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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5

        乌达因,提婆达多,金比莱,拔提,摩男拘利,迦罗丹赖和阿耨楼陀都是常到宫中与悉达多谈论政治和伦理道德的一班朋友。再加上阿难陀和难陀,他们将会成为悉达多他日登位后的智囊团。他们通常喜欢在讨论之前先喝几杯美酒。为了迁就朋友的喜好。悉达多会留着乐师和舞团一直表演至深夜。

        对于大大小小的政策,提婆达多都会滔滔不绝的发表一番议论。而乌达因和摩男拘利则会不厌其烦和提婆达多辨论一番。悉达多倒说得少。有时,在歌舞表演之中,悉达多转头望过去,会发觉阿耨楼陀已疲倦得垂着头,半醒半睡的样子。他跟着便会走过去摇醒他,和他一起悄悄的走到外面去欣赏月色和细听附近的潺潺流水。阿耨楼陀是摩男拘利的弟弟。他们的父亲是悉达多的叔叔。阿耨楼陀是个平易近人的俊男。虽然他在宫中很受女士们的倾慕,但他自己并不多情。悉达多和阿耨楼陀很多时会在花园里坐至午夜时份。这时,其他的人通常都已因为太累或太醉而回客房里休息,而悉达多便会把他的横笛拿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下吹奏。瞿夷会放置一小香炉在石上,然後静静的坐在一旁,欣赏那在和暖的晚空中荡漾的乐韵。

        时间过得很快,耶输陀罗的产期逐渐接近。芭蜜莎王后告诉女儿不用回娘家待产,因为她当时正在迎毗罗卫国居住。芭蜜莎和乔答弥两位王后一起召请了城中最好的助产妇到来。耶输陀罗分娩那天,两位王后都同时在左右待着。王宫内弥漫着肃穆和期待。虽然净饭大王没有出现,但悉达多知道他正在自己的宫中焦急地等着消息。

        当耶输陀罗的阵痛加剧,她就立即被侍婢扶入寝宫的内室。那时正是中午,天空骤然乌云密布,变得阴暗,犹如有神祗之手,把太阳掩盖。悉达多在外面坐着。虽然被两堵墙隔着,他仍可清楚地听到妻子的叫喊声。他的情绪一刻比一刻紧张。耶输陀罗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每声都使他的心如刀割。他无法安定下来,唯有能做的是来回踱步。有时,耶输陀罗的叫声凄厉得令悉达多不禁心乱如麻。他的生母摩耶王后就是因为分娩他而至死的。这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痛楚。今次是耶输陀罗替他分娩自己的孩子。虽然生孩子是一般女性必经的道路,但这条路是危险重重,甚至可有生命之虞的。更甚的,是母子俩都可能会同时丧命。

        突然想起数月前从一个沙门所学,悉达多跏趺莲坐下来,尝试安住他的心识。这段时间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他要在耶输陀罗的叫声中保时平静的心境。忽然,一个新生婴儿的影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他自己孩子的影象。每个人都一直希望他有孩子;每个人都会为他生了孩子而高兴。他自己也曾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身处这件事情真正发生之际,尤其在这紧张的时刻,他才明白到一个孩子的诞生是如何的重要。他未找到自己的道路,他也仍未知道自己在往那儿走。无奈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一这是否孩子的不幸呢?

        耶输陀罗的叫声突然停了下来。他站起来。发生了什麽事?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他尽量留心地观察自己的呼吸,以回复镇定。就在这时,一个婴儿的哭啼声划破了沉寂。娃娃出世了!悉达多用手把额上的汗抹去。

        乔答弥王后打开门来看他。见到她的笑容,悉达多知道一切平安。王后坐下来对着他,说:“瞿夷生了一个男孩。”

        悉达多笑了。望着母亲,他满怀感恩。

        “我会替孩子取名罗睺罗。”

        那天下午,悉达多到房间里探望妻儿。耶输陀罗对他凝望,闪亮的眼睛充满着爱意。他们的儿子躺在她的身旁。因全身部裹在丝绸里,悉达多只可看到胖胖的小圆脸。悉达多似有所求的看看耶输陀罗。很明白丈夫的意思,她点头示意,允许悉达多把孩子抱起。耶输陀罗望着悉达多把孩子抱在怀里。悉达多一时间感到飘飘若仙。但另一方面,他心内却是忧虑重重。

        耶输陀罗休息了几天。乔答弥王后负责打点一切。从准备特别的食物到留意炉火以使她们母子温暖,她都一概照顾到。一天,悉达多来探视妻儿。抱着罗睺罗在手中时,他慨叹人的生命既脆弱又宝贵。他回想起那天他和耶输陀罗一起去参加那个小童的葬礼。小童只有四岁。当他们抵达时,尸体仍躺在床上。生命的气息已全然消失,那孩子的身体只剩下皮包着骨,而皮肤更彷如腊造,颜色青白?孩子的母亲跪在床边,一会儿拭干眼泪,一会儿又再哭起来。不到多久,一个婆罗门到来为他作丧仪,准备出殡。曾整夜守夜的邻居,把小童的尸体抬上一张他们用竹造成的担架,以便扛到河边去。悉达多和耶输陀罗跟着村民的行列走。河畔已简单地堆砌了火葬的柴薪。随着婆罗门的指示,他们把担架扛到河中,让尸体全浸在水里。跟着,他们又把担架和尸体扛出来放在地上,让水漏走。这是一项表示清净的仪式,因为他们都相信滂河的水是可以清洗罪业的。一个男人把香水酒在柴木後,小童就被放在上面。婆罗门手拿火炬,围绕着尸体高声念诵。悉达多认出那些经文是从吠陀节录出来的。婆罗门环绕柴堆三次之后,便把柴木燃点起来。柴火很快便烧得熊熊的。小童母亲和兄弟姊妹随即嚎啕大哭。不到多时,那个男孩的尸体就变成了灰烬。悉达多望望耶输陀罗,见她眼泪盈眶。他自己也觉得有哭泣的冲动。“孩子啊,孩子,你现在回到那里去了?”他这样想。

        悉达多把罗睺罗交回给耶输陀罗。他走到外面,独个儿坐在花园里,直至夜幕低垂。一个仆人跑来找他。“王太子,王后叫我来找你的。你的王父来访。”

        悉达多步回宫内。这时,王宫的灯火已全部亮起,闪耀辉煌。

        耶输陀罗很快便已恢复体力,重投工作。同时,她也需要有很多时间陪伴着小小罗睺罗。一个春日,在乔答弥王后的坚持下,车匿驶马车乘着悉达多和耶输陀罗到郊外小游。他们也带了罗睺罗和一个照顾他的年青女仆宝珠同行。

        和煦的阳光映照在幼嫩的绿叶上。鸟儿站在娑罗和蕃樱桃树上花儿待放的树枝上歌唱。车匿让马匹慢慢纳踱步。认出了悉达多和耶输陀罗,乡下的居民都纷纷站着,挥手致礼,以表欢迎。当他们行近滂河岸的时候,车匿突然拉强把马车刹停。阻拦着去路的,原来是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他的手脚都向身内卷曲,而且全身都在颤抖。他半开的嘴里不时传出呻吟声。车匿随着悉达多,从车上跳下。那个男人望上去不到三十岁。悉达多拿起他的手,对车匿说:“他似乎患了严重的感冒,你说是吗?我们替他按摩一下,看看有没有帮助。”

        车匿摇头说:“王太子,这些不是感冒的病徵。我恐怕他是患上更严重的病一一种不治之症。”

        “你这样肯定?”悉达多细看着那人。”我们不可以带他去看御医吗?”

        “就是御医也没办法医治这种病症的。我听说这是一种极容易传染的病。如果把这个人载上马车,只怕你的妻儿甚至你自己都会受到传染。为了你的安全,我请求太子你放下他的手吧。”

        悉达多没有放开那男子的手一他看了看它,再看看自己的。悉达多一向都非常健康。但现在望着这个与他年纪相若的垂死男子,他一向以来这是必然的,都刹那间完全幻灭。岸边传来哀怨的哭叫声。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葬礼正在进行中。那里烧着葬礼的柴火。念诵声中,夹杂着断肠的哭叫和干柴在烈焰中的啪啪声响。

        回头再看那男人,悉达多发觉他已没有呼吸。他那像玻璃的眼珠朝上呆望。悉达多把他的手放下来,轻轻替他闭上双眼。悉达多站起来时,耶输陀罗已在他的背后不知有多久了。

        她低声说道:“丈夫啊,请你过那边河里洗手吧。车匿,你也该这样做。我们要到下一条村庄通知有关官员,请他们料理这个尸体。”

        之后,没有人再有心情才续这次的春日郊游了。悉达多嘱车匿转回宫中。在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天晚上,耶输陀罗因为发了三个怪梦而睡得不好。在第一个梦里,她见到一只白色的牛。这只牛的额上有一颗闪耀夺目的宝石,散发的光芒就如北斗星一般。它正向着迦毗罗卫国的城门缓步而走。从帝释天的祭坛,传来一种如从天降的声音,说着:“如果你留不住这头牛,这城都就再没有光明了。”城中的人们纷纷开始追逐这只白牛,但都没有一个人制住它。白牛行出了城门,绝尘而去。

        第二个梦里,耶输陀罗看到四个天王在须弥山顶上,向着迦毗罗卫国发放光芒。突然,竖在帝释天祭坛上的旗帜猛然摇动,跌到地上。鲜花如雨般从天上降下,而城中四处都回响着天乐。在第三个梦中,耶输陀罗听到震撼天地的声音在说:“时候到了!时侯至了!”在惊慌中,她望向悉达多惯坐的椅子,却发觉他不见了。她头上插着的茉莉花这时跌落地上,变成尘埃。悉达多留放在椅子上的衣物则变了一条蛇,溜出门外。耶输陀罗只觉慌张混乱。她同一时间听到白牛在城外的吼叫声,帝释天祭坛上旗帜摇拍着的噪音,和那从天上传来的叫声大喊着:“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耶输陀罗醒来。她额上沾满了汗水。她转过来摇醒悉达多。“悉达多,悉达多,快醒来吧!”

        他其实早已醒来了。他抚摸着她的秀发来安慰她,然後问:“瞿夷,你发了甚麽的梦?告诉我吧。”

        忆述完那三个梦之后,她便问道:“这些梦是否你快要离开我去访道的先兆?”

        悉达多沉默下来,而后才安慰她说:“瞿夷,请别担心。你是个很有深度的女人。你是我的伴侣,真正可以帮我达成愿望的人。你比其他人都了解我。就是我将要离开你到远处去,我知道你也具备足够的勇气去继续你的工作。你是会好好的照顾和养育我们的孩子。虽然我离开了,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对你的爱仍会是始终一样,不会变更的。瞿夷,我是不会停止去爱你的。有了这份共识,你便一定能够经得起我们的分离。当我找到了大道,我定会回到你和孩子的身边。请你现在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诉说得那麽温婉诚切,悉达多这番话直透耶输陀罗的心扉。心中感到安慰,她合上眼睛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悉达多去跟他的父亲说:“父王,我恳请你的允许,让我出家为僧,好使我能寻找开悟之道。”

        净饭王十分惊讶。虽然他一早料到会有这天,但他并没有想到这天会来得这麽突然。想了很久,他才望着儿子,回答道:“我们的历代祖先虽然有几个是出家的,但没有一个出家时是你这个年纪。他们都是等到年过五十的。你为何不再等一下呢?你的儿子还小,而国家也要靠你啊。”

        “父亲,对我来说,一天在位为王就好像一天坐在火炉之上。如果我心不安宁,又怎能达成国家又或你对我的期望呢?我体会到时光的速逝,而我的青春也不例外。请你批准我吧。”

        大王仍想说服他的儿子:“你应想及你的国家、父母、耶输陀罗和还是婴孩的儿子。”

        “父亲,我正是因为想及你们,才来徵求你的同意让我去出家。我并非有意逃避责任。父亲,就如你不能排解你自己心里的痛苦,你是知道你同样不能把我心内的苦恼消除。”

        大王站起来拉着他儿子的手,说道:“悉达多,你是知道我如何的需要你。你是我全部希望所在。请你不要离弃我。”

        “我永远都不会离弃你。我只是要求你让我离开一段时间罢了。当我找到大道之后,我必定回来。”

        净饭王痛心疾首。他没再多说,便退下回到自己的官中。

        稍后,乔答弥王后到来与耶输陀罗共聚;而黄昏时份,悉达多的其中一个朋友乌达因,就与提婆达多、阿难陀、拔提、阿耨楼陀、金芭娜和婆提一起到访。原来乌达因开了一个晚会,又聘请了城中最佳的舞团来表演。喜庆的火炬燃亮了整座王宫。

        乔答弥告诉耶输陀罗,大王曾召见乌达因,要他出谋划策,用尽方法令悉达多留下来。这个晚会就是他的第一个计划。

        耶输陀罗吩咐侍从把款客的饮食都准备好,才和乔答弥退下,回到寝宫。悉达多亲自出来迎接宾客。这天正是八月份的月圆日。当音乐开始时,月儿刚出现在东南而一行树梢上的天边。

        乔答弥和耶输陀罗倾心相谈,直至很晚才离去。当她们一起行出露台时,刚好看到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宴会已进入最高潮。宫内不时传来音乐和谈笑声。耶输陀罗陪乔答弥到大门后,便自行去找车匿。找到他时,他正在睡觉。耶输陀罗把他叫醒,轻声对他说:“太子今晚有可能需要你。把金蹄准备好给他策骑。你也为自己另备马匹。”

        “太子妃,太子要往那儿去?”

        “请别问了。就照我说的去做吧,因为太子可能今夜要出外。”

        车匿只好点着头走往马房,而耶输陀罗也回到宫里。她替悉达多准备好所有出行适用的衣物,放置在他的椅子上。跟着,她拿一薄被盖在罗睺罗身上,才自己躺到床上来。躺在床上,她听着外面热闹的音乐和欢笑声。这些声音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消散。她知道客人已回到他们的房间了。耶输陀罗静静的躺在回复了沉寂的王宫中。她等了很久,但悉达多仍没有回到寝室来。

        坐在外而,悉达多凝望着明亮的月光和星星。千颗星星在闪耀。他决定当夜离开王宫。他终於回到房间,换上已准备好的衣装。他拉开帏帐,望到床上。瞿夷躺在那里,应该是睡着了。罗睺罗在她的身旁。悉达多想与耶输陀罗说几句临别的话,但却踌躇。他已曾对她诉尽了要说的话。如果现在惊动她,反而会令他们的别离更难受。他放下帏帐,转头离去。他又是踌躇了一会。再一次,他拉起帏帐,给妻儿望上最后一眼。他深深的看着他们,希望把这两张深爱和熟悉的脸孔印记于心。跟着,他放下帏帐,悄然离去。

        当他经过客堂,悉达多看到四周地毯上都躺着熟睡的跳舞女郎,头发蓬松凌乱,嘴儿像死鱼般歪着。她们的手,跳舞时看上去是那么软和富有弹性,但现在却硬得家木板一样。她们的腿互相夹踏,就彷如战场上的伤亡者。悉达多觉得自己像是经过一个坟场。

        他来到马房时,发觉车匿没有睡。

        “车匿,请你准备好马鞍,带金蹄来给我。”

        车匿点头。他已准备好了一切。他说:“太子,我可否陪你去?"

        悉达多点头后,车匿立即到马房取他自己的马。跟着,他们一起拉着两匹马到宫外。悉达多停了下来,抚摸着金蹄的鬃毛,说:“金蹄,今夜非常重要,你一定要为我这旅程尽力。”

        他骑上金蹄背上,车匿也骑上了他的马匹。为了不想张扬,他们只能慢行。守卫都已熟睡了。他们行出城门,全没问题。走出城外一段路,悉达多最后一次回头望着月色下的城都。这是悉达多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在这个城里,他经历过无数的欢喜与悲哀,忧虑与热望。在这城里,他的至爱一父亲、乔答弥、耶输陀罗、罗睺罗和很多其他的人都在熟睡。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找不到大道,决不回迦毗罗卫国。”

        他策马向南。金蹄迅即全速奔腾。

        虽然悉达多和车匿都马不停蹄,但抵达释迦国边境的时候,已是天亮。他们沿着横跨面前的阿陆玛河,向下游而去,直至找到浅水之处,才骑着马越过河流。再走一段路,他们便来到一个森林旁边。一只花鹿在树丛中穿插着。鸟儿在附近飞来飞去,一点也没有被人迹骚扰。悉达多从马上跳下来。他抚摸着金蹄的鬃毛,微微笑着。

        “金蹄,你真了不起。你帮忙我来到这里。我为此很是感谢你。”

        马儿抬起头来,亲切的望着主人。悉达多从马鞍下抽出一把短剑来。跟着,他左手拿起自己长长的头发,右手则挥剑把头发割了下来。车匿也从马上跳下。悉达多把头发和短剑都交给了车匿。然后他又除下颈上的宝石项链。

        “车匿,带着我的项链、短剑和头发回去交给我的父亲。请你转告他,对我要有信心。我并不是因为自私或想逃避责任才离开家庭。我现在出来是为了所有众生。请代我劝慰大王和王后,安慰耶输陀罗。我恳请你这样做。”

        当车匿伸手去接那项链时,泪水从眼泪里涌出来。“王太子,每人都将会十分伤心。我不知道应该对大王、王后和耶输陀罗王妃说些什么。太子,你有生以来都是睡惯高床软枕,又怎可以像个苦行者般在树下呢?”

        悉达多笑笑。“别担心,车匿。我可以像他们一般生活。你回去后一定要告诉他们我的抉择,以免他们为我的失踪而担忧。现在就让我单独留在这里吧。”

        车匿抹去眼泪。“太子,请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请你大发慈悲,因为我实在不想带如此伤痛的消息,给我所爱戴的人!”

        悉达多拍了拍他的肩膊,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车匿,我是需要你回去报讯给我的家人的。如果你是真的关心我,请你照我说的去做。车匿,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没有一个苦行者需要随从!请你立刻回去吧!”

        车匿虽然很不情愿,但只能遵照太子的吩咐去做。他小心翼翼的把头发和项链放到他的外衣里,又把短剑插放在马鞍内。他紧握悉达多的手臂在他的双手里,牢牢的拉着他,说:“我会如你所吩咐去做的。但请太子你一定要记着我,记着我们所有人。你找到大道时,请千万别忘记回家。”

        悉达多点头,给车匿一个表示肯定的笑容。他又再轻抚金蹄的头。“金蹄,我的好朋友,回家去。”

        手执金蹄的彊绳。车匿骑上自己的马匹。金蹄转过头来最后一次看悉达多,他眼中的泪水不比车匿的少。

        悉达多一直望着车匿和两匹马消失踪影,才转向森林那边,开始走进他生命的新一页。从此,天幕将是他的屋盖,树林就是他的家。一股舒泰满足的感觉冒起。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森林中行出来。因为这人穿着一件当时沙门惯穿插的披搭,骤看过去,悉达多还以为他是一个修道者。但细看之下,悉达多发觉他手执一把弓,后面还背着一筒箭。

        “你是个打猎的,对吗?”悉达多问道。

        “没错。”那人答道。

        “既然你是猎人,为什么你穿得像个沙门?”

        猎人笑着说:“就是全靠这件道袍,动物才对我全不防犯,使我可以容易射中他们。”

        悉达多摇头。“那你就妄用了真正修道者的慈悲了。你同意把你的道袍和我的衣服交换吗?”

        猎人看见悉达多的王服,知道是无价之宝。

        “你真的想与我交换?”那猎人问。

        “当然啦,”悉达多说。“如果把这些衣服卖了,你一定有足够金钱做些小买卖,不用再打猎了。至于我,我有需要有一件道袍,因为我要做个沙门。”

        猎人欢喜若狂,交换完衣服之后,便立刻拿着悉达多的华服匆匆离去。悉达多现在有着真正沙门的相了。他行入森林,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作为一个出家人后,他第一次禅坐。经过在王宫中漫长的最后一日,和在马背上渡过的整个秋夜,悉达多现在体验到安然的舒畅。他静坐着,细心地欣赏和倍养那份初踏入森林便已察觉到的自由解放感觉。

        阳光从林树中透入,直射到悉达多的眼睫毛皮。他打开眼睛,看到一个沙门站在他前面。这个沙门的面容和身体都很瘦,而且更像备受生活上的折磨似的。悉达多站立起来,合掌作礼。他告诉沙门他才刚刚离开家庭,所以还未有机会求得导师。他表示准备前往南面阿罗罗迦罗摩大师的修道中心,问问那里可否收他为徒。

        僧人告诉悉达多他也曾跟阿罗罗迦罗摩大师修习,并且知道大师现在已在吠舍离城以北开设了修道中心,超过四百人在那里云集受教。他还表示知道怎样前往,而又可以亲自带悉达多去那里。

        悉达多跟着他穿过森林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绕过一座小山后,又进了另一个森林。他们一直行至中午,而僧人就在这时,开始教悉达多怎样去搜集野果和可吃的青蔬。他告诉悉达多如果找不到这些的时候,是需要挖掘根茎来充饥的。悉达多知道自己将会长时间住在森林里,所以他问清楚所有可吃的食物名称,然后小心的把它们都记下来。他知道原来僧人是个只靠这些食物维生活的苦行者。他的名字叫巴咖卫。他也是告诉悉达多阿罗罗迦罗摩大师并不是修苦行的。除了采集山林里的食物,他跟他的门徒都会乞食或接受附近村民的供养。

        九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阿鲁毗耶附近阿罗罗迦罗摩大师的丛林道院。他们抵达时,阿罗罗大师正在为四百多个门徒开示。他看上去大概七十多岁。虽然似很瘦弱,便他却目光炯炯,声音宏亮如鼓。悉达多和他的同伴坐在大师弟子的外围,细心聆听着大师的讲教。开示完毕后,所有的弟子便自自走入林中,继续修习。悉达多走过去跟大师见面,很恭敬地自我介绍:“尊敬的导师,我恳请你收我为徒。我希望在你的引导之下生活和修学。”

        大师听他这样说,便把悉达多仔细端详,然后表示接纳他的要求。“悉达多,我很高兴收你为徒。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你照着我的方法和教导去做,很快便应可悟道。”

        悉达多俯伏地上,以表示感激和高兴。

        阿罗罗大师居住在一间门徒为他建成的茅房。树林的四周都布了其他弟子自住的茅舍。当夜,悉达多找到一处平坦的地面躺睡,以树根作枕。因为日间长途中跋涉,他疲劳得躺下来便熟睡,直至天亮。当他醒来时,太阳早已出来,而整个森林都充斥着鸟儿的歌唱声。他坐起来。其他的僧人已经做完早课的禅坐,正准备进城里乞食。他们给悉达多一体钵,又教他怎样行乞。

        他跟着其他的僧人,持着钵进入吠舍离城。第一次持钵乞食,悉达多才恍然明白到出家人与在家人的生活原来是如此密切一僧人是依赖在家众供应食物的。他学会持钵的正确方法,又学会怎样行路、站立、接受食物、以及诵经来答谢供养。当天,悉达多获得一些有咖哩汁的饭。

        与他新相识的同修回到林中,他们一起坐下进食。他吃完后,便往阿罗罗大师那里接受修行上的指导。阿罗罗正深入禅定的坐着,因此悉达多便静默的坐在师前面,也尽量把自己的心收摄起来。过了很久,阿罗罗张开眼睛。悉达多急忙伏在地上求教于大师。

        阿罗罗替这个新来的弟子开示有关信念和精勤的重要,并示范教他怎样呼吸以达到定境。他解释说:“我的教仪并不只是理论。知识是从亲自体验和证悟得来的,而并不是从思想上的争辨所得。为了要达到不同层次的定境,你必需把一切以往及未来的念头全部清除。你必定要只专注解脱。”

        悉达多再问完有关对身体感官的控制后,便恭敬的多谢老师,然后慢慢的行往树林里找一处适当的地方自修。他收集了一些干枝树叶,在一颗婆罗树下造了一间小房子,以便使禅修得以成就。他很勒力修习,大概每五至六日,他便会再往请教阿罗罗有关他修行时所遇到的各种难题。在短短的时间内,悉达多已有很多可观的进步了。

        他禅坐的时候,已能够把念头放下,甚至对过去和未来都全无牵挂。虽然他感到思想和执着的种子仍然存在,但他已达到一种平静和喜悦的妙境。数星期后,悉达多的定境进展到连思想和执着的种都化解了。跟着,他再进一步达到禅悦和非禅悦两者皆亡的境界。他只觉得五样感官的门道都已闭上,而他的心境就寂静平和得像风平浪静的湖水。

        当他报告他的成果给阿罗罗大师时,大师讶异。他告诉悉达多,在这短短的时问而有此成绩,他的进展实在难得。於是,他再教悉达多怎样达至‘空无边处’的定境。这是自心和太虚合而为一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所有法界现象都湛然不生,因而了悟到空虚乃万法之源。

        悉达多遵照大师的指导去做。虽然不到三天,他己证得此境,但悉达多远未觉得‘空无边处’的境界,能把他从最深的忧虑悲哀中解脱出来。察觉这些的存在,对他的修行构成了障碍,因此他又去请教阿罗罗了。大师对他说:“那你应该再上一个层次了。‘空无边处’与你的自心本体相同。它并非意识上产生的客体,而是意识本体。你现在需要体证‘识无边处’的境界了。”

        悉达多回到林中他修行的地点,静修了两夭,便已证得‘识无边处’的定境。他体悟到自心实存于宇宙每一法之中。但虽然如此,他仍感到受压于最深的悲忧烦恼。他再一次问教于阿罗罗大师,以释疑难。大师用深感敬佩的眼神望着悉达多说:“你已很接近目标了。回到你的茅舍去静思万法虚妄的性体吧。宇宙万物皆是自心所造。我们的心乃万法之源。色、声、香、味、以及触感的、辨别冷热、软硬等,全都是唯心所造。它们的存在并非如我们一向想像之中。我们的意识就如画师一般,把万事万物描绘创造出来。如你一旦达到‘无所有处’的境界,你便已成功得道了。这就是了悟到自心以外,一无所有的境界。”

        这个年轻的僧人合掌表示他对老师的感谢,然后回到森林里。

        悉达多跟阿罗罗迦罗摩修学时,同时认识到很多其他同修。他们都被悉达多的慈和亲切态度所吸引。很多时,悉达多未有时间寻食,已发觉茅房外放着食物。当他禅坐起来,通常都会有其他僧人留住了香蕉或饭团在门外给他。很多僧人都亲近悉达多以便向他学习,因为他们曾听大师赞赏他的进展和成就。

        阿罗罗大师曾问及悉达多的背景,因而知道他是王子出身。但若被其他人问及此事,他只会笑而不答,或谦逊的说:“这不重要。我们最好只是谈有关修行大道的经验。”

        不到一个月,悉达多便证得‘无所有处’的定境。喜获此境,他在跟着的数个星期里潜心用它来摆脱心识探处的障碍。虽然这个禅定层次已非常之高,但他仍觉帮不了他解决问题。最后,他又回去见阿罗罗大师了。

        阿罗罗迦罗摩坐着,细听悉达多要说的。他双目发亮,表示着极度恭敬和赞叹地说:“悉达多,你极有天份。你已达到我可以教的最高境界了。我所做到的,你都已径做到了。我们不如起来教导这群僧人吧。”

        悉达多默默地考虑大师的邀请。‘无所有处’的境界的确是宝贵的禅果。但既然它仍未可以解决生死和摆脱苦恼,它便仍不是究竟全面的解脱。悉达多的目标不是在于领导僧众,而是在找到真正解脱之道。

        他合掌答值:“我尊敬的老师,‘无所有处’不是我的最终目标。对于你这段日子里给我的关怀和照顾,请你接纳我的衷心感谢。我现在求你允许,让我离开大家到别处继续寻道。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悉心教导,我实在万分感谢,并必定铭记于心。”

        阿罗罗迦罗摩大师有点失望,但悉达多的去意已决。第二天,他又再次上路了。

        悉达多渡过了有名的恒河,进入摩揭陀王国,来到一个因有多位伟大精柙导师而着称的地带。他决意要在此地,找到一位可以教他了生脱死的导师。这些大师大都住在深山峻岭。悉达多不厌其烦的到处访寻这些名师的所在;无论要攀过多少个山岭,跋涉多少个幽谷,他都在所不计。一月复一月,日晒雨淋,他就是这样继续寻访下去。

        悉达多遇到一些不愿穿衣的苦行者,又遇到另一些全不接受供食,只靠山果野根活命的。这些苦行者认为将身体曝受大自然的极度折磨,可以令他们死后升天。

        一天,悉达多对他们说:“就是你们重生于天界,这个地球上的痛苦依然是没变的。要达至大道,首先是要找到解除人生痛苦的方法,而并不是逃邂生命。虽然像那些只顾寻求官感享乐而惜身如宝的人,必定不能有所成就。但枉然把身体虐待,也并不见得会有所帮助啊。”

        悉达多继续访道一在一些修道中心留上三个月,另一些又留上半年。他禅定的功夫日益加深,但他却依然未能找到解脱生死之道。时光流逝,悉达多转眼已离家三年了。有时,他在树林中禅坐,脑海中会浮现出他父亲、耶输陀罗、罗睺罗以及他童年的影象。虽然这不免令他有点儿烦燥和气馁,但他要找寻大道的强烈信念,使他继续寻访下去。

        有一段时间,悉达多独个儿在离王舍城城都不远的般茶伐的山边云游。一天,他持着钵下山往城中乞食。他行得缓慢庄严,面貌祥和而坚定。沿途的居民都注视着这个行仪高稚,俨如一头雄狮步过树林似的修行人。刚巧,摩揭陀的频婆娑罗王乘着御驾经过,于是他叫车夫停下来让他细看悉达多。他吩咐随从给这个修行人供养食物,又要他尾随悉达多以能知道他的住处。

        翌日下午,频婆娑罗王来到悉达多居住之处。把马车留在山下,他与一个随从步上山径。当他见到悉达多在树下坐着,他便趋前招呼。

        悉达多站起来。他从访客的装扮已知道他是摩揭陀的国王。悉达多合掌作礼,并示意请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悉达多自己则坐在他对面的另一石上。

        频婆娑罗王很明显是对悉达多高贵超然的仪表十分欣赏。他说道:“我是摩揭陀的国王。我很想请你与我一起入城。我希里你可以在我左右而使我得到你教导和厚德的利益。与你在一起,摩揭陀一定可以安享太平盛世。”

        悉达多微笑。“大王,我比较习惯住在森林里。”

        “这种生活太艰苦了。你既无床铺,又无随从侍候。如果你愿意跟我的话,我会给你私人的宫殿。请你跟我回去做我的导师吧。”

        “大王,宫中的生活是不适合我的。我现正尝试找寻解脱之道,来消除自己及众生之苦。王宫的生活实在与我这个僧人的心愿甚不协调。”

        “你现在就如我一样,年纪还轻。我是需要有个可以真正和我分担分享的朋友。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与你有缘。跟我来吧。你答应的话,我便留给你半个王国。到你年纪大了,你便可以回复僧人的生活了。这并不会为时太晚的。”

        “我多谢你邀请我的豪情厚意,只可惜我真正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寻替所有众生脱苦之道。大王,时光飞逝。如果我现在不把握目前年青力壮的体魄,到衰老时便后悔莫及了。生命无常一疾病和死亡是随时都可发生的。被贪婪、愤怒、憎恨、情欲,、嫉妒和骄傲的煎熬而引起的火焰,在我心中继续燃烧着。只有当我寻得大道才能令众生得到解脱。如果你真的对我关怀,就应该让我继续走我行了己久的道路。”

        频婆娑罗王听了悉达多这番说话,更为感动。他说:“你这番充满决心的话实在令我感到非常快慰和鼓舞。敬爱的沙门,请容许我问你来自何处和你家族的姓氏。”

        “大王,我是从释迦国来的。我的父亲姓释迦。他是现时在迦毗罗卫国统治的净饭王,而我的母亲则是已故的摩耶王后。我曾是个太子,王位的继承人。但为了要出家求道,我三年前离开了父母和妻儿。”

        频婆娑罗王怔住了。“那你自己都是王族血统了!高贵的沙门,我实在有幸与你相会!释迦和摩揭陀两族一向的邦交很好。我刚才尽量用我的权势地位来意图说眼你跟我回国,实在太过愚蠢。请你多多见谅,!我现在只想作一个小小的要求,每隔一段时间,请你来我的王宫接受我的供养,直至你找到大道后,才慈悲的回来收我为徒。对于这个要求,你可否给我承诺呢?”

        悉达多合掌答道:“我答应当我证道后,必定回来与大王你共同分享。”

        频婆娑罗王对悉达多作一深鞠躬,然后与随从下山回去。

        那天稍后,这位沙行乔答摩因恐怕大王会时常到来给他供养,便离开此处以避骚扰。他向南面而行,去重找一处适合修行之地。他听说有一个悟境很深的大师乌陀迎罗摩子有个禅修中心,大概三佰个沙门在那里修习。这中心离王舍城不远,而且附近还有四佰多个门徒在那里修行。悉达多于是便向那儿出发。

        乌陀面大师已经七十五岁了。众人视他犹如活神,对他十分敬仰。因为乌陀迦要他所有的弟子从最基本学起,所以悉达多也只好回复到最简单的禅修。但不到数星期,他已再次达到‘无所有处’的境界,因而令乌陀面大师非常惊喜。他知道这个仪表非凡的年青人,有继承道业的潜质,所以对他另眼相看,特别细心的教导他。

        “悉达多乔答摩,在‘无所有处’的境界里,空并不再是指甚麽都没有的空间,也不是一般的所谓意识。所剩下来,就只有‘能思’和‘所想的’。因此,解脱之道就是要超越全部思想,能所两亡。”

        悉达多恭敬的问道:“大师,如果连思想也摒除,还有甚麽呢?如没有思想,我们又如何辨别出那是木块,那是石头呢?”

        “木块或石头都并非不入思想。思物本身就是思想。你必定要达致一个‘想’与‘非想’都不存在的意识境界。这就是‘非想非非想,的定境了。年青人,你就是要证得此境。”

        于是,悉达多再回到他的禅修上。在十五日之内,他已证得‘非想非非想’的三昧禅定。悉达多体验到这个境界超越所有一般的意识境界。虽然这是一个很非凡出胜境,但当他每次出定,依然发现没有把生死的问题解决。这无疑是个极之安祥的境界,但它并不是可以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

        当悉达多再去见乌陀迎罗摩子大师的时候,大师对他大为赞赏。他执着悉达多的手说:“乔答摩沙门,你是我所教过的最好学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你已有这样大的跃进,你已径到达了最高的层次了。我年事已老,不会久住了。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教导僧众,到我死后,你便可以代替我成为他们的大师了。”

        一如以往,悉达多婉拒了。他知道‘非想非非想’之境是不能解脱生死的,而他必需往别处继续寻找答案。他对大师和僧众表达了至深的谢意后,便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每个人都很喜欢悉达多,他们都不舍得他离去。

        留在乌陀迎罗摩子那段日子,悉达多结诚了一个名叫憍陈如的年青僧人。他非常仰慕悉达多,更待他亦师亦友。除了悉达多之外,僧众中没有一人证得‘无所有处’的定境,更不用说‘非想非非想’了。憍陈如知道大师已认定悉达多是有资格继承道业的人才。单是看见悉达多便使憍陈如对自己的修行倍增信心。他不时都会向悉达多学习,因此他们彼此的交情特别投契。憍陈如对于这个好朋友的离去,感到非常不安。他陪同悉达多下山,然后等他走出视线,才自行回到山上。

        虽然悉达多从当地这两位最出名的禅师里学习有成,但解脱生死的问题仍在他的心里燃得炽热。他相信自己再不能从任何一位大师圣贤学得再多了。因此,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要靠自己达到彻悟。

        慢慢的向西方而行,悉达多经过稻田,又跨过沼泽和溪涧,才到达尼连禅河。他涉水渡河,再行了一段路,才来到离开优楼频螺半天路程的弹多落迦山。险峻的岩石斜坡上,是像尖牙冒起的重重山峰。而山峰里面,又稳藏着无数的洞穴。悬崖上的巨石如贫苦村民的房子般大。悉达多决定在这里留下来,直至证得解脱之道。他找了一个洞穴以作长时间的禅坐。他静坐之时,会把过去将近五年时间的修习重作检讨。他记得自己曾劝苦行者别再自虐体肤,告诉他们不要在这个已经苦难的世界里再添痛苦。但当他现在重估他们的修行途径,他却这样想:“又软又湿的柴木是没法生火的。身体也如是。如果肉体之欲不能受控,要心中达致开悟就困难了。我是应该修苦行以得到解脱的。”

        就这样,沙行乔答摩便开始一段极度苦修的生涯了。他会在黑夜里进入森林最恐怖的荒野地带,度宿一宵。就是身心都慌张恐惧,他都动也不动的坐着。当有鹿儿走近,使树叶蠕动而作声,他的恐惧心会告诉他是妖魔来索命。但他却一点也不为所动。当孔雀不意踏破树枝,他的惊怕心又会告诉他是蟒蛇从树上爬下,但他仍会稳坐不移。只是,他的心中其实每次的感受都像给赤蚁针刺一般。

        他极力去降伏外来的恐惧。他深信一旦身体不再成为恐惧的奴隶,他的心便可以摆脱痛苦的枷锁。他有时坐着,会把牙齿咬紧,舌头紧贴上颚,用他的意志去克服所有的恐惧惊慌。就是他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他都会动也不动。又有些时候,他会停止呼吸一段时间,直至耳里如雷轰火烧,头也像被利斧斩开两边似的。他时会觉得被钢箍把头紧索,又或身体被猛火烤烧。经过这种种的怪异锻炼,他得以加强他的勇气和自律。他的身体更能承受难以形容的痛苦,而同时心中却能保持平静。

        沙门乔答摩用这样的方法修行了六个月。最初三个月,他独在山上。第四个月,以憍陈如为首的乌陀迦罗摩子大师的五个门徒,找到了他。悉达多非常高兴可再次见到憍陈如,并更高兴知道憍陈如在他离开后一个月,便证得‘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知道再没有共他可以从大师处学习,他便约同四个同修一起来找悉达多。幸好几星期后,他们便找到悉达多,同时他们表示想留下来跟他修学。经过悉达多对他们解释有关苦行的功用,他们五个年青人,包括憍陈如、额鞞、拔提、马胜和摩男拘利,便决定加入修行。每个僧人都在邻近找到自居的洞穴,而他们都会轮流每天到村里乞食。带回来的食物会分成六份,每人所得的食物,大概只有一手掌的多少。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们六个人都渐变得骨瘦如柴。他们离开山上,前往东面在尼连禅河岸的优楼频螺村落,继续他们的苦修。但悉达多的怪异法门,就连其他五人都感到无法跟上。悉达多不再沭浴,又停止进食。他只会偶然吃一个在地上拾到的枯干石榴,或甚至一块干涸了的水牛粪。他的身体已瘦得只剩下松松的皮肉挂在撑了出来的骨条。他已六个月没有剃剪须发。当他搓搓头上,一撮撮的头发便会掉到地上,彷佛仅余的头皮不够地方给头发生长似的。

        终于有一天,悉达多在坟场禅坐时,突然醒觉到这条苦行的道路是绝对错误的。太阳落山了,一阵清风轻抚他的体肤。坐了一整天在烈日之下,这阵微风来得特别清新舒畅。悉达多体验到他心内一种整天都未感受过的怡然自在。他体会到身和心组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实体。身体的平静和舒适与自心的安住是息息相关的。虐待自己的身体就是虐待自己的心智。

        他回想起他九岁时在蕃樱桃树下的凉荫里静坐,那天正是春季的首耕日。他记得那吹静坐的舒泰替他带来了清澈和平静。他又忆起在车匿离开他之后,他在森林中的静坐。他继续回想到最初跟阿罗罗迦罗摩时候,那些禅坐锻链令他身心都得到滋润,又使他有能力去专注和集中。之后,阿罗罗大师告诉他要超出禅悦以达到超越物质世界的境域,如‘空无边乱’、‘识无边处’、和‘无所有处’。再后期,他又证得非想非非想之境。一直以来,这全部的目标都是为了逃邂世间的感觉和念头,感受和思想的世界。他现在问自己:“为何总是被经典上的传统牵着走?为何要惧怕禅定带来的自在?这种喜悦与障蔽觉知的五欲是回然不同的。相反地,这种喜悦会滋养身心和增强达致开悟的原动力。”

        苦行者乔答摩决定回复健康和以禅坐来保养身心。他第二天早上便会再次乞食。他会成为自己的老师,不再依赖别人的教导。很高兴自己作出的决定,他躺在一堆泥土上睡着了。一丝云都没有的天空,正好挂上圆满的明月,而银河星系清澈耀目地横卧天籁。

        苦行者乔答摩清早被雀鸟鼙叫醒。他站了起来,再回顾前一夜的决定。他全身都盖满尘垢,而他的道袍已经毁烂不堪。他记得前天在坟场见过一具尸体,所以估计大概这一两天便会在河边进行火葬。那时尸体上砖红色的布便没用了。于是,他行近尸体,心里细省着生与死,然后恭敬地把尸体身上的布除下来。那尸体是一个少妇,她的身体已浮肿变色。悉达多将会用这块布作他的新衣。

        他来到河边,一边洗澡,一边把那块布洗涤干净。清凉的河水令悉达多精神为之一振。他享受河水在身体上的感觉,更欢喜地体会身心所触觉到的新境界。他花了很长时间沭浴,然后又洗擦和沥干那块布。但当他试图从水里爬上岸时,他因体力不支而没有足够的气力上岸来。他平静的呼吸,看到有一棵树的枝叶倚在水面。于是,他慢慢的移过去抓住它,扶着它爬上岸。

        太阳在天空中高高挂着。他在岸上坐下来休息,把布块摊在地上晒干。等它干了,又把它围在自已的身上,继续前往优楼频螺的村落。不过,他还未走到一半路程,体力再次不支,就连呼吸的气力也没有了,最后晕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好久后才被一个村里的少女发现。在母亲的吩咐下,十三岁的善生正带着米乳汁、糕饼和莲子去拜祭山神。当她看见这个苦行者昏迷在路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她便立刻跪下来把乳汁放到他的唇边。她知道造个是苦行者,又知道他因为太弱而晕倒。

        得到乳汁润泽他的喉舌,悉达多立刻有了反应。尝到乳汁的清新味道,他慢慢的把全碗都饮下。深呼吸了数十囗气之后,他才有力坐起来,再示意善生给他多添一碗。那乳汁很快便替他恢复体力。那天,他放弃了苦行而到对岸清凉的树林中修行。

        跟着下来的日子,他渐渐恢复正常的饮食。有时,善生会带食物来供养他。有时,他会持着钵到村里乞食。他每天都会在河边修习行禅,而其他的时间都会坐禅。他又每晚在尼连禅河里沭浴。他已放弃了对传统和经典的依赖,而靠自己找寻大道。他以自己为归依,要从过去的成功与失败中学习。他全没犹豫地以禅定来滋养身心。就这样,一种自在和安稳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完全没有刻意远离或逃避感受和思想。他只是留意着每个感觉和念头的生起而予以细心的观察。

        他也放弃了逃避世间法的想法。当他回归到自己,他发觉自己全然在世法之中。一下呼吸、一串鸟呜、一片树叶、一线阳光一任何一样都可以成为他静坐时的主题。他开始见到解脱之关键在于每一呼吸、每一步伐、道路上的每一块小石子。

        沙门乔答摩从静思他的身体进而静思他的感觉,再从静思他的感觉至静思他所体会到的,包括在他心中起伏的每个念头。他体到身心一如,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包含着宇宙的一切智慧。他知道只要他细心看一粒微尘,他就可以看到整个宇宙的真正面目。微尘本身就是宇宙,如果微尘不存在,宇宙也不存在。沙门沙行乔答摩超越了常我(atman)这个自我个体的意识。他突然明白到他一向都被吠陀对常我(atman)的错误理解所蒙蔽。其实,没有一样东西是有自性的。无我(anatman)心才是万法之本体。无我(anatman)并不是用来形容一个新个体的名词。它是破除所有妄见的一响雷。挟着‘无我’,悉达多就像在禅定的战场上,高举着彻悟的利剑。他日以继夜在菩提树下坐着,而更高更新的觉悟层次,就像耀目的电、继续把他唤醒。

        在这段日子里,悉达多的五个朋友对他失去了信心。他们看见他坐在河边吃着别人供养的食物。他们见他与一个少女谈笑着,享受着乳汁和饭。他们又见到他托钵到村内。憍陈如对其他几个说:“悉达多再不是我们可以信赖的人了。他已在修道上半途而废。他现在只顾放逸养身。我们应该离开他往别处去继续我们的修行。我看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要留在这里了。”

        悉达多的五个朋友离开后,他才发觉他们不见了。因为悉达多获得这麽多的新体悟,他便把全部时间都集中在禅坐,没有找时间向他的朋友解释。他想:“虽然我的朋友把我误解了,但我也不能因担心而令他们回心转意。只要我全心全意去寻找真理的大道。当找到时,我会和他们分享。”于是,他又回到修行上去。

        在他这段突飞猛进的日子里,牧童缚悉底出现了。悉达多很开心地接纳了这个十一岁小童送给他的撮撮鲜草。虽然善生、缚悉底和他们的朋友都还是小孩,但悉达多很高兴见到这些未读过书的村童,竟然能够很轻易地明白他的新体验。他现在十分安慰,因为他知道大彻大悟之门将会很快打开。他知道他已紧握这条妙匙一万法都是互依而存及了无自性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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