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雄、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一时兴到,贪赶路程,迤逦行将来时,但见坦荡荡一条大道,夕阳欲坠,倦鸟投林,四无村落人家,不知投止何处才好?石秀因叫道:“哥哥赶上这一程,俺的肚里饥饿极了,走不动了,如何是好?”杨雄道:“俺也好生饥饿,肚里无食,怎能走路!”二人便在道傍坐地,打开包裹看时,吃的东西一点没有。石秀道:“只也活该,包裹中银子虽有,却买不到东西吃,不是走上死路!”杨雄道:“今日月望,若是吃饱了,倒可赶一个夜站。”说罢,二人收拾起身,石秀举头望道:“只拣有炊烟的去处走,不怕那里没有食宿。”正打量哩,只见林子边转出一个汉子,肩上背着一捆柴,慢慢地走过来,口里唱着道:“当头地网又天罗,前有高山后有河,虎吃心肝狼吃肉,可知世上恶人多!”
石秀连忙抢步上前,走到那汉子当面,唱个喏,叫声:“大哥请了,俺们今日因贪图赶路,走到这里,肚中饥饿了,又寻不到下宿之处,借问左近可有去处安身?伏望大哥指点则个!”那汉子放下柴,把石秀浑身一打量,说道:“这里左近庙宇和村落都没得,便有几处人家,你们外方人也寻不到。”杨雄叫道:“这又难了!”那汉子道:“且勿性急。从这林子右边兜转,向西北上走,约莫五七里路,那里有个大庄院,叫做云家庄。你们便走那一条路。除了这个去处,再没有比他近的。”石秀道:“多谢大哥指点!”那汉子笑说不敢,背起柴,径向一条小径中走去了。
当下杨雄、石秀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也顾不得肚中饥饿,发开四条腿儿,径向西北上走。不一时,走到一个所在,果然是一所大庄院。石秀道:“哥哥,时候不早,且投庄子里去。”此时天色已昏,月光早上,二人踅至庄前看时,好一个大庄院,庄外一带林子,三面包着,隐藏不露,只见庄门内广场上高搭彩棚一座。一排数十碗红纱灯,悬挂在棚下四周,灯火通明,与天上月光照耀。棚内左首架起一台,有五七个乐工,在台上吹吹打打。又有数十庄客,都穿着新鲜衣服,走出走进,忙忙碌碌。杨雄喝一声道:“好大的排场!”石秀道:“原来这家喜事。”二人走入外庄门,踅到彩棚底下,台上吹打正住。石秀紧一步上前,便对一个庄客唱个喏,道:“行路的兄弟二人,今日错了宿头,肚里又饿,欲向贵庄乞顿饭食,借宿一宵。房饭钱依例拜纳,明日便行。”杨雄道:“俺们来日早行,伏望方便则个!”那庄客退了两步,灯光底下,把二人仔细打量一过,说道:“吃饭小事,借宿俺却不能做主。你们少待,且去禀了太公。”石秀在彩棚底下踅着,又向一个庄客问道:“请问大哥,这里庄上喜事么?”那庄客摇头道:“不是的,不是喜事,却是祸事。”石秀道:“这又奇了!俺看恁般排场,不是娶亲,便是做寿,怎说祸事?”那庄客道:“客官有所未知,这是斋神。俺们这里叫做云家庄,庄主云太公,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兀自美貌。一日,这小姐去一所庙中烧香回家,忽地发狂起来,有一神道附在身上,自称金龙黄道大神,因爱小姐美貌,愿结良缘。自此日起,这神道便时常来往,和小姐同眠共宿,如同夫妇,小姐兀自推却不开。这神道好厉害,有时附身降神,有时空中会得说话,他要怎样便怎样,你若忤了他,便闹个家宅不安。自此以后,小姐终日独处房中,无论谁人,不准走进房门一步。吃的东西,只消放在房门外面,那碗碟儿自会凭空移送进去。”杨雄插口道:“恁地,这是妖怪,哪里是什么神道。”那庄客摇手道:“休高声,提防你的嘴巴!”杨雄道:“他敢打人?”庄客道:“不是么,前日这里有个兄弟,因无意中叫得一声妖怪,凭空吃了几下嘴巴,把门牙也打落。”杨雄道:“他如此猖獗,何不请法师拿捉,也除了这害物。”那庄客道:“你还如此说,曾经有几位法师,都在高台上凭空倒撞下地,满身着火,鬚发烧得精光,性命也争些儿送掉。”石秀道:“俺不信有这般厉害,若撞见时,至少也吃俺一刀。”众人听了,齐声发笑。只见方才那个庄客走来,叫道:“奉太公之命,请二位进内廝见。”杨雄、石秀跟了那庄客就走,直至堂上。只见正中叠着桌子,两边架起一只猪,一腔羊,桌上供的花果祭礼,红烛高烧,香烟燎绕。杨雄、石秀见太公立着,便上前唱喏,叫声:“太公。”太公问道:“二位何来?”石秀道:“告太公,小人王二,这是俺的哥哥王大,山东人氏,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因天色晚了,无处投宿,肚中又饿,特来宝庄打搅,明日便行,万望太公方便!”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说道:“出门人无食无宿,只也可怜!且请吃了一顿东西,却再理会。”二人谢了,便放下哨棒,卸了包裹,太公让他们坐了。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一大盘牛肉,三五个碗碟儿,两双箸;又旋上两壶酒,拿两只盏子,都放到二人面前。杨雄、石秀肚里饿极,毫不客气,拿来就吃。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时,七尺身材,近六十年纪,脸带愁容,在堂上往来踅着,微微叹气。吃到中间,石秀起身,问道:“太公,俺看你长吁短叹,一副忧愁模样,敢是俺们吃了这东西,你有点心痛?”太公摇头叹气,只说:“不是。”半晌,石秀再问。太公见问得紧,这才把女儿遇了神道的话,详细告说出来。石秀道:“太公,斋神也好,又何故张灯结綵,吹打放炮,要如此大排场?”太公叹口气道:“这都是大神吩咐,谁敢违背。”说着,又指了那猪羊道:“这也是大神定例,每逢月望,都要如此斋供;否则就要降神显灵,家宅不安。”石秀道:“只如此斋供么?不是活见鬼。”太公正色说道:“你哪里得知,等到三更时分,大神降临享受时,这猪羊会从风中卷去,兀的不令人畏敬!”石秀听了冷笑。杨雄道:“不差,今日正是月望,每月如此排场,又化钱,又烦劳人,也是一件苦事。”石秀道:“一条狗也不给他吃,看他怎样?”太公摇头道:“这可不能,若是触怒了他,俺的女儿便要大叫大闹,发狂打人,力大如牛,三五个壮汉也拉她不住,十分怕人。”石秀叫声:“太公,俺可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神道,这是妖魔作祟。”那太公变了脸色,战兢兢地说道:“客官住口,仔细触犯了大神,罪过不小。”石秀大叫道:“怕甚鸟!俺说一定不是正神,今夜偏要见见那妖魔,厉害到怎样地步?”杨雄道:“他若到此,休教撞了俺们兄弟。”那太公双手掩了耳朵,只是摇头。半晌,说道:“二位敢是醉了,你们不曾眼见,自说这般托大话,若真的撞到时,恁地英雄好汉,也没做手脚。”这时杨雄、石秀谈得有劲,将上酒来,只顾筛来就吃,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杨雄一拍桌子道:“俺们靠这妖神分上,一边吃酒,外面却又吹吹打打,怎不乐意!”石秀把杨雄看了一眼。又问那太公道:“太公,你且说,人家撞到妖怪,怎见得没做手脚处?”那太公听了一下更鼓,说道:“时候还早,且说与你们听。自从那大神降临我家,人家都当作奇事讲,不上几时,远近都知道了。前日府里有个姓张的汉子,也因不信那神道厉害,特地赶到俺庄上来,自告奋勇,要和神道拚斗一下;老汉劝他不住,只得答应了。当夜,他吃得酩酊大醉,手仗一条杆棒,去俺女儿房外叫骂。不想触怒那位大神,一阵狂风过处,就附在俺女儿身上,从房内直打出外,那人登时没做手脚,杆棒也吃夺去,打得头破血流,倒地大喊救命。幸亏老汉苦苦哀求,才饶恕了他,没伤性命,这可说不厉害么?”石秀道:“有这等事,那醉汉也太不成材了。”那太公道:“客官休如此说,幸时分尚早,大神不曾降临,若近三更,老汉便没胆子告说这些话。”说罢,没多时,忽地一阵怪风吹到,阴寒刺骨。杨雄、石秀禁不住,也打了几下寒噤。风过后,只听得外面吹打,放炮,闹热好一阵。只见那太公脸色渐变,叠问二人可曾吃饱?石秀会意,连忙说道:“多谢太公,够了,饱了。”二人即便罢酒,庄客撤去残肴,打扫乾净。又半晌,只听得打着二更二点,外面又是一阵吹打,放炮,片时寂然。石秀起身来,走到外边一望,只剩一个空棚,留着几点零星灯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石秀道:“真个见鬼了。”回身进内,只见那太公脸色更难看,战兢兢地叫道:“客官,大神快要降临了,请你们赶紧走避,跟这里庄客们去歇卧罢;少顷大神降临,俺合家都要回避,你们外方人,自应格外留神。”石秀道:“太公自去,俺们兄弟今夜不走,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样。”太公道:“休得如此,这不是玩的,你们若有长短时,老汉如何担当得下!”杨雄道:“太公放心,俺们便给妖怪吃了,也是自作自受,不干你事。”太公连劝数次,二人不应,只得自去。庄客们也都走的走,避的避,不留一个。
杨雄、石秀在堂上看一遍,只见有酒、鸡、鹅、鱼、肉,斋供齐全。石秀道:“东西不少,俺们便充做活妖精,且吃他一饱。”杨雄道:“也得!”二人说笑着,便朝外坐下,把酒筛来自吃,撕着那鸡鹅下酒。正吃得有兴,猛可的又是一阵怪风吹到,吹得毛发都竖,寒噤连连,风中杂着怪啸,如同鬼叫一般,更令人听了打颤。石秀放下酒杯,叫道:“俺不信真有鬼怪到来。”杨雄道:“兄弟仔细!”这时,只听得啸声更近,似像就在簷下,堂下月色朦胧,堂上边灯光昏惨,阴森得好不怕人。石秀起身来剔着烛花,瞥见一团黑气直扑上堂,架上的猪羊自动。石秀叫声不好,急忙掣刀在手。又叫:“哥哥留神,莫放妖怪抢了猪羊去!”杨雄应声理会,早跳出座头,拔刀对准那黑气砍去,阴风一卷,黑气散了。二人定睛看时,那猪羊好好架着。杨雄叫道:“这光景可真作怪!”说话刚毕,赤剌剌一声响,又见一团黑气,直卷入来。石秀喝道:“大胆的妖魔,敢来这里沖犯老爷,且吃俺一刀!”只一刀砍去,那黑气变做几团,只在堂上旋绕不散。杨雄觑得清切,口里叫骂,帮同石秀把刀乱劈。两人两把刀,一阵子东剁西砍,大叫大闹,那黑气渐渐没了。接着一阵阴风过处,堂上烛光大亮,不见一点怪异,猪羊斋供,不曾缺少一样。当下二人可也费力,便把腰刀入鞘,重行坐下。石秀道:“哥哥看清么?妖怪在哪里,只有一团墨黑的烟气,不是活见鬼!”杨雄道:“俺自瞧得清楚,想是个黑烟怪?”说着,二人哈哈大笑。杨雄道:“一场鬼打浑,俺又饿了,再来吃酒。”拿起酒壶儿只吃得几杯,只见云太公从后堂走出,庄客们也有几个上来,齐说:“好奇怪,方才闹的声音也响。”太公把斋供一看,不由惊叫道:“只也可怪,架上猪羊不曾动得,敢是大神生气么?”一个庄客上前告道:“俺方才躲在右边配房里,听得二位客官兀自在堂上,一回儿争吵廝打,一回儿又哈哈大笑,闹了好半晌才定。”石秀叫道:“太公休慌,那妖怪吃俺们赶跑了。”太公只是摇头,庄客们也将信将疑。忽听得几声怪叫,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手仗一条短棒,从后堂直抢出来,逢人便打,见物即毁,如同咆哮猛虎一般。众庄客惊叫不好,纷纷奔避。那女子放出粗毛的声音,大叫道:“哪里的野汉子,偌大胆量,敢来沖撞吾神,今日定须一齐打杀!”云太公此时早惊倒地上,只顾磕头哀求。庄客们却都远远躲着,哪敢上来。只见那女子叫道:“你这廝,不合招留野汉子和俺作对,若不看在丈人分上,也须取了你性命!”太公敢说什么,只有磕头。那女子圆睁两目,一抡棒就抢杨雄,杨雄拔刀急架。石秀叫道:“哥哥看仔细,休伤了她!”杨雄便把刀背拦架,觉得棒头很有分量。那女子见不能得手,弃了杨雄,又奔石秀,石秀叫声:“来得好!”赤手就斗。杨雄插了腰刀,忙把太公扶起,送到堂角落里坐地,太公只是发抖。石秀斗那女子,不三五个照面,就将短棒夺在手中,女子不由慌乱。石秀喝声:“妖神看打”,只一棒,把那女子打倒地上。杨雄却待上前擒她,那女子托地跳起,叫道:“俺道甚人,原来是天慧星在此,今日便看星君分上,吾神去也!”霎时间黑气就地冒起,弥漫得眼前乌黑,不见一点灯火之光,又听得簷下几声怪啸,隐隐远去。接着便是一阵清风,风过后,堂上烛光明亮,怪异全无,只见那女子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那太公一见大惊,连忙叫唤庄客,把那女子抬入内堂而去。半晌,太公出来,对准杨雄、石秀纳头便拜,二人慌忙将他扶起。石秀道:“太公何故如此?”太公道:“方才小女抬进内室,一回子苏醒过来,却说那大神因惧怕你们,就此高飞远避,不敢再来了。俺女儿此刻神智清朗,只讨茶汤吃,丫鬟等也得进房侍奉,再不吵闹。她说前日昏昏沉沉,自己没理会处,如同做梦。见今想起那个妖怪,受了他许多薅恼,不由大哭,老汉出外来时,她兀自未止,这不是已清明么?”石秀道:“也好!”太公道:“这是天怜老汉,送二位来驱逐妖怪,搭救俺的女儿,恁般大恩如何报答!”杨雄、石秀齐道:“太公休如此说,这不是俺们的功劳,只算得一件巧事。”
说话之间,天亮了,二人也不再要睡,便向太公辞行。太公一声不响,只是微笑。杨雄起身来收拾,哪知包裹、哨棒,都已不见。太公笑道:“二位恩公莫慌,包裹,哨棒,好好放在内堂,且待吃过酒食,却再理会。”杨雄、石秀无法,只得住了。太公吩咐庄客,把两口猪羊扛到厨下,快煮将来请二恩公吃。有顷,庄客重在堂上打扫乾净;放好桌子,设下座位,太公让二人朝外坐了,自己傍座相陪。庄客端上大盘子,大碗,大碟,摆满桌子,又将上好酒,两个庄客侍立在傍,太公只教筛酒与二人吃。直吃到巳牌时分,二人又酒酣腹饱,真个要走了。太公上前,说道:“二位恩公容告,你们此番干了这事,偌大恩德,一点不曾报答,心上如何可安!俺想你们终年在外经商,南天北地,同是栖止,何争在这时日早晚。老汉欲留你们在此,盘桓十天半月,略尽一点孝敬,伏望承情则个!”杨雄、石秀哪里肯应,只推有事,要紧便走。经不起太公扣住包裹,哨棒,苦苦相留。说道:“至少也得留待三天五日,倘若不应,老汉又要下跪了。”二人推辞不获,只得留下。
杨雄、石秀此番走了犹可,这一留不打紧,却又闹出一场大是非来。有分教:
善变恶心,只为小人弄舌;恩将仇报,又看大盗挥刀。
直教:
杀尽奸邪脱罗网,扫清荆棘上征途。
毕竟杨雄、石秀闹甚大是非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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