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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宗秋媛离开之后,欧阳佟把贾宇革叫进了自己的房间。贾宇革的鼻子果然属狗的,一进房间就闻出里面充满了女人味,而且,他还非常准确地说,房间里充满的是男人和女人特殊器官摩擦时分泌物的那种特殊气味。

        欧阳佟说,别像狗一样,走到哪里都到处闻。贾宇革说,我如果没有这灵敏的鼻子,还能吃上这碗饭吗?欧阳佟说,光靠你的狗鼻子有什么用?你得弄点高科技,比如现在的针孔摄影机,听说过吗?贾宇革说,不就是针孔摄影机吗?我的车上就有。欧阳佟说,那好,你将那东西安到朱丽依对面那个房间里去。

        贾宇革不解了,说,安在那里干吗?那里是我的人。

        欧阳佟说,你是猪呀,正因为是你的人,才容易安嘛。你安好之后,让你的人撤走,住到这边来,我让朱丽依搬到那个房间去。贾宇革不太相信地看着欧阳佟。欧阳佟说,你看着我干什么?觉得我是在吹大牛?你要搞清楚,这是在德山,是在我的地盘。去吧去吧,就按我说的做,最好安两个。他做了一个角度,说,交叉摄影,才不会留下死角。

        第二天,欧阳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哪里也没去。他的心情很不好,不为别的,就为自己动用了针孔摄影机。他记得不久前自己骂王禺丹奸商的时候,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又是何等的痛快。而那之后,他告诉王禺丹自己准备开公司而王禺丹问他是不是准备当奸商时,他说自己要给奸商当样板,要让奸商看看正当生意是怎么做的。那时,他又是何等的正直,何等的心无杂念。才过了多长时间,半年多的从商经历,彻底地将以前那个纯洁甚至充满了理想情怀的欧阳佟毁了。仅仅是几天前,为了博亿商标,他已经使上了告密手段。今天,为了德山市庆招标案,他又准备无所不用其极。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再过一两年,他还能认识自己吗?他做人还能够坦荡吗?以前,他对杜崇光极端鄙视,不就因为他太醉心于玩弄权术吗?现在自己所玩的,和杜崇光所玩的,有什么区别?这所有一切,不都是自己最憎恶的吗?

        当天下午,朱丽依的房间换了。换房的理由非常简单,朱丽依最初并没有说在这里住多长时间,这间房被人预订了,今天晚上,预订这间房的客人要到,所以,希望她能配合一下,换到另一间房。对此,朱丽依虽然表示不满,但酒店方面的态度非常好,她也没有再坚持,而且,新换的房间就在对面,手续并不复杂,服务员帮她将一点点物品搬过去,就完事了。

        确定朱丽依已经搬了房间,欧阳佟便离开德山,赶回雍州,他需要对投标方案定稿,否则,雷蕾就再没有修改时间了。赶回雍州需要四个小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全都等着,并没有下班回家。几个人在公司吃过盒饭,便开始研究方案。

        仅就方案来看,欧阳佟认为,博亿公司中标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别的不说,他们有好几个活动方案,其他公司根本办不到。博亿公司方案的主要部分是一次国家级的体育赛事,目前考虑的,有几种赛事可以在德山举行,比如乒乓球、羽毛球,甚至可以是桌球、拳击、跆拳道、象棋等。因为拍林飞广告,欧阳佟和国家体育总局建立了联系,将某项国家级赛事拉到德山,欧阳佟还是有一定把握的。德山的整个市庆,便贯穿赛事的全过程。赛事的开幕式,也可以是德山市庆的开幕式,随着赛事的进程,可以组织一系列庆祝活动。最后的颁奖仪式,也就是市庆的闭幕式。晚上,可以搞一次全市狂欢。这个方案最大的好处在于,国家级的体育赛事,有中央电视台的直播以及全国媒体的跟进,可以拉到一系列省内企业甚至是全国企业的广告,极大地扩大了活动经费的来源。第二大核心部分,是聘请林飞担任德山市庆的形象大使。这件事,欧阳佟已经和林飞私下沟通,林飞已经答应,并且仅仅收取五十万费用。

        讨论到很晚才结束,离开时,许问昭特意走到欧阳佟身边,对他说,欧总,我能不能坐你的便车回去?许问昭住的地方和自己是两个方向,她提出要坐便车,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自己说?想到这一点,他说,好吧,我送你。

        汽车驶出后,欧阳佟对许问昭说,公司里的那台车一直停着,要不,你暂时用吧?先说清楚,目前阶段,公司没法报销你的费用,费用得你自己出。许问昭说,这件事,我从没想过。不过我想,就公司目前的情况来看,寻万芳在外面跑业务,比我更需要车。如果要用这辆车,我建议暂时给她用。办法还是你刚才说的,费用暂时由她自己解决。欧阳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想到她,而不是想到自己?许问昭说,我要对得起你给我的报酬。而从现在的形势看,我担心今年你拿不出这个报酬。欧阳佟说,你放心,只要我们中标了,困境就过去了。

        许问昭说,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欧阳佟问,你是有话想对我说,是不是?许问昭说,是的。这些天,我反复将公司的账目和一些文件核查过了,尤其是出了商标案之后,我更详细地查过公司的一些记录。欧阳佟问,你发现了什么?许问昭说,我发现,杨大元有一个笔记本,记着很多事情。你别说,这个杨大元,账记得一塌糊涂,但是,他好像有一个记日记的习惯。也不能说是日记,就是每天的事,他都会记在上面,比如做了些什么事,和你商量过一些什么,他都记得很清楚。

        欧阳佟愣了一下,将车停在路边,盯着许问昭问,你的意思是说,他记了注册商标的事?

        许问昭说,记了,而且很详细。不仅记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他也记了。

        欧阳佟问,什么事?

        许问昭说,你和他之间的股份分割。欧阳佟正要重新启动汽车,听了她这话,愣了一下,松开了手,说,有什么问题吗?许问昭说,与股份有关的记录有好几条,其中有一条写明你签了股份协议。欧阳佟说,股份协议?什么股份协议?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许问昭说,具体情况,我不是太清楚。上面仅仅只有六个字,签了股份协议。到底是什么协议,我不知道,所以要特别问你一下。关于股份,你们到底是怎么商量的?欧阳佟将他们商量入股的情况告诉了许问昭,并且说,当初,他确实提议过要签一份合同,但杨大元说,兄弟之间,没有这个必要,就将事情拖了下来。欧阳佟确实想过,等过了这段时间,一定要签个协议,亲兄弟明算账嘛。可没想到,两人很快就闹翻了。

        许问昭说,虽然你们之间没有签相关协议,可申请注册的时候,应该有个合同的吧?那份合同中,应该注明了各自占有股份比例呀。欧阳佟说,是有这样一份合同,一式三份,公司保存一份,他和杨大元各有一份。后来,移交公司相关文件的时候,杨大元将那份合同也交出来了,现在他手里没有合同。许问昭说,看到这个记录后,联想到商标事件,她非常担心。如果杨大元记录的是事实,他手里真的有一份由欧阳佟签字的与股份分割有关的协议的话,杨大元拿着这个协议去法院打官司,欧阳佟就负有举证责任,也就是说,他得证明这个协议是无效的,最直接的证明方法,就是出示原始的注册合同。这个合同一旦出示,恰恰证明杨大元占有博亿公司股份是真实可信的。真的那样,麻烦又来了。

        欧阳佟还不是十分相信,问许问昭,你认为有这样的可能吗?

        许问昭说,她最近老是提心吊胆,觉得公司遇到了一个极其难缠的人,他手中似乎握有公司许多内幕,而每一则消息,都有可能将公司置于死地。她甚至相信,与文雨芳有关的那两笔生意,很可能会在最近被翻出来。那是公司一个巨大的危机,必须有近两百万元现金,才有可能度过这一危机。就算真的度过了这一危机,假若杨大元手中还有一个股份协议,那将是公司前面的另一大危机。

        她说,公司最近的财务状况很不好。公司的底子,也就是去年剩下的那点钱,今年虽然做了一些业务,可基本上没有收入,加上连续三次被举报,花了一些钱,目前公司账上的钱,仅仅够两三个月的费用。眼前就有两大笔费用必须提早准备,否则,公司随时都可能关门。第一笔费用,当然是得提前为杨大元进一步的举报做准备。这笔钱,搞不好,就是两三百万。就算是找关系免除罚款,那也需要一百多万。这是个定时炸弹,何时被引爆,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此外还有另一笔费用是必须筹措的,那就是竞标需要缴纳一笔保证金。这笔钱,需要一百万。

        欧阳佟说,保证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安排。

        欧阳佟并没有说明他有怎样的安排。其实,他可以找人借钱,比如找王禺丹,或者是其他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想动用王禺丹的关系,竞标准备金,他准备动用自己的积蓄,不够的部分,准备将自己的房子抵押出去。

        许问昭说,既然你有安排,我就安心了。不过,有件事,我还是想和你谈一谈。最近我一直在琢磨,我们不能老被动挨打,等着别人出拳之后,再考虑怎样应对,那是一种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喜欢主动出击,同时也做好防范。我想,既然博亿公司已经成了靶子,我们何不将计就计,让它成为一个空靶子?

        欧阳佟略愣了一下,问,你是什么意思?

        许问昭说,我们不是已经注册了资圆博通公司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注册这间公司,是想搞围标。或许,在你的心目中,博亿公司是实,资圆公司是虚。但我想,我们何不颠倒一下,让博亿公司是虚而资圆公司是实?博亿公司一旦虚了,就成了空靶子,即使再受到攻击,我们也不怕了。

        欧阳佟注册资圆公司,虽有参与围标的打算,但也并不是完全如许问昭所说,只是一个空架子。这与他下一步的战略部署有关。相反,博亿公司,很可能仅仅只是一间单纯的广告公司。这话,暂时还不需要告诉许问昭,倒是她提出的这个主意,让欧阳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反问,你说说看,你有什么计划?

        许问昭说,博亿公司的钱差不多用完了,还剩一点点钱,也就是维持一两个月的公司费用。为了以防万一,她准备做几件事。第一件事,把博亿账上的钱,合法地转出去。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第一,如果杨大元真的举报文雨芳介绍来的那两个广告逃税,而博亿公司根本没有钱,加上许问昭的活动,或许可以采取其他一些变通的办法解决。第二,如果欧阳佟和杨大元之间真的签有一纸股份协议,将来杨大元拿着这份协议打击欧阳佟时,博亿公司只是一具空壳,他得不到丝毫好处。

        欧阳佟听了这话,心里充满了烦躁。表面上看,许问昭这个提议确实是为了公司未来考虑。但另一方面,她是否怀有私心?只要德山市庆的活动接了下来,至少有几百万的收入,这些收入如果放在博亿公司的账上,她本人除了拿固定薪水,再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如果放在资圆公司,她就有4%的股份。但另一方面,假若她的怀疑是对的,自己真的在稀里糊涂之中签了份什么股份文件,杨大元就占有博亿公司19%的股份。有了这样的背景,他便很难判断,许问昭的提议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转而他又想,经历了杨大元事件之后,自己是不是对人失去了信任?这事如果是发生在以前,他是一定不会有丝毫怀疑的,也很乐于同朋友们分得胜利果实。而现在,他为什么对所有事都抱有疑心?是不是杨大元事件,使得他的心态从此搞坏了,变得不相信别人了?

        许问昭见他不出一言,便更进一步说,眼前可以看到的危机,是杨大元的下一步动作。如果她的估计不错,为了争夺德山市庆活动举办权,杨大元肯定会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最直接的行动,很可能是举报文雨芳那两笔业务的逃税问题。他们采取这步行动,至少可以让自己在争夺德山市庆活动举办权上获得主动。这件案子,补税加上罚款,将超过二百万,说不定一次就可以置博亿公司于死地,如此一来,就没有公司能与他们竞争了。就算欧阳佟能够有办法渡过这一难关,那也不是一时一地的事,麻烦缠身,杨大元如果在招标会上将此事抛出来,很可能对博亿公司形成致命打击。

        许问昭的话,再次让欧阳佟大吃一惊。现在看来,杨大元所采取的行动,似乎是一个极其周密的计划。欧阳佟甚至不太相信,以杨大元的智力,能够制订这样一个计划。难道说,这个计划,是朱丽依制订的?问题是,这个计划,应该在春节前就已经制订了,可那时,欧阳佟甚至还没有考虑过争夺德山市庆的举办权呀。难道说朱丽依先知先觉,那时已经替欧阳佟算了命?如果不是,目前的所有一切,怎么就那么巧合地指向了德山市庆举办权的争夺?这是一场有趣的博弈,双方考虑的都是自己手中的牌,并不能完全估计到对手的变化。欧阳佟最大的变化,是拥有许问昭。许问昭在税务部门工作多年,她很清楚这桩案子最终的处理方法。既然博亿公司账上没有一分钱,这笔税款的来源又因为是某种惯例,加上有人从中活动,最终很可能免予处罚。显然,处罚决定不能捞到一分钱好处,只可能令这间公司破产,相反,免予处罚却可能保持这一税源,加上有人从中活动,最终的结果,将可能是搁置下来。只要搁到招标会之后,朱丽依和杨大元就不可能以此作为炮弹来攻击自己。

        如此一分析,欧阳佟便觉得,许问昭处处有理。他最终同意了许问昭的做法,却又有某种怀疑挥之不去。他讨厌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势利小人。这种感觉,让欧阳佟心中很不爽。

        当晚送别许问昭,回到家已经很晚,刚到家门口,却发现文雨芳在这里等自己。欧阳佟一下子愣住了,问,怎么是你?语气非常冷淡。文雨芳说,我在这里等了三个多小时,腿都站肿了。欧阳佟说,你有事吗?文雨芳没有回答,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欧阳佟不想放文雨芳进来,又担心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只得打开门,说,有事进来说吧。

        将门关好,见文雨芳站在客厅中间,梨花带雨,他心中一软,说,有事坐下来说吧。她不坐,却说,你是不是再也不理我了?欧阳佟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文雨芳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一个电话都不给我。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说法吗?欧阳佟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不是我欠你一个说法,而是你欠我一个说法。文雨芳说,你怀疑我,是不是?欧阳佟说,我用得着怀疑吗?一切都摆在那里。文雨芳说,什么摆在那里?杨大元和吴丽敏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大元是个什么人,你清楚我也清楚。我能和他有什么事?

        欧阳佟见文雨芳上门找自己,又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原本有些心软了。毕竟,他还真是喜欢她。可现在,她竟然这样说,他便怀疑文雨芳是不是受杨大元指派,又对他实施一个新的阴谋。既然已经完全看清了此事,他也不担心了,走到沙发上坐下来,看着文雨芳。他倒是想看看,她会在自己面前怎样表演。他说,你和杨大元合起来害我,还不算事吗?

        文雨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开始是惊讶,接着是愤怒,说,你听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害你了?

        他说,你介绍过来的那三笔生意,是杨大元给你的,对不对?

        她显然有些吃惊,说,你都知道了?

        他不回答她,而是盯着她看。那一瞬间,她的表情非常复杂,接着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说,就因为这个,你怀疑我和杨大元有暧昧?欧阳佟觉得好笑,这是哪里跟哪里?他什么时候怀疑她和杨大元有暧昧了?就算有,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过呀。他说,谁和谁有什么暧昧,我从来都不关心。她说,那件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杨大元不让我说。

        他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有表示。

        她继续说,杨大元找到我,说你和他之间有些误会,可这种误会,一时又没法解释。他知道,你的公司非常艰难,他想在背后帮你一把,又不想你知道。所以,他拿了几个广告,让我介绍给你。欧阳佟还不是太相信,说,就这么简单?文雨芳说,你以为很复杂吗?我只是当了一个中间人,他给了我一万三千元,我觉得这是在帮你,坚持没有要。

        欧阳佟看着她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再仔细一想,这事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杨大元这个人做事,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个大阴谋,杨大元大概不会告诉太多人吧?至少,他完全可以按文雨芳所说的方式利用她,既然可以通过更阳光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何必让别人尤其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认清自己的阴险嘴脸?这样想时,欧阳佟有些相信文雨芳了,问她,你知不知道杨大元到税务局举报我?

        文雨芳再一次瞪大了眼睛,问,他去税务局举报你?他举报你什么?

        欧阳佟说,举报我什么?举报我逃税。文雨芳还是不解,问,你逃税了吗?欧阳佟说,你介绍的第一笔生意,回扣五百万。这五百万,如果缴纳个人所得税的话,大约需要一百万。而我从这笔生意中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仅仅只是维持公司的开销,几乎是一分钱没有赚。而他去税务局举报我,我不仅要补交一百万的税款,还可能被罚款,那么,这笔生意,我就要亏一百五十万。仅这一笔生意,我的公司就破产了。

        文雨芳惊呆了,说,这是真的?杨大元不是你的朋友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害你?欧阳佟不回答,而是看着她,想搞清楚她是不是在表演。她说,这么说,我是被那个姓杨的利用了?他还是不回答。她向他逼近一步,说,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要姓杨的付出代价。

        欧阳佟从文雨芳的眼睛里看到了两束仇恨的目光。这种目光,让他吓了一跳,还真担心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便问她,你怎么让他付出代价?她咬牙切齿地说,总之你等着,我会让你知道,我没有欺骗过你。从开始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说着,她倔犟地转过身,向外走去。欧阳佟被她眼中的愤怒以及此刻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吓了一大跳,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把拉住她,说,你要去哪里?她说,你别拉我,我要去找姓杨的算账。他说,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她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被气糊涂了。

        他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我都困死了。都这么晚了,你也不可能回学校了,那边有间小房,委屈你自己清理一下吧。我要去睡了。

        第二天起来,文雨芳已经不在了。欧阳佟也没有理会这件事。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可以用灰败形容,想找个人聊聊,便给王禺丹打电话,希望和她聚一聚,至少可以将自己的感觉对她说一说。可是,她并不在雍州,而是和邱萍一起去了戈壁滩旅游。她原是想去欧洲游的,但邱萍的身份不同,出国旅游需要向上申请,为了省却麻烦,她们只好改成了国内游。

        约不到王禺丹,他便约胥晓彤。在喜来登三十八楼茶室里等胥晓彤的时候,欧阳佟心里记挂着商标一事,给郑秘书打了个电话。郑秘书说,老板前几天出了点事,最近心情不是太好,大概不可能顾及这件事。欧阳佟便说,你和汪海刚打过招呼没有?郑秘书说,别提汪海刚了,老板心情不好,就因为他。

        两人深聊了几分钟,郑秘书便将那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当时,郑秘书正在二楼茶座里喝茶,突然有很多警察出现,他暗吃一惊,马上起身,想赶过去报信,但一看那些警察迅速扑向各个房间,他知道赶过去来不及,便拨打魏厅长的电话。可魏厅长有一个习惯,打牌的时候,从来都是关手机的,根本打不通。情急之下,他又想到拨打和魏厅长一起的汪海刚的电话。汪海刚的电话并不是经常使用,他记不住号码,只好从通讯录里翻找,耽误了一点时间,待电话打通时,对方却没有接听,原因是警察已经冲进去了。

        郑秘书随后进入了房间,见房间里站满了人。魏厅长等四个人站在墙边,中间桌子旁围着的都是警察,桌子上摊了一大堆钱,全是一千元面额的港币,一名警察拿着照相机正在拍照。

        看到郑秘书,魏厅长便大声地说,你来干什么?走走走。警察见郑秘书进来,拦住他,要检查他的身份证。魏厅长说,他是我的司机,这里的事与他无关。那名负责的警察便说,既然与你无关,这里没有你的事。魏厅长便又说,你回去吧,快回去,有事我会打电话叫你的。

        郑秘书很清楚,魏厅长之所以急于赶他走,就是要他立即去找人。

        实际上,魏厅长等人并没有被带回公安分局,而是进行一番登记之后,当场被放了。由于郑秘书及时活动,魏厅长他们这一桌的赌资也没有登记造册,事后被退了回来。看起来,事情解决得还算圆满,但有一件事让魏厅长十分恼火。郑秘书通过公安部门的关系了解到,这次行动,是因为有人举报。那个向郑秘书提供消息的人说,当时就是他接到的举报电话,他还记得那个举报人姓汪,但叫什么,已经不记得。提到举报人的语音特征,竟然和汪海刚十分相似。郑秘书将这些事对魏厅长一说,魏厅长当时就起了疑心,指示郑秘书再去找关系,一定要弄清楚。欧阳佟说,魏厅长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件事?郑秘书说,我估计,他怀疑举报人是汪海刚。欧阳佟表示不解,说,怎么可能?魏厅长提拔他担任董事长,他为什么要举报厅长?郑秘书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初,汪海刚转业进入建设厅,上面有意安排他当副厅长,魏厅长坚决不同意。最后决定他去公司的时候,厅党组曾有个意见,让他下去一段时间,然后接任董事长。魏厅长还是不同意,只给他安排了一个副总经理。后来,郑秘书又去公安局,想办法弄到了举报登记的复印件,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份复印件卷了一个角,恰好将举报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的前半部分遮住了。露出的最后四位数,恰好是汪海刚手机号码的尾数。郑秘书原说还要再去弄一份完整的复印件回来,魏厅长表示已经不必了。自此之后,魏厅长对汪海刚的态度变了,后来的几天时间里,汪海刚几次打电话给魏厅长,郑秘书问接不接,魏厅长都充满厌恶地说不接。

        听到这话,欧阳佟心中一喜。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魏厅长怀疑汪海刚,那么,汪海刚的任命就黄了。

        结束与郑秘书的通话,欧阳佟又给骆虹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告诉你一个未经证实的好消息。骆虹说,未经证实的消息,哪有什么好坏?你太夸张了吧?欧阳佟说,总之,你想不想听?骆虹说,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吧。欧阳佟说,姓汪的很可能栽了。骆虹说,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但这个消息的准确度有多少?欧阳佟说,不管准确度有多少,你自己有个准备,趁早活动一下,如果要另选董事长的话,你怎么都得把自己的名字弄到候选名单里去吧。骆虹说,这个一定。欧阳佟说,等消息明朗后,我们再通电话吧,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正通话的时候,胥晓彤来了,欧阳佟只好结束通话,请胥晓彤坐下。服务小姐随后进来,替胥晓彤沏上茶。

        服务小姐离开后,欧阳佟问她,假期没有去哪里旅游?胥晓彤说,哪儿都没去,整天在家里陪儿子做功课。胥晓彤的儿子八岁,在一所贵族学校寄宿,平常难得见一次,趁着这个假期,她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母子之乐。如果不是欧阳佟邀请,换个人,她根本就不想出来。接着,胥晓彤又问他,这个假期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带某位女士出去旅游了。欧阳佟说,旅游个屁,一天都没有闲着,全力以赴争取德山市庆的举办权。

        胥晓彤是第一次听说德山市庆的事,她说,这件事你找过老板没有?老板和德山市的书记市长关系都很好,尤其是曾宪平书记,他们是党校的同学。欧阳佟说,书记市长没问题,我和他们的关系非常好。胥晓彤似乎还不是太相信,问了一句,好到什么程度?不会超过和老板的关系吧?听了这话,欧阳佟想笑。王禺丹和曾宪平能好到什么程度?上过床?以欧阳佟对王禺丹的了解,估计可能性非常小。相反,他和曾宪平的关系却特别得多。民间有一个段子,形容官场特殊亲密的关系有几种,一起扛过枪,一起吃过糠,一起渡过江,一起嫖过娼。意思是说,官场中人,只要有了这四种关系,友谊便牢不可破。渡江以前的老干部,所剩已经不多了,因此,今天的官场,最重要也是最亲密的关系,就是一起嫖过娼的了。欧阳佟和曾宪平的关系,恰恰就是一起嫖过娼的。当年,曾宪平还没有担任领导秘书,仅仅只是机关里的一个小小公务员,无职无权,什么机会都没有。与之相比,欧阳佟是电视台的记者,与一些企业关系极其紧密,遇到有人请,他便拉上曾宪平,吃完饭,企业往往请他们去唱歌。唱歌的时候,每人都配一位小姐。可欢场之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歌厅之内,你要抱要摸要亲都可以,最后由请的人埋单。可你要将小姐带出去,请的人就不管了。请出去请到哪里?总不能请回自己家吧,怎么说,也要去酒店开房间。开房费加上小姐的资费,对于曾宪平这样的小小公务员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他是舍不得拿的,每次都是欧阳佟出了。更多的时候,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只开一个房间,或者只带一个小姐出台,同一件事,便两个人一起做了。后来,曾宪平当了副县长,在这方面不敢太造次,只有欧阳佟去的时候,两人才找个机会出去偷欢。这件事,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别人知道。

        欧阳佟说,高层不是问题。但你也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胥晓彤问,遇到什么麻烦呢?

        欧阳佟将杨大元和朱丽依在德山的活动告诉她。胥晓彤说,我和朱丽依的关系还可以,要不要我打个电话,把她叫出来谈谈?欧阳佟问,你怎么会和她关系还可以?胥晓彤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是星期七的大客户呀,这种关系已经维持很多年了。欧阳佟说,我让老板把户外广告给我一点,她说有些关系不能不维持,指的就是朱丽依?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胥晓彤说,你是聪明人,这还需要说明?欧阳佟说,就算你说明了,我也不一定明白,朱丽依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胥晓彤说,朱丽依不特别,可她后面的人特别呀。欧阳佟问,她后面的人?是谁?胥晓彤说,林志国。

        欧阳佟迅速在自己的大脑中进行了一番搜索,他共认识三个名叫林志国的人,一个是他在电视台的同事,另一个是北京一家公司的部门负责人。这两个人,不太可能与朱丽依有联系,也不太可能让胥晓彤以这样的语气提起,看来,只可能是第三个林志国。此人是省长陈运达的前秘书,现在是岳衡市市委副秘书长。想到这个林志国,欧阳佟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王禺丹和陈运达的关系密切,但无论密切到何种程度,与一名封疆大吏的关系,都不可能绕过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秘书。别看作为封疆大吏高高在上,其实他们是很不自由的,说句玩笑的话,就算是他们的老婆想和他们做爱,也需要秘书安排。秘书如果不让首长留出时间和精力,就算首长回到了自己家里,也没有做爱的兴趣和可能了。由此可知,王禺丹和林志国关系密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王禺丹维持和林志国的关系,又靠什么?很可能就是她手里的江南烟草广告。再远推一步,曾宪平和林志国都是首长秘书出身,曾宪平之所以能够当上市委书记,也因为他是陈运达的人,当时所走的门路,也与林志国有关吧?这就是曾宪平任命侯保真的原因?

        欧阳佟将胥晓彤叫出来,原是想吐一吐心中的郁闷,听说她和朱丽依这种关系后,只好将自己做了小动作这件事深深地埋进心里。

        贾宇革安装在朱丽依房间的那两台针孔摄影机显得异常忙碌。经常出入朱丽依房间的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自然是杨大元。在整个工作期间,摄影机曾两次录下杨大元和朱丽依做爱的场面。但这一场面,对于欧阳佟来说,几乎没有什么作用。杨大元在外面的女人很多,他能进入星期七并且成为副总经理,是因为上了朱丽依的床,这一点,欧阳佟一开始就认定了。

        被摄入的另一个男人,正是乔知农。乔知农出现在朱丽依房间的次数比杨大元还多。让欧阳佟不太明白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这次发展的还是以前就有的?欧阳佟估计,他们很可能在此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关系。乔知农是政府办秘书长,这个位置是一个实权位置,德山政府甚至包括市委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可以通过他搞定。欧阳佟估计,朱丽依恐怕不仅仅与德山市政府办秘书长有特殊关系,恐怕与其他市政府办主要负责人同样有这样的关系。这个庞大而有力的关系网,正是她的星期七成为江南省广告界老大的根本支撑。

        与杨大元和乔知农的出现相比,欧阳佟更期望摄入镜头的是侯保真,而争夺这次举办权最关键也是最不确定的人物也是侯保真。欧阳佟相信,就算乔知农的屁股坐歪了,他也有办法通过王文青将乔知农换掉。问题在于,若想将侯保真和乔知农一起换掉,麻烦就会大一些。何况,如果没有把柄在手,要想换掉侯保真,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长假的最后一天,侯保真终于出现了。

        和前几天一样,杨大元还是和朱丽依一起吃的早餐。吃完早餐后,杨大元外出了,朱丽依却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整个上午都没有再出来。上午九点刚过,侯保真便出现在朱丽依的门口,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显然,朱丽依的门是为侯保真留的。直到十二点,两人才先后出门,在酒店餐厅共进午餐,随后,两人又返回房间。

        对于朱丽依会在床上拉业务这件事,欧阳佟丝毫都不觉得奇怪。广告业内聚集着大量的美女,而掌握着广告资源的,则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男人。对于这些握有广告资源的男人来说,他们既可以将广告给这家公司,也可以给那家公司,最后拍板给哪家公司,并不一定看某家公司的实力或者广告制作能力,而是看这家公司的广告员是否肯和这个握有广告资源的男人进行资源置换。星期七之所以能够成为江南第一大广告公司,最根本原因,在于其老板朱丽依手里掌握了很多握有广告资源的客户,而她到底通过什么手段掌握这些客户的?最惯常的手段,恐怕就是她身下的那张床。正因为欧阳佟很清楚广告业的这一潜规则,他才会想到使出如此的阴招。结果也正是这一阴招,让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东西,欧阳佟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次争夺战中获胜了。至少,朱丽依出局,已经确定无疑。

        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杨大元和朱丽依先后赶回了雍州。欧阳佟立即给许问昭打电话,问她,朱丽依和杨大元已回雍州,估计这几天会有行动,你准备好了没有?许问昭说,该做的工作,我已经提前做了。欧阳佟问,有把握吗?许问昭说,把握不敢说,关键看他们找的人关系硬不硬。

        果然,十号,市税务局稽查局的人员上门了。他们都是许问昭的同事,见她竟然坐在这里,大感奇怪。他们顾不上开展工作,纷纷和许问昭打招呼,询问她与这间公司的关系。许问昭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告诉他们,自己准备辞职下海,辞职报告已经写好,只是刚刚放了五一长假,考虑到局长比较忙,暂时还没有交上去。同事纷纷说,看来她是攀上了高枝,要发财了。许问昭却大吐苦水,其实她也是没办法,公司是朋友开的,非常好的朋友。可是,这位朋友不太懂得经营,一开始就被人害了,现在弄得债务缠身麻烦不断。她不能看着朋友破产,才不得不过来帮忙。

        接下来开始查账,许问昭坦率地说,你们要查的账,我非常清楚。我可以先汇报一下,然后,你们再查也不迟。许问昭便将那两个广告的情况向自己的前同事一一介绍,半点都没有保留。同事说,许姐,这样的生意,明知道没钱赚,干吗还做?许问昭说,你们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没钱赚就不做?看起来理是这个理,但事不是这个事。为什么?很简单呀,不做,大家都喝西北风,做呢?公司虽然没钱赚,员工还能开得出工资。所以,有些时候,不是做不做亏不亏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运转的问题。有一个同事就说,是的是的,我听说发电厂就是这样,发出去的电,如果都用了还好,如果有一部分没用,就浪费了。所以,发电机一开,不在乎你发了多少,而在乎你用了多少。如果用电少了,必亏无疑。另一个同事也说,还有像北方供暖,你得烧那么多煤,不管有多少用户取暖,用煤都是固定数量。

        闲话说完了,许问昭将账本拿给他们看,并且将该复印的东西,都帮他们复印好了。那些同事又奇了,说,许姐,你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一样,怎么连这些都准备好了?大家毕竟是同事,许问昭也不隐瞒,告诉他们,这间公司,原本是两个老板,一开始,还非常红火,一个月不到,进账四百多万,大家都熟悉的林飞广告,就是他们拍的。可是,另一个老板不是东西,拼命往自己怀里捞钱,原本应该赚的,结果却亏了一大笔。两个老板因此闹翻了,现在为什么闹出这些事?就因为那个老板使坏。而她的这个朋友,人好,没有防人之心,着了他的道。你们以为这些事哪来的?全都是那个家伙害的。

        那些同事于是很同情她的老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这些账拿回去,向上汇报。

        许问昭当然不能等他们汇报,她自己跑去找局长,顺便将辞职报告交了上去,主动向局长说明情况。局长也清楚,广告公司通常都在业务提成上面玩点小花样,税务部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管嘛。社会上公司机构这么多,哪能每一家都赚钱?税务部门可不管你赚还是亏,反正该收的就收。某些时候,他们也网开一面,开拓税源嘛。可眼下这件案子,他们不能不管呀,毕竟是举报案,人家盯着呢。按照规定,举报逃漏税,一经查实,那是要奖励举报人的。

        许问昭说,不是我们不想缴这笔税,实在是勉强维持,这不?现在公司已经维持不下去了,账上只有不到一万块钱,下个月工资还不知从哪里筹呢。局长说,既然这间公司办不下去,那你还要辞职?许问昭说,我的好局长,如果是一般老板开的公司,我才不会跟着他去死呢。可这个老板不同,他是我老公的亲兄弟,他如果破产了,那还不是我们的事?没办法,我只好破釜沉舟,帮他一把,争取把他扶起来。局长如果舍不得我,等我把公司的事理顺了,我再回来。

        既然公司没有钱,又面临破产,加上逃税的事又是这么个原因,局长只好大笔一挥,在报告上签了字,将案子结了。

        欧阳佟接到这个消息,立即向许问昭发出了一条命令,将公司里所有的钱全部取出来,明天开着两辆车,他开一辆寻万芳开一辆,全公司所有成员前往德山,既去战斗,也去旅游。许问昭心中虽喜,却也有点忧虑,说,把钱都取出来了,下个月的工资怎么办?铺租怎么办?欧阳佟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好了,我有办法。再说了,人不就是为了一时痛快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精神状态。

        住进德林大酒店,他的老同学早已经安排好了午餐。进入房间,各自稍稍洗漱一番,便下楼吃饭。现在离投标还有几天时间,欧阳佟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几方面考虑,毕竟他要到德山来办些事,公司里又没有别的活可干,招投标期间,公司几位主要人员又必须到场,因此,不如趁此机会,将所有人全都拉出来,算是补了五一长假。

        因为女士多,中午的饭,欧阳佟要了一瓶红酒,他将酒端起来说,这是我们博亿公司第一次聚餐。许问昭连忙更正说,资圆公司。欧阳佟连忙说,对对对,资圆公司。这是我们资圆公司第一次聚餐,也是第一次集体旅游。这个五一假期,大家都辛苦了。在这里,我敬大家一杯酒。大家都兴奋地碰杯。欧阳佟接着刚才的祝酒词,说,喝完中午的酒,你们就出去好好地玩几天。费用嘛,基本由公司报销,具体哪些费用由公司出,我也没有想好,这件事,你们请示问昭好了,由她掌握。寻万芳问,那你呢?欧阳佟说,我不和你们活动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你们一起,你们玩不好。雷蕾说,我们这么多人,一台车,怎么坐?欧阳佟说,我的车,你们开走。这几天,你们就放开胆子玩,想玩什么玩什么。只是有一点呀,我要事先提醒,你们都是美丽的女士,出去玩就玩,别让街上的臭男人占了便宜去,这个事,公司不负责,你们的老公呀男朋友呀,遇到这方面的事别找我呀。

        吃过饭,公司的人都走了,欧阳佟便在房间里等宗秋媛。

        王禺丹总说欧阳佟做事缺乏计划性,这一次,欧阳佟可是计划十分周密。此前,他已经和宗秋媛取得联系,让她准备了一个公文信封,信封上印有德山市人民政府字样,趁着乔知农不注意,宗秋媛还在信封上盖了两个章,上面是机密两个字,下面是政府办公室字样。这两个章都掌握在乔知农的手里,一般通过政府交换的公文,都需要盖上相应的章。宗秋媛赶到德林大酒店,只是从欧阳佟手里拿了点材料,便匆匆地走了。她需要将这些材料装进那个准备好的信封里,夹在当天送往市委的其他公文中一起递交过去。今天稍晚些时候至明天,曾宪平书记便可以看到这份公文,看到之后,他心里一定充满了愤怒又充满了疑惑。

        宗秋媛返回政府办公室替他办事的时候,欧阳佟便拨通了乔知农的电话。欧阳佟说,我在德山,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乔知农说,好哇,你想在什么地方吃?还是我安排?欧阳佟说,别别别,这次特别,是我专门宴请你。无论如何,你都得在日那个叫万姬的李姓美女之后,给我抽出点时间。乔知农说,那还不是你欧阳兄一句话?只要你发了话,什么里万机、陈万机,我不日了还不行?欧阳佟说,那好,我定好地方打电话告诉你。我事先说好,是我们哥俩一起吃个饭,你别搞前呼后拥。

        虽说定好地点再告诉乔知农,可实际上,地点欧阳佟早已经定好了,就在德山水乡。那毕竟是老同学的地盘,容易安排。定下的还是上次的水云轩,菜单也是欧阳佟定的。老同学听到欧阳佟报出的菜单,说,老同学,你搞什么鬼?你要的这些菜,我这里没有。欧阳佟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这些菜。如果你办不到,别怪我这个老同学翻脸不认人。

        宗秋媛将邮件投出去,又赶到了德林大酒店。和欧阳佟温柔一番之后,问他,你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有用吗?欧阳佟说,你没有看?宗秋媛说,好像是照片,我只想着早点发出去,哪顾得上看?欧阳佟说,没看也好。那是一颗炸弹,会炸出个什么后果来,我现在也没法评估,你不知道是最好,免得你被爆炸力所伤。宗秋媛说,有这么厉害?欧阳佟说,当然,我欧阳佟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宗秋媛便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事成之后,你怎么谢我?欧阳佟说,找个机会,让你当副主任如何?宗秋媛说,你们男人只想着当官,俗。欧阳佟再一次抱住她,说,那我们来点雅的。

        和宗秋媛酣畅了几个小时,实在太累,欧阳佟便搂着宗秋媛睡了过去。似乎才刚刚睡着,宗秋媛便小心地掰他的手,弄醒了他。他问,你要走?宗秋媛说,你看看都几点了。你不是约了乔主任吃饭吗?我不可能跟你一起从这里走吧?听了这话,欧阳佟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反复交代乔知农,只是他们两人吃饭,不要叫其他人。乔知农并没有听从他的安排,仍然前呼后拥。看来,自己的计划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周密,还得趁这个机会补残。

        宗秋媛离开后,欧阳佟起来洗澡,并且思考怎样弥补这个意外。

        准备出门的时候,老同学的电话来了,问他,来了五个人,你定的菜怎么吃?欧阳佟说,你别管,一切按我说的办。老同学说,可是,乔主任都发脾气了,说怎么连茶水都没有?欧阳佟说,不是对你说了,你别出面吗?让你的服务员敷衍他,我马上就到。

        欧阳佟出现在水云轩时,乔知农便有问罪之意,说,欧阳台长,你这是请客,还是摆鸿门宴?怎么连杯茶水都没有?欧阳佟不理他,而是对宗秋媛等几个人说,对不起各位了,今天我是专门请你们乔主任,没有预备诸位的饭菜。下次我来德山,专门请诸位赎罪,现在请几位离开。乔知农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下子愣了,说,欧阳,你这是……欧阳佟仍然不看乔知农,而是看着几位说,对不住几位了,请吧。这些人当然不听欧阳佟的,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乔知农。乔知农不好翻脸,只好对宗秋媛说,小宗,你带大家去另开一桌,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宗秋媛知道欧阳佟有特别用意,得到乔知农的命令,立即拉着另外几个人走了。亭子里只剩下欧阳佟和乔知农两个人。乔知农多少有些不快地问,老弟,你到底搞什么鬼?欧阳佟也不理乔知农,只是大声地叫服务员,待服务员进来后,又大声地下令上菜。

        菜很快上来了,全不是碗装的,而是小碟装的。共有十几小碟,全都是德山当地的土特产,比如腌萝卜丁、腌萝卜菜、腌红薯叶、腌芥菜、腌豆角、豆瓣酱、小麦酱、花生米等。用来装菜的,都是酱油碟,还装得非常之少,比如花生米,大概不超过十颗,腌萝卜丁,也不超过十块。一开始,乔知农还以为这是餐前小点,因此并没有太在意,后来见欧阳佟拿起旁边的水壶,往面前杯子里各倒了一杯白开水,并作敬酒状端起来,他就有些发愣了。

        欧阳佟端起那杯白开水,说,乔秘书长,乔大秘书长,乔老爷。今天这桌酒呢,我是专门请你的。乔知农端起面前的白开水,讪讪地说,欧阳老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欧阳佟说,今天这餐酒,确实有个讲究,如果喝得好,是敬酒,如果喝得不好呢?那很可能就是罚酒了。乔知农听出了些许滋味,怎么说,他也是政府办秘书长,在德山是个人物,语气也就硬了一些,说,敬酒怎么喝,罚酒又怎么喝?

        欧阳佟说,今天上午,我刚刚去了德山监狱,去看王乐峰,给他老兄送了杯酒去。

        王乐峰是原德山副市长,还是常务,原本是很有希望当市长的,可在关键时刻进了监狱。王乐峰进监狱之后,整个德山官场都和他划清界线,只要欧阳佟敢大鸣大放地去监狱看他。这件事,整个德山官场都知道。

        欧阳佟接着说,因为中午和王乐峰喝了酒,这酒还没醒,所以,晚上和乔秘书长这餐酒,就只好留到以后再喝了。至于以后怎么喝,还需要乔秘书长给一句话,我欧阳佟保证不赖账。所以,今天晚上,我也没怎么准备,怠慢之处,请乔大老爷谅解。

        乔知农到底是场面上的人。他已经意识到,今天这餐酒,欧阳佟是专门针对自己的,似乎是想向自己表达点什么,便说,那好,一切听你欧阳老弟的,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来,我们哥俩儿碰一个。说着,便和欧阳佟碰了杯。

        杯碰了,欧阳佟却并不喝,说,这就是你乔大老爷不对了。不是我说怎么喝就怎么喝,应该是你说怎么喝就怎么喝。德山是我的家乡,德山的酒,什么样的我都喝过。比如侯部长的酒,他还在下面当副县长的时候,我就喝过。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他的酒那可真是特别,是猴酒,第一瓶叫猴王,第二瓶叫猴孙,第三瓶叫猴毛,第四瓶叫猴边,第五瓶叫猴精。我听说,这次,侯部长也给我准备了一桌酒,好像还是和乔大老爷一起准备的?乔知农说,你这是在听谁瞎说?欧阳佟不理他,而是继续说,我这个人有个脾气,对脾气的时候,管它是猴毛还是猴精,我都喝。不对脾气的时候,那就对不起了。你准备的酒,我绝对不喝,我只喝我自己准备的酒。

        这一席话,说得乔知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心里明白,自己和侯保真在背后玩名堂,欧阳佟显然是知道了,所以特别准备了这一桌酒,又说了这样一番话,这是否说明,欧阳佟为他和侯保真特别准备了别的酒?也就是他开宗明义的罚酒?那么,这桌罚酒,他到底准备怎么喝?许多事,在背后动作,他是不怕的。一旦摆到了桌面,他就不得不胆战心惊。欧阳佟提到的猴酒一事,整个德山官场都知道,这五瓶猴酒,直接影响了侯保真的官运。现在,欧阳佟是不是暗示自己,自己的命运,其实捏在他的手里?他能捏住什么?他为什么特别提到监狱里的王乐峰?难道是暗示自己,下一餐酒,有可能像对待王乐峰一样,到监狱去和自己喝?

        如今的官场,就是这么个生态,不在于你贪不贪,而在于你若不伸手,寸步难行。比如他乔知农,从一个小小科员,然后副科长、科长、副处长,一步步熬上来,道路艰难而且漫长。这漫长的道路,怎么走过来的?说穿了,就一个字,钱铺出来的。说得动听点,是人情来往,说得更直接点,就是行贿。既然要行贿,就一定得有财力,一个科员或者科长,能有多大的财力?这个财力,便是从下面收上来的。比如说,过年过节,你借考察或者检查之名,下去跑一圈,回来时,烟酒等可能堆满一屋子。不仅是烟酒,下面还可能给你准备一个小红包,少的五百,多的上千,似乎也够不上行贿受贿,可将无数个红包加在一起,数目可能超过你一年的工资。所以,如今的官场不怕贪,就怕不贪,也不怕公开受贿,就怕公开受贿以后,有人盯上。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像乔知农这样一级官员,只要抓起来,随便一审,就算没有公开受贿记录,至少也能弄出个几百万的不明财产来。欧阳佟在德山官场可是畅通无阻,如果得罪了他,那日子一定不好过。想到这一点,乔知农额上的汗就没来由地冒了出来。

        欧阳佟终于喝完了那杯白开水,然后对乔知农说,乔秘书长,乔大老爷,该喝的酒,我已经喝了,该说的话嘛,我也已经说了。晚上我还要去见宪平书记,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留下的酒,我们下次找机会再喝。说过之后,他也不理乔知农,起身就走。

        当天晚上,欧阳佟并没有去见曾宪平,而是第二天上午去的。他也没有事先打招呼,而是打听好曾宪平上午在办公室,便直接闯了去。

        曾宪平第二天上午原本是要出席招标小组预备会的,这个会自然由侯保真主持。曾宪平答应出席,原是想去为侯保真坐台。可是,欧阳佟得到的消息是,这个会倒是正常召开了,曾宪平却临时取消了出席。甚至连曾宪平的秘书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取消这项日程安排,因为这一天,并没有任何突发事件。

        只有欧阳佟清楚,曾宪平确实是遇到了突发事件,他看到了那封由市政府办公室送来的信函,信函里面是一些照片,照片只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侯保真,另一个是朱丽依。照片有一个主题,叫内幕交易。这显得有些文不对题,毕竟人家是赤身裸体抱在一起,怎么叫内幕交易?但曾宪平清楚内幕交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愤怒得想一枪把侯保真给崩了。稍稍冷静之后,他便又想到另一件事,这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从照片的背景看,似乎是在酒店的房间,人家在做如此秘密的事,怎么就被人拍了照片?这照片是怎么拍的?谁拍的?又是什么人送到他这里来的?他看了看信封,上面标明照片来自政府办,而且还盖着机密大印。这似乎说明,这些照片,来自乔知农。

        难道说,是乔知农在背后搞了侯保真的小动作?乔知农是政府办秘书长,所有的酒店和他关系密切,他要弄到这些照片轻而易举。

        也就是这时候,曾宪平做出一个决定,不能用侯保真了,这个人太危险。不仅现在不能用他,以后,对这个人也要极其小心。乔知农同样不能用,问题是,招标小组两个负责人,他不可能同时给撤掉,那样就太显山露水,容易给人抓住把柄。所以,他暗中做了一个决定,让乔知农担任市庆活动的执行副主任,待市庆活动一结束,就查他。

        欧阳佟就是在曾宪平书记做出这样的决定后进入他的办公室的。面对欧阳佟,曾宪平笑得很轻松,说,欧阳,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欧阳佟说,这不是快投标了吗?有些事我不太放心,所以就来了。曾宪平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你的方案做得比别人好,举办权肯定就是你的。当然,如果你的方案不如人,那我也帮不上你。欧阳佟说,可是,我刚刚听说,侯保真已经内定了朱丽依的星期七。曾宪平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你是听乔知农说的?欧阳佟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曾宪平又说,他说的不算数。欧阳佟说,那是,只有老板你说的才算数。

        中午,曾宪平设宴请欧阳佟,地点在机关食堂,曾宪平要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两人喝了两瓶啤酒。平常,欧阳佟喝一瓶啤酒准得醉。可今天特别,一瓶啤酒轻轻松松就喝下去了,一点醉的感觉都没有。而且,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啤酒真的很好喝。此后,他再也没有将啤酒喝出这个味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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