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甚麽来,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说的事,实在不算是甚麽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盗走了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甚麽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於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於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麽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後,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麽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後,失踪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後,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着,他直视着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麽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麽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麽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甚麽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甚麽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着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体不见的事,由於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发生。在战场上,活着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麽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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