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乔治·史迈利离开艾莱旅馆到格罗斯凡诺广场去的时候,街上阳光耀眼,天空蔚蓝。但是在他开着租来的罗佛牌汽车经过埃奇瓦尔路的难看的门面时,风停了。天空中又聚起了欲雨的密云,只有柏油路上残余的红光使人想到刚才的阳光。他在圣约翰树林路停了车,那是在一座新的摩天楼的前院,楼前有个玻璃门廊,但是他没有从门廊进去。他走过一个大型的雕塑,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好象是一团乱七八糟的宇宙物体。他在寒冷的毛毛细雨中走到楼外面的一个向下走的楼梯,墙上标着“出口”两字。头一层阶梯是用水磨石砌的,扶手是非洲柚木,一到下面,承包商就偷工减料了。不象刚才豪华,水泥抹得很马虎,空气中间有一股堆积日久的垃圾臭味。他的态度是小心翼翼的,但不是偷偷摸摸。到了铁门前面,他先停了下来,然后再用双手去推那个长门把,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象要经受什么考验似的。门开了一尺,碰到了什么东西又停住了,里面一阵怒喝,回音绕梁,好象是在游泳池里叫喊一样。
“嗨,你怎么不看着点儿?”
乔治·史迈利从门缝中挤了进去。门碰在一辆非常光亮的汽车挡板上,但是乔治·史迈利没有去看汽车。车库里面有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用水管冲洗一辆放在笼子里的劳斯莱斯汽车。两个人都朝他这边看。
“你为什么不走那边?”还是那个愤怒的声音问道,“你是这里的住户吗?你为什么不搭住户电梯?这楼梯是防火用的。”
看不清是哪个人在说话,不过不管是哪个,他的斯拉夫口音很重。电梯里的灯光在他背后。矮的一个手中拿着水管。
乔治·史迈利向前走去,注意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拿水管的那个人继续工作,可是高个子的那个仍在暗处看着他。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把尖领子翻起,有了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气。他的满头黑发往后梳。
“我不是住户,”乔治·史迈利承认,“不过我不知道向谁联系租个地方。我姓卡迈克尔,”他大声解释道,“我在马路那边买了所公寓。”
他做个象要掏出一张名片的姿势;好象他的证件比他貌不惊人的外表更能介绍他的身份。“我愿意预付租金,”他答应说。
“我愿意签个合同,或者什么的。只要是光明正大的。我可以找个证人,预付租金,只要合理就行。我的车是罗佛牌的。一辆新车。我不想背着公司,我不主张那样。只要合理,我都愿意。我本来想把车开下来,但我不想太冒失。说来好笑,外面那楼梯我不喜欢。它太新了。”
乔治·史迈利装着一种噜哩噜苏的样子说明他的来意,他自始至终象个低声下气的申请人,站在房梁上的一盏强烈的灯光下,对方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态度产生了效果。穿白衣的人离开电梯,向着嵌在两根铁柱中间一个玻璃小间走去,摆了一下脑袋叫乔治·史迈利跟着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拉下他的手套。这是皮手套,手工缝的,很贵。
“你推门得小心点儿,”他仍大声警告说,“你要用电梯,那就得多付几镑。用电梯就省事多了。”
“麦克斯,我有事同你谈,”他们一进了玻璃小屋,乔治·史迈利就说,“单独谈。不在这里。”
麦克斯体格魁梧,脸色苍白,象个少年,但是皮肤却皱得象个老头儿。他长得很英俊,眼光很沉着。他身上有一种沉着的神气。
“现在?你要现在谈?”
“到汽车里去。我有辆车子在外面。你从楼梯上去,就可见到。”
麦克斯把手围在嘴边,向车库那一头喊去。他比乔治·史迈利高过半个脑袋,嗓门象个鼓手长。乔治·史迈利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们俩很可能都是捷克人。那边没有回话,但是麦克斯已在解工作服的纽扣了。
“是关于吉姆·普莱多的事。”乔治·史迈利说。
“我知道。”麦克斯说。
他们开车到汉姆斯丹德,坐在崭亮的罗佛牌汽车里,看着孩子们在水塘里敲冰。雨终于停了;也许是因为天冷。
到了地面上来,麦克斯穿了一身蓝衣服,蓝衬衫。领带也是蓝的,但与别的蓝色稍有区别;各种蓝色深浅不一,这样讲究,他大概花了不少功夫,他手上戴着好几个指环,长统靴旁边用拉链。
“我已经不在里面了。他们告诉你了没有?”乔治·史迈利问。麦克斯耸耸肩。“我以为他们可能告诉了你。”乔治·史迈利说。
麦克斯直挺挺地坐着;他没有把背靠在靠背上,他太自尊了。他没有看乔治·史迈利。他的眼光凝视着水塘,凝视着在芦苇丛中嬉戏的孩子们。
“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他说。
“我给撤了,”乔治·史迈利说,“大概同你在一个时候。”
麦克斯身子似乎挺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太糟糕了,乔治,你现在干什么,偷钱?”
“我不要他们知道,麦克斯。”
“你做私人的营生,我也做私人的营生。”麦克斯说,他掏出金烟盒来给乔治·史迈利一支烟,乔治·史迈利谢绝了。
“我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乔治·史迈利继续说,“在他们撤我之前我就想弄清楚,但是没有时间。”
“他们就为了这个才撤你?”
“可以这样说。”
“你啥都不知道,唔?”麦克斯说,他的眼光仍冷冷地看着孩子们。
乔治·史迈利说得很简单,一边注意麦克斯的反应,生怕他没有听懂。他们本来可以讲德语,但是他知道麦克斯不愿意。因此他讲英语,一边看着麦克斯的脸。
“我一点也不知道,麦克斯。我一点也没有参加。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柏林,这事是怎么计划的,什么背景,我都不知道。他们打电报给我,我回到伦敦时已经太迟了。”
“计划,”麦克斯重复说,“是有一些计划的。”他的下巴和面颊突然满布皱纹,眼睛眯细了,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微笑。“那么你现在有的是时间了,乔治?不错,是有一些计划的。”
“吉姆有件特殊任务要完成。他指名要你。”
“是呀。吉姆要麦克斯给他望风。”
“他怎么要到你的?他是不是到阿克顿去,对托比·伊斯特哈斯说‘托比,我要麦克斯’?他怎么要到你的?”
麦克斯的双手放在膝上。十分整洁而且修长,但是骨节都很粗壮。他一听到托比·伊斯特哈斯的名字,就把双手的掌心合拢,仿佛是个笼子逮到了一只蝴蝶一样。
“什么?”麦克斯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秘密的。”麦克斯说,“吉姆是秘密的,我也是秘密的。同现在一样。”
“说吧,”乔治·史迈利说,“请你说吧。”
麦克斯说起这件事来好象是普通的问题一样:比如家庭问题,工作问题,爱情问题。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十月中,是的,十月十六日。那时是淡季,他有好几星期没有到国外去了,感到很厌烦。他那天整天都在侦察布鲁姆斯伯雷的一所房子,那是两个中国学生住的;点路灯的打算偷偷地去搜查一下。他正要回阿克顿洗衣房去写报告,吉姆在路上截到了他,演了一场假装偶然遇到的戏,把他带到水晶宫,他们坐在汽车里谈话,象现在一样,只是说的是捷克话。吉姆说,有一件特殊的任务要完成,任务很大,很秘密,不能让圆场别人知道,甚至托比·伊斯特哈斯也不能让他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事。这是顶上面交代下来的,很艰巨。麦克斯有兴趣吗?
“我说:‘当然,吉姆。麦克斯有兴趣。’于是他要我:‘请个假。你去找托比,对他说:托比,我的母亲病了,我得请几天假。’我并没有母亲。‘好吧,’我说,‘我去请个假。多久,吉姆?’”
吉姆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不会超过一个周末。他们星期六去,星期天就可以回来了。接着他问麦克斯,目前有没有可用的身份证件,最好是奥地利的,做小生意的,还有相应的汽车驾驶执照。如果麦克斯在阿克顿没有现成的,吉姆在布里克斯顿给他搞一份。
“我说,当然,我有,叫哈特曼·鲁迪,奥地利林茨人,捷克苏台德移民。”
于是麦克斯编了一套在布拉德福有个女朋友惹了麻烦的故事说给托比听,托比训了他十分钟关于英国两性之间的规矩的话。到星期四,吉姆和麦克斯在当时剥头皮组租的一所安全联络站会面,那是在兰伯思的一所破旧房子。吉姆随身带了钥匙。吉姆又说了一遍,一共只需三天,在布尔诺郊外同人偷偷地碰个头而已。吉姆有一张大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下。吉姆用捷克人身份旅行,麦克斯用奥地利人身份。他们分两路去布尔诺。吉姆从巴黎飞到布拉格,然后再坐火车。他没有说他自己带的是什么护照,但麦克斯估计是捷克的,因为捷克原来是吉姆的分工。他见过吉姆用过。麦克斯化名哈特曼·鲁迪,做玻璃和炉子生意。他要在米古洛夫附近坐汽车过奥地利边境,然后向北驶向布尔诺,中间有充裕的时间,到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才在足球场附近一条横街上与吉姆相会。那天晚上七点有一场盛大的比赛。吉姆跟着人潮走,到横街就上麦克斯等着的汽车。他们商量好了时间,万一碰不上怎么办,还有其他老一套的应急措施。麦克斯说,反正,他们对相互的习惯作风都是很了解的。
汽车一出布尔诺,他们就要走比洛维奇公路到克尔蒂尼,朝东折向拉奇斯。在拉奇斯公路上他们会见到左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很可能是菲亚特牌汽车。执照号码头两个是九九。开车的在看报。他们就停下来,麦克斯过去问他出了什么事。那人回答他的医生叫他一次开车不要超过三小时。麦克斯就说是啊,长时间开车对心脏不好。这时那人就会叫他们把车停在哪里,然后叫他们坐上他的汽车到碰头的地方去。
“你们去见谁,麦克斯?吉姆告诉你没有?”
没有,吉姆说的就只有这么一些。
麦克斯说,到布尔诺为止,一切都按计划。从米古洛夫出发,他被两个开摩托车的便衣跟了一阵子,他们每隔十分钟换一个上来,但是他估计这是因为他用的是奥地利汽车执照,所以不去理会它。他很充裕地在下午三、四点钟到了布尔诺,为了要把事情装得象样一些。他到旅馆里开了一个房间,在饭馆里喝了两杯咖啡。有个眼线看上了他,麦克斯就向他大谈玻璃生意经,还谈到他在林嗣的女朋友跟美国人跑了。吉姆在头一次没有露面,后来一小时后在约好的地方露面。麦克斯以为火车误了点,但是吉姆叫他“慢慢开车”,他就马上知道出了事情。
吉姆告诉他,计划有了变更,现在这样来进行:麦克斯要完全置身事外。他不到约好的地方就让吉姆下车,然后呆在布尔诺一直到星期一上午。他不得同圆场的任何一条“贸易”路线发生联系:不得同阿格拉瓦特谍报网的任何人,不得同柏拉图谍报网的任何人,更不得同布拉格常驻站发生联系。如果到星期一上午吉姆没有在旅馆露面,麦克斯就赶紧脱身,不管用什么办法。如果吉姆露了面,麦克斯的任务就是把吉姆的口信带给老总:口信很简单,可能不超过一个词儿。他到伦敦后就直接去找老总,通过老麦克·法迪安约个时间,把口信给老总。明白了吗?如果吉姆没有露面,麦克斯就回去干原来的老营生,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不论圆场内外都是这样。
“吉姆没说为什么改变计划吗?”
“吉姆很担心。”
“是不是他在去同你见面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我对吉姆说:‘我说,吉姆,我同你一起去吧,你很担心。我来望风,我给你开车,给你开枪,怕什么?’可是吉姆生了气,我这么说对吗?”
“对。”乔治·史迈利说。
他们开到拉奇斯公路上,找到了那辆车停在那里,没有开灯,对着田间一条小径,那是一辆菲亚特车,黑色的,执照号码头两个数字是九九。麦克斯停了车,让吉姆下车。吉姆向那菲亚特车走过去时,那个开车的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好让车内自动亮灯。他的方向盘上打开一份报纸。
“你能看清他的脸吗?”
“在暗处。”
麦克斯等了一会,他们大概在交换喑号,吉姆坐了进去,车就沿着小径开走了,仍没有亮灯。麦克斯回到了布尔诺。他坐在饭馆里喝烈性杜松子酒的时候听到全城一片隆隆声。他开始以为是从足球场传来的声音,后来才弄清楚是卡车的声音,有一个车队从公路上开过来。他问女招待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森林里发生了枪击事件,是反革命分子搞的。他到外面自己的车里,打开收音机,听到了布拉格的公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一位将军。他估计到处一定都布置了检查哨,反正吉姆指示他在旅馆里呆到星期一上午。
“也许吉姆会给我送信来的。也许有抵抗运动的人会来找我。”
“带来一个词儿。”乔治·史迈利悄悄地说。
“是呀。”
“他没有说是什么词儿?”
“你疯了。”麦克斯说。这是一句陈述句,也是一句问句。
“一个捷克词儿,还是英国词儿,还是德国词儿?”
麦克斯说,没有词儿送来,他根本不想回答疯子的问题。星期一,他把入境的护照烧了,换了汽车牌照,用了德国的脱逃护照。他不往南走,改为西南方向,丢了汽车,坐长途汽车过境到了弗莱斯塔特,这是他所知道的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到了弗莱斯塔特,他喝了一杯酒,找个女人睡了觉,因为他感到糊涂,生气,需要喘喘气。他在星期二晚上到伦敦,尽管吉姆叫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找老总,但是“那很困难。”他说。
他想打电话,但只能接到老妈妈为止。麦克·法迪安不在。他想写信,但记起了吉姆的话,不能让圆场的别人知道。他认为写信太危险。阿克顿洗衣房有人传说老总病了。他想打听住的什么医院,但打听不出来。
“洗衣房的人有没有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
他还在纳闷的时候,管理组来叫他去,要看他的哈特曼·鲁迪的护照。麦克斯说他丢了,这确实是相当接近于事实的。他为什么不报告?他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丢的?他不知道。他最后见到吉姆·普莱多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他给送到了沙拉特的训练所,但是麦克斯感到很有自信,又很生气,两三天后,审问组对他感到厌烦了,要不然,就是有人叫他们停止审问。
“我回到阿克顿的洗衣房。托比·伊斯特哈斯给我一百镑钱,叫我滚蛋。”
水塘边一阵尖叫称好。原来是两个男孩打破了一块冰,水从洞里潺潺地冒出来。
“麦克斯,吉姆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管他?”
“你能听到一些传说。流亡者中间总是流传谣言的。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谁照顾他的,比尔·海顿怎么把他买回来的?”
“流亡者不再同麦克斯说话了。”
“但是你还是听到了一些,是不是?”
这次是那双白晰的手告诉了他。乔治·史迈利看到手指伸开,一只手五根,另外一只手三根,麦克斯还没有说话,他心中已经感到了不好受。
“他们从背后开枪打吉姆。也许吉姆正要逃走,谁管它呢?他们把吉姆关进监牢。这对吉姆当然不是滋味。对我的朋友也不是滋味。”他开始数了起来:“普里比尔,”他开始数道,碰了一下大拇指。“布科瓦·米莱克,普里比尔老婆的弟弟。”他弯了一根手指。“还有普里比尔的老婆。”又是一根手指,第三根手指。
“科林·吉里,他的妹妹,都死了。这是阿格拉瓦特谍报网。”他换了一只手。“这个谍报网完了以后,柏拉图谍报网也完了。先是拉波丁律师,接着是兰德克朗将军,打字员埃娃·克里格罗娃和汉卡·比罗娃。也都死了。这个代价可不低,乔治,”他把干净的手指举到乔治·史迈利的面前——“一个英国人吃了一弹,这个代价可不低。”他生了气。“你管它干什么,乔治?圆场不把捷克放在心上。盟国不把捷克放在心上。有钱的人不会帮穷人逃出监牢!你要知道内情吗?有个词儿Mar,你是怎么说的,乔治?”
“神话。”乔治·史迈利说。
“对啦,以后请你别再告诉我什么英国人要拯救捷克的神话了!”
“也许这不是吉姆,”乔治·史迈利沉默很久以后才说。“也许是别的人把谍报网告了密。不会是吉姆。”
麦克斯已在开车门。
“谁管它?”他问道。
“麦克斯。”乔治·史迈利说。
“别担心,乔治。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出卖你。好吧?”
“好。”
乔治·史迈利坐在汽车里看着他叫一辆出租车。他挥了一挥手,好象叫侍者一样。他把地址告诉那个司机,连看也不看一眼。然后就坐上车走了,腰板仍很挺直,眼睛望着前方,好象一个国王,不看群众一眼。
出租车消失了以后,孟德尔警察长慢慢地从长凳上站起来,一边折着报纸,一边走到罗佛车这边来。
“你很干净,”他说,“背后很干净,良心也很清白。”
但是乔治·史迈利没有这么有把握,他把汽车钥匙交给他,自己走向公共汽车站,为了要向西走,先穿过了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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