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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洋浦港在日军强大炮火的轰击下一派狼藉。构建港区的士敏土和石头被炸得粉碎,在腾起的尘雾中四处迸飞。许多地方着了火。汇拢在空中的黑烟随风翻卷,乌云般的阴影笼罩着大半个港区。阴影下的港区气氛恐怖。

        惨烈的打击在两天一夜里几乎是无休无止的。轰炸、炮击。炮击、轰炸。日军似乎要把这个抵抗的港区炸进大海里。中午的空袭开始后,炮火益发猛烈了,城堡般坚固的大丰仓库竟也被炸开一个大洞。

        大丰仓库是七七三独立旅的临时指挥所,狂泻的炮弹落下时,庄奉贤旅长和李子龙副旅长都在指挥所里。炮弹落得又密又快,不断地在仓库四周爆炸,距离近的就像是在他们头顶上炸开一般。飞起的尘土、四溢的浓烟和剧烈的震动令人难以忍受,庄奉贤旅长拖着李子龙副旅长从四楼制高点下到底楼地下室。刚到地下室入口,庄奉贤旅长就听到一声悠长而尖厉的呼啸,他知道不妙,曲身一滚进了地下室,炸弹随即轰然炸响。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爬起来扑向近前的一个通风孔,想看看这颗炸弹造成的破坏后果,却啥也没看见,通风孔被不断塌落下来的瓦砾和士敏土碎块遮严了。

        庄奉贤旅长当时就清楚,这颗要命的炸弹决不是在仓库楼内爆炸,它肯定是在楼前很近的地方爆炸的,它必然要导致严重的伤亡。一时间,庄奉贤旅长忘记了危险,奋力拉开被爆炸气浪合严了的铁门,冲出了地下室。

        真要命,那颗炸弹在一楼和二楼相接的地方炸开了一个大洞,至少有十几个弟兄在弥漫着烟尘的碎石横木中痛苦挣扎。早已卸下的一扇窗户竟套到了一个弟兄头上,锋利的玻璃片把那弟兄的脖子割得血肉模糊。没死伤的人也呆了,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直着眼睛望着他,直到他大声喊着,要他们扒开碎石抢救伤员,堵塞缺口,他们才一个个梦游似地动作起来。

        大丰仓库尚且如此,其它地方的景况只怕更糟。庄奉贤旅长稳住了面前的阵脚之后,焦虑地摸起电话,想询问一下各阵地的情况。不曾想,电话摇了半天也没通,通讯线路在外面被炸坏了。庄奉贤的外甥、副官汪小江未待庄奉贤发话,便令人去查接线路。

        这时,庄奉贤透过阵阵腾起的硝烟,看见右翼七号货栈附近有几个弟兄在狂奔乱跑,炸弹尖啸着在他们身边不断地爆炸。

        庄奉贤火透了,厉声问道:

        “这几个混帐是哪来的?”

        汪小江道:

        “大概……大概是一〇六七团的吧?”

        “去!命令他们隐蔽起来!老子不愿看见他们就这样变成一摊烂肉!”

        然而,晚了。

        汪小江尚未从炸毁的残墙内冲出,一发炮弹砰然落下,在那几个弟兄当中炸开了。一团火光伴着一声巨响,转眼间就使那几个惊恐的身影全消失了。炸弹落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尘烟在大坑上方缓缓飘荡着,缓缓溶入了港区炽热的空气中。

        硝烟散尽后,庄奉贤旅长才发现,一个弟兄的大腿飞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墙根下,弹坑附近的电线杆上斜挂着一件血肉模糊的军上衣,他不禁一阵凄惶,痛苦地扭过了脑袋。

        这简直是屠杀。他所属的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正被日军狂暴倾泻的钢铁屠杀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杀不断继续,既无法阻止它,也无法躲避它。他这个旅长和弟兄们的命运一样,也随时有可能消失在从日军阵地射来的稠密炮火中。

        情况比预计的还要坏。三天前从贯城河一线渐次撤到洋浦港以后,未能稳住最初的慌乱便遭到了日军昼夜不息的进攻。两天一夜了,白天是狂轰滥炸和一次步兵攻击;夜间是探照灯下的突袭和骚扰,七七三旅几乎没得到片刻的安宁。

        炮击一直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处近前的爆炸声连天接地。七七三旅各阵地在日军无节制的轰炸中彼此失却了联系。庄奉贤旅长实在放心不下,踏着在隆隆炮声中抖颤的楼梯,登上了仓库顶楼。

        顶楼四周窗户都码上了麻包。麻包里装的是黄豆,撒得四处都是。匆忙中,庄奉贤旅长差点儿被滑倒。士兵们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着礼,大步来到正对着日军阵地的一堵大窗前。

        在望远镜里看到,从大丰仓库楼前到日军阵地前已没有什么完整的建筑物了。二号货栈被完全摧毁,堆放在二号货栈里的布匹、丝绸正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水井旁的那片低矮房屋几乎被连根铲平,远远望去,一片废墟,连残存的断墙都难见一堵。

        码头方向,一〇六七团的主体工事模糊不清。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似乎出现了缺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燃烧,庄奉贤旅长注意到,很多弟兄身上着了火,像火炬一般在工事里四处乱窜,好像还在痛苦地叫喊。右翼七号货栈的情况好些,货栈几乎没遭到什么破坏,至少庄奉贤旅长看到的侧翼部队没遭到什么破坏。正面港岸防波堤后,一〇六八团情况也还好,虽然时而有炮弹落下,但从整体上来看,没乱阵脚。一座士敏土石板建造的简易堡垒下竟有几个弟兄在打扑克。

        庄奉贤旅长又把望远镜对准煤码头方向,他想弄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这样猛烈燃烧?大火引起的混乱是致命的,如果日军攻击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攻击,一〇六七团就完了,他们会被分割消灭,旅部所在的大丰仓库也要正面受敌。

        正观察着,李子龙副旅长上来了,说是电话线路修好了,租界英国驻军司令布朗上校把电话打了进来。

        庄奉贤背对着李子龙,随口问了句:

        “那位上校有什么事?”

        李子龙道:

        “布朗上校提出了抗议,说是炮火弹片已飞进了租界,租界中立国方面深为不安,要求我们克制。”

        “扯淡!这话让他们找日本人说去!”

        “上校建议我们退入租界,以结束港区战事。”

        “哦?”

        庄奉贤旅长转过了身子,紧盯着自己的副旅长问:

        “你看我们能进租界么?”

        李子龙摇了摇头。

        庄奉贤旅长拍了拍李子龙的肩头:

        “对,不能进租界,去告诉那位上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七七三旅弟兄感谢上校和租界当局的好意,但我们必须执行中国政府和中国统帅部的命令,在洋浦港战斗到底!”

        李子龙应了一声,下楼去了。庄奉贤随即也下了楼,电话既通了,他得尽快和各阵地取得联系。

        不料,李子龙尚未和那位布朗上校通完话,线路再次被炸断了,庄奉贤气得一脚踢翻了电话,不顾李子龙和副官汪小江的劝阻,戴上钢盔冲出了大丰仓库。

        他实在放心不下煤码头的一〇六七团。

        他冲出仓库底楼时,汪小江副官也跟着冲了出来。

        仓库和煤码头之间至少有五百米开阔地带。这块开阔地带上毫无遮蔽,除了崩塌的残垣便是弹坑。庄奉贤旅长机警地猫着腰在一个个弹坑之间跳跃前进,完全不顾四周六〇炮弹的爆炸,汪小江注意到,有一颗炮弹就在庄奉贤身边不远处炸响,弹片横飞,溅起了一片灰蒙蒙的尘土。汪小江几乎认定旅长完了,可抬眼再看,旅长早已跳出掩身的弹坑,又在往前跑了。

        快到一〇六七团阵地时,空中响起了飞机的轰鸣。飞机飞得很低,机身就像要擦到大丰仓库楼顶似的。飞机尖叫着从他们头顶掠过,抛下了一束束乱七八糟的棍子,棍子落地便燃起了大火。

        庄奉贤旅长这才明白了煤码头二营和三营结合部起火的原因:鬼子投掷了燃烧弹!

        现刻儿,燃烧弹不但给一〇六七团制造了麻烦,也给他和汪小江制造了麻烦。一阵携着棉布焦糊味的大风吹过,身前身后的火势蔓延开来,袭人的热浪逼得他不能大口喘气。汪小江更惨,军衣后襟已被烧着了,军帽上也燎了个大洞。憋着气冲出火障,赶到煤码头一〇六七团阵地上时,庄奉贤差点儿一头栽倒。

        一〇六七团团长苗常胜把他扶进了一座低矮的暗堡里,还取出一瓶酒,要他喝上几口压压惊。他没喝,开门见山问苗团长,三营和二营的结合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燃烧弹引起了大火?

        苗团长说:

        “是燃烧弹引起的火——把原本码在工事旁的一堆美孚洋油筒烧着了。”

        庄奉贤一怔:

        “是洋油筒还是洋油?”

        “有些筒里好像有油!”

        庄奉贤怒不可遏,挥起手给了苗团长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

        “苗常胜,我操你祖宗!你这个团长是吃于饭的么?在这里守了两天一夜五十多小时了,都没想到清除这些洋油筒么?!怎么烧死了这么多弟兄,没把你烧死!”

        苗团长嘴角流了血,眼中流了泪,仍笔直地立着,不申辩,也不讨饶。

        汪小江劝解道:

        “旅长,这……这也不能全怪苗团长,苗团长在这里守了五十多小时不错,鬼子也不歇气地攻了五十多小时呀……”

        庄奉贤旅长似乎没听到汪小江的话,沉着脸,对苗团长恶骂着命令道:

        “滚,赶快给老子滚到三营二营结合部去,或者把大火扑灭,或者死在火里!阵地上要是再出问题,你他妈提着头来见!”

        苗团长不走:

        “火刚扑灭,油桶已经推到了阵地外面。”

        苗团长身边的刘团副忍不住带着哭腔报告说,大火烧起时,苗团长不顾敌军炮火攻击,一直在组织弟兄们用毯子、麻袋扑火。

        刘团副硬拉着苗团长转过身来,庄奉贤旅长看到,苗团长后背已是一片焦黑。继而又注意到苗团长的半截衣袖也被火焰舔去了,赤裸着的手臂散发着一股焦肉味。

        “这……这就好。”

        庄奉贤努力镇定着情绪说:

        “战争是很……很残酷的事,指挥官稍有疏忽都将酿成下属弟兄的不幸,况……况且,今日我们面对之敌,又是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我……我庄奉贤不能有任何疏忽,你苗团长也……也不能有任何疏忽啊!”

        苗团长笔直一个立正:

        “是!”

        “走,一起去看看三营的情况!”

        不曾想,从暗堡里走出去没多远,一颗炮弹飞过半人多高的麻包,在距苗团长只有两米开外的地方爆炸了。苗团长半个身子被炮弹掀掉,白花花的肠子落了一地,其中有一块竟迸到了庄奉贤脸上。庄奉贤也被震倒了,倒地的那一瞬间,竟没意识到自己也中了弹,当时他很清醒,那块血腥而粘热的东西飞到他脸上时,他还本能地抹了抹脸。

        后来发现身子很重,又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脸上、手上、脖子上有血,后背也有血。军褂被血浸透了,粘乎乎地粘在脊背上。他伸手去摸脊背时,才知道脊背上压着一个人,是走在最后头的刘团副。刘团副也死了,半边脑袋被弹片削去,粘着一块头皮的钢盔滚出了好远。他腰上、腿上都受了伤,糊在身上的血,既有自己体内流出的,也有刘团副体内流出的。同时受伤的,还有一〇六七团的两个士兵,唯有汪小江一人毫毛未损。

        汪小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唤来了担架。被抬上担架时,庄奉贤旅长流着泪,硬支撑着身子向苗团长和刘团副倒卧的地方敬了礼。

        担架兵抬着庄奉贤向大丰仓库旅部转移。转移前,庄奉贤重申了固守的命令,要三营长赵毕成负起一〇六七团指挥之责。

        进入大丰仓库正包扎伤口时,接到了《远东电讯》一个叫佛兰克林的洋记者从租界内打来的电话。电话指名要中国守军最高军事长官接。庄奉贤旅长忍着伤痛,镇定地接了。

        在电话里,庄奉贤旅长以冷静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告诉那位洋记者,洋浦港阵地依然在中国守军手中,七七三旅据守的每一座楼房上都飘扬着中国的国旗。

        “中国守军还能抵抗多久?”

        “抵抗至最后时刻。”

        “何为最后时刻?你不顾及部下的生命安危么?”

        庄奉贤旅长道:

        “七七三旅全体官兵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我们都不怕牺牲,不论是长官还是士兵。”

        “松井中将在两小时前声言,二十八万日军已分六路挺进S市,洋浦港将变成你们最后的墓地,请问将军有何评论?”

        庄奉贤旅长将话筒举到身边的机枪前,向射手打了个开火的手势。

        机枪“哒哒”叫唤起来。

        庄奉贤旅长把话筒对着“哒哒”怒吼的机枪举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

        “这就是我的评论!”

        说毕,挂上了电话。

        这时,外面的机枪声也响了起来,日军又一轮疯狂的进攻开始了……

        迄至该日二时十五分,洋浦港阵地在日军三面炮火的攻击下岿然不动。七七三旅两天一夜五十七小时内,打退了日军大大小小二十七次进攻,三千副血肉之躯顽强挡住了疯狂转动的战争车轮,为S市和最高统帅部赢得了最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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