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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野放牛羊的书

        不想收拾书房便也罢了,干吗要把话讲到这种地步呢?但这样的小题大做有时会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类一些最动人的发见,常常便从神经质的小题大做出来的。

        这里,我们其实还可以为再多考虑一个分类试试——如果我们把此书不小心划归到“生物学”的条之下,那我们又会得到什么?著名的生物学者兼顶尖的专栏作家古尔德极可能这么告诉我们,这将成为一部完完全全是胡思乱想的一本书。因为生物的大小尺寸绝不是任意的,更不能只是外表的单纯放大缩小而已,外表大小的变化,直接牵动了生物内部整个结构的重新全面调整,更严重牵动了生命本身和周遭环境生态的绵密配合。于此,古尔德举了一堆我们一般人都可以听懂的有趣虚拟实例。比方说,由于体积的增加速度远大于表面积以及单纯长度的增加速度(体积三次方而表面积只二次方,长度更只一次方),因此,格列佛碰到的巨人除非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否则它将脆弱到不堪一击。“我们绝不能再比现在高出两倍,否则只要轻轻跌一跤,铁定头壳开花。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一头撞在地上所产生的动能,将比现在大十六倍到三十二倍,而且我们双脚早就无法支撑膨胀了八倍的体重。”至于格列佛所遇见的袖珍小人,他们势必得活在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受不同力学支配的古怪世界。“一个像蚂蚁大小的人可能可以穿上衣服,但表面附着力将使他脱不下来。还有,这个蚂蚁般的小人根本不可能在洗澡时淋浴,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会限制水滴形成的大小,对蚂蚁小人来说,每颗喷出来的水滴就像一个个大石头一样。即使这个小人终于把身体弄湿了,但若他还想用浴巾擦干身体,那可就糟了,因为他的身体会永远黏在浴巾上面拔不下来。此外,他不但不能倒水,也不能点火(因为一个稳定的火源至少有好几厘米)。或许他可以把金子打成很薄很薄的金箔来做书本,但表面附着力将使得他没办法翻动这本书的任何一页。”

        当然,本雅明的这番论述,我想,我们绝无意因此指称那些有良好居家生活习惯的人就不会是好读者。事实上,如果你恰好是那种处女座型的、总保持书架清爽有秩序的好人如小说家朱天文(朱天文是个好读者),你大可把本雅明的话当隐喻来读。最多,也许每隔一段时日,当你想换换书房气氛或想劳动筋骨出出汗时,可考虑把你的书改改排列方式,让它们彼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下,不一样的书籍图像,也许会捎来不同的阅读灵感或阅读心情也说不定。至少,可让阅读不那么理所当然,不那么早有结论。

        这个玩笑或说“错误”的分类,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分类的破坏或者解放,而我们也都看到了,只要有诸如古尔德这样精彩的知识、想像力和脑子,即便是荒谬一至于斯的分类,同样可以联结到或说跳跃到演化史和生命的奥秘,通往一个意想不到的、极其丰饶美丽的思维世界,如此,我们怎么舍得不想方设法破坏那种单调的、惟一正确的专横分类,甚至试着破坏一下我们书房的窗明几净,好把书册,当然也连同我们自己,一并给解放出来呢?

        “书”和“册”,如今都是名词了,指的同样的东西,通过思索、书写、编辑、印制,到装订完成,然后我们花两三百块钱购得,便合法拥有了它。当然,取得的方式不限定购买,也可能来自赠与,如果来自书写者本人,通常在扉页那儿会附带着签名和一两句谦逊但不必太当真的话;如果是来自买书花钱的长辈或友人,则往往添加了某种看不见的期盼或要求,使得这本书沉重起来,仿佛是个非实践不可的义务,阅读此书也变得意有所指了。还有,比方像我个人这样浸泡在出版这没出息的行业超过二十年的人,便生出了另一种“取得/拥有”的特殊方式,本质上接近某种特权(一种微不足道到“国税局”都不屑一顾的可笑特权),形式则介于赠与和盗窃之间,通常我们就直接称之为“拿”,“那本新书你拿到了没有?”“有空哪天到我们出版社来我拿给你。”……于是,便顺流而下还有另一种较天地不容的取得方式,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偷了,纯技艺性的,其来历几乎和书册的历史等长,也因为盗窃的标的物是书,遂让它成为所有同类行为中最高贵最不好谴责入罪的一种,这就是书的动人力量。

        毕竟,这里我们谈的是“阅读的故事”,关怀的只是阅读,其他的,等哪天我们谈“打扫的故事”时再好好来研究来讨论。

        其实,原来“书”的意思是书写,动词的,从甲骨文的原形看是一手执毛笔正待蘸墨汁的生动模样,也正是我们前述“思索、书写、编辑、印制,到装订完成”此一制造过程的浓缩描绘;其产出物才是“册”,甲骨文清楚显示它就是竹简,纸张发明出来之前中国人的独特记录记忆形式,曾经有诸多了不起的人都靠此物来学习、取得知识并再加工增值传递给他人。比方说庄子讲北方大海里的大鱼鲲和大海上的大鸟鹏之间的变身神话;讲智慧永不具备特定形状的流体本质和时时被容器暂时决定其外表样式的分类洞见;讲至今仍让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惊异并津津传颂的“庄周/蝴蝶”美丽寓言,便都曾经装载在这些素朴简易的熏干竹片之上绑好成“册”,一路辗转穿透时间和空间到二十世纪的阿根廷和意大利。因此,竹子曾经是上千年时间里中国最聪明的植物,是智慧的守护神,严重参与过最重要的智慧铸造和传布大事,尽管现在它又静静复归成最原初那种修长、细弱、清凉、碧翠如烟的漂亮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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