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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不晓得那女人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确实不再害怕S。对我来说,S已形同橡皮屑或干掉的饭粒,不值得放在心上。就像移动一根火柴即能改变小狗图案方向的益智游戏,我的心情和昨天以前截然不同,爽快无比。

        早上在教室里,我的眼角余光扫进S白皙的脸。通常我都直接前往自己的位子,绝不会看那边。不过,今天我停下脚步,故意要吓对方似地用力转过头,只见S的脸抽动一下。这样我还不满意,于是直视S数秒后,若有似无地扬起嘴角。接着,我刻意放慢速度,走到位子上。

        椅子上还黏着昨天三秒胶的痕迹。即使看到这景象,我也只觉得愚蠢。无聊,就会这种恶作剧,未免太幼稚。他头脑有问题:心理有毛病,之前陪他做这类蠢事,该是停手的时候了。S大概是班上个子最小的,虽然我也不怎么高大,但体力肯定不输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先前我怎会没注意到?若他再搞出莫名其妙的把戏陷害我,我就踹他肚子,让他吐出胃里的食物,然后命令他趴上去。我要踩住他的脸,任他哭求也不饶他。敢抵抗我就踢他,这样还抵抗的话,干脆杀掉他。

        第三节是美劳课。

        全班在美术教室上课。老师发给每人一包纸黏土,要我们捏出喜欢的动物,并交代雕刻细部的刮刀、牙签等工具,放在教室角落的大箱子里,可自行取用。我站在工作台前,撕下黏土的塑料包装袋,抬起下巴瞪着相隔两个工作台,同样在拆纸黏土包装的S。S完全不看我这边,是怕了我吗?还是仍有心情思索接下来要制作的动物?S的成品肯定非常精巧,他这方面的才能相当出名。去年市政府办的展览会上,他的画获得金牌奖,是项没太大用处的才能。

        好了,要做什么呢?任何一种动物吗?那来做S吧。他和动物没两样,虽然比狗聪明些,但比猴子笨得多。将纸黏土形塑成他的模样,以刮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再拿牙签用力戳刺。不,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设定为头插牙签、胸口插刮刀的S,搞不好更好玩。我离开座位,到角落的工具箱挑选必要的器材。返回工作台后,得先揉软纸黏土,于是我右掌使劲推开桌面上的方形黏土块。纸黏土一下就被揉开,中指和无名指间赫然突出一样银色薄薄的东西。原来是美工刀的刀片。

        按在纸黏土上的右手顿时失去知觉,指尖禁不住颤抖,终于像故障的机械剧烈摇晃起来。我的视线飘散,不听使唤地径自游移,然后停在某处。S那张白皙的脸面向我。是他。他趁我不在座位时藏入刀片。

        心脏发出短促的声音:心窝处愈来愈冷,吸进的气吐不出去。

        ——好可怕。

        那早该消失的恐惧,犹如稍不留神放到快满出浴缸的洗澡水,随时都会从我的身上溢出。要是突然转身、蹲下或出声说话,便会哗啦啦流到地板上,把我冲走。

        ——好可怕。

        我发抖着拔起突出纸黏土的刀片。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刀片从手里掉落,发出短短一声轻响。声音虽然很小,但就像打瞌睡时电话钤响,冰冷的血液瞬间流过全身。

        那天回家路上,我驻足在她家前面。

        希望她能替我想办法,希望她能帮我。我想再度变得能够视S为橡皮屑和干掉的饭粒,就算立刻恢复原样也没关系。自从爸爸过世后,妈妈酒喝得很凶,或许我的心情和妈妈很像。

        镶着毛玻璃的拉门后,传出沙哑的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发现我、要我进去的意思。

        “……没用吗?”

        她坐在里间,穿着昨天那件衣服,毫无光泽的长发垂落脸颊,抬头看着我。

        不,她看的依然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窗外十分安静,那只乌鸦今天似乎没来。

        我单刀直入地开口:

        “请再帮帮我。”

        和昨天一样,再一次。

        于是,女人首度正视我。

        “你……晓得昨天我做了什么吗?”

        我含糊地摇头。她垂下睫毛,俯视裙子覆盖的膝头数秒,宛若遭丢弃的老旧稻草人。然后,她点点头,转身打开壁柜的拉门,拖出深绿色布包。

        “我让你瞧瞧……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女人解开包包,露出泛黄的画布。和昨天不同的是,画正对着我,所以看得非常清楚。我跪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凑近画布。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

        但画得并不差,不仅如此,似乎是出自十分厉害的人的手。油画颜料像稍微晕开的照片,精确描绘出各式各样的物品:杯口如牵牛花开的咖啡杯,长发的小伙子,红通通的苹果,画笔,报纸,哭泣的婴儿……这是什么?婴儿抱着状似大蛇的东西,是布偶吗?此外,还有许多毫无关联的东西通通挤在一起,每一样都相当逼真。只不过,就是怪怪的。该怎么说,整体没有重心、没有主题——不知为何,这幅画让我很焦躁,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群聚在画面上方的女人,色调很淡,浑身几近半透明,而且都长得一模一样。那张脸,就是我眼前的这张脸。是她。画里有好多个她。

        “这里……看得出来吗?”

        她瘦削的手指抚摸画布,停在某处。那里同样淡淡画着一个双手要高不高地举在胸前,睁大瞳眸、黑眼珠挤到一边,神情害怕的小孩。一个我也见过的男孩。

        “是我吗?”

        我问道,她点点头。

        “是你恐惧的心。”

        “恐惧的心……”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我以为她是开玩笑,但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以前,我还有家庭的时候,我丈夫突然失踪。”

        女人轻抚画布,突然讲起往事。

        “我丈夫是个画家。可是……有一天,他从画室里消失。我四处联络,打听他的下落,却遍寻不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会变成一幅画。”

        她在说什么?

        “所以,我从没注意过这幅画。初次发现异状,是我们的宝宝不见的时候。”

        女人的手指又爬上画布。

        “这里,看得到吗?”

        毫无血色、像块脏胶片的指尖比着刚才的婴儿。婴儿怀抱大蛇般的布偶,张着粉红色的嘴哭泣。

        “我们的宝宝跑进这张画布。”

        女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丈夫失踪后不久,她让宝宝在画室玩耍。在厨房里忙完,忽然没听见任何动静,她以为宝宝已睡着,打开画室一看,居然不见宝宝的身影。那时,她才突然注意到放在地板上的画布。

        “仔细一瞧,我先生也在里面。喏,就是这个留长发的人,认得出来吧?”

        那名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几乎站在画面的中央,略带哀伤地凝望坐在一旁的婴儿。

        “当然,我心想怎么可能,甚至怀疑自己脑筋不对劲。但回过神,我居然拿着身边的咖啡杯往画布里推。”

        “然后……”

        然后怎么样?

        “这就是当时的咖啡杯。”

        瘦削的手指再度移动,比着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外观极似牵牛花的咖啡杯。

        “然后,我便拿现有的苹果和报纸试验。于是,同样的情况发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只能相信。因为,事实上……”

        话声愈来愈小,终于中断。女人自我鼓励似地深吸口气,边吐气边继续道:

        “我不清楚丈夫从哪里弄到这张画布。但是,我晓得他和宝宝都跑进里面,再也回不来。不管是咖啡杯、苹果,还是报纸,弄进去很简单,之后却怎样都无法取出。”

        你看好。女人说着从地上捡起肮脏的一圆硬币,以两指夹到画布前。一圆硬币碰到画布时,发出“咚”一声。这没什么奇怪的,那就像硬币与画布撞击时该有的声响。硬币并未消失,女人于是重复方才的举动,同样只听见“咚”一声。

        接着尝试第三次,这次女人加重力道猛然将硬币推向画布,简直是用丢的。

        “啊。”

        硬币不见了。

        女人望向我,彷佛要确认我有没有看清楚,而后又注视着画布,似乎在找东西。

        “……成功。”

        我凑到画布前。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瞇眼仔细观察,一个极小的灰色圆形物体浮现。那是枚一圆硬币。

        女人挺直上半身,讲故事般继续道:

        “明白这画布是怎样的东西后,我便想进去与丈夫和宝宝团聚。我从手指头试起,可是完全没动静,再使劲按压,还是不行。大概要和刚刚塞硬币一样,用尽全力才办得到。”

        女人说,所以她把画布放在地上,爬上身旁的椅子。

        “我想用跳的,从脚这边进去。”

        语毕,她淡淡一笑。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失败了。谁教我没运动神经,才会变成那样。”

        “那样……”

        听见我复述,她右手便慢慢拎起长裙。我尚未反应过来,裙襬已缓缓拉到面前,于是,裙内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我惊愕得全身僵硬。

        “妳的腿……”

        她只有一条腿。

        她如同真正的稻草人,只有右腿。而左腿仅剩大腿根部到凹凸不平的前端切面。

        “跳下椅子时,恍若掉进小水池,唯有左腿顺利进入画布。”

        女人放下裙襬,再度面向画布,指着婴儿——不,不对,是婴儿抱在怀里的大蛇布偶。仔细一看,那是人类的腿,货真价实的一条腿。

        “我在朋友的医院治疗,直到伤口痊愈。我没多解释,朋友也没追问。我伤得虽重,但朋友答应我不通报警方。”

        女人像要蜷缩身子般垂着头,深深叹口气。

        “从此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害怕。我想去找画里的丈夫和宝宝,想和他们见面,却怕得不得了。我每天都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不过,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画布能消除我的悲伤。”

        脑海深处响起叮的一声。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和女人忽然冒出这番话的理由,总算串连起来。

        “这想法实在可笑。但若真要说,这件事打一开始便很可笑……我举起画布,试着往头顶用力挥,就像挥捕虫网那样。我只希望能将笼罩全身的悲伤锁在画布里。”

        “……成功了吗?”

        明知答案,我仍忍不住问道。她点点头伸出手,果然如我预料地指着并排的那几个女人。那群淡彩描绘出的半透明女人,个个神情哀伤。一副哀伤到不能再哀伤的样子。

        当下,我并未完全厘清所有细节。即使如此,我依稀明白昨天遭遇什么事。我在画布上搜寻刚刚看到的自己。那个双手举在要高不低的地方,双眼睁得老大,眼珠挤在一边,神情非常惧怕的男孩。

        “那是你恐惧的心。”

        这是我的心。女人将我畏惧S的心,封在画布里。

        “我为何劝你最好别再拿掉,你懂了吗?”

        她突然问道,我默默摇头。

        “人的感情啊,分量原本就是固定的。”

        “什么意思?”

        “所以会变淡……”

        她缓缓眨眼,轻抚那有好几个悲伤的自己的地方。

        “我没发觉这点,做得太过头。多年来,每当感到悲伤,我便把悲伤丢进画布。如今,我不再为失去丈夫和宝宝感到悲伤。相对地,我变成一个空壳。就像放空浴缸的水一样,情感已从我心中消失。我不会难过、害怕、开心,以后也永远不会。”

        情感会从心中消失。

        会变成空壳。

        “现在,我连做这种事都面不改色。你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女子指着画布上的一点。原来是只黑色的鸟,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展翅飞翔。

        “这该不会是……”

        那只乌鸦,啄破垃圾袋的乌鸦。

        “昨天,我觉得很碍眼,就把牠抓进去。亲手葬送活生生的东西,这么残忍的事以前我绝对办不到,现下却根本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叫声有点吵,便将牠随手丢人。”

        橘色的夕照射进窗户。玻璃彼端的一小块天空,像严重烫伤般通红、脱皮。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

        我终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

        或许我真的会后悔,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恳求。

        “我好怕,我好怕我朋友。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妳像昨天那样,再帮我一次。”

        女人凹陷的双眼直盯着我好一阵子。然后,她语调平板地问我怕什么、怕谁。我老实说出与S有关的一切,毫无保留。只要想得到的,S以往对我的所有攻击,我一股脑全数倾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中,我滚滚落泪。

        听完我的告白,女人的答复非常简单,而且完全超乎我的预料。

        “既然这样,把他放到这里面就好啦。”

        彷佛被撩拨的潭水,我心念一动。淤积潭底的泥土散开,整潭水立刻变成混浊的咖啡色。女人平静地说:

        “只要带他来,我随时都能帮你。”

        不久,我步出玄关。冷风吹袭的玄关旁有袋垃圾,她少一条腿,要拿到垃圾场肯定很吃力。我捡起垃圾袋,打算帮她丢到回家路上的一座垃圾场。明天收厨余吗?万一不收,反正现下是冬天,应该没关系吧。但最后我改变主意,把垃圾袋放回原处。

        我走在安静的夕阳小巷里,边思索边往公寓前进。我不停地想,反复地想,终于下定决心。

        我要带S过去。

        请她除掉S。

        回到公寓,发现玄关的门开着,我还以为是离家上学时忘记锁,但随即瞥见妈妈的高跟鞋就放在脱鞋处。

        “今天好早喔。”

        “晚上的会临时取消了。”

        妈妈在设计事务所上班,工作是发想书籍和杂志的封面。

        妈妈还没换衣服,在起居室喝着红酒。

        “噢,对了,你啊……”

        妈妈抬起头,直视着我。

        “你认识□□太太吗?”

        “谁?”

        □□太太,妈妈重复一遍同样的名字。

        “刚才我在楼下遇到管理员,管理员看见你昨天傍晚从她家出来。”

        因着这句话,我总算想起□□是那个人的姓。玄关旁生锈的信箱上,确实以麦克笔写着这两个字。

        “你去过对不对?”

        妈妈的眼神非常严厉,简直像在责备我做了坏事。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犯下什么错,只好杵在餐桌旁默默点头。妈妈盯着我一会儿,才低声嘱咐:

        “不准再去喽。”

        我不懂妈妈的意思,不禁扬起眉毛,伸长脖子。

        “那个人怪怪的,大家都知道。她丈夫以前是画家,我和他合作过好几次,可是……”

        “咦,妈,妳说她丈夫,就是失踪的那个吗?”

        听完我的话,妈妈便反问“失踪?”神色一变。

        “她这么告诉你的?”

        “对。她丈夫原本是画家,有一天……”我不晓得该怎么讲,便胡乱收尾,“突然消失不见。”

        妈妈轻吐一口气。

        “不是不见,是死掉了。由于出车祸,连坐在前座的婴儿也一起送命。”

        “咦……”

        “大约是五、六年前,妈妈还去参加葬礼。他太太之前同样从事绘画工作,可是,打失去丈夫和孩子后就变得有点古怪,甚至一度自杀。”

        自杀……

        “画画的工作也没在做了。你去过的那间房子,听说她一直没付房租。房东可怜她,不好意思催缴。讲起来确实很可怜,但……”

        “她怎么自杀的?”

        我打断妈妈的话。妈妈像在翻找记忆,抬头凝望天花板数秒后,答道:“跳楼。印象中是从哪栋大厦的楼梯间跃下,幸亏不是太高,脚又先落地,才捡回一命。”

        最后,妈妈遗憾地补上一句:

        “所以,她有条腿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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