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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回 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话说戴宗、燕青二人,正自到处追寻,要拿府尹报仇雪恨。赶到一处,忽然撞见,戴宗大叫一声,便和燕青杀奔过去,众人大乱。那太守听得背后有梁山泊好汉赶来,急得亡魂丧胆,把坐马连打几下,只叫:“快走!快走!”此时偏有大群逃难人在前,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少个地穴躲藏。太守急了,便令甲士举起刀枪,向前开路,如狼如虎,凶恶万分。只见有的给马匹撞倒,有人吃枪刀搠死,男啼女哭,好不淒惨。燕青道:“你看这狗官忒煞无良,要紧自家逃生,全不顾人民性命。”戴宗道:“若拿住了,一定将他碎屍万段!”当下二人本欲杀上前去,因见兵民混杂,一片哭声,心中好生不忍,略为停顿了片刻。不想众人拥了太守,只一个拐弯,竟被兔脱而去。二人好不恼恨,向前且走。走了一段,又听见啼哭之声,一起百姓迎面而来,大家乱奔乱走。燕青大叫道:“你们休要惊慌,梁山泊好汉是不杀良民的。”只听得人丛中有人答道:“我们背后有个黑大汉,正在逢人乱杀,怎不逃生。”燕青、戴宗料到八九分,且立着等待,却不见来。

        二人又走,刚折入一条大街,只见一员武官,身骑劣马,手挥大刀,引兵迎头杀到。燕青、戴宗心上好气,上前接住就斗,不到十个回合,猛听得官军自相扰乱,只叫苦也,却是黑旋风李逵,引喽啰从斜刺里巷中杀到。燕青、戴宗连忙跳出圈子,叫声:“李大哥,俺们要紧追拿赃官,这贼将官且交与你罢!”二人一路走,只听得百姓在怨苦道:“这算得什么父母官,竟弃了城池逃走哩!”戴宗高声叫道:“你们且住,可见太守往哪里逃走?”有人答:“向北门走的。”燕青便教一人引领,一路兜抄捷径,直奔北门。将近城关,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却是燕顺、马麟,引喽啰在彼混战。戴宗、燕青摆动朴刀,杀奔上前看时,哪里有太守踪迹。二人便翻身退下,却见朱仝、雷横引兵赶到。戴宗道:“朱都头,曾见得贼州官?”朱仝回道:“俺听得太守奔这里北门,因而赶来拿捉。”说罢,各仗兵器上前,只一阵子乱杀,把那班官军全行杀退。燕顺、马麟喘息定了,说道:“只也可惜!俺们杀到此地,巧遇那贼州官赶来,俺们正要上去拿捉,却被那班狗男女阻挡,下手不得,吃他向别处逃走了。”朱仝道:“戴院长正要拿他,若早到一刻,这廝便难漏网。”说话时,戴宗和燕青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二人奔到西城门左近,只见数十名武士,正拥了一个骑马的走,那不是本州太守是谁?戴宗大叫:“赃官在这里了!”一摆朴刀直扑过去,燕青跟着上前,那武士见有人来,便把太守团团护定,拚命抵禦。这是太守不日豢养的死士,却也非同小可。戴宗、燕青被众人战住,不能分身,眼见太守,却苦的无从下手。正在这紧急关头,猛听得一声大吼,宛如晴空起个霹雳,一人从斜刺里杀出,朴刀起处,但见人头滚滚落地,来者乃是赤发鬼刘唐。这个生力军一到,众武士登时纷乱,围子就此散开。燕青眼快,见太守又欲拍马逃遁,疾忙蹿到马前,对准他腿股只一朴刀,太守大叫一声,倒撞下马,给戴宗一把抓起,挟在脇下。刘唐、燕青把众武士杀退,跟了戴宗就走。此时官军已七零八落,城里外杀声渐定。只见花荣、朱武整军入城,先令救熄了各处大火,出示安民;一面将出银钱、米麦,拯济满城被难百姓。

        再说戴宗挟了太守,和刘唐、燕青取路出城,好不欢喜。因问刘唐道:“你是奉令攻打南门的,如何倒杀向西门来?”刘唐道:“俺和李铁牛杀入城关,一连撞见几员鸟将官,混战多时,彼此就此分散。俺一路胡乱撞走,却得喽啰飞报,知道你们被人战住,不得脱身;俺便杀奔前来接应,恰好拿了这贼太守,也算这廝禄命犯绝。”三人一路说着走,将出城关,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你们又向哪里去,怎不等一步?”戴宗回头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赶到,只见他手掿双斧,满身血污,形状怕人。李逵叫道:“戴院长,你挟的什么鸟人?”戴宗道:“这是本州太守,拿他城外去正法,你不去和铁方梁廝杀,赶来则甚?”李逵道:“你还说这话,铁牛正闷下一肚皮气?俺好容易杀入城关,却不曾撞见铁方梁那廝,那班鸟将官又太不济事,给俺一二斧就砍掉。俺寻不到对头,这口鸟气没出处,只得逢人便砍,偏生花知寨进城来,传下他的鸟令,不许乱杀人,俺心中一气,就此放手,且到城外寻个对头去。”说着挨近戴宗身傍,一伸手就打太守大耳括子。戴宗道:“铁牛,打他甚的?”李逵道:“有闲功夫理他!杀了完事。”戴宗道:“你自走,休管帐。”李逵一声不响,紧傍戴宗走。直到城外大帐之中,只见关胜,高坐帐上,专等众头领回来缴令。戴宗便上帐告道:“泰安州太守贪赃虐民,作恶万端,今已生擒在此,谨请主将令下,当众开刀!”说罢,把太守向地上一掼,却待喝绑,只见腔子上没了首级,自家玷了半身血污。戴宗呆了,说不出话来。关胜道:“戴院长,你如何拿个无头屍首?”戴宗顿口无言。半晌,教喽啰把死屍拖开,退下大帐,却见李逵站在那里,眼睛注视着地上,反背两手,不作一声。戴宗肚里明白,连忙走到李逵背后,只见一颗人头好好提在手中。那不是太守的脑袋!戴宗大怒,伸手抢下那人头道:“你这廝不干好事,俺同你见主将去!”便把李逵当胸揪住,拖着要走。李逵哀告道:“院长哥哥,只求饶了这次,铁牛以后再不敢了?”众人在傍,又做好做歹解劝,戴宗把李逵大骂一顿,方才放手。这时众头领陆续回来,有的提了首级,有的押着财物,纷来帐上缴令。关胜大喜,命军政司逐一记下功劳。最后,只见双枪将董平,金枪手徐宁上帐告道:“某等在城关外撞见铁方梁,一场大战,被他打伤宣赞,杀伤许多人马,引数百死士落荒逃走,不知去向,特来请罪。”关胜道:“这也怪你们不得,这廝端的骁勇,只是此人不除,后日必为梁山之患。”大家嗟叹一回,只见花荣、朱武收拾兵马,回入寨来。关胜便下令全军拔寨回山。

        那日回到梁山泊,宋江亲迎关胜、花荣等上山,做个筵席庆贺。众头领听得铁方梁不曾除灭,大家恼恨。宋江道:“这廝的真是个当今勇士,可惜事非其主,把半生埋没了!”戴宗又说李逵偷割太守首级,闹了一场笑话。宋江好恨,便把李逵大骂。李逵道:“我又不是不会杀人,我因赃官的脑袋拖着难看,才将他割了。你倒又来骂我。”引得众人都笑了,宋江也只得由他。宣赞、郝思文两员受伤头领,自有神医安道全治癒,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泰安事毕,四月清和倏又过去,将近端阳。那一日,豹子头林沖在山无事,闲走到山南第二关,鲁智深、武松迎着入去。智深道:“洒家嫌出家清静,做了强盗,谁知做强盗无事时,也和出家一样,兀的不令人闷死!”林沖道:“俺因无事可做,才出来闲玩,不想这里寂寞得一样。”武松叫一声:“林教头,节近端阳,榴红如火,天地间又换一番景色,我们闲着没事,不如下山去走一遭,吃几大碗酒,强似在这里闷坐。”林沖、鲁智深齐说:“很好。”三人便下关寨,过了金沙滩,不觉走到南山酒店,朱贵见了,殷勤招呼进去,将上大碗好酒,大碟儿菜,请三人吃。一回,林沖酒上心头,帐触旧事,不禁叹口气道:“俺好端端一个禁军教头,都因被高太尉陷害,闪得我家破人亡,雪夜出奔到此,受了王伦许多鸟气,令人又悲又愤,无处伸诉,直到后来火并王伦,沂州府又得了高衙内首级,才出了胸中这口恶气。记得当初我在此间饮酒,一腔孤愤,无可发泄,曾在壁间写下八句,朱贵还和我作耍,岁月如流,韶华易逝,今日想来,已是数年前事了。”武松道:“我们三人,哪个不曾干过大事,多说了徒令人没兴,不如再吃几碗酒,有快活且图个快活!”鲁智深叫:“好!好!人生在世,本来吃酒最是快活。”林沖兀自执着酒碗出神,只不拿向嘴边送。武松对智深看看,连忙把酒乾了,说道:“坐在这里熟地方吃酒,并没兴趣,不如野里去走一趟,待寻得个村酒店时再吃。”三人起身,朱贵送出店门,拔步便走,武松因林沖怅触旧事,生怕他伤感,所以引出外来闲散,有心要逗他欢乐。

        三人迤逦前行,一路指点说笑,也不计远近,向西南上只顾走,早到一座村子前面。鲁智深指着叫道:“你看林子外挑出酒帘儿,一定有个村酒店在那里,何不前去嚐他一下?”武松道:“山酿村醪,别有风味,嚐他一下也得。”三人走近看时,果然是个村酒店,只见槿篱茅屋,摆着十几副座头,三面开着窗子,却也清净。三人跨入店中,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武松叫打两角酒来,问:“可有好的菜肴下酒?”酒保道:“这里凤凰村,有名的王家酒店,烧的好肥鸭,师父要时,便可煮将来吃。”武松叫:“好!”半晌,酒保将上酒来,又端上一只肥鸭,热腾腾地,香味直刺入鼻管,三人撕了便吃。正吃得有味儿,忽听得隔壁一个小阁子里,有人在内哽哽咽咽啼哭,哭了一阵,又是一阵,只不休歇。智深听了焦躁,跳起身来,把碗碟儿都丢在地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招呼道:“师父何事生气?要酒菜时尽管叫,自添将来。”智深道:“哪个不知趣的畜生,在阁子里哭不休,搅得洒家酒都吃不下了。”酒保陪笑说道:“师父不要生气,这不是别人,这是小店的店主,因为一件事情受了冤苦,独在阁子里哭泣,师父讨厌时,俺去叫他不许哭。”说罢,便向阁子里走了一转,一面打扫地上,整理碗碟,三人重新吃酒。不多一回,只听得哭声又起,声音更响了。智深不由大怒,便叫酒保道:“只也可恶,你去叫哭的出来,洒家要问他。”林沖、武松在傍相劝,智深不听,拍着桌子大闹,酒保一唬,连忙去叫,连叫数次只不出来。智深大叫道:“不出来也罢,恼得洒家性发,便放火烧了这鸟店!”那酒保见智深凶恶,更怕起来,奔入阁子,把店主一把直拖到店中,只见个年逾半百的老者,曲着身子,眼泪鼻涕流了满面。武松道:“你这廝枉为店主,怎不知趣,俺们好端端来吃酒寻乐,却哭得人淒惨。”店主道:“小人实在心中冤苦不过,哭了这一回,后当强忍。”林沖道:“听你的哭声其实冤苦,不知为的甚事,可告说否?”店主拭着眼泪道:“小老姓王,名娄,世居此地凤凰村,卖酒为业。止生一女,名唤凤奴,天然出落得几分姿色,人家口顺,都叫她做凤姐儿。祸因前日有个道人来店里吃酒,恰值凤姐儿在外,被他端详一回,临走喊着几声好。次日,这道人引一和尚赶来,硬要替我女儿做媒,说我女儿被梁山泊大王宋公明看上,要讨去做个压寨夫人。小老止有这个女儿,哪里肯应。那道人板着面孔说,宋公明大王要人,谁敢违背!便赶入内堂,自行动手,把我女儿抢了就走。小老当时哭喊起来,引领多人追赶,怎禁得那僧道力大,反被他们将人打伤,结果仍将我女儿抢去。自此一连数日,音信全无,小老心中气不过,欲要赶到梁山泊去,和宋公明大王拚命,但想到山寨里怕人,又没胆子,不敢去。今日独坐在阁子里,又想起那女儿,心中万分冤苦,又放声哭起来,不想惊动了三位,伏望恕宥则个!”林沖目视武松说道:“哪里有这等事!”武松道:“请问店主,那一僧一道怎生模样?”王娄道:“都是身强力大,形容凶恶,道人自称是入云龙公孙胜,那和尚叫做花和尚鲁智深。”这时智深坐在桌边,正撅起嘴巴憋气,听得此话,霍的跳起身来,扬起两个拳头叫道:“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谁来抢你女儿,你敢是见了鬼?”智深只这一闹里,圆睁怪眼,声若雷鸣,把那王娄惊倒在地。智深拳头高举,只待打人,林沖、武松劝住了智深,又把王娄扶起,教他坐了。林沖道:“店家且莫惊骇,说与你听,这位发怒的师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这是行者武松。你须看清楚,那日抢你女儿的,是不是这位师父?”王娄战兢兢地,把智深端详了好半晌,连说:“不是,不是,那个和尚腮边没有络腮鬍鬚,身材也没如此高大。”林沖道:“恁地说,一定有奸人胡行假冒,坏俺梁山泊声名。”武松道:“这倒不是小事,定须查个水落石出。”智深怒火沖天,要带店主上山见公孙胜,当面质问。王娄听说,唬得胆战心惊,抵死挣扎,哪里肯走。林沖道:“店家休怕,梁山泊好汉不肯妄杀人的。”武松也说:“尽去不妨,上山三面对证后,宋公明定要穷加查究,替你寻回女儿。”当下二人说上大半天,说了许多担保的话,那王娄方才放心,跟着三人便走。

        不因这番,有分教:

        众英雄踏平了红花峪,焚毁了双龙寺。

        直教:

        恶道淫僧齐受戮,狐群狗党尽罹殃。

        毕竟王娄寻得女儿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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