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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大结局

        十天以后……

        一个地方就算再穷,餐饮业的生意也不会冷清,甚至,越穷的地方看上去就越是如此。其实,这是一个假像,只是因为穷地方餐馆、酒楼的奢侈喧哗和萧条的街景、和百姓们怨怒哀伤的目光构成了太鲜明的对比之故。在有皇帝的社会里,世界经常是这个样子。

        和州虽然不富,但也绝对不是一个穷地方,这里有三处酒楼最为知名,每座酒楼都有一道自己的招牌菜,这就是:杏花庄的红烧小羊羔,望远楼的鱼子豆腐,还有合翠斋的翠风牛舌。

        其中,又以杏花庄的红烧小羊羔为和州第一美食。这小羊羔是专门从口外运来的,也是专门喂养的,从小除了喝奶之外,吃的是关外人参的叶子,喝的是人形何首乌泡过的水,洗澡用的是明前的狮峰龙井,胳肢窝里喷的是巴黎顶级品牌的香水。小羊羔长到一个月就被运来杀了(再养下去成本就太高了),杀完之后马上进行烹调,而有权力给这些小羊羔做烹调的,整个和州只有一位大师傅,就是杏花庄的老板重金请来的前任御膳房主管包丁。烹调过程也非常讲究,先要……

        ——什么?你们是问案子怎么样了?

        ——什么?哦,还有人问叶子怎么样了?

        ——别急,别急,不要这么不懂情趣嘛,吃饭是天下间头等大事,在如此的美味佳肴面前,什么案子啦、叶子啦、镖局啦、傻张啦,通通都排到后面去,吃完再说。

        ——什么?不干?不答应?要像玫瑰之原生质那样哭给我看?!

        ——好啦好啦,马上说,马上说还不行吗?

        ——要不,折中一下,边吃边说好了。

        这个红烧小羊羔的烹调过程嘛,先要……算了,这里就一带而过吧,总之做出来很好吃就是了。此刻的杏花庄里正在忙得热火朝天,门口还立上了告示,说今天有人包场,散客概不接待。

        和州百姓议论纷纷,谁有这么大的排场呢?谁家结婚了?还是谁家死人了?

        设宴的正是长风镖局总镖头莫老先生,他老人家此时也正在杏花庄里面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准备接待一位贵客,也准备迎接他人生中的一个关键时刻。

        中午时分,在周围百姓狐疑目光的注视下,五个人,端端正正地走进了杏花庄的大门。

        这五个人赫然是:叶子,韩诤,周雪儿,傻张,还有一个铁塔一般的黑大汉紧跟在周雪儿身后。

        莫老先生正帮伙计搭桌子呢,一看人来了,忙不迭地过去,哈腰笑道:“五位来啦,里边请——”话一说完,莫老先生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头,唉,刚才跟伙计们忙活了半天,太投入了、太融入环境了,把自己的身份都给忘了,当下赶紧改口道:“张捕头,叶公子,呵呵,韩公子也来了,呵呵,这位是——哦,是周姑娘,来得准时,来得准时啊,呵呵,还有这位,呵呵。”

        叶子笑道:“真是麻烦您老了,实在不好意思。”

        莫老先生笑道:“哪里,哪里,叶公子才真是被老夫麻烦得很啊。对了,叶公子,按你的吩咐,大堂里的桌椅都撤下去了,只留了一套。都中午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再说,是就在这里呢,还是上二楼雅间?”

        叶子道:“就在大堂好了。”

        莫老先生道:“是就咱们几个,还是一会儿还有人来?”

        叶子道:“当然还有人来,不然要这么大地方的做什么?您老别急,该来的人过一会儿都会来的。”

        六人分宾主落座,店小二上茶上菜,莫老先生一脸的狐疑,问道:“叶公子,你让老夫一个人到这里来,还要包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叶子一笑,不慌不忙道:“为了解说案情啊。”

        “啊?”莫老先生一愣。

        叶子道:“这里环境幽雅,让人很有抒发情怀的冲动,之所以不让旁人进来,是因为案情机密,而且,这案子和镖局内部之人恐怕略有牵涉,所以不便在镖局相商,万不得已,只有选在这里,说不得又让您老再破费一次了。”

        莫老先生道:“原来如此,破费倒不妨的,叶公子难道已把此案解决了不成?”

        叶子神秘地一笑:“不错。”

        莫老先生惊喜道:“太好——”随即便想起王重楼那件事,马上一改口,问道,“叶公子说的案子确实是杀人案而不是别的什么?”

        此言一出,韩诤先忍不住偷笑起来。叶子脸上一红,道:“自然是连续杀人的命案,您老不必多疑。”

        莫老先生这才放下心来,喜道:“叶公子果然厉害,快快请讲,快快请讲!”

        叶子笑道:“这件案子,我已经——”

        叶子才说到这里,莫老先生却突然打断了他,神色慌张道:“叶公子,你不会认为老夫就是凶手吧?”

        叶子一怔,道:“此话怎讲?”

        莫老先生道:“推理小说里不都是侦探最后把一群人召集在一起,然后做案情推理,而凶手肯定就是屋里的某个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六个人哎,你们几个自然是撇清的,张捕头却是官差,那岂不——那岂不只有老夫是凶手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片哗然。

        叶子忍不住笑,安慰道:“您老是小说看多了,别紧张,别紧张,听我往下慢慢说。”

        莫老先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哦”了一声,神情稍定。

        叶子接着道:“这件案子我已经查清了七七八八,请您听我一一道来。首先要说的,是一件看似和本案无关,其实却关系重大的案情,这,还要从韩诤和周雪儿说起——”

        韩诤受关氏的委托,去调查长风镖局镖师关月的偷情案,从关氏手里拿到了半截金钗。在叶子被傻张抓获押入牢房的当晚,韩诤因为没了银子,便突然想到了这半截金钗,准备先拿去当铺当了,以后又了银子再来赎回。可旁边的周雪儿见了这半截金钗却大吃了一惊,把金钗要了过来。

        周雪儿为什么对这半截金钗如此惊讶,因为她一眼就看出来,这金钗分明是皇家制式,普通百姓手里绝无可能拥有。

        古代社会等级森严,做哪个品级的官,就有哪个品级相应的仪仗、物品、规矩,丝毫僭越不得,所谓官本位便是如此。而皇家的使用物品自然规格最高,也有着专有的标记,比如,颜色上来说,明黄色是皇家的专用颜色,绝对不能用于他处,再比如房檐上“龙生九子”的小兽,皇宫正殿用全九只小兽,其他各个等级的殿堂在小兽数量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周雪儿出身京城一品大员之家,对这些讲究自然非常熟悉,对这一类东西也可谓见多识广,所以,一见韩诤拿出的这半截金钗,便一眼认出是皇家之物,这种东西若被拿在普通百姓手上,一被发现就是杀头之罪。所以周雪儿才一把抢过,认真收藏,并告诫韩诤不可再提起此事。

        周雪儿另外的目的,也是要解开这个疑惑:为什么这样一支皇家金钗会落到和州一名普通镖师的手里?难道他的相好之人是皇家公主不成?皇家禁卫森严,这样的事几乎绝无可能,那么,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

        从韩诤以前的叙述来看,关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下了这半截金钗,可见关月对它非常重视,那么,这样有杀身之祸的事情,直接去问关月肯定不行,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这支金钗的来历上去下功夫。

        当时,周雪儿想到了很多,越想越怕。她想,一支皇室金钗,极可能牵涉着一宗宫闱秘事,那么,和州连续杀人案也许就和这支金钗有关。和州谜案,诡谲之极,如果抛开鬼魅之说,一般人绝难做到。可是,大内之中高手如云,奇人异士也不在少数,如果是这些人秘密来和州做事,虽然猜不透他们到底用的什么手法,但他们要不办不到,恐怕普天之下也就没人能办到了。那么,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和此事有关的人,叶子、韩诤、甚至自己,都有杀身之祸啊!

        周雪儿越想越怕,快马兼程,直奔云州。

        这一路上,周雪儿千思万想,要查金钗的来历,一定要问既和皇室相熟,又是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行。想来想去,符合这两个条件的,除了老爸,就是大哥周原。看来,也只有请大哥出马了。

        周雪儿到了云州,云州知府张九雷恰好是周雪儿老爸的门生,借着这个关系,周雪儿向知府大人借了盘缠,又请知府大人派遣差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请自己的大哥周原赶来云州,而周雪儿自己就暂住在云州府衙。

        在等候大哥周原的这几天里,周雪儿开始寻访云州神医莫辛苦。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莫辛苦在云州名气极大,还开了一间“神医诊所”,所以并不难找。但周雪儿自从怀疑案子和皇室有关之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万分谨慎,生怕会出一点儿纰漏。所以,周雪儿对这个莫辛苦并没有直接登门拜访,而是以一名普通患者的身份来到神医诊所,想在莫辛苦不防备的情况下先暗中观察、小心试探。

        就这样,周雪儿装出了一脸病容,来到了神医诊所。

        任何地方,生意最火爆的营生通常都是那两种:一是酒楼,一是诊所。云州的神医诊所因为有了莫辛苦这块招牌,天天人满为患,没病的人进去转一圈都得挤出一身病来。

        周雪儿以十足的耐心排队挂号,她事先就知道看病要起早,前一晚没敢熟睡,四更天就起来了,穿衣梳洗之后,到神医诊所的时候还没到五更。她是打着灯笼来的,可刚拐过街角,就看见诊所前面长长的一排灯笼,各式各样,已经排出了半里地去——知道的是说病人在诊所前排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月十五闹花灯呢。

        等到街头的各个早点铺子全都收了摊的时候,周雪儿才挂上号,这号还是她后来实在失去耐心后从号贩子手里多花了五钱银子买来的。可拿着号,又在诊室外面排了半天队之后,才发现原来看病的大夫不是莫辛苦,而是他的几个再传弟子。一打听,说是要莫神医看病得挂专家号。周雪儿强耐着性子,又转回了挂号处,再一问,专家号一共就六个,天没亮就挂完了。

        周雪儿强就强在官宦人家出身,才到云州,便已在云州知府张九雷那里拿足了银子,此时正好派上用场,找到那几个挂了专家号的病人,提出要用五十两银子换一张专家号。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周雪儿当即就做成了交易,正要去见莫神医,又被拦住,说要先看预备科。

        周雪儿已经火往上撞了,但一想到身上的重要使命,咬了咬牙,来到了所谓的预备科。

        一名自称是莫神医再传弟子的年轻人给周雪儿把了把脉,随即开了一个处方,让她按方子先做一轮检查,最后拿着所有的检查结果去做最后诊断。

        周雪儿拿着单子,上楼下楼,验过了血,验过了尿,验过了不知什么什么,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房间以不同的方式摆弄了一溜够,先后还被扎过了十几针,衣服是穿了脱、脱了穿,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上楼下楼,还要划价、交费,然后再划价、再交费,又是上楼下楼,全套做完之后,周雪儿两只手七根手指分别按住身体不同位置的针孔上的棉花球走上楼梯,只见她花容惨淡、脚步踉跄、浑身乱颤,已经真的病了。

        周雪儿不愧是女中英豪,都到这份儿上了,依然坚持不懈,暗道:为了办案,为了查明真相,就算受点委屈也值了!

        但周雪儿的委屈显然还没受够,在她终于拿着所有的单子颤颤危危来到莫辛苦的诊室的时候,突然铜锣之声大噪,旁边有人拖着长音喊着:“打烊啦,没看完的明天再来——”

        周雪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拉住那人,厉声道:“这么早就打烊,生意不做啦!”

        那人吃了一惊,随即委屈道:“姑娘,不早啦,您没看天都黑了么!”

        周雪儿向窗外一看,那人说的没错,天还真是黑了。周雪儿心中更气,急道:“不行,晚点再打烊,先把我的病看完了再说。”说着,从怀里胡乱摸出一把银子,塞在那人手里。银子果然好使,马上,喊也不喊了,锣也不敲了。周雪儿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莫辛苦的诊室。

        莫辛苦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正要喝茶,被突然冲进来的周雪儿吓了一跳,当即厉声道:“什么人!”

        周雪儿自知失礼,连忙换作一副笑脸,拿出那一堆单子,向莫辛苦赔笑解释。

        莫辛苦四十来岁的样子,面容俊雅,一缕山羊胡须微微飘洒,大有儒者之风,只是,想来是被人奉承惯了,对周雪儿这个不速之客非常不满。

        莫辛苦摆了摆手,打断了周雪儿的解释,不悦道:“在我这里看病,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看姑娘的打扮,想来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怎么连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周雪儿满脸堆笑,道:“小女子一大清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难免心里焦急——”

        莫辛苦再次打断她道:“心里焦急就可以胡来么?万一我这里正有病人,又万一正在动着手术,你这一个‘心里焦急’,就可能害死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周雪儿强压怒火,却越发低声下气,哀求道:“莫神医,小女子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莫辛苦嗔道:“别叫我什么莫神医、莫神医的,我不爱听!”

        周雪儿奉承道:“莫神医真是清高之人,不爱世间的虚名,小女子只有更加崇拜您了。可是,这‘神医’之称代表着天下人对您老人家的敬仰,小女子怎敢例外呢。”

        莫辛苦道:“倒不是这个原因,而是,我不是莫神医,我是莫神医的大弟子张一多。”

        周雪儿怒火上撞!

        ——压住。

        怒火上撞!

        ——又压住。

        怒火上撞!

        ——实在压不住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张一多的山羊胡子被周雪儿隔着桌子抓在手里;又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张一多被周雪儿拽着胡子从桌子上揪了过来,桌上的杯杯盘盘笔墨纸砚被划拉了一地;然后“咕咚”一声,张一多跃过桌案,一头栽倒在地;最后是“嗷——”的一声凄厉的长音,张一多的后腰被周雪儿重重地踹了一脚。

        周雪儿回到云州府衙的时候,已经是初更天了。云州知府张九雷早已在后花园里备好宴席,专等着这位周大小姐。云州的特色饮食,以醋鱼闻名,这醋鱼好吃就好吃在刚出锅的鲜劲儿,一放就不好吃了,而做一盘醋鱼却又需要不少工夫。

        张九雷这便有的忙活了,怕周大小姐一回来再做醋鱼来不及,就吩咐人赶紧先做好,用十几条鲜鱼在厨房轮番做。上一盘醋鱼,等了一会儿,周大小姐没来,醋鱼撤掉,一会儿又上一盘,周大小姐还没来,又吩咐撤掉,再上一盘,再等,又凉了,再撤掉,再上一盘,再等,初更时分,一共等掉了十一只醋鱼,终于把周大小姐给等来了。

        张九雷连忙迎上,嘘寒问暖般道:“周大小姐啊,可急死下官了,快来快来,饭菜都预备好了,这都是我们云州最上等的——”

        张九雷话没说完,“咣当”一声,周雪儿一伸手就把饭桌给掀了,第十二只醋鱼两眼闪着委屈摔在地上。周雪儿用手指着张九雷的鼻子,怒喝道:“张九雷,你,你赶紧派人,去把那个天杀的莫辛苦给我抓来!”

        张九雷连忙躬身后退,点头道:“是,是,哼,这个莫辛苦好大的狗胆,仗着自己有几分医术,竟敢连——”

        周雪儿哪容他把话说完,立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斥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

        张九雷诚惶诚恐,不敢多言,立即吩咐手下去了。周雪儿余怒未消,恨恨地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张府的丫鬟们围了一圈,却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她。

        过了也就是两柱香的时间,张九雷亲自带队,跑得呼哧带喘的领着几名差役过来了,当中还押着一个人,六十开外,一身便服,很是清瘦,此时的模样真是惨到极点:脖子上套着大枷,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低着头,左右两名差役各持一根水火棍按在他的头上,身后的差役走两三步就用棍子敲打这位老者的后背和屁股,最夸张的还要数张九雷张大人,为了表功,为了讨好周大小姐,竟然亲手牵了一根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就拴在老者戴着大枷的脖子上,张九雷用力一牵铁链,那老者就要向前踉跄几步。

        才进后花园,就听见张九雷用兴奋地喊着:“大小姐,您快看,莫辛苦我给您抓来啦!”

        周雪儿一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张九雷的马屁竟然能拍到这般火候,又见莫辛苦遭受如此虐待,都因自己而起,真是又急又悔,又惊又怒,语带哭腔对张九雷道:“你们还不放开他!我让你们这么做了吗!我只是让你把他带来啊!”

        张九雷倒愣了,心说:“不就是你这位姑奶奶发那么大脾气让我去‘抓’莫辛苦的吗?唉,真是女儿心、道不清!”可此时此景,张九雷也不好多问,赶紧见风使舵,呵斥差役们赶紧给老人家松绑。

        差役们也是心中纳闷:“刚刚还心急火燎地去抓人,我们在云州当差这么多年,就是再大的案子,就是再重要的通缉犯,也没见我们知府大人这么上心、这么起急,怎么才抓来又要放了呢?而且,刚才路上张大人还一口一个‘老混蛋’、‘老不死的’,怎么这会儿又成‘老人家’了?”

        周雪儿连忙赶了上去,亲手为莫辛苦解开绑绳。张九雷见这里插不上手,赶紧又跑到莫辛苦身后为他拍打尘土、整理衣襟,比伺候亲爹还要孝顺。张九雷心里也窝着火,可哪敢得罪周大小姐,巴结还来不及呢,心说:“我就先在心里把这老头子当亲爹吧。”

        落下大枷、松开锁链,周雪儿连忙搀扶着莫辛苦,请他到凉亭落座。张九雷赶紧搀上莫辛苦的另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地,柔声道:“爹,咱们去那边坐下说话,您慢慢的。”

        张九雷刚才是心里把莫辛苦当爹,这时不小心就说漏嘴了。莫辛苦莫名其妙,但当此大悲大喜之际,也不敢多说什么,就由着周雪儿和张九雷的搀扶,坐到了凉亭之内。

        落座停当之后,周雪儿看看张九雷还诚惶诚恐地侍立一旁,周围丫鬟、仆役成群,便吩咐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和莫神医讲,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许过来。另外,上几碟小菜,沏一壶好茶,马上!”

        后花园一片寂静,石案上清茶小菜,草丛间蝶舞虫鸣。周雪儿定了定神,柔声道:“莫神医,方才多有冒昧,实在我今天去您的诊所里找了您一整天,受了一肚子气,还没找到,回来以后让张知府去请您,他见我生气,误会了我的意思,结果让您受委屈了。”

        莫辛苦(这回可不是冒牌的)连忙道:“这位小姐太客气了。唉,小老儿那间诊所其实都是一些徒弟们在打理,小老儿大多时间都在家中研究医术,疏于对徒弟们的管教了。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要找小老儿有何贵干?”

        周雪儿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小女子周雪儿,京城人士,家父是当朝吏部尚书周南天。这次请莫神医来,是有些事情想询问一二。”

        莫辛苦惶恐道:“原来是周尚书的千金,失敬,失敬,有什么话尽管问来,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辛苦差点就说:“就算不知道的,只要你问,我也全说。”

        周雪儿心中感叹:“看来,权力才是最管用的。我自己去找莫辛苦,从凌晨忙到天黑,受了一肚子气,还没把事情办成。可让张九雷来办,我在这儿坐着不动,才两柱香的工夫,人就给带来了。这个莫辛苦,一听我老爸的名字,又赶紧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看来我那什么暗访工夫都是白费。”又转念一想,自己要去面对的,很可能就是权力更大、来头更大的一班人,看来此事颇不易为。

        周雪儿缓缓问道:“那我问您,有一个叫赵大升的人您可认得?”

        莫辛苦犹豫了一下,点头道:“认得。这个赵大生好像是位武林中人,大约在半年前,哦,也就是去年的十月初八,小老儿为他动过手术。”

        周雪儿大喜道:“您能把当时的情况具体说一下么?”

        莫辛苦道:“当时,还是凌晨,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小老儿孤身一人住在陋巷,向来起得都早,那时正在家中点灯翻阅医书,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小老儿对此倒习以为常,以为又是什么需要急救的病人,等开门一看,见一个中年汉子,脸色苍白,手捂下腹,下腹处全是血迹。小老儿赶紧把他让进屋里,也不多说什么,就要用药急救。等让他躺在床上,揭开衣服,发现下腹处一道刀伤,还好不算很深,但也险险就伤及脏腑。这种情况,应当先用烈酒清洗伤口,然后以白药止血,再以麻沸散施以缝合手术。不是小老儿自夸,这种手术,天下间只有三人会得,小老儿正是这其中之一。”

        周雪儿暗道:“看来叶子说得不错。这家伙见闻还真广博。”

        莫辛苦接着道:“可是,就在小老儿正要开始治疗的时候,那人却一把拉住小老儿,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周雪儿忙问。

        莫辛苦道:“是一块布,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字,是用血写的。”

        “一幅血书?”周雪儿惊道。

        莫辛苦点头道:“应该就是一幅血书。”

        周雪儿忙问:“上面写的什么?”

        莫辛苦道:“上面写的什么,小老儿没有看清。那人当时拿出这幅血书之后,急问小老儿可有牛皮、羊皮之类的东西。小老儿虽然莫名其妙,可也不好违逆伤者,便急忙找了一块小羊皮。那人接过羊皮,展开看了看,又把血书一折,让小老儿用针线赶紧把血书用羊皮包好,再紧紧缝上。小老儿当时很是不悦,就说:‘虽然你是个伤者,小老儿是个大夫,可也不能什么都由着你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谁爱做谁做,小老儿却是不做。’那人一听,急了起来,说事情紧急,一时没法解释,但这绝对不是坏事,他可以对天发誓。说着,那人忍着伤痛,就要给小老儿跪下。这小老儿哪里受得,没办法,就答应了他,说手术之后马上去做。可那人又急了,一定要先做此事再来疗伤。小老儿拗不过他,就赶紧按他的吩咐,把折好的血书用小羊皮封了起来。这就够让人惊奇的吧,可是,真正让人惊奇的事还在后面。那人见小老儿封好血书之后,就说可以动手术了,但要把这封好的血书想办法藏在他的肚子里。”

        “啊?!”周雪儿大惊,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莫辛苦道:“周姑娘不必怀疑,那事实确实如此啊。”

        周雪儿脸色煞白,急道:“快往下讲!”

        莫辛苦道:“小老儿本不愿答应,可那人说,此事关系十分重大,求小老儿务必帮他。他还说,原本就要行此计策,要借小老儿的医术剖腹藏书,恰好刚刚与人决斗,腹部中刀,正是借此刀伤来行此事,更不会惹人怀疑。小老儿虽以医术闻名,其实相术修为更在医术之上,历来观人从无走眼之处,只是从不轻易以之示人罢了。那时,小老儿见他一脸忠厚之相,虽有福薄之徵,却绝非歹人,而他的伤口一直拖延未治,再无耽搁之理。于是,小老儿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周雪儿惊道:“这真能做到么?”

        莫辛苦略有不悦,道:“周姑娘不要忘了小老儿还算薄有医名,这样的手术,别人或许施不得,对小老儿却绝无为难之处。那封小羊皮封好的血书本就又轻又小,就缝在那人下腹肌肉的内侧,伤愈之后即便与人动武都不会有任何挂碍。”

        莫辛苦呷了口茶,接着道:“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手术便圆满完成。又过了半日,麻沸散药力已过,那人醒转过来,对小老儿千恩万谢。常言道:‘医者父母心’,小老儿倒不会贪图他的感谢,只是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何有此古怪行径。那人沉吟半晌,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小老儿一见及此,倒也不便勉强,便也由他去了。那人临走之时,自报名号姓赵名大升,说将来或许有一天他能够亲自登门道谢,把此事经过详细讲与小老儿听,因为那时候,此事也就不再有保密的需要了。但他也叮嘱小老儿,说在他重来之前,此事千万不可对外人提及。”

        周雪儿长吁了一口气,忽然疑道:“那您为什么会对我讲啊?”

        莫辛苦苦笑一声,道:“方才张大人去‘请’小老儿来见姑娘,那般架势实在把小老儿吓坏了呀。小老儿一介草民,哪见过这种阵势。姑娘又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千金,小老儿在姑娘面前哪敢有半点的隐瞒?别说是别人的一点儿小秘密,就算是小老儿自家的家丑,只要姑娘问到,小老儿也会和盘托出啊。”

        周雪儿心中感叹:“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女子不可一日无钱’,看来,我这小女子也不可一日无权,像叶子和韩诤那样的小男人也不可一日无钱啊。自己如果真如今天白天那样,即便是找到了莫辛苦,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询问此事,很有可能会一无所获呢。”

        莫辛苦又道:“不知周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小老儿的?”

        周雪儿想起,叶子也委托了她另外一件事情,便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递给莫辛苦道:“还要麻烦您老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莫辛苦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见里面是一些暗黄色的粉末,凑近鼻子一闻,突然重重呛了一下,还好莫辛苦反应敏捷,及时把头一歪,没把粉末喷了出去。

        莫辛苦喘息了两口,道:“尸体的味道!”

        周雪儿道:“对,是从尸体上刮下来的。还有呢?”

        莫辛苦尽管是老医生了,也不由得一阵犯呕,但在周雪儿面前也不敢不听安排,当下再把粉末凑近鼻尖,很小心地嗅了嗅,又用手指把粉末研开一些,终于对周雪儿道:“这是迷迭香的药粉,保存尸体用的。”

        周雪儿点点头,道:“还有呢?”

        莫辛苦道:“这药粉已经用过一些日子了,不过,这药粉似乎被人做过手脚。”

        “哦?”周雪儿神情一凛,“到底怎么回事?”

        莫辛苦道:“迷迭香的粉末如果被文火烘烤,两三个时辰之后,就会香气加重,而药效则会大大丧失。西域那边有种线香,主要材料就是迷迭香的粉末,为了增加香气,便用这种方法进行加工。但是,做线香用的迷迭香是小叶迷迭香,这种小叶迷迭香主要产在西域,用作线香除了因为独特的香气之外,还因为颜色好看。而我们中原这里的全是大叶迷迭香,有人曾用这种大叶迷迭香尝试做过线香,却因为颜色难看最终放弃了生产。所以,大叶迷迭香在功用上只能做尸体防腐用,不会有人再用它来做线香的,这样的话,姑娘拿来的这些迷迭香粉末,依小老儿判断,第一,并非劣质香粉,第二,并非有人搞错了弄成线香香粉,第三,肯定是有人故意做的手脚,既使人闻上去觉得香粉下了很多,又让这些香粉大大丧失原来的药效。也就是说,动手脚的这个人,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尸体快些腐烂。”

        “哦,”周雪儿恍然道,“原来这点小粉末里还藏了这许多玄机!多谢莫神医了!”

        周雪儿此番云州之行,叶子在牢房里交代给她的两件任务全都圆满完成。周雪儿非常得意,眉飞色舞,俨然以女神探自居。人这心气一高,便总想再接再厉。在云州休息了几天,周雪儿想到连云寨和赵大升的关系,似有值得进一步探明之处,于是收拾行装,出城探访连云寨,想碰碰看能否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自从半年前赵大升独挑连云寨、杀死寨主万通海之后,名噪一时的连云寨便土崩瓦解,如今已经是有山无寨了。周雪儿一早上山,在山路上走了大半日,也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之处,一时气馁,便要下山回去,正在此时,只听得锣声响亮,树丛当中、草窠之内突然钻出了一伙喽罗兵,大概十几号人,服饰整齐划一,人手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拦住周雪儿的去路。为首一人极其可怖,是个豹头环眼的黑大汉,身高在九尺开外,头发向上立着,上衣胸襟敞开,露出黑压压一片胸毛,甚是骇人。只见此人气势汹汹跨前一步,手中一把特大号钢刀向周雪儿一指,“呀——呔”一声叫板,跟着就唱了一段山歌:

        〔黑大汉〕:哇呀呀此山是我开(手指旁边的山坡),

        〔黑大汉〕:哈哈——此树是我栽(手指旁边的树林)。

        〔黑大汉〕:要打此路过,嘿嘿(钢刀夸张地向着这一段山路划了条弧线)——

        〔众喽罗齐声插入念白〕:怎样?

        〔黑大汉〕:留下买路财(左手摊开向前一伸,作乞讨状)!

        〔众喽罗齐声插入念白〕:要是不——呢?

        〔黑大汉〕:牙崩半个说不字——哇呀呀招哇(扎马步,向上跳一下,落地后上身一晃,双手一摆)——

        〔黑大汉〕:一刀一个(钢刀向前连点三下)管杀不管呀埋(一个马步横刀的pose,特写,定格)!

        要是叶子在场,肯定笑得前仰后合了,可现在站这儿的却是周雪儿。周雪儿生在官宦人家,自幼备受娇宠,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强盗,加上面前这黑大汉的相貌身材如此骇人,这一下当真被唬得不轻。

        周雪儿花容失色,颤声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一名喽罗“嘿嘿”一声道,“这还看不出么,打劫!”

        周雪儿慌忙摸摸荷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手心,一些散碎银子凑来凑去也就将将一两。周雪儿今天是上山,不是逛街,根本就没想到会用银子,但此时情急,忙道:“我只有这些银子,都给你们。”

        那黑大汉一把接过银子,在手上掂了掂,闷声道:“好了,你可以走了。”看来这人倒真好商量。

        可旁边有喽罗不干了,喊道:“大哥,您看这小妞穿着富贵,肯定身上还有钱。哼,拿这点钱打发咱们连云寨,打发叫花子哪!”

        周雪儿听得“连云寨”三字,心头一震,可马上要解决的是脱身问题,也无暇顾及许多了。周雪儿带着哭腔,道:“我真的就这些银子,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黑大汉回头对同伴们道:“你们看,她真就这么些银子。”

        一名喽罗坏笑道:“就算她真就这么些银子,可这小妞模样还真不赖,大哥不妨讨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咱们这趟不劫财了,劫色!”

        众喽罗一阵哄笑。

        周雪儿就算没见过强盗,也知道“压寨夫人”和“劫色”是什么意思,更是慌得不知所措,这个时候,也忘记自己还会轻功、还会暗器了。

        眼看周雪儿难逃魔掌,可谁知,黑大汉却说了话:“劫色?胡说!那不成强盗了!”

        周雪儿听得一怔。

        一名喽罗悄声对黑大汉嘀咕道:“大哥,咱们就是强盗啊!”

        “哦,”黑大汉脑筋转了过来,却又道:“那也不能劫色啊,这多缺德啊!”

        又一名喽罗悄声道:“大哥,您真是急死我们了,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咱们这本书的作者想想啊。您看,他这书都写到现在了,还清汤寡水的呢,读者早看得不耐烦了。您要是在这个时候把这个水灵灵的小妞给‘来’那么一下,作者再添油加醋地那么一写,读者的精神气儿马上就提起来了,这书也能多卖出去不少。您可要想清楚啊!”

        “呸!下流!”黑大汉淬了一口,怒道,“就为这个,你们就撺掇老子糟蹋人家好好的黄花闺女?老子告诉你们,老子不干那种生儿子没□□的缺德事!”

        这一来,喽罗们可不干了。一个嚷道:“大老黑,你他妈的真当自己是大哥吗!连这么个小娘们都拿不下,别堕了咱们连云寨的威名!”

        另一个喊道:“大老黑,你不想吃饭了怎的,婆婆妈妈的没个男人样。告诉你说,这小妞今天弟兄们是劫定了!”

        黑大汉也急了,对周雪儿道:“小姑娘,你别怕,有我大老黑保护你,看哪个敢动你一根汗毛!”

        这几下兔起鹄落,变化太快,周雪儿一时简直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这黑大汉怎么突然又站到自己这边了,好生奇怪!

        喽罗们全都炸了锅了,一个嚷道:“好你个大老黑,你以为自己真有两把刷子啊,告诉你,弟兄们是看你个头大、力气大,有点唬人的本钱,这才把你推到前边的。真要伸手动个真章,我们大家伙一拥齐上,还不把你这大老黑给剁成蜂窝煤!”

        一旁有人高声纠正道:“用机关枪打才是蜂窝煤呢,用剁的是剁成一堆煤球!”

        黑大汉对周雪儿道:“站到我身后来,快!”说着,特大号钢刀胸前一横,对一众喽罗怒目而视。

        周雪儿还没把眼前的事情想明白的时候,战斗就已经开始了。黑大汉拼死护住了周雪儿,以一人之力抵挡住十几人的围攻。

        周雪儿回过神来,只见这大老黑虽然高大威猛,却当真是没练过武艺的,只是靠着一身蛮力和喽罗们周旋,虽然伤了几人,但眼看着身上便着了七八刀,鲜血飞溅。

        周雪儿这才想起自己是个“暗器第一,轻功第二”的练家子,拳脚也有二把刀的不凡造诣,当下便要冲入战团,救大老黑突围,可看着他们的打斗,一把把钢刀飞舞,却全是流氓泼皮的斗殴打法,没有一招是刀谱所载。这一来,周雪儿一身武功全没了用武之地,急得连连跳脚。

        眼看着大老黑就要顶不住了。

        眼看着大老黑身上又中两刀,虽然都只是皮外伤,却也渗出夺目的鲜血,周雪儿只急得眼泪涟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面会怎么样呢?

        突然闯出一位英俊潇洒的风流美男,施展盖世神功,英雄救美?

        ——不,这实在太俗套了,故事绝不能这么发展。

        那么,两人眼看跑不掉了,纵身跳下悬崖,然后奇迹般地都没摔死,还在悬崖底下拣到了某位前辈大侠的武功秘籍,从此练成盖世奇功?

        ——不,这更俗套了,而且,也太假了。

        那,那他们怎么逃呢?怎么办呢?

        大老黑又挨了三刀,虽然都只是皮外伤,却也渗出夺目的鲜血,周雪儿只急得眼泪涟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我们来数一数:大老黑一开始“着了七八刀”后来“又中两刀”,再后来“又挨了三刀”,一共是多少刀呢?

        7+2+3=12

        8+2+3=13

        答案是:十二刀或者十三刀。

        一个人如果一连中了十二三刀,还能支撑下去吗?恐怕不会了。

        那下面会怎么样呢?

        英雄救美吗?

        ——不,太俗!

        跳崖捡秘籍吗?

        ——不,太假!

        又不能俗,又不能假,那,那他们怎么逃呢?怎么办呢?

        大老黑又挨了五刀,鲜血飘飞,周雪儿只急得眼泪涟涟,不知该如何是好。

        7+2+3+5=17

        8+2+3+5=18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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