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稍稍安定了,人们在离乱中开始流传他和杨妃的轶事。人们对开元盛世不能忘怀。对繁华的怀想,正是对流离的安慰。人们传说,当年游曲江时。杨家人随地遗落的珍宝配饰,如同沙砾,被看热闹的百姓拣到,随便一件就价值万千。最近有人在马嵬坡拣到杨妃的一只锦袜,拿出来叫人付钱赏玩,居然发了一笔财。
开元盛世之后的诗人们,一面谴责这种奢靡,一面又何尝不遗憾自己没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象来吟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百年后,被放逐的宋朝学士,在岭南独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凭栏,在长安望眼欲穿。
梨园部的老伶宫们也在兵乱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军杀死,有的死于乱军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终。当年宫中的第一歌者李龟年飘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头卖唱为生,吟唱着一去不返的盛世。
围观人们却只把他的吟唱当作笑谈。潦倒的他,直到遇见了一个爱好声乐年轻人李暮才得以暂时有个栖身地。
李暮这个名字别有深意,他的出现预示着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他是洪升特设的一个人物,用来见证霓裳羽衣的哀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传下来。
李暮曾在宫墙外偷听霓裳羽衣曲演练,不得其门而入。而今遇见了流落在外的李龟年,李暮如获至宝,对他悉心照顾,以师礼待之,李龟年感恩图报,一面授之以绝技,一面将上皇和杨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们的历史被切割,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传说,重新演绎,随着离乱在人间口耳相传,李龟年的清歌,像上好的伤药,抚慰着,在收敛伤口的同时也刺激着痛处。
于是,没有过很多年,在他还没有彻底地隐没到历史里去,被香烟遮住仪容的时候,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评论他的得失成败。将他与杨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来说。生怕人不了解那样,拿到青天白日里来说。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着宫闱,市井,闺房,勾栏,瓦肆,塞满这破败人世的每个缝隙角落。大难刚脱的人们,把他们当作前生的辉煌和遗艳来指点凭吊——人们在他的伤口上祭奠着自己的伤口,抛弃了他这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对他们的事津津乐道,他对她的死也一样不能释怀。这个伤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渐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张狂的程度,一如当日的他指挥大唐的铁骑,在别人的疆土上纵横驰骋。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杨妃的生像,在宫中致祭。
死亡,永恒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将她永远地刻在他心口。
此时的上皇形如囚徒,处境维艰。近年来,他的境况更差了。他被逼着迁往冷僻的兴庆宫,更加远离政治的中心,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宫人服侍,始终相随的还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会愈加无助地依附于愈加空虚的回忆,直至虚空化尽。失去的愈多,着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于回忆的周折中,辛勤打捞着深海里的残骸,他一无所得。愈是留恋,愈是发现自己和往昔之间渐行渐远。一切都是徒劳的,都将回到虚空中去。
他的记忆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听调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现在他即使竭尽心力去想,也只能拼凑起零碎片段。
当他再见杨妃(生像)时,他比以前更惊,更悔!死亡使她永远年轻,偷生却使他朽坏了。“别离一向,忽看娇样。待与你叙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傍。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见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爱,他几乎要害怕是杨妃来讨债催命来了!害怕和愧疚让他忏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伏!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时她牵衣请死愁,回顾吞声惨样,又浮现在他眼前。当时她请死,他层顺水推舟地表示:“但、但凭……娘娘吧。”生死之间泾渭分明,岂能但凭!现在时移世易,他松开了捂住弱点的手,将伤口迎向发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琐,自私,都无须费心掩饰了。
“玉环……”他因念及这个名字而,泪如雨下,痛苦得站立不稳,“你是何等柔弱,可为何大乱当前,你愿意为我独力阻挡崩猝的岁月?而我,誓同生死却辜负了你,大难当前时将你推出去挡煞。”
无法消除的愧疚,用淋漓的泪液,将羞耻埋藏起来。
他酹一杯酒,为她,为自己:“再想把杯来擎掌,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按不住凄惶,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泪珠儿溶溶满觞,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奠灵筵礼已终,诉衷情话正长。你娇波不动,可见我愁模样?只为我金钗钿盒情辜负,致使你白练黄泉恨渺茫。向此际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肠。”
他无法不悲伤,不怀念。这个女人的意义,绝不只是知心爱人如此简单,她意味着他曾经的辉煌,无上的荣光。
他忏悔着……不知该如何陈清心里的苦楚,眼望不尽,口诉不完。过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并未随时间的流逝消失,反而急剧扩张了。
失去了一个女人决不至于如此痛苦,是他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天壤之别的际遇让他如此痛苦。他悲悼的是他自己。消失的权力,消失的盛世,消失的美人。
随着那一道白练缢断的,不是一个绝代佳人柔嫩的咽喉,温软的气息,而是他一手开创的大唐盛世。她挽着它,就那么轻飘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逝去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一切!他一切都失去了,却还要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连心爱的人都算计了,牺牲了,却没有保住他的地位。
“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是他悲哀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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