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我信不信,于事无补,就算早已深信,也没有这个力量,可以劝叶家祺回到芭珠的怀抱中去,但是我却总有做错了甚么的感觉。
直到我要离去了,我才找个机会和家敏单独在一起。
当家敏听到我要到云南去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你为甚么要到那么可怕地方?为甚么要去?”
我怅然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为甚么一定要去,但是我却知道一点:我实在是非去不可。家敏,你一定会明白我心情的,我实在非去不可!”
叶家敏哭了好一会,才缓缓地点头道:“我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你别对任何人说起。”
叶家敏点了点头,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望了我好一会,然后道:“卫家阿哥,如果你在那里,也爱上了一个苗女的话,那么,你千万不要变心!”
她是嘱咐得如此一本正经,我自然也笑不出来。
我道:“我明白了,我会写信给你,我会将我的发展,逐点告诉你的。”──然而,我却并没有实现我的诺言,我一封信也不曾寄过给她,一封也没有。
而当时,我和叶家敏分手的时候,我们两人,谁都未曾想到,我们这一分手,竟会再也不曾见过面。
在我和叶家敏告别之后的第二天,我离开了苏州。
半个月之后,我使用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终于我来到了叶家祺到过的那条河边,并且,还找到了他们曾驻足的那一个苗砦,和他们当时所住的房子。
那是一个十分神奇的地方,那条河十分宽,但是河水却十分平静,而且清澈得出奇,芭蕉和榕树,在岸边密密层层地生长著,各种各样羽毛美丽得令你一见便毕生难忘的鸟儿,根本不怕人,而且不论甚么花朵,在这里也显得分外地大。
那真是一个奇异而美妙的地方,如果人间有仙境的话,那么这地方实在就是仙境了。
我之所以觉得那地方像仙境,不但是由于那地方的风光好,而且,还由于那地方的那种特有的平静,在人和人之间,根本不必提防甚么。
当时的苗人,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淳朴,最肯助人,和最有道德观念的人,(虽然他们有些道德观念,在我们看来是可笑和愚蠢的),人们可以说是完人。
我就在叶家祺曾住过的那间屋中住下来,我向这个砦中的苗人,打听叶家祺提到的那一族苗人的事情。可是接连几天,我在他们口中,却甚么消息也得不到。
这些苗人,他们肯告诉你任何事情,但就是不肯和你谈起那一族善于施蛊的蛊苗。
而且,当你提起蛊的时候,他们也绝不会巧妙地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只是在突然之间停止讲话,然后用惊恐的眼神望定了你,使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在苗人的口中,问不出甚么之后,就决定自己去寻找。那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划著一只独木舟,慢慢地向河的上游划去,我相信那正是叶家祺经过的途径。
当我的独木舟,划出了半里许的时候,突然在身后,有人大叫我,我回过头去时,看到有两只独木舟,正以极高的速度,向我追了过来,追来的独木舟,是由四个人划著的,而在舟上,另有两个老者。
他们很快地追上了我,那两个老者伸手抓住了我的独木舟,道:“先生,你不能去,连我们都不敢去的地方,你绝不能去的,你是我们的客人,你不能去!”
我在来的时候,曾经过昆明,一个父执知道我要到苗区去,曾劝我带多些礼物去送人,而我接受了他的劝告,所以我很快便得到了苗人们的友谊。
这时,那两个老者,的确是感到我再向前去,便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是以才赶来警告我的。我当然十分感激他们,但是我却也不能接受他们的意见。
我只是笑著:“你们别紧张,我想不要紧的,我认识猛哥,也认识芭珠,我更认识他们的父亲,我像一个朋友那样去探望他们,不要紧!”
那几个苗人,一听到我提起了“猛哥”、“芭珠”这两个人的名字,面色便变得难看之极,那两个老者也松开了手,其中一个道:“你千万要小心,别爱上他们族中的任何少女,那你或者还有出来的希望!”
我道:“谢谢你们,我一定会小心的。”
那两个老者,这才又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有了他们这一番警告,我的行动自然更加小心,我一直向上游划去,夜越来越深,月色也越来越皎洁,河面上十分平静,直到我听到了那一阵歌声。
那毫无疑问是哀歌声,它哀切得使人的鼻子发酸!
我那时心情不好,但是也决不致于伤心流泪。可是,在我听到了那一阵哀歌声之后,我却不由自主间,鼻子发酸,落下泪来。
我仍然向前划著,而哀歌声听来也渐渐地真切。
那实在不是在唱歌,而是有许多人在肝肠寸断地痛哭,令得人听了,不得不陪著来哭,我抹了几次眼泪,我将独木舟划得更快,向上游用力划去。
这时,已经是午夜,那夜恰好是月圆之夜,等到我的独木舟,转过了一片山崖之后,我已然可以看到河面上出现的奇景,我首先看到一片火光,接著,我看到了一只十分大的木筏,足有廿尺见方。
在那木筏上,大约有七八十人,每一个人都唱著,用手掩著面,而在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插著一个火把,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哀痛欲绝的神情。
在木筏的中央,有四个少女,头上戴著一种雪也似白的花织成的花环,她们正在唱著歌,她们一面唱歌,一面流著泪,而在她们的脚下,则躺著另一个女子,那女子躺在木筏上,一动也不动的,像是在沉睡。
木筏停在河中央不动,因为有四股长藤,系住了岸上的石角,而当我的独木舟,越划越近之际,木筏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在向他们接近。
当我来到离木筏只有十来尺之际,我已经看清,那躺在四个少女中间的女子,正是芭珠,芭珠的身子,盖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只有脸露在外面。
她的脸色,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就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她闭著眼,她的那样子,使人一看,就知道她已经离开人世,我的眼泪,立时便滚滚而下,那是我真的想哭,所以才会这样流泪的。
我一面哭著,一面将独木舟向木筏靠去,一直等到了一上了木筏,才有人向我看了一眼,向我望来的,正是猛哥,猛哥一看到了我,略怔一怔,想过来扶我。
但是,我却用力一挥手,近乎粗暴地将他推了开去。
我像是著了迷一样,又像是饮醉了酒,我直来到了芭珠的面前,然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开始的,我和著那四个少女的歌声,也开始唱了起来。
本来,只是那四个少女在唱著哀歌,突然加进了我这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之后,哀歌的声音,听来更是令人弦震地哀切,所有的人,也哭得更伤心了。
我唱了许久,然后,伏下身来,我用手指轻轻地拨开了芭珠额前的头发,在月色下看来,芭珠就像是在熟睡,像美丽得如同童话中的睡美人。
而如果我的一吻可以令得她醒来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吻她的,但是,她却是不会醒的了。
而且,她是被我最好的朋友所遗弃的人,我心中的感情,实在很难形容。
我并不是一个好哭的人,然而,我的泪水却不住地落下,滴在她的脸上,滴在她身上的花朵上,我不知时间之既过,直到第一丝的阳光,代替了月色。那四个少女的歌声,才突然地转得十分柔和起来。
我住了口,不再唱,也不再哭,沉醉在那种歌声之中。
那种歌声实在是十分简单,来来去去,都是那两三句,可是它却给人以极其安详的感觉,令人听了,觉得一切纷争,全都归于过去了,现在,已恢复平静了。
那四个少女唱了并没有多久,太阳已然升起,河面之上,映起了万道金光,那四个少女将芭珠的尸体抬了起来,从木筏上,走到了一艘独木舟之中。
我还想跟过去,但是猛哥却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他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声音道:“谢谢你来参加芭珠的丧礼,但是你不能跟著去,只有圣洁的少女,才能令死者的灵魂,不记得在生时的痛苦,永远安息。”
直到这时,我从一听了哀歌声起,便如著了迷一样的心神,才恢复了清醒,我急急地问道:“猛哥,告诉我,芭珠为甚么会死的?她可是──”
我本来想问“她可是自杀的”,但是我的话题还未问出口,猛哥已然接上了口:“她是一定要死的。”
我仍然不明白,追问道:“那,算是甚么意思?”
猛哥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他在叙述一件许多年前的往事,他道:“芭珠用了心蛊,仍然未能使受蛊的人回心转意,她自然只好在死中求解脱了!”
我用力地摇著头,因为直到此时,我除非承认“蛊”的神秘力量是一件事实,否则,我仍然不明白一切!
我还没有再说甚么,猛哥已经回答道:“你该回去了,我们的地方,不适宜你来,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你该回去了,那全然是我的一番好意。”
我苦笑了一下:“不,我要弄明白蛊是甚么!”
猛哥摇著头:“你不会明白,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有这种神奇的力量存在,你就像那个绿眼睛,长金毛的人一样,他也想明白蛊是甚么,但是他无法明白。”
我忙道:“这个绿眼睛金毛的人,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我至少要见一见他才回去,不然我不走。”
猛哥望了我片刻:“那么,你可能永远不走了!”
猛哥的话,令得我心头陡地出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来。
但我那时,实在太年轻了,年轻人行事,是不考虑结果的。
所以我仍然坚持道:“我要去,猛哥,带我到你居住的地方去,我绝没有恶意,你可以相信我!”
猛哥道:“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那么,你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你必须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像那个绿眼金毛的人一样,永远在我们处住下去。”
我甚至不会再多考虑,便大声道:“我完全明白!”
猛哥拗不过我,他叹了一声:“好,希望你不要后悔,你要知道,我们实在无意害人,除非有人先想伤害我们,而且,你也看到,芭珠付出的代价何等巨大,我想你会明白。”
我也叹了一声:“我明白,我不妨对你说,我并不知道芭珠已经死了,我也不是为了她的丧礼而来的,我来,是为了想弄明白你们那种神奇的力量!”
猛哥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我,好半晌不出声。
然后,他才道:“你是可以弄明白的,只要你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我看你可以和那绿眼睛的怪人做朋友,不过他十分蠢,简直甚么事也不明白!”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举世闻名的细菌学的权威平纳教授在听到了对他的这样评论之后,会有甚么感想,而且我也想知道,平纳教授何以会在这里,是以我立时点头:“我可以和他做朋友的,只要他也愿意和我做朋友。”
猛哥不再说甚么,我和他同上了一艘独木舟,在我们后面,还有许多独木舟,一齐向上游划去,在划出不远之后,正如叶家祺所说那样,钻进了一个石缝。
一进那石缝之后,独木舟被水推动,自动在前进。我的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立即就要到达一个极其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在那地方的人,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致人于死!
这种可以致人于死的东西叫“蛊”,然而,究竟甚么是“蛊”,却是科学所没有法子解释的,而我,就是要找出这个解释来。而且,我还相信平纳教授,可能已经有了结果,只不过不能脱身而已。
所以,当独木舟在黑暗中迅速地移动之际,我心中已在盘算著,我应该用甚么方法,带平纳教授离开,好令得“蛊”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揭穿它神秘的外幕。
但是,在几小时之后,我就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完全错误了。那时,我已经进入了那个美丽得像图画一样的山谷,而且,被分配了一间屋子,屋子的底部,是用竹子支起来的,离地大概有七八尺高下。
我也见到了猛哥的父亲,他叫京版,是整个苗区最权威的蛊师,所谓“苗人”,实在是一种总称,他们的种类,不下数十种之多,但是每一种,都是奉他们这一族人为神明,绝不敢得罪。
而其他各族的酋长,往往有事来求他们,所求的是甚么事,我也不甚了解,而他们有一个固定接见客人的地方,每一个有事来求的人,都备有极其丰厚的礼物,看到了那些礼物才知道苗区物资之丰富,实在是难以形容,后来有一次,猛哥还曾向我展示过他们的藏金,那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金块,足有两竹篓之多!
这一切,我都约略带过,不准备详细叙述,因为那是和整个故事没有关系。我到了那山谷的第一夜,平纳教授在我的屋子中开始和我交谈。
平纳教授看到了我,我显得十分兴奋,他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带我去看他几年来苦心建立的实验室,他又问我这几年来文明世界的种种新的发展情形。
他几乎不停地在讲话,令我难以插得进口,直到天快亮了,我才有机会问他道:“教授,你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究竟甚么是‘蛊’,我想你一定明白了?”
平纳教授一听得我这样问他,立时沉默。
同时,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摇了摇头,缓缓地道:“这几年来,我几乎是一天工作二十小时,致力于研究这件事,可是我也只不过知道蛊有八十三种,而且每一种蛊,都有它们神奇的力量,但它们究竟是甚么,我却不知道。”
我皱起了眉,平纳教授的这个回答,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呆了片刻,才道:“有一个年轻人,叫叶家祺,曾在这里住过,你可还记得么?”
“我记得的,而且我知道,他已经变了心,死了!”
我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大声道:“他为甚么会死的?他的尸体经过解剖,说是因为严重的心脏病,但是我却知道,他一直壮健如牛!”
平纳教授叹了一声:“他死了,那是由于他变了心,而芭珠是会对他下过心蛊的,中了这种蛊的人如果爱上一个女子的话,就绝不能变心,否则,他就会变得疯狂,而当他又另娶一个女子时,他就会死。”
我大声道:“这些我全知道,我所要问的是:为甚么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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