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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我的眼前如同展开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画卷。人们在店面里跑来跑去,叫嚷着挤在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身边。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手一阵阵抽痛。我感觉周遭的一切像按下了慢放键似的,全都以慢速运行,至少在我记忆里就是这样的图景。混乱的一切中,蕾切尔出现了,她踩着玻璃向我走来,像被派遣来带我远离这个地方的守护天使。她弯下腰,抬起我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握住。她的碰触就像一记急救电击,将我的心电图从一条直线电击回跳跃的曲线。我猛然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然后被欣喜淹没,只是因为我还活着。至于正义和复仇什么的,我还远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看向索尔森。急救人员正在对他实施抢救,有一个人正跨坐在他身上,用尽全身力量按压他的心脏做心肺复苏,另一个人扶着扣好的氧气面罩,还有一人正在给他穿增压服,拉着拉链。巴克斯跪在他身边,抓住他的一只手,揉搓着他的手腕,吼道:“呼吸,该死的,呼吸!快呀,戈多,呼吸!”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无法让可怜的索尔森起死回生。这一点,他们全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停手。他们继续抢救着他,担架和医用轮床从被完全炸毁的前窗送进来了,他们把他抬上去,急救人员再次跨坐到他身上,双肘交叠双手交叉着放在他胸口,按压,放松,按压,放松。医用轮床就这样被推出去,抢救一秒都不曾停下。

        我注视着蕾切尔,而她注视着那边实施抢救的情形,她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冷漠,然后她凝视的目光又从她离去的前夫转到了躺在我身旁的杀死他的人身上。

        我看向格拉登。他已经被铐起来了,没有人来抢救他。他们打算任凭他死掉。他们也许曾经想过要从他这儿撬出什么,但这些想法在他挥刀捅入索尔森咽喉的那一刹那,全都烟消云散。

        我注视着他,事实上,我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目光已经涣散,呆呆地望向天花板。但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嚅动起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接着,他的头缓缓朝我转了过来。一开始,他的目光投在蕾切尔身上。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但我看见他们视线相接,似乎有了某种交流。或许是认出了对方,或许他记起了她是谁。然后,他又缓缓把目光移开,再次直视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直到最后一缕生命之光从中彻底熄灭。

        蕾切尔陪我走出迅捷数码影像商店,我被送上一辆救护车,来到一家名为“西达赛奈”的医院。我抵达时,索尔森和格拉登已经被送了过来,并被正式宣布死亡。一位大夫在一间急救室里检査了我手上的伤情,他先用一种像黑色苏打水的东西冲洗伤口,缝合起来后又用一种油膏涂抹在灼伤的地方,之后用绷带把整只手都包了起来。

        “灼伤没大问题,”他一边包扎一边说,“那个倒不用担心,但那处枪伤有点麻烦。从好的方面说,这是贯通伤,没伤着骨头。但坏的方面是,子弹穿过去的时候伤着了肌腱,如果不做进一步治疗,以后你这根大拇指的动作可能就会受限了。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专科医师,他大概可以修复肌腱,或者为你植入新的。手术之后做些复健,大拇指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打字呢?”

        “这段时间不行。”

        “我是说用打字的活动当复健。”

        “呃,可能可以吧。你还是得再咨询一下专科医师。”

        他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了急救室。我一个人坐在检査台边待了大约十分钟,巴克斯和蕾切尔走了进来。巴克斯看上去筋疲力尽,一脸眼睁睁看着自己事先计划好的一切付诸东流的表情。

        “你怎么样,杰克?”他问道。

        “我还行,索尔森探员的事我很难过,真是……”

        “我理解,这种事啊……”

        大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没人开口。我看向蕾切尔,我们俩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你真的没事吗?”

        “是的,算好的。就是有一段时间不能打字,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算幸运的了。库姆斯怎么样了?”

        “还处在事件带来的惊吓之中,还没恢复,但他没事。”

        我注视着巴克斯。“鲍勃,当时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他们一下子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索尔森当时不执行计划了?为什么不直接把相机给他,反而去拔枪?”

        “因为他想当英雄,”蕾切尔说,“他想亲手逮捕他,或者亲手杀掉他。”

        “蕾切尔,我们并不知道原因,”巴克斯说,“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过有一个问题还是可以得到答案的,那就是你当时为什么要走进商店,杰克?为什么?”

        我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又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摸了摸面颊。“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我在监视器上看见索尔森打哈欠,我就想……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他之前有次给我带了咖啡……我想回报这份善意,当时我觉得格拉登已经不会来了。”

        我撒了谎,但我实在无法准确描述真实的动机和感想,无法说明白。我只知道当时有种预感,觉得只要我走进那家店,格拉登也许就会来。我就是想让他看到我,看到我刮掉胡子去除伪装之后的真实模样,想让他通过我的脸看到我哥哥。

        “好吧,”沉默了好一会儿,巴克斯说道,“你觉得你明天可以花一点时间,跟速记员做个笔录吗?我知道你受了伤,但我们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陈述,这样我们才能把这一切弄明白。我们还得向地方司法部门提供一些当时情况的描述报告之类。”

        我点点头。“好的,我可以。”

        “你知道,杰克,当格拉登打掉摄像头之后,他把声音线路也破坏掉了。我们不知道当时你们在现场说了什么,所以请告诉我,格拉登说什么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当时的记忆还没能完全恢复。“开始的时候,他说他没杀任何人。然后他承认杀了肖恩,他说他杀死了我兄弟。”

        巴克斯扬起眉毛,似乎很吃惊,然后点点头。“好吧,杰克,咱们到时候再谈。”他转向蕾切尔,“你说你来送他回房间?”

        “是的,鲍勃。”

        “好的。”

        巴克斯低头走出了诊室,而我感觉糟透了。我觉得他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不知道他会不会责备我一辈子,从心底认为这些可怕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

        “他的处境会很糟糕吗?”我问。

        “这个嘛,首先,是外面满满一屋子媒体记者,他得告诉他们这事是怎么办砸的;之后,我很确定局长会按照标准程序来审查这次行动计划。他大概落不了什么好了。”

        “可这是索尔森的计划啊,难道他们就不能……”

        “鲍勃批准了这个计划。总得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而戈登已经不能承担了。”

        我望着巴克斯刚刚离去时打开的那扇门,看见一个路过的大夫停下脚步,望向屋里。他手里拿着一副听诊器,穿着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几支钢笔。

        “里面有什么问题吗?”他问道。

        “没有。”

        “我们这儿一切都好。”蕾切尔补了一句,她又转头看着我,“你真的没事吗?”

        我点点头。

        “我真高兴你没事,你当时真是太傻了。”

        “我只觉得他可能需要一杯咖啡,我没想到……”

        “我说的是夺枪,你跟格拉登夺枪。”

        我耸耸肩。也许是挺傻的,但是我觉得,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捡回了自己的命。“你是怎么知道的,蕾切尔?”

        “知道什么?”

        “你之前问如果我有机会面对他会发生什么事,就好像你当时就知道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我不知道,杰克。我那时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她伸出手,抚摸我下巴的轮廓,就像过去我还有胡子时她拽我的胡子一样。接着她用手托起我的下巴,让我抬头看她。她从我腿间凑过来,拉我过去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这一吻抚慰了我,同时又让我动情。我闭上眼睛,未受伤的手伸进她的外套,轻轻揉捏她的胸部。

        当她推离我时,我睁开双眼,目越过她的肩头,看到刚才那个大夫刚把头扭开。

        “偷窥者汤姆。”我说。

        “什么?”

        “那个大夫,我觉得他在偷窥我们。”

        “别管他了。你这会儿能走了吗?”

        “能,我准备好了。”

        “开止疼药了?”

        “我正想出院前找大夫拿点药。”

        “你出不了院。记者已经堵在下面了,你一出去他们就会抓住你。”

        “该死的,我忘了。我还得给丹佛打个电话汇报情况。”

        我看了一眼手表,丹佛那边已经快八点了,但格雷格·格伦很可能还在办公室,等着我的消息,而且会扣住头版不肯交付印刷,直到等到我的消息。我觉得他最晚能挺到九点。我环视四周,这间诊室的后方,一个放着供给品和器械的台子上方的墙上有一部电话。

        “你能出去帮我跟他们说一声,说我今天不会出院吗?”我问道,“这会儿我还得给《落基山新闻》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我联系上格伦时,他已经快急疯了。“杰克!该死的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只是被一些事缠住了,有点脱不开身,我——”

        “你还好吗?美联社电讯说你遭到了枪击。”

        “我没事,但暂时只能用一只手打字。”

        “电讯说诗人已经死了,还引用一位线人的话说你……呃,说你杀了他。”

        “美联社有一位很棒的线人啊。”

        “老天啊,杰克!”

        我没回话。

        “有线新闻网正在现场,每隔十分钟做一次现场直播,可他们什么料都没弄到。据说一会儿就会在医院举行新闻发布会。”

        “是的。如果你能给我找个人替我做口述改写,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足够填满头版的报道,绝对比今晚任何人弄到的消息都精彩。”

        他沉默以对。

        “格雷格?”

        “等等,杰克,我得想想,你……”他没有把话说完,我等他接着说,“杰克,我准备让你连线杰克逊,把你能告诉的都告诉他。他还可以从那边召开的发布会上得到些消息,如果有线新闻网会转播这场新闻发布会的话。”

        “等等,我才不想交给杰克逊任何东西,直接给我找个打字员或者办事员之类的就行,我会把报道口述出来的,绝对比他们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的消息精彩得多。”

        “不,杰克,你不能这么做。现在情况不同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已经不能再负责采写这篇报道了。你现在是报道内容的一部分,你杀了那个杀害你哥哥的凶手,你杀了诗人。这篇报道现在是要报道你了,当然不能由你自己操刀,我这就给你接通杰克逊。还有,你就当为我做件好事,离那边的记者远远的。至少你得给自家人一天的独家报道。”

        “可我过去一直就是这篇报道内容的一部分。”

        “没错,但是你过去可没开枪打死谁。杰克,那不是记者该干的事,那是警察该干的,而你越界了,所以这篇报道不能由你写了,我很抱歉,”

        “当时要么他死,要么我死,格雷格。”

        “我相信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而且感谢上帝,幸好死的是他,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杰克。”

        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他是对的,这篇报道不应该由我来写,可我难以接受。这是我的报道,可现在它不再是了。我现在仍在局内,可对于报道来说,我已经出局了。

        蕾切尔拿着夹纸板和一些要我签字的表格走进来时,杰克逊正在给我打电话。他告诉我这将是多么棒的一篇报道,然后开始提问。我一一回答,还告诉了他一些他没问到的情况。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按照蕾切尔的指点在表格上签下名字。

        采访很快就结束了。杰克逊说他想看看有线新闻网转播的新闻发布会,这样他就能在报道中加入官方评论,把官方通报和我叙述的事实结合起来。他问我能否一个小时后给他打个电话,以免有什么要补充的后续问题。我同意了,之后,这通电话总算是结束了。

        “好了,既然你已经签字放弃你的生命和你的报道,你可以自由地离开了,”蕾切尔说道,“你真的不打算看看这些文件吗?”

        “不看了,我们走吧。你拿止痛药了吗?我的手又开始疼了。”

        “拿了,都在这儿。”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我,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叠粉红色的电话留言条,显然是从医院前台拿过来的。

        “这些是……”

        是著名媒体打进来的电话留言,有三大电视网的新闻节目制作人,有特德·科佩尔主持的《晚间报道》,有两个早间新闻节目,还有《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的记者。

        “你现在是个大名人了,杰克,”蕾切尔说,“你跟魔鬼面对面地过招,还活了下来。大家想问问你的感受,人们总是想多了解魔鬼一点。”

        我把留言条胡乱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你打算给他们回电话吗?”

        “完全不打算。咱们走。”

        回好莱坞的路上,我告诉蕾切尔今晚不想在威尔科克斯旅馆过夜了,我要享受优质的客房服务,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握着遥控器看电视,这样令人愉快的事情显然是威尔科克斯旅馆无法提供的。她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我们去了趟威尔科克斯,我收拾好行李,结了账,退了房。蕾切尔驾车带着我沿着日落大道一路驶向中心商业区。到了马尔蒙庄园酒店,她留在车里,我来到前台订房。我说想要一间漂亮的景观房,价钱无所谓。他们给了我一间带大阳台的房间,我还从没住过这么贵的房间。站在阳台上,正好可以俯瞰万宝路的硬汉广告牌,黄金地带的其他著名广告牌也尽收眼底。我很欣赏那幅万宝路的广告,蕾切尔也没必要再订一间房。我们叫客房服务送来晚餐。享受一桌美食时,我们俩几乎没怎么聊天。相反,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令人舒适的无言默契,那是只有结婚多年的夫妻才可能培养出来的。然后我泡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一边泡一边听浴室的扬声器播报有线新闻网关于那家迅捷数码影像商店枪击事件的新闻报道。没什么新鲜东西,抛出的问题比解答多得多,新闻的很大一部分比重集中在索尔森以及他的牺牲上。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蕾切尔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失去了前夫,那个她日益鄙视但又曾经跟她共享一段亲密关系的男人。我穿着酒店提供的毛巾布浴衣走出浴室。她正垫着枕头靠在床上,看着电视。

        “本地新闻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从床上爬过去,亲吻她。“你没事吧?”

        “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呃,不管你现在跟索尔森关系怎样,我都为他不幸罹难而感到难过,我很遗憾。”

        “我也是。”

        “我在想……你想做爱吗?”

        “想。”

        我关掉了电视和灯。在一片黑暗中,我尝到了她脸上的泪水,这一次她紧紧地抱住我,前所未有地用力。这是一半痛苦一半欢愉的体验,就像两个悲伤孤独的旅人在十字路口相遇,愿意互相抚慰医治对方的伤痛。之后,她贴着我的后背蜷缩成一团,我想睡觉但又睡不着。白天与我同行的群魔不会瞌睡,仍然在我脑海中清醒地睁大双眼,不肯睡去。

        “杰克,”她轻轻说道,“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沉默了一会儿,试图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说,“这太难熬了。一直以来我总在想,我总是做着白日梦,要是有像这样的机会做英雄,我该……我只是很庆幸,幸好你没遭遇我今天经历的这些事。我真高兴。”

        过了很久,睡意依旧迟迟不来,甚至在我吃了一片从医院带回的药之后也不见效。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告诉了你什么?”

        “他说他为了拯救肖恩,才杀了他。”

        “拯救他什么?”

        “让肖恩不至于变成他,这就是令我费解的地方了。”

        “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你应该忘了这些话,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就是最后快死的时候,当时大家都进来了。你听见了吗?”

        “我想我听见了。”

        “他说什么?”

        “他说了句,大概是这么一句:‘原来死亡是这样。’就这几个字。”

        “你觉得这有什么含义?”

        “我想他解开了那个谜。”

        “死亡之谜。”

        “他看到死亡正在降临,他看到了答案。于是他说‘原来死亡是这样’,然后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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