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营造商店门前的水泥地,有个身穿肮脏工作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在扫地,神情郁郁寡欢。我一走近,他便停下手望着我。我先为突然造访表达歉意,而后问道:
“老板在吗?”
数秒之间,对方瞇起眼,半开的嘴里呼出一口无力的气息。
“没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听见这句话,我的心狂跳不已。命案的第一发现者,小营造商的继承人,当时年近三十的泥水匠。
“我刚刚到□□家打扰过,看见写着贵宝号的工具箱放在玄关。”
“噢,今明两天,我要去那边修门框。”
老先生一副“这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直视着我。他的个子虽小,但半白的眉毛很粗,鼻子也很挺,年轻时想必相当英俊。
“那户人家以前就是您的顾客吗?”
“是啊,从上一代便十分关照我们。”
“四十三年前也是吗?”
老先生并未回答,反倒满脸紧绷,眼神也变得像在看厨余一样。他的态度让我一惊,肋骨内侧的心脏猛震了下。
“莫非您就是……”
“年轻人,虽然不晓得你是谁,”老先生语调平板地打断我,“但我什么都不会透露的。”
老先生再次低头扫起地。果然不出所料,显然我乱枪打鸟,好死不死正中红心。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他就是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第一发现者,打破起居室窗户制止S自杀的人。
“有件东西想请您看一下。”
要是像刚才那样吃闭门羹可就没戏唱,因此我开门见山,从背包里取出椅脚。我激动得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S先生服刑时刻下的留言,今天早上我碰巧发现的。”
老先生以惊人的速度回头,略略垂下目光盯着椅脚。我递出椅脚,老先生一手接过,紧抿着嘴注视断面。读至某处,他瞬间嘶地一声,短短抽了口气。但他像是不愿被我发现,刻意清痰般咳几声。
“父为……尸……母为……大。”
好一会儿,老先生瞪也似地注视着那些文句将近三十秒,不,大概有一分钟。他喉咙深处隐约传出羽虫振翅般的呼吸声,最后不耐烦地吐出鼻息,带着不解的神情把椅脚推给我。
“只是随便乱涂鸦。”
然而,我没接下。
“那个字不是‘大’。”
老先生以“不然是什么”的眼神盯着我。
“上面写的是‘犬’。”
这是方才在口口家门前发现的。变换各种角度观察椅脚断面时,我瞧见先前没能看到的东西。“大”的右上方有一点。由于椅子久经使用,断面承受人体的重量而磨损,致使那一点不易看清。
犬,母は犬(母为犬)。
话虽如此,那个“犬”字代表什么,我仍一头雾水。
老先生俯视手中的椅脚许久。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棵古早以前就生长在那里的树。终于,老先生头也不抬地说:
“这个……能给我吗?”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于是,老先生也向我颔首。我想象起老先生道完谢,开口解释留言寓意的那一刻。岂知,情况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老先生背对着我继续道。
“劳你特地跑这一趟,真抱歉。”
“咦,请等一下。”
未免太过分,我怎能就这样回去。就算赶我,我也不走,我不要。
“这段留言究竟有何用意?‘父为尸、母为犬’暗指什么?我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你弄明白……也不能怎样啊。”
比起嗓音,那更像是喉咙深处响起的话。这老先生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找到的留言的涵义。
“老先生,您是S家命案的关系人吧。我上网查过,您是那椿惨案的第一发现者。”
回应我的,是泄了气似的鼻息。老先生半背对着我,缓缓抚摸椅脚断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浮现绳子般的静脉。
“刚刚提过,我才造访□□家。我看到S先生的妹妹。她便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命案中生还的妹妹吧?她很瘦,坐着轮椅……”
“她脑袋里……有坏东西。”
老先生突然应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怜。她从小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禁语塞。原来S的妹妹天生脑部有缺陷?
“或许那孩子负了一切。”
老先生的语气疲惫至极。
“背负……背负什么?”
我问,但老先生没抬头。即使如此,他仍细声答复。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请告诉我。请您务必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
“命运?”
老先生略略转过头,神情恍若听到陌生词语般困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吐露最真实的心声。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里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样。我在脱落的椅脚上发现一则留言。这张S先生服刑时制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网查得许多资料,然后独自前来这里。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可是我觉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母は犬(父为尸母为犬)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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