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给将军读的最后一本完整的书。他是一个沉默而贪婪的读者,不管在战争间歇还是在爱情生活之余都是这样,但他读书没有一定的顺序和方法。他每时每刻都要阅读,不管在怎样的光线下。有时他在树下散步时读,有时他在赤道直射的阳光下读,有时在马车沿着石子路走时的阴影里读,有时在吊床上一边口授信件一边摇晃着读。一位利马书商对他藏书的数量之多和种类之齐全深感惊讶,他的藏书一应俱全,从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专著,什么都有。在年轻时代,由于受到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他阅读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旧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籍。由于他理想主义的狂热性格,读起那些书来犹如阅读自己写的作品。在他整个余生中,他始终充满读书的激情。最后他读遍了所有手头的书籍。他没有什么偏爱的作家,各个不同时代的作家他都喜欢。他的书架上总是塞得满满的,卧室和走廊最后都变成了垒满书籍的夹道,散乱的文件日益增多,堆积如山,直至使他生厌,只好到卷宗里去寻求安慰。他从未把自己全部的藏书和文件读完过。当他离开一个城市的时候,总是把书籍交给他最信赖的朋友照管,尽管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书的下落了。漂泊不定的戎马生涯使他从玻利维亚到委内瑞拉两千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书籍和文件的踪迹。
比方说,念物理学的人都晓得,历代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从外表行为来看,往往还真像追逐流行时尚乃至于当红歌手乐团的少男少女一般,一段时间谁都在谈粒子,忽然又集体跑到场论里去,再一转眼大家又开口闭口都是弦。如此一窝蜂的乍看可笑现象,当然不免也掺杂有弄潮的成分,但其实更有着深沉而严肃的思维理由在,我们通常称此为“思潮”,思考的集体样态像持续拍岸又退回的海潮,一波起一波平,有波峰有波谷。
在这段文字中,这位被称之为将军而不名、用书籍铺设起两千多公里征战路途的阅读者是西蒙·玻利瓦尔,是昔日拉丁美洲的大解放者。他把殖民已几百年之久的西班牙人彻底赶出这片南半球的三角形大地,最终是要建造一个完整巨大的统一大南美国,但后面这个太宏大也太浪漫的历史大梦在他生前就告破灭了,玻利瓦尔确实拿下过整块大陆(当然包括了奉他之名的自发行动形式),然而转头各方割据力量又将它拆解开来,逐步形成今天诸国林立的样态。比起来,西班牙人易与,真正难对付的是这块大陆不曾有过的一统记忆,要凭空创造一个不存在且无线索的想像说服所有不可能听懂的人,就像书末玻利瓦尔自己绝望的说法:“美洲是难以驾驭和统治的,进行革命等于在大海上耕耘,这个国家将无可救药地落在一群乌合之众的手中,之后将被形形色色的、令人难以察觉的暴君所掌握。”
“问题是好书愈来愈少了。”他常常这样说。
不稳定,恰恰说明了自由的健康存留。因此,从宏观的供给面来看,说好书愈来愈少,一如说好书愈来愈多,大体上都不是恰当的,因为它只是不稳定,不稳定用曲线画出来是某种上下起伏震荡的不规则图形,而不是持续上升或下探的漂亮线条。如果我们还好奇怎么个不稳定法,再进一步探究书籍出产的最根源处,也就是人的心灵,包括人的思维,人的理解、人的想像力及其不满,我们不难发现,在历史的时间之中,其轨迹往往是松紧交替的脉动式节奏,而不是均匀平滑的流水般进行。因为个别心灵在孤独面对一己独特性的思考同时,也或彰或隐地联系着所有同时间的个别思维,在过往累积的思维成果之上,组合成一个大的对话,一个思考交替作用的场,这个普世性对话或场的存在,对个别心灵固然是个制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难以超越或甚至不容易意识到的所谓“时代制”),却也是思考材料和启示的不断供应者,更提供了思考的基本视野和焦点。因此,一个人的瞻望和困惑,往往也是他那个时代所有人的瞻望和困惑,用不尽相同的语言和不尽一致的尝试路径在突围。在某一个特别聪明、或特别幸运、或特别鲁莽偏执的人冲出一个缺口之前,这个对话或说这个场,往往会有一段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一样的沉闷、焦躁并持续堆积压力。一旦缺口打开,清风吹入,一个全新视野摆在所有人面前,这些像被困在压力锅里流窜的强大力量,便像觅得生路般冲决而出,这就是丰收季节的来临了,是思维兑现为实际成果的好时光,如踩中节时繁花盛开。
书的世界广大如海,我们每一个个人依自己的际遇和选择,都只能局部性地和书相见相处,其间总会有些诸如遇人不淑的不幸情事发生,这种个人特殊经验和整体真实图像之间的种种参差背反,说起来没完没了,我想,比较正确而且公平的方式,还是得先整体地、宏观地来。
记得下次出国,拨点时间跑一下当地的代表性大书店,只要抬头宏观其书架,你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该地真相。
在他开始失明之前,有时也让他的书记官帮他阅读,最后,他由于讨厌眼镜给他带来的麻烦,便完全由书记官代劳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对阅读的兴趣也逐渐减退,像每次一样,他总把原因归之于客观。
玻利瓦尔自己也只活到四十七岁而已,差不多就是我们“文字共和国”里两位了不起公民契诃夫和本雅明辞世的年纪。他流亡的最后一趟旅行始于哥伦比亚的高冷首都也是他钦选俯瞰整个大南美国首都的波哥大,沿马格达莱纳河向海而行,戛然止于有加勒比海温暖洋流和海风拂拭的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乡间别墅。据说,他临终行忏悔礼的最后一句不怎么忏悔的话是:“他妈的!唉!我怎样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啊!”哥伦比亚籍的伟大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他的这本,书名出处便是这个,内容也是这一趟马格达莱纳河十四天的最后死亡旅程。当然,对所有非南美洲人如我们而言,安安静静的小说中寂寞死去的玻利瓦尔,显然要比昔日叱咤不可一世的玻利瓦尔本人要真实可感,而且完全可断言,必定随着空间的展开以及时间的流逝更加如此,这就是书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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