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果然是个守信之人,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来纠缠毕岸,忘尘阁恢复了清静,胖头念叨了好几次,说有些不习惯。
公蛎心里空落落的。心里惦记珠儿,却又巴不得杨珠儿不来,因为他一想起杨珠儿那晚的遭遇,便觉得心惊肉跳,实在难以想象人世间还存着如此丑恶的一面,甚至觉得无法面对珠儿。
这事儿非同小可,杨鼓的行为已经触犯大唐律例。可是具体如何处理,公蛎犯了愁。若是贸然告诉毕岸和阿隼,又没什么证据,知道的人越多对珠儿越没有好处;但就这么放下,像柳大一样压着心底,好似也不妥当。
中秋节很快过去,天气越来越凉。毕岸和阿隼每日都忙的不见踪影,街坊们还以为是珠儿事件造成的,公蛎却知道,如今正是盗贼猖獗的时候,听说城东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孟家百万家产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两家商户斗殴,死伤多人,主犯逃走;还有东郊采花案,两个农家女子受辱……光这些,够阿隼忙上一阵子了。
但忘尘阁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当年丢失的当物,好多已经到期,碰上脾气好的,虽然不满,但估价置换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钱有势的或者性子执拗的,无论怎么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尘阁的折价赔偿,非要原来的当物才行。比如铜驼坊朱三公子的轩辕宝剑,胡秀才的欧阳询字画等,汪三财几乎跑断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质地的物件,还说了无数好话,另外补了对方一大笔钱,差一点忘尘阁便要关门大吉了。
幸亏胖头购进的那些小玩意儿利润还算客观,总算勉强支撑了下去。
这么一来,经济骤然拮据,公蛎想出去喝酒游玩的机会更少了,同汪三财讨要一次零用钱,汪三财顶多给他十文,只能在柳大的酒馆打壶酒喝。
闲着无事,自然得找点事儿做。公蛎决定,单独去找杨鼓试探一下。
吃过中午饭,公蛎想去柳大的酒馆坐坐,刚巧看见杨鼓畏畏缩缩地从酒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米袋子,想来是生活过不下去,又来找柳大接济了。
公蛎从后门朝他肩头一怕。杨鼓吓得一哆嗦,惊慌失措回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道:“龙……龙掌柜。”
公蛎厌恶地看着他。杨鼓更加不自在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眨巴着不知道看向何处。
公蛎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强忍着厌恶问道:“珠儿这些天回来了吗?”
杨鼓小声道:“没……没有。”
公蛎盯着他的脸,道:“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你这个当爹的就不担心?也不去找找?”
杨鼓眼神躲闪,道:“我找了,她不肯见我……”
公蛎憎恶道:“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为何不肯见你?”
杨鼓关节肿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米袋子上划来划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这么说,那件事确凿无疑了。
公蛎看他一副可怜相,冷笑道:“她当然不肯,有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爹,她怎么敢回来?”
杨鼓嘴唇蠕动,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泪光闪现,低下头去。
公蛎看着他那张看似老实木讷的脸,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声骂道:“畜生!”
杨鼓也不还口,呆呆地站着,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柳大见状,高声叫道:“龙掌柜,老哥这里进了杜康陈酿,来一杯尝尝?”又轻声喝骂道:“杨鼓你还不赶紧回去,站在这里做肿神哪?嫂子还等米下锅呢。”
杨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蹒跚,脚步轻浮,看上起没有一丝活力。
公蛎坐在酒馆,尤自气愤不已,柳大劝道:“你同他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消消气。”他给公蛎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谈什么了?”
公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慨然道:“他承认了。”
柳大吃惊道:“真的?”接着摇摇头,嘴里啧啧有声,道:“这家伙,唉。”
公蛎一想起杨鼓那张呆滞愚笨的脸和珠儿明亮的眼睛,只觉得一股血气往上涌,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报官!”
两个酒客看了过来。柳大忙赔笑:“没事没事。各位慢慢喝。”拉着公蛎去到柜台僻静处,低声道:“龙掌柜,这个可要从长计议。”
公蛎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道:“这种人,留着说不定还祸害别人呢,不行,报官!”
柳大急道:“不可!要报官早报了,那还能等这么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珠”字:“要是杨鼓因为这个被抓,她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嫁人?难道真嫁给毕掌柜?毕掌柜也不肯啊。”
公蛎心中一动,差一点说出“毕掌柜不要就嫁给我”的话来。
公蛎想了想,觉得柳大说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只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闹得众人皆知,虽然杨鼓是罪有应得,可高氏和珠儿以后真没办法做人了。
柳大又道:“与其在这里气愤,不如我们帮帮珠儿。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可不能让她就这么堕落下去。”
公蛎道:“怎么帮?”
柳大道:“我觉得,首先就是这件事按下不提,只要不让杨鼓接近珠儿,我们就当此事没发生过,时间久了,珠儿也会慢慢淡忘。第二个,帮珠儿找个正当的事情做,免得她……”
柳大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公蛎明白他的意思。珠儿若是长期这么混下去,谁知道会怎么样,或许真抵挡不住诱惑去做暗娼也说不定。
公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去找下珠儿。那丫头聪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听不听,总是会考虑下的。”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公蛎忙道:“我知道。”说着将那日同胖头跟踪珠儿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柳大激动道:“这样就好。唉,这丫头小时候天天在酒馆里玩,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她如今这样子,我真心觉得难受。”
正在商议,李婆婆来打酒,见两人脑袋抵着脑袋窃窃私语,笑道:“你们两个色鬼,又在编排哪位良家妇女?”
柳大笑道:“李婶果然最了解我们俩个的脾性。这不刚走过去一个美人儿,皮肤白的跟凝固的猪油一样。”
公蛎笑道:“肤若凝脂!”
李婆婆也笑道:“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哪像你,说出来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来。
李婆婆口风一转,凑近道:“那个谁,最近不来啦?”
公蛎装傻:“谁啊?”
李婆婆挤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公蛎有些反感,故意道:“毕掌柜认她做妹妹,正给她找事儿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着。”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这等好事?这丫头真不知哪辈子烧高香了。”瞬间连带着对公蛎和毕岸也不待见了,撇着嘴走了。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龙兄弟真有给珠儿找事儿的打算?”
公蛎笑道:“我就这么一说。”
柳大皱眉道:“这事儿我也盘算好久了,可是我这里是个酒馆,来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汉,而且我和弟弟两人都是个单身汉,瓜田李下的,她来我这里不合适。否则我倒是宁愿收留她做个干女儿呢。”
公蛎有些感动。
柳大道:“不过我这里也正想招个人。弟弟身体不好,我也不忍心让他干重活。”
公蛎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来年纪不大,又聋又哑,还瘸着一条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里木木呆呆的,只能在店里后台做些杂工。若是能招了珠儿来,倒是一桩美事。
这些天下来,他同柳大越来越投缘。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恶俗,又不似毕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随和大气,为人真挚。两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尔结伴去喝个花酒找个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馆里听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琐地评判下过往的女子,议论下谁家的婆娘长得漂亮,表达下对当前生活的不满,甚至探讨下苏媚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种感觉,带着一点点温馨和惬意,都是公蛎以前不曾有过的。
公蛎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朋友——胖头是不同的,在公蛎心中,他只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间,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蛎看看四周无人,忍不住悄声道:“我那个兄弟阿隼,可是个大人物,他是我们洛阳县的县尉大人。”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公蛎存心卖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别看他整日跟在毕掌柜屁股后面,其实威风着呢,手下一大帮子人,连上面的大老爷都给他一个面子呢。”最后一句话,却是他自己想象的。
柳大终于能说出话了,激动道:“真没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公蛎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让阿隼帮忙,给珠儿找份正经事儿做。有县尉大人帮忙,谁还敢欺负她?”
柳大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飘忽得象自己做了县尉。
可惜晚上毕岸和阿隼又没回来。
公蛎本想在毕岸面前表功,吹嘘下自己如何机灵如何善良,也想借机求下阿隼。不过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自己独自一人完成此事。
整整一个晚上,公蛎都在构思,如何规劝珠儿却不伤到她,如何让她走出阴影尽快开始新生活,甚至连说哪句话时该用哪个表情,都仔细地想得妥妥的。
公蛎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许多,浑身都充满力量。可是,这件事明明和自己没任何关系,既不能满足口舌声色之欲,又不能带来名利,为何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呢。连照个镜子,都觉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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