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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国安谍战剧《暴风眼》第四章

第四章

        黑暗中,她那式样迷人的衣裙、漩涡形的耳环和金黄色的提包都没有多大价值。天还没有真正地黑下来,夜还处在深褐色的阶段;脚步声还没有与匆忙奔走的身体分家;你还能认出轿车的牌子。不过,再过一刻钟,一切牌号都将消失在橡皮般可紧可松的来往车辆的巨大洪流之中了。如果说房屋明亮的窗户表示人类永恒的信念,那么波塔尼路上炼油厂露出的熊熊火光,则反映了不同的世界,反映了更加疯狂的价值观念。

        弗洛拉·曼胡德被她结实的双腿和过于肥胖的女性躯体固定在世俗的地面上。今天晚上,她很想破坏点什么。她深深地呼吸着受化学污染的空气,希望自己能患上肺癌。如果拣起一块石头,砸破那保护一家人坐着吃千篇一律的饭的玻璃,那会怎么样呢?挨一顿臭骂,坐一程颠簸的警车;然后科尔把你保释出来,向你解释说只有他,而不是别人才有保释你的权利。科尔是毋庸置疑的“正确”的:别人,包括许多妇女,必然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忠诚”。

        弗洛拉·曼胡德真的俯下身子,但不是去拣一块石头,而是拣起一只在脚踝周围打转的空瓶。她随手向一扇窗户抛去,但没有击到,只啪一声落在夹竹桃树丛中。她怨恨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软弱无力,咕咕哝哝地继续往前走。尽管她掌有亨特太太家的大门钥匙,受过护士训练,也看不起那些自以为可以占她便宜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暗自嘀咕:自己到底对自己有多少控制能力?

        也许,除了亨特太太,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她的鄙视之列:她还不能断定为什么不鄙视那个叫她恨得要死的老家伙亨特太太。大概是羡慕那她自己不能企及的尊贵地位吧。弗洛拉·曼胡德想起自己和科尔曾经看过一部相当沉闷的纪录片,说的是一次怎么也不能完全登上顶峰的登山探险。影片最后的镜头在你早就不听的解说词伴随下,出现了半遮掩的顶峰。开始是晦暗的远景,瞬间,在太阳的照射下,云破雾散,白光熠熠,令人目眩。

        当然,纵使亨特太太有时确实冲破老年的云雾,闪现出某种迥异平时的形象,但将这位半死不活、困于病榻而依旧心肠歹毒的老太婆与巍巍大山相比,实在不伦不类。你只希望她不会有朝一日露出你所担心的峥嵘,吓破你的胆。

        走到岔道口时,夜幕不顾闹市的喧嚣、繁忙的交通和煌煌的灯火,终于可怕地降临了。这里地势低下,炼油厂倒是看不见了,但它们排出的烟雾却更加浓重。肺癌是可怕的。她开始轻轻地呼吸,实际上想完全停止呼吸,以免吸进这些浓烟毒雾。人行道上,街灯之间的阴影处,一个男人企图与她搭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她匆匆走着时,那人在比较昏暗的一侧跟着,咕哝着半懂不懂的话语,可能是外国人,这更糟糕:外国人比较神秘,通常也比较精明。同一个毛茸茸的外国人睡觉。(是的,我干过,科尔,我清醒地知道我是我自己的主人。难道我不知道其中的危险——花柳病?实际上我已感染了性病——医生诊断是梅毒。)

        到第二个岔道口时,虽然浑身大汗,可毕竟把那男人甩掉了。她沿着这条熟悉的、没完没了的道路,向左转,再向右转,就会到“家”了:维德勒家的后房以及大家合用的厨房和盥洗室。给自己煎两只鸡蛋——女人可真幸运:需要时可以靠鸡蛋、乳酪和巧克力过日子。如果身子仍然没劲,可以久久地洗个热水澡。她贪睡,总是睡不足;同时喜欢做梦,有时想选择着做梦。她希望梦见巴兹尔·亨特爵士。

        在格拉迪斯街26号内,一切都井井有条:绿色的水泥围栏中,灌木低矮,修剪成各种式样的;从园门一直到大门台阶,维德勒太太把甬道洗刷得干干净净;信箱被平平稳稳地安置在一条绷得紧紧的铁链上(维德勒先生似乎总是那么灵巧,还富有艺术性)。曼胡德护士开始在提包中搜寻钥匙。如果丢了怎么办?那也没多大关系:维德勒先生会让她进屋,进入她那气闷而清洁的房间,登上那改作床铺的长沙发的。维德勒先生会说,没关系,弗洛——就当你是我们的女儿。他们夫妇之间,维德勒先生叫“维德”,维德勒太太叫“维迪”:真是亲亲热热的一对。

        因为和蔼亲切可以使人窒息,所以,曼胡德护士返身沿着甬道,经过装在拉得紧紧的铁链上的信箱走了。她不想去找科尔,而想上别处去鬼混一阵子,别让科尔的羊肉和油腻沾得你满指缝都是。如果烤架一凉就洗,弗洛,那就容易了——不像脂肪凝固后这么困难

        唔,是吗?可她总是抓不住这个关键时刻:于是只得双臂一直浸到手肘,在灰蒙蒙的水中洗刷科尔油腻的烤架;这时,科尔不是在给她演奏马勒的乐曲,就是在给她朗读杂志上与他观点相同的睿智的评论。然后,当你晾开又湿又臭的毛巾,进入他所说的被音乐“感染”的状态时,他就与她做爱。那是他的要求,虽然也是你的要求,这点你认识到,但不能坦白地加以承认。她不论怎么去“爱”都激不起爱的幻想,它不可能这么唾手可得,这么廉价,或者不可能不带着羊油和汗液的气味。

        有一次,科尔看出了她的思想,说,如果我叫你怀孩子了呢?弗洛,这将给我们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哩。她吓坏了,竭力回忆自己服用药丸的频繁程度,可是记不起来。

        今天晚上,她紧张的不是怀孕,而是急于要赶到这条街的尽头。这些讨厌的玩具般的房屋,一座比一座粉刷得漂亮。在它们外表的后面,不是令人窒息的和蔼亲切,就是各不相同的种种混乱。她双脚噼噼啪啪地拍打着人行道,拼命跑到了帕拉德大街。那儿下去两三个街区,大红的“药房”字样历历在目。由于只顾读那个叫什么名字——乌诺莫诺,或者其他同样拗口的名字——的人的文章,他现在一定把羊肉烤焦了。她很希望闻到羊肉烤焦的气味。

        弗洛拉·曼胡德穿过帕拉德大街。她想到斯诺家去;真怪,过去竟没想到。她有一切理由做出这个决定:我的表姐亨特太太 我唯一在世的亲戚邀请我与她合住一套公寓 我只要拿定主意就行了 斯诺·滕克斯是公共汽车售票员。斯诺可以使你解决问题,就像一个毫无缺陷的男人一样,可以使你摆脱目前的困境。

        弗洛拉·曼胡德穿过夜色,急急忙忙地向斯诺表姐居住的迈阿密公寓奔去。除了离汽车站近、买熟菜方便和可以逃避那位药剂师之外,迈阿密公寓没有别的可取之处。麦芽糖一般黏糊糊的圆柱已经剥落,有一条还裂开了;不知什么东西,大概是一辆亡命之徒驾驶的卡车,轰塌了房子的一角,弄得满地泥灰。入口处,一盏日光灯在灯柱顶端放射出光芒,使“迈阿密”空中花园的盆栽植物令人恶心地闪烁不定。

        可是,弗洛拉·曼胡德却几乎宽慰地吐出了心中的郁闷:她仿佛像当年一样,沿着香蕉园之间的大路,迈步在大太阳下。那时,斯诺,一位年纪较长的少女,告诉她说,肯·马修斯要求经常同我约会,可是,弗洛拉,我将永远爱你。这叫弗洛拉高兴极了;并不是因为斯诺过去不爱她,而是因为她有点怀着盲目的渴望。作为表姐妹,彼此亲亲热热的,乃是一种快慰。可是,真有趣,肯·马修斯不免有点愚蠢,竟然要求斯诺经常与他约会,甚至跑到科夫港去给她买了一只长方形的宝石戒指。其他小伙子都在笑她:她不在长乳房,而在长肌肉。早在你能记忆的时候她就有白头发。当然,她很强壮,是舅舅家里最好的帮手。舅舅说在她身上下本钱,任何男子都不会后悔的。她还帮助奥尔舅妈放羊;周末舞会上的小伙子说能闻到斯诺身上的公羊膻气。(亨特太太将会作何感想呢?)后来,斯诺决定离开了。尽管得了个长方形的戒指,她说肯·马修斯不近人情。她打算进城找工作,于是便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

        你虽然打算当护士,借以提高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或许还能找一位当医生的或者从事其他专门职业的丈夫,但几年内还未能如愿。斯诺比你大得多,所以先走一步。她离家前的那天晚上,你们抽抽泣泣地抱作一团,从来没有那么亲密过。她很紧张,让她结实的身子夹在你的两条大腿之间,把扁平的乳房压在你刚开始发育的柔软的乳房上。一行行香蕉树间,月光在疾速地颤动,大老鼠不断发出“吱吱”的声音。你哭了一场,因为前途茫茫,难以预料;在斯诺,甚至于你离开很久以后,袋鼠还会在科夫港一带的乡村中发出放屁般的声音。

        迈阿密公寓中没有电梯,那几段楼梯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其中一个楼台煤气味更浓,加重了弗洛拉·曼胡德的不祥预感:虽然她不喜欢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但表姐妹之间的抢救,且不说英勇高尚,起码能感人至深。

        斯诺的公寓很小,你一按铃,她就挤开皱巴巴的窗帘,在毛玻璃后露出面孔朝外探看了。

        “好家伙!我还以为你一定死了呢,弗洛拉。”斯诺扶着打开的油松木板门扉站着。

        弗洛拉·曼胡德感到不快。“要是死了,你早就接到通知了,我不是说你是我的至亲吗?”

        斯诺大笑,嘴中喷出星沫——杜松子酒的泡沫。“对,对。呃,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亲爱的。”

        斯诺·滕克斯一直眯着眼睛冲弗洛拉·曼胡德表妹痴痴地微笑;曼胡德此刻希望得到的是热情的接待,斯诺这种态度更使她感到恼火。面前是浓烈的酒气、斯诺的白睫毛及她那从车站下班后就拉开裤链以便放风透气的鼓鼓凸凸的肚皮。

        然而,你不得不走上去解释。“我知道,斯诺,好久没见面了。那个病人——那个厉害的老太婆把我累死了,可我经常想念你呢。”毕竟,这个谎话是少不了的。

        粉红色的玻璃灯罩上,沾满了一点点同样颜色的苍蝇屎。他们从灯罩下面走过,沿着狭窄的熏黑的油松木板走廊走着。

        “呃,亲爱的,”斯诺说,“我看我们得把所有的老家伙都送去火葬场。他们拖着有什么好处?这一点你我都无法解释,弗洛拉——我们的老人都去世了。”

        弗洛拉·曼胡德不是为死的问题而来的。她决定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问题。“我想问问你的打算——你提出的——斯诺——让我搬来与你合住一套公寓的建议,不知现在是否还算数?”

        斯诺好像打了个嗝。

        弗洛拉·曼胡德说:“任何事情,不考虑考虑是下不了决心的。”

        他们走进后面的厨房,这里一半是餐室,凳子罩着印花布套子,没有沾上油腻时大概要鲜艳得多。

        “你根本没告诉我你还有什么要考虑考虑的,”斯诺说,“现在我朋友阿利克斯住进来了。她一听说就赞成。她马上就要回来了。”斯诺看了看手腕。“她是位售货员。”斯诺又看看手腕,表带两侧的皮肤上尽是斑点。

        她给表妹倒了一杯酒。表妹不大喜欢喝杜松子酒,翘起粉红的嘴唇,沾了沾泛着绿光的这种酒。

        现在,弗洛拉终于知道自己无法忍受表姐白睫毛的眼睑、鼓凸的肚皮和拉开拉链的裤子。斯诺嘴皮上叼着香烟,像男人一样叉开双膝坐着。她真是太不检点了;你记得她在家乡的时候,甚至更迟一点,在找到公共交通公司的工作以后,还没有这些粗野的举动。尤其严重的是,你觉得她可能心怀妒忌,不是像男人那样妒忌——那已经够坏的了——而是以一出娘胎便是女人的那种心理去妒忌。

        她们仍然坐在布面凳子上。弗洛拉说:“我不愿干预别人的事情。”说着,嘴唇沾了沾杜松子酒。

        “嗯。我知道。”斯诺说,上下打量着你的手腕、手臂、大腿,看得你往下拉了拉裙子——也许想起了往日,在香蕉树丛之中,在白花花的回家路上。

        “这位阿利克斯,”弗洛拉问,“是你亲密的——老朋友吗?”

        “唔,很亲密,可说不上。”

        “我是说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两个星期。”

        “那谈不上老朋友。”弗洛拉决心不显露懊恼的神色。

        斯诺喃喃地说:“老朋友不也得从新朋友做起吗”

        她们听着冰箱发出的嗡嗡声,斯诺等候迟回的阿利克斯,大概等得恼火了,她说通常总是阿利克斯先回家煮茶的:她们已习惯这样了。

        弗洛拉·曼胡德心里疑惑:倘若阿利克斯两星期后不再住下去,自己会接受斯诺的建议吗?至少,你下班太迟,不能指望回来煮茶。

        恰好在这时,她们听到钥匙塞进门锁的声音。

        斯诺笑了,兴奋得皮肤上现出一块块草莓似的红斑。

        阿利克斯肤色淡黄,有如凝结的乳酪,戴着维纳斯项链,黑头发梳得高高的,显得比实际的身量高些。

        “阿利克斯回来晚了,假男人,”她毫无必要地解释,“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的,对吗?亲爱的?”

        阿利克斯对于获得斯诺的原谅并不感兴趣,倒是对眼前这位没被引见的陌生人有些兴趣。她那双在阴影或者酒精的重压之下的眼皮,由于面前的陌生人而耷拉得特别低沉。

        斯诺决定拿出男子的气概来。“我们不能一夜到天亮地嚼舌头,听你叨念你为什么迟回以及壶子里为什么空空的没有茶水什么的,因为我表妹弗洛拉·曼胡德突然来看望我了。”

        “啊,真的?你可没说过有表妹啊。说过吗,假男人?”阿利克斯露出她自己以为是微笑的微笑,跨着碎步接近杜松子酒。“她有工作吗?”她问。一边眯着眼睛,斜睨着酒瓶。

        “弗洛拉是训练有素的护士。”

        “真的?也许,她会免费为我们提供一点保健忠告。”

        她喝醉了,但仍然嗜酒如命。她喘过气来,望着自己的前胸,问道:“在哪个医院,护士?”

        弗洛拉解释自己目前在当私人护士,她觉得自己太清醒、太冷静了。

        “这倒更合我的脾胃——弗洛拉;假男人,你说呢?当然,我只指在富人家里当护士。我相信,你只要知道怎样挑选病人,一定能捞到许多钱。”

        阿利克斯全神贯注地瞪视着,不是瞪视着当私人护士赚大钱的可能性,而是瞪视着她心目中认定的灵魂深处的弗洛拉·曼胡德。这个弗洛拉·曼胡德期待斯诺来应付阿利克斯。可是,她表姐,却走到厨房的一头,在那里准备水壶和羊肉——是的,羊肉。

        在不包括冰箱和其他厨房杂音在内的沉默中,阿利克斯突然冲斯诺说:“她很漂亮,斯诺,你这位小表妹,啊?亲爱的。”

        斯诺不是没有听到就是不愿意听;阿利克斯踮起脚接近酒瓶,然后抚摸起她的朋友来。

        “你不会因为我回来晚了,假男人,就生我的气吧?亲爱的?”

        阿利克斯像锉子锉干酪似的上上下下地磨着斯诺的背部,但斯诺把一只马铃薯伸得远远的,继续削她的马铃薯。

        她最后问道:“我倒想听听,是谁拖住你了?”

        “不是你所想象的人。”阿利克斯对着酒杯叹了口气,“是一位先生。”

        “那些讨厌的怪物——一只眼睛能长出两个眼珠的家伙!”

        “一位顾客。”阿利克斯拉平裹着那相当丰满的臀部的黑棉缎裤子,小声地说,“总得伺候顾客啊。”

        “什么?”斯诺从嘴角发出粗浊的声音。

        阿利克斯说了句“你怎么能这样问”,斯诺立即放下远距离作业的马铃薯,转身搓揉起阿利克斯,使阿利克斯屈服于她的挤压冲撞。

        忽然,斯诺想起来了。“哟,我们把客人给忘了。”她叫道。

        她给表妹倒了口酒,弗洛拉一饮而尽。

        “她很漂亮——你的表妹。”阿利克斯又说,接着叹了口气,“很迷人。”她含糊地咕哝了几声,“我看她可能很敏感。”

        弗洛拉喝酒是因为她除了探究自己的思想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的思想几乎完全被科尔·帕多盘踞着:她看见他正在从烟斗锅里叩出唾液,看见他阴毛上方的那颗特殊的黑痣。这时,她可以闻到斯诺必定已经扔到烤架上的羊肉的香味了,她把科尔召遣到这满厨房的醉女人中来。她知道科尔最厌恶什么,便在斯诺和阿利克斯之间扭进扭出地跳起舞来。两个醉女人喜欢极了,高兴得尖声大叫,学着电视上看来的老影片中的伦巴舞,大扭屁股。她们一边奔跳着,扭着屁股,一边向弗洛拉·曼胡德献媚。这时,科尔的幻象、她那意志薄弱时自以为“倔强”的嘴巴,由于不得不见到这种下流的动作而痛苦地扭曲着。

        她应该开导开导科尔。

        阿利克斯以为抓住了别人的乳房,却只抓住一把空气,差点栽了个跟头。

        ”弗洛拉·曼胡德大叫,“该吃羊肉了——我最喜欢烤得嘶嘶发响的羊肉。”她走到桌旁坐下,另外两个女人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咯咯傻笑,胡闹得太荒唐了。

        直到羊肉开始烤焦,斯诺闻到焦味才把羊肉端进餐室。她似乎忘掉马铃薯了,刚才削过的那只已经在下水道旁边的污水中染得黑乎乎的了。

        斯诺说:“我总以为,羊肉用手指抓着吃会更有滋味——就像野餐似的。”

        阿利克斯张着满口羊肉的嘴表示同意。她在羊肉面前可算不上是优雅的淑女。她那售货员的棉缎服装上滴满了羊油。蓝眼皮像衰弱的鹦鹉似的沉甸甸地耷拉着,明显地刻着一道道皱纹。

        三个人大嚼大咽着羊肉,对于斯诺和阿利克斯来说,这是喝了杜松子酒后的必不可少的一项仪式;而对于弗洛拉,则是由于年轻和饥饿的原因。

        她舔舔手指;布丁大概是不会有的了,便问道:“把餐具洗了吧?”似乎她最理所当然的责任就是要求洗手:与你相处的人们总叫你违背惯例。

        阿利克斯藏在正在啃着的骨头后面暗笑;斯诺开口说道:“能拖到明天的事情决不要今天去做。这是香蕉园中的话。弗洛拉,你难道忘了?”边说边喷出一些嚼碎的羊肉。

        阿利克斯帮腔说:“脂肪是凝固后容易洗。”

        弗洛拉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虽然最后对这两个女人竟然比科尔更有见识而感到不快,但当时听到这么说却很高兴。她看到斯诺的指甲剪到露着指甲肉,而阿利克斯的却长而突出,像珍珠贝的贝壳;科尔的指甲是与又圆又粗的指尖相齐的啊。(尽管弗洛拉·曼胡德不愿承认,但看着科尔用粗大的手指干着意想不到的事情时,确实着迷。)

        斯诺开始打呵欠了,她打哈欠时像只钱箱;阿利克斯则喜欢把自己的哈欠藏在扭曲的微笑中。无疑,由于斯诺的杜松子酒和随之而来的热腾腾的晚餐,弗洛拉自己也突然觉得昏沉沉起来。因为维德勒家那可以当床的长沙发和科尔那充满占有欲的单人床都在不可骤得之列,所以,无家可归之感重新向她袭来。她仿佛看见了殡仪人员光临过的亨特太太的大床,看见了阳光穿过窗帘,洛蒂·李普曼端着早餐托盘站着,而自己则在这张宽阔的大床上悠然醒来。她几乎在臆想这些的同时排遣了这一幻觉,因为它不能给她带来温暖感。

        这时,耳旁响起斯诺·滕克斯的声音,“干活的姑娘应该早上床”。

        老练的阿利克斯扮着鬼脸问:“你表妹在我们这里过夜吗?”

        因为你已经拒绝长住的建议,也许斯诺没想到你会在此过夜。她猛地一摇,打了个饱嗝。“谁都不知道弗洛拉的意图。”

        弗洛拉十分谨慎。“如果方便,”她拍拍油腻的印花棉布凳面说,“我可以睡在这里。”

        两位朋友彼此看看。“这我们可没料到!”斯诺露出责备的表情。

        接着两人拥抱着第三者,磕磕碰碰地落进一个漆黑的深渊。电灯突然亮了,深渊竟是寝室。

        斯诺一边抖松枕头,拉平床单,一边说:“早上起来时,你总是连整理床铺的时间也没有。”

        阿利克斯咯咯傻笑。“大多数护士见了乱糟糟的床铺都忍不住要整理的。”她反刍了胃中涌上的羊肉,然后滚上指定给她的那张床。

        弗洛拉咕哝说她总是忍得住的。

        三个人都在脱衣服:斯诺成了个白妖怪;阿利克斯好不容易才拉下黑色的棉缎衣裙;弗洛拉鉴于她见到的情况,留下乳罩和短裤没脱。斯诺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照过镜子,阿利克斯可能希望留着一丁点儿布块,可是防卫无术,手不从心。她们把你拉倒,像夹三明治中的火腿片似的紧紧夹住。她们两人,一白一黑,浑身扑打扭动着,使弗洛拉不禁联想起被虱子咬得半死的母鸡。

        当斯诺猛地拉下开关拉线,黑幕向她们降临下来之后,两个女人更加发疯了。要不是杜松子酒帮了弗洛拉·曼胡德的忙,她们几乎为了同一个目的组成了联合阵线:令人昏昏欲睡的黑暗使两位朋友的欲望减弱了,同时也影响了她们的方向观念。

        弗洛拉被磨着、擦着、打着、拍着,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她恢复了足够的理智,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这一堆骚动的皮肉。她设法逃下床来,借着街上不断放射出光芒的荧光灯,摸索到了窗下一张记得像是扶手椅似的东西前面。她扑通一声躺下。可是,在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一堆不知是谁的外衣上,享受自己的独立之前,她不得不抛掉一只埋在衣服中的漂亮鞋子。比较起来,这里可是既舒适又自由。

        床上传来斯诺沉闷而用力的喃喃声。“谁啊!当心点。弗洛拉?阿利克斯!你的鬼指甲!小心点嘛,把我当作——大块肉啦?”

        “你老是引诱我啊,亲爱的,我可是卡肉的行家。”

        “卡拉什么?”

        弗洛拉·曼胡德的眼睑里,闪烁不定的荧光在映着另一幕电影。

        “嗯?卡拉怎么啦?这么说来不是什么讨厌的顾客啰。是卡拉·亚伯拉罕斯啊!阿利克斯?对吗?”

        大概得是位从事专门职业的男子 外科医生是比较反复无常的 你如果要抛开这间私室中的哄闹 拂掉自己的理想 回到艾尔弗雷德王子医院去 那最好去找外科医生 当外科护士不过数数药签 受点惊吓而已 有时由于数药签 你不能全神贯注地注意外科医生 爵士 阿奇博尔德·汉弗莱爵士 不 不是瓦伦丁 除了科尔送的情人节卡片之外 从不知道什么瓦伦丁 黑色捷豹戴姆勒对瓦伦丁夫人来说太俗了 帕尔·帕巴里的地位岂能同日而语 瓦伦丁夫人经常驱车去总督府 经常乘飞机去吉隆坡德里 旧金山参加学术讨论会 与会的都是科班出身的名人 医学界的活动家 菲利普王子不论他黑黝黝的皮肤表面搽上一层什么 总拿眼睛盯着瓦伦丁夫人 对 那香水叫“”我丈夫很喜欢这种香水 是的我们累坏了 又是讨论会 又是数药签又要注意措辞 又要注意风度 还有法国人的考古学 除了在隔音的戴姆勒中谈点私事 就一点没空 瓦伦丁爵士很少很少有机会坐下来闲谈几句

        弗洛拉·曼胡德把发麻的双臂交换了一下位置。她感到口很干。从“迈阿密公寓”,你可以看见沿波塔尼路延伸的火光熊熊的炼炉。床上的两个女人一定在似睡非睡中互相妥协了,她们不断叹息着坠入梦乡。弗洛拉也一样。

        不是阿奇博尔德·汉弗莱·瓦伦丁爵士 无论如何 一定是你所盼望的巴兹尔·亨特爵士 你怎么能忘掉呢 快把详细情况回忆出来 当时你来不及考虑见他时该把淡淡的眉毛描成什么颜色 他的手表很大 鳄鱼皮表带梳着贴头皮的头发 穿条子外衣 你看得很清楚 由于乘坐飞机衣服的背部有些皱褶 领带是冬季用的 从飞机上下来的人衣着都不对路 你难道记不清台词了吗 弗洛拉 不论台词还是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都忘掉了 只记得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 数药签无论如何没有巴兹尔·亨特的眼睛那么令人心寒 你认为我能学会自己的角色吗 巴兹尔 这么一位拙劣的戴乳罩 穿短裤的女演员 亨特老太太如果不是一位高贵的夫人 一定会把你嘘下台去 至于她的儿子巴兹尔爵士 他说 我教你演技 其他素质你都具备了 他比广告牌上的画像还大 说着向你走来 弯下腰想把你分开 想在你体内寻找什么不 不行 不能让他看 你体内有不少孩子 可没有一个是他的 他一定认为你不是演员 认为你是按照那些数不清的说不上是谁的孩子的意见在行事 无论你找出多么热情 多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都无济于事。

        弗洛拉·曼胡德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街上充满了乒乒乓乓的牛奶瓶的碰撞声。她做了一夜的梦,虽然憎恶的心情使她怀疑那些梦都是科尔·帕多引起的,但那些梦境却是她不愿意回顾的。

        是科尔也好,不是科尔也好,无论如何,这种与斯诺和阿利克斯在一起的荒唐事情却是非结束不可的:那是最愚蠢的疯狂。斯诺仰面躺着,妖怪似的嘴巴在拼死喘息着,带着旧伤疤的胸部一起一伏,缓慢而微弱;阿利克斯露出凝乳般的脖子,肌肤光润晶莹,也许可以定为下次情杀案件中最合适的对象。

        弗洛拉·曼胡德在乳罩和短裤上套上外衣,轻而易举地从房间中溜了出来。虽然提包中带着梳子,她却连头发也顾不上梳了。“迈阿密公寓”外,街道显得特别苍白:人们还没有关掉日光灯以容纳熹微的晨光。她轻快而又疑惧地走着,好像怕踩着什么摔跤:一只空奶瓶在薄薄的沙土上滚动。穿过帕拉德大街时,她目不右视,因为那里悬着一块“药房”的招牌。她很快就到了格拉迪斯街26号。维德勒太太正在刷洗台阶。

        弗洛拉抬起头来,见一位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女人沾了半手臂肥皂泡沫。“要是维德和我以为你昨天晚上会出什么事的话,亲爱的,那我们可要担心死了。”

        “不瞒你说,我可能会去克罗斯跟美国大兵睡觉。”弗洛拉·曼胡德说得那么气愤,甚至又加了一句,“跟黑人睡。”

        维迪听了她的笑话哈哈大笑。“帕多先生来过了,留了个条。”

        “什么条?”她火冒三丈。

        “维德把它放在你房间里了。”

        弗洛拉走进房间,一个信封放在维德勒两口子整理得纤尘不染的桌子正中。

        她不想马上拆信,但还是违心地拆了。拖延有什么用呢?

        你可能会误解我。但我真心爱你。

        弗洛拉·曼胡德在当床的长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用颤抖的手指捂住双眼,挡住那支永远指着她的、无法逃避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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