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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香妹今天好像特别生气,朱怀镜这么说,她争都懒得同她争了,只埋头吃饭。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吃完放了碗,蜷到床上午睡去了。刚睡下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意思,可睡了一会儿就越来越清醒了。便想起现在要提拔干部了,大家都来讨人情,真是有意思。他知道刘仲夏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现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赏识了,他拦也拦不住了,就放肆做顺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处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为他说了好话。方明远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长面前说话,却也向他通风报信,讨个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谈话的是柳秘书长,却偏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抽不出身来。但柳秘书长却在万忙当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抢先做了人情。朱怀镜这个级别的干部根本就够不上皮市长管,但皮市长也要向他含蓄一下。皮市长尽管只说了句“小朱不错”,仅仅四个字,语气也轻,可分量就不可小视了。朱怀镜心里当然明白,到底是谁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做大,但他必须对这所有向他讨人情的人都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分支持,对你总有好处的。

        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朱怀镜见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荆都民声报》社,就猜到是曾俚的大作,是一篇新闻调查。他一看这题目,心里就想事情不怎么好了。这题目是:“皇桃黄了,谁家赚了”,下面的副标题是:“乌县五万农户两千万血汗钱付流水,三年来盼致富终成梦”。朱怀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还在乌县工作时,张天奇当县长,主张发展特色水果,提出引进外省优质皇桃。县里制定了皇桃发展规划,准备建成皇桃基地十万亩。这个规划太大了些,但干了三年,还是建成了五万亩的皇桃基地。那些按照县里统一号召,栽了皇桃的农户,天天精心侍候着果园,一年到头做着发财梦。县里头儿说的可好啦,皇桃价格是一般普通桃的五六倍,比柑橘价格还高出一倍。县里罐头厂还准备搞皇桃系列加工,保证收购全部鲜黄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果园该挂果了,才发现成片的桃园里桃种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颗皇桃。原来让人在桃种上做了手脚。农民被惹怒了,县政府大门口常有上百的农民在那里请愿。有一段,县政府的几个头儿三天两头被上访的农民缠得出不了门。可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直没有个了结。

        曾俚的文章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发起议论来:乌县有关领导向农民解释说,县里采购桃种的人员被外省人骗了,县里正在同外省有关单位打官司。可是事情过去两年多了,官司没有任何结果。农民不上访,就没有人会再提起这件事。这就不能不让人纳闷了。据记者了解,那位负责桃种采购的人是乌县有名的水果专家,高级农艺师,并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农民们赔了投资,赔了心血,赔了那片土地上应有的收成,也赔了他们发财致富的希望。农民们赔了,可绝对有人赚了,而且肯定赚得不小。

        朱怀镜知道,曾俚说的那位水果专家,就是乌县农业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是张天奇中学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张天奇一直有意让刘玉龙出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向地委推荐过很多次。但因为皇桃假种案,事情太大了,刘玉龙也就上不去。刘玉龙不上,但也不下,仍坐着农业局长的位置。皇桃一案在县里是闹得沸沸扬扬,但只是闷在里面闹,对外却叫人瞒得天紧。地委也只是几个领导知道这事,市里根本没人听说过。现在这类事情光是领导知道问题就不大,只要舆论上还过得去就行了。县里早就有人议论说,刘玉龙从采购黄桃树种中一定赚了不少,还说张天奇这么庇护他,不会只是因为讲同学情面。这么大的事情,让张天奇一巴掌捂住了,这太说明问题了。

        曾俚这文章分明在暗示着什么。朱怀镜心想,这文章说不定会给张天奇惹麻烦的。曾俚就是这么个人,只认公理不讲人情。现在一般在外地工作的人,总想让自己脸面上光彩些,同家乡父母官搞得近乎些,大家凡事好有个照应。可曾俚好像不懂得这些。朱怀镜在心里佩服曾俚的正直,却又认为他不太识时务,现在你只顾说真话,不怕得罪人,到头来不但没有谁说你是好人,反而只会让你自己的形象滑稽起来。他想有机会还是说说曾俚,别老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境遇里去。

        这时,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敲门进来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并不马上坐下,掏出烟来请朱怀镜抽烟。朱怀镜客气一下,接了一支。小熊便俯身替他点上。

        “小熊有什么事吗?”朱怀镜吸了几口烟,关切地问道。

        小熊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说:“这么个事,向您汇报一下。《荆都民声报》有位记者,叫曾俚,写了篇文章,报道了我们县里皇桃的事。这事发生好几年了,还在处理之中,却叫他捅了出来。您知道的,这对我们县形象有影响。二十分钟之前,县里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事。县领导的意思,要我去他们报社把这事摆平。他们报社我一个人不认识,不好接触。我想您说不定在那里有熟人的,就来麻烦您。张书记也是这意思,叫我向您汇报一下。”

        朱怀镜早猜到张天奇对这篇文章一定很敏感的,却没有想到他反应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么巧,他才看过报纸,小熊就找上门来了。《荆都民声报》只是市政协机关报,影响不是很大,下面县里领导一般不怎么看。一定是政协有人见到了,报告给了张天奇。朱怀镜刚才同小熊客气时,不经意间就另外拿张报纸把桌上那张《荆都民声报》盖住了。这会儿他接过小熊递过的报纸,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说:“那里朋友我倒有几位。好吧,我试试吧。”他没有说曾俚是他的同学。

        小熊便奉承道:“我就知道,朱处长你就是门路宽,在荆都什么地方都有熟人,走得开。”

        朱怀镜谦虚说:“哪里啊,我只是广结善缘而已。”

        小熊又说:“张书记的意思,很感谢《荆都民声报》对乌县工作的关注和支持,同时要说明,乌县县委、县政府对皇桃假种案是很重视的,只是现在经济纠纷处理起来很麻烦,有个过程,请报社的同志理解。我想,《荆都民声报》发行范围不大,外面没有多少人看得到。发了就算了。张书记没有明说其他什么意思,但我理解,他只想请这位记者朋友,一来不要再向别的报刊投稿,二来不要再在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请朱处长您约一下他们,我请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说说?”

        朱怀镜想想,说:“没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随便的朋友,专门请他们出来谈这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你就不用参加了,我就这几天抽时间约他们出来玩玩,只当是顺便说说那事。这样顺当些,小熊看你的意见呢?”

        小熊很是感激,忙说:“那当然好。这样吧,你还是请他们吃顿便饭吧。不好意思,我给你三千块钱,由你做主怎么样?”小熊说着就拉开了手中的皮包。

        朱怀镜忙摆手,不让小熊拿钱出来。他说:“小熊你这就用不着了。我们朋友间,没事也要聚聚的,还用得着你破费?反正我好久没有同那帮朋友聚了,正想凑在一起说说话呢。算了吧,我自己解决吧。”

        小熊走过去把门虚掩了,回头说:“这怎么行?你们朋友平时聚是另一回事,这次是为县里的事找人家,当然不能由你自己买单呀!”

        朱怀镜见小熊硬是要给钱,只好说:“你坚持要这样,就给两千吧,用不着三千块钱。”

        小熊仍数了三千块,递了过来,说:“还是拿三千吧。我知道那些当记者的,嘴都吃油了,不上龙兴大酒店那样的档次,事情摆不平的。两千块钱怎么够?就三千块也只是马马虎虎。”

        朱怀镜便难为情的样子,接了钱,说:“那只好这样了。我请了之后拿发票给你吧。”

        小熊忙挥手,说:“朱处长你这样就见外了。发票你不用管,我只有办法的。”

        事情说好了,两人再不提起这事,就说闲话。朱怀镜有意无意间问起乌县的一些人,便听了一些人是人非。朱怀镜便发现,有些人原来并不怎么样的,这几年发达起来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开的,这几年却不声不响了。最让朱怀镜感叹的是原任公安局长黄达洪,在县里很算个人物的,早就说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可因为嗜赌如命,被他的对手告了。张天奇亲自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定改正错误,再不上牌桌。可下午才谈的话,晚上他又去赌博了。他还一边赌博一边开玩笑说,张书记才找我谈过话,我向他保证,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证明,我可没有上牌桌啊,我这是坐在凳子上哩!这人也太狂妄了,张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职。朱怀镜早就看出这人有股流氓气,说话蛮横无理,办事心狠手辣。县里领导的话,他只听一二把手的,其他的副职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这黄达洪的职被撤了,果然本性就出来了。他班也不上了,当起了“鸡头”,带了一伙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真是有意思,黄达洪原本是专门抓流氓的,到头来自己却做流氓头子了。朱怀镜一向对黄达洪印象不怎么样,可今天知道这人倒霉了,堕落了,他心里并没有太多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感叹命运无常。

        见时间不早了,小熊起身告辞。朱怀镜留他去家里吃了中饭再走,小熊说谢了,改天再上门拜访吧。

        小熊走了,还有几分钟才到下班时间,朱怀镜就出了办公室随便走走。他去刘仲夏办公室,见几个同事正在那里神秘地说着什么。他猜他们一定是在说向市长遇难的事。自己处里人,他也就不回避,凑了上去。果然如此,只听刘仲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同事们便感叹唏嘘,摇头晃脑,脸色凝重。这时刘仲夏抬腕看看手表,大家忙说哦哦下班了,便各自散了。

        朱怀镜低头回家,脑子里全是些宿命的感悟。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不知李明溪什么时候才能来,他就不好先同柳秘书长联系。心想只好等李明溪来了再说。万一到时候柳秘书长没有空,就下次再约。只有就柳秘书长的时间,这是没办法的。

        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一见李明溪,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明溪不问他笑什么,也只冲着他笑。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也许是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他理着寸斤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最好笑的是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镜总感觉李明溪是个糊涂人,不放心他办事的任何一个环节,仍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算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代李明溪:“不要像平时那样发神经,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也不用你主动伸手,得人家领导伸手你才伸手。领导一般只伸一只手,你就得身子稍微往前倾些,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礼貌地摇几下。嘴巴也不要死憋着不出声,你得说感谢领导关照!你别笑,我这么交代你,在别人听来也许有些滑稽,但你真的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这么交代你就要误事。”

        李明溪仍是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是幼儿园小朋友,还是以为我是傻瓜?不是别的,我不习惯。我不习惯那一套,你教也教不会呀!”

        朱怀镜却认真起来,说:“那就不行!你这样子我的脸就没地方放!再说你让人家尴尬了,你的事也就黄了。”

        李明溪一脸痛苦,摇摇头说:“真不该上你的贼船!好吧,就依你的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已是九点多钟了,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扛着。出了办公室,朱怀镜倒觉得胸口怦怦地跳。他看看李明溪,见这人却若无其事的样子。朱怀镜深深地呼吸,平息自己的心情。可肩上扛着东西,不好怎么调息。他便把秦宫春放了下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包装带抬着。这样呼吸才顺畅些。他说不出这时的心情是激动还是慌乱。其实他知道自己既没有理由激动,也没有理由慌乱,却仍是感到心跳如鼓。

        朱怀镜一路同李明溪闲聊了起来。说说话,也就放松了。等到了柳秘书长门口,基本上算是心平如镜了。他抬手敲了门,门马上开了。

        开门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小伍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如何同柳秘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

        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镜见他谦虚话都不知说一句,背膛上就开始冒汗。他瞟了李明溪一眼,见这人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得晕头转向了吧?”

        柳秘书长苦脸一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我下午开会开到六点过,又马上赶去医院。晚饭才吃了的。多亏了小伍,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

        “余姨哪里不好?”朱怀镜关切地问。

        柳秘书长眉头略略一皱,叹道:“她是一年有半年多在医院躺着的。”

        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摇头而已。他原本不清楚柳秘书长家里事情的,后来听方明远说才知道些情况。柳秘书长同他夫人余姨结婚后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中很有口碑。

        小伍过来为朱李二位倒了茶,又回屋里去了。一会儿又拿了干毛巾出来,站在一边。

        柳秘书长望着李明溪,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当画家的一定会长发披肩,胡须满面呢!”

        朱怀镜忙说:“算您猜对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因为要见领导,才万难跑去理了个头发。不然啊,政府大门他都进不了。”

        柳秘书长手朝朱怀镜点了点,说:“怀镜一定是你要他理发的吧?你这就不对了。艺术家要有艺术家自己的个性,头发长一点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他们就没有创造性,就出不了好的作品。李先生,你说是不是?”

        李明溪也只是嘿嘿一笑。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说罢又叫小伍,脚趾甲长了。小伍应了声,一会儿拿着指甲剪过来了。柳秘书长伸手接指甲剪,她却说,您躬腰太吃力了,还是我给您剪吧。柳秘书长笑着指指小伍,又对朱怀镜说,你看你看,这小伍就是这么个乖孩子。

        小伍莞尔一笑,搬了小凳,在柳秘书长前面坐下,将柳秘书长的脚抱过来放在她腿上搭着,小心剪了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柳秘书长抬手优雅地理着头发。朱怀镜想找句话说,却想不起合适的话来,心里便很不是味道。他偏头偷偷看看李明溪,却见他没事似的,就像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真是佩服这疯子。朱怀镜感觉只有自己这么尴尬,就越发尴尬。他知道柳秘书长是不会尴尬的。朱怀镜见识过不少这样的领导,你同他单独在一起,他爱和你说话就说几句,不然他就一言不发,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似笑非笑,听凭你闷得发慌,背生虚汗。

        这会儿的柳秘书长就这么靠在沙发上,双眼微微眯起,就像风雅之士在欣赏音乐。只有剪指甲的声音咔咔的脆响。小伍剪指甲的样子看上去很专业,剪完之后又细心地打磨。好不容易等到剪完了,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秘书长批评批评。李明溪却不起身,只朝朱怀镜伸过手来。原来画正好放在朱怀镜背后的矮柜上,离他近些。朱怀镜心里微微不快,只得抬手取了画。心想李明溪真不懂规矩。反过来一想,李明溪不讲世俗礼数,又正是他天真可爱的地方。要是在官场,这就是大忌了。官场里,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谨慎地守着些规矩,不敢轻易出格半步。事实上没有哪一个文件规定了这些规矩,可它却比法律条文定了的还要根深蒂固。比方刚才李明溪朝朱怀镜伸了下手,本是正常不过的事,你离画近些,你取一下画是举手之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按官场规矩就不行了。你李明溪好大架子!你来指挥我了?我还是处长哩!

        朱怀镜拿着画站了起来,示意李明溪也站起来。李明溪不懂他的意思,仍坐着不动。他只好叫了声:“来,明溪,我俩打开让柳秘书长看看。”李明溪这才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把两幅画一一打开了。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再打开那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好好!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我更喜欢这一幅。”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这是说他的眼力不及柳秘书长。柳秘书长说着又凑近看看,再后退几步远观片刻,说:“不错,真的不错。特别是这一幅,构图、意境、用笔都很好。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挂出来哩!”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但也只是一问一答,他并不主动说什么。柳秘书长同李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代朱怀镜:“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你就立即同我讲。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那里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我有个观点,也许同一般人不相同。这就是说,我们固然要努力把经济搞上去,但如果忽视了文化建设,单纯地追求经济发展,那么经济的发展最终将失去活力。因为没有文化的支持,经济的发展是不会长久的。我还认为,经济可以在短时期内创造奇迹,而文化建设必须是一个长期的历史积累的结果。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在文化建设上搞短期行为,一定要着眼于长远,着眼于未来,时时刻刻都把文化建设放在重要的位置。而这项工作又是非常具体的,说白了就是从艺术家抓起。抓了几个一流的艺术家,你这个城市就有品位了。我们说罗马的绘画与雕刻,说维也纳的音乐,说巴黎的文学,不就是因为那里诞生过几位鼎鼎大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画家吗?这个……当然啰,一方面也还要抓文化的普及工作,正确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既要造就一批一流的艺术家,又要让文化艺术走进百姓的生活。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让艺术贵族化……”

        柳秘书长滔滔不绝地说着,在李明溪听来却像是听天书,茫然不觉。他只是望着柳秘书长说话,笑也不笑,头也不点。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听着这一套一套的官话就会晕头的,好在他那表情看上去还像在认真聆听教诲,不会让柳秘书长难堪。柳秘书长说完了,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一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就免谈开拓精神……”

        柳秘书长抬手示意朱怀镜慢些说,他就不说了。柳秘书长就接过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啊,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

        柳秘书长说到这里就停了片刻,也不看谁,只把头很舒服地枕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朱怀镜没想到柳秘书长同他的谈话就这么开始了。他知道柳秘书长说的组织上要提拔他,而他要说的当然就不能说感谢组织信任,而要说感谢柳秘书长栽培。于是他便望着那双并不望着他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非常感谢柳秘书长。我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您。”

        这时柳秘书长才偏过头来,望了朱怀镜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接着说:“你在下面干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文件很快发下来。我同人事处说说,安排个时间,我带你去财贸处的同志见面吧。”

        朱怀镜正继续说着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但他没来得及调转话头提及告辞,柳秘书长打断了他的话,望着李明溪说:“那就谢谢李先生,谢谢你们二位了?”

        朱怀镜马上站起来,躬着身子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柳秘书长您休息。”

        小伍忙站起来:“朱处长二位好走。”

        朱怀镜朝她笑笑,表示了谢意。他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的,可今天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朱怀镜带着李明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微笑,见柳秘书长慢慢站了起来,朝他俩挥手。小伍跑在前面拉开了们。朱怀镜最后回头挥挥手,出门了。门便在后面轻轻掩上了。朱怀镜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

        朱怀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说“他夫人?……哦,哦,那是他家保姆哩!真是的,你这个木鱼脑袋,我和他说话你一句也没听懂?”

        “谁在意你们俩说什么?我只听见你们这位领导好像说什么要抓几个艺术家,这口气就像‘文化大革命’。”李明溪咕哝道。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在有意幽默,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送李明溪到大门口,说:“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策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好吧,你只把画作准备好吧,经费我来筹,到时候你自己再参加布置就行了。”

        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他望着李明溪在寒风中一偏一偏地踽踽而行,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暖意,胸口感动地跳了几下。他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才隐约体味到自己刚才的感动是怎么回事。他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颇为感慨。他想这也许就是朋友吧!是真正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朋友。只有在这样的朋友面前,他朱怀镜才是真实的朱怀镜。叹只叹如今遇上这样的朋友太难了!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他拨着电话,胸口就禁不住狂跳。这女人总给他这种感觉,实在是件很美的事。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立即高兴起来,说:“嗬,怀镜啊,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我今晚正好轮着值班。”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有点忙。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也正在办公室加班。告诉你,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过几天就要去财贸处那边了,这边的事得加紧交接。”玉琴默然一会儿,说:“恭喜你!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你坏啊!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而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问题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交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就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 。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只看了看墙上的钟。朱怀镜就明白她是怪他回来晚了,便随意说起向市长他们遇难的事,暗示他是忙这事儿去了。香妹就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这么晚没吃饭不早饿瘪了。香妹这就起身为他倒了水来洗脸洗脚。

        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她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就左劝右劝,摆的都是上次说过的那些道理。可这回不怎么灵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来,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好好!都给你,任你怎么送,不管我的事!今后再不许在我面前说钱的事!”

        香妹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存折在朱怀镜的枕边,他也不去拿它。也难怪香妹生气,这么花钱真的让人心痛。父亲在乡下拱着屁股干了一辈子,手头还从来没有过二万五千块钱啊!朱怀镜平时再怎么大方,再怎么吃喝,也不敢大手大脚。他总时不时会想起他熟悉的乡村。他买双皮鞋,买件衣服,或是下了顿馆子。总会突然想到花的这些钱,父亲的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亲往往口咬黄土背朝天地做一年还挣不来他在外面吃的一顿饭钱。他太熟悉那些乡村了,太熟悉父亲一样的农民了!那仍然很贫穷的广大乡村,是他永远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灵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怀镜毕竟离开了乡村。离开乡村几乎是所有乡下人的愿望。乡亲父老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来这么些年,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一个乡下人所谓的大出息,得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他朱怀镜这一代只能走完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这一步。他只能为儿子创造条件,让儿子比他再高贵些。以后孙子比儿子又更高贵些。只有这样,他的家族才会慢慢进入社会的高层。不管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社会已经在事实上存在了阶层。生活在下层的人,你可以傲骨铮铮地藐视上层,可你休想轻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层。所谓上层,向来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这些年上层行列里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赚了大钱的人,在荆都,做大官的和赚大钱的都被人称作老板。这些老板,大概也就是柳秘书长在修改政府报告时说起的所谓“人士”。朱怀镜想,这“人士”二字的出笼,字面上也许没有多少特别的深意,但似乎中间隐约透露着一股气息:有些人真的越来越贵族化了。他想着这事,就起身开了灯,找来辞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人物:民主~各界~党外~爱国~。

        【人员】担任某种职务的人:机关工作~武装~值班~配备~。

        人士称得上人物,而人员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怀镜合上辞典,突然觉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儿八经地翻着辞典来考证什么是人士,什么是人员。辞典是死的,语言是活的。而官场语言往往又是含蓄、隐晦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翻辞典有什么用?朱怀镜只是真切地感到这社会的确越来越阶层化了,有些人更是越来越贵族化了。尽管做官的仍被称作公仆,尽管有钱的人仍尊你为上帝,可事实就是事实。下层人想快进入上层,拿时兴的官话说,就是实现超常规发展,你就得有超常规的手段。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没有半点睡意,索性起床了。听听隔壁没有香妹任何声音,他便开了门出来了。户外很冷,路灯白得发青。这种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朱怀镜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也许很恐怖。他去了办公楼,站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便装模作样地同人家招招手,像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进办公司坐了会儿,心想还是回去睡了。可一出办公楼,却向大门的方向去了。

        朱怀镜走在寒风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壮,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这个时候有谁惹了他,谁就倒霉了,他一定将这人揍个半死!寒风迎面吹来,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顶着风呜呜地怪叫,像一只孤独的狼。

        他这么叫喊着,就到了龙兴大酒店附近。见了酒店门厅外面那通明的灯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这红红绿绿的灯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艳和伤感,便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沿着僻静的小道,去了玉琴屋子。开了门,他没有开客厅的等,而是径直去了卧室。他开了床头的等,却见床头摊着些照片,全是他同玉琴一块儿照的。原来他不在的时候,玉琴就依偎着这些照片入睡。

        朱怀镜躺在床上,一张一张端详着这些照片。这些照片让他想起他同玉琴夜夜厮守的那些日子,每一张照片几乎都有一个令他心旌飘摇的故事。像是幻觉,他拿手抚摸着照片上的玉琴,看着看着玉琴就从上面出来而来,同他一起说话儿。一会儿又偎着他睡下了,伸出温润的舌头舔他的脸。他的脸被舔得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手一抬,他真的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玉琴的身体。他猛然睁开眼睛一看。天哪!玉琴真的睡在他的怀里!

        见他醒了,玉琴噘嘴巴说:“你真是坏呀!来了又不说声,害的我一个人在那里值班冷冷清清。知道你来了,我也可以早点儿过来陪你。这下可好,天早亮了好半天了!”

        朱怀镜摸摸玉琴身子,还是冰凉的,就知道她才躺下没多久。他抬腕看看手表,却已是早上八点过了。“这下好了,上班也要迟到了。”朱怀镜说。

        玉琴似乎有些难为情,笑笑说:“我进来时已是七点五十了,想你怎么睡得这么死,一定是昨晚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也就不叫醒你了。再说,我也倚着你睡一会儿。”

        朱怀镜便搂着玉琴,说:“傻孩子,还怕我怪你不叫我?我也巴不得同你呆久一会儿哩!迟到就迟到,我俩再睡一会儿吧。”他想这会儿正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高峰期,索性等会儿再出去算了。他挂了刘仲夏电话,说有点事要办,迟一点再去。刘仲夏很客气,说没有事得,你放心办事吧。玉琴在他怀里甜甜拱了一阵,逗他说:“坏家伙,你说要办事,办什么事?”他早喉头起火了喘着气儿说:“办你!办你这个天下第一大事!”两人只隔了十几个小时不在一起,却像八辈子没见面似的。

        朱怀镜出了龙兴大酒店已是十点多了。走了一会儿路,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和玉琴都没吃早饭。玉琴说去弄饭来吃,他不让她离开他半步,两人便只顾着搂着温存。这会儿却真有点饿。可是怕耽误时间,他只好忍住饥饿,拦了辆的士。在政府大门口下了车,见了大门口站岗的武警威风凛凛,他精神猛然抖擞了,似乎也不怎么觉得饥饿了。

        当他挺直腰板,甩着手臂,潇洒地走过大院里那宽阔的大坪时,他已显得精力格外充沛了。刘仲夏听见了他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有事吗?”朱怀镜客气地问道。可他感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像在问一位下级,便马上谦恭地笑笑。他见刘仲夏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就妥帖些。

        刘仲夏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今年物价涨得快,大家都觉得手头紧,是不是比往年多发一点?我想法是没人发个六杆。估计厅里也会发个三四杆。每人一共有个近一方水,过年也差不多了。你看如何?”

        朱怀镜说:“好好,就依你说的吧。同志们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就盼着年头年尾有个响动。”

        刘仲夏又说:“好吧,我俩就统一这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禁止年底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就我们办公厅的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

        朱怀镜便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我就知道有几个部门,早在几年前过春节就发几万块了!”

        两人便感慨了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

        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你忙吧起身走了。朱怀镜从刘仲夏的语气里仿佛感觉到什么。仔细一琢磨,发现刘仲夏对他比平时多了些客气。一个处的同事,进出办公室很随便的,不用说你忙不忙之类的客套话。尤其刘仲夏又是站在处长的位置上,平时从不对哪位下级讲过客气。朱怀镜想,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即将去财贸处当处长了。

        不一会儿功夫,小向笑眯眯地进来了。朱怀镜知道他是发钱来了。小向是处里小钱柜的出纳,他要发钱了就是这么表情。果然小向神秘兮兮地将门轻轻掩了,贼虚虚地从腋下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一张表来让朱怀镜签字。小向望着朱怀镜签了字,便一五一十地数了两千元钱交给朱怀镜,说:“朱处长再数数?”

        朱怀镜觉得小向这人死板得可爱,硬要望着你把字签好了才知回头数钱,好像生怕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他把钱往口袋里一揣,笑着说:“少给了不问你要了,多给了你就赔吧。”小向便嘿嘿一笑,又把大信封揣进腋下夹着,一声不响出去了,就像个地下工作者。

        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朱怀镜觉得奇怪,刘仲夏这回怎么一下子大方起来了,他是办事非常谨慎的人,以往春节发钱从不敢超过三千块。朱怀镜总认为他不是自己不想多拿些钱,而是怕万一大手大脚,到时候小钱柜空了一时没有财源,干部们就会意见纷纷的。而这回一下子说要发六千,也许是看着他要走了,做个人情吧。也好,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懒得同老婆闹得不畅快。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了却这个心愿。他拉上门就出来了,也不同刘仲夏打招呼。才进办公室没多久,又说要出去有事,不太好,就干脆不同谁说算了。

        出了政府大院。才想起不知余姨住哪家医院。按说应在第一人民医院。到问讯处一问,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床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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