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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水闸花园的名字大概取自附近康姆顿和汉姆斯丹德路的水闸,这是一排四幢十九世纪的房子,正面平平正正,盖在一条弧形街道的中央,每幢房子都有三层,外加地下室和一个有围墙的后花园,一直到摄政运河。门牌号码是二号到五号——第一号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从来没有盖起来过。第五号在北边一头,作为安全联络站,地点再适中不过了,它在三十码内有三个出口,运河的窄路又提供了两个出口。它的北面是康姆顿大街,可以连接交通要道,南面和西面是公园和樱草山。尤其好的是,这一带不讲社会身份,也不要求你有社会身分。有的房子已改为单间的公寓,成排的门铃有十个,好象打字机键盘一样。有的房子气派很大,只有一个门铃。五号房子有两个门铃:一个是米莉·麦克雷格的,一个是她的房客杰弗逊先生的。

        麦克雷格太太喜欢上教堂,她什么都要收集,这顺带也是注意街坊动静的一个好办法,不过他们却不是那么看待她的热情。她的房客杰弗逊大家只知道是个外国人,做石油生意,常常不在家。水闸花园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街坊们并不注意他,只知道他外表体面,为人腼腆。要是那天晚上九点钟他们在门廊下的暗淡灯光中瞥见乔治·史迈利时,也会得出同样的印象。米莉·麦克雷格迎他入门以后就拉起了窗帘。

        她是个瘦长的苏格兰寡妇,穿着棕色丝袜,短头发,皮肤又光滑又带皱褶,象个老头子似的。为了上帝和圆场的缘故,她在莫桑比克办过圣经学校,在汉堡办过海员传教会,虽然从那以后,二十年来她已成了职业的窃听者,她仍总是把所有男人看成是罪人。乔治·史迈利无法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从他一到,她的态度就很生硬冷淡。她带他看了一看房子,那样子仿佛是个房客都已死绝了的女房东。

        她先带他到地下室,那是她自己住的,摆满了盆花,各种各样的旧贺年片,黄铜桌面,雕花的黑色家具,这种家具似乎是在外国见过世面、一定年纪和阶层的英国妇女所特有的。是的,如果圆场晚上要找她,他们就打地下室的电话。是的,楼上另有一个电话,不是同一条线,专供打到外面去。地下室的电话在楼上餐厅里有个分机。接着到了一楼,这是管理组耗资很多但品味不高的名副其实的标本:摄政时代色彩鲜艳的缎子、鎏金的仿制椅子、豪华的沙发。厨房没有人碰过,肮脏不堪。厨房外面是一个玻璃外屋,一半当温室用,一半当放碗碟的储藏室,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和运河。花砖地上乱扔着一台旧绞肉机,一个铜壶,几箱奎宁水。

        “话筒在哪里,米莉?”乔治·史迈利回到了客厅。

        米莉喃喃道,成对地嵌在墙纸后面,一楼每个房间一对,楼上每个房间一个。每一对都单独与一只录音机相连。他跟她上了很陡的楼梯。顶楼没有家具,但顶楼卧室除外,里面有一台灰色的钢架,共放了八台录音机,四台在上层,四台在下层。

        “这些东西杰弗逊都知道吗?”

        “对于杰弗逊先生,”米莉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信任的。”这话等于是表示对乔治·史迈利的斥责,亦即表示她对基督教伦理的忠诚。

        回到了楼下,她又带他看了操纵机器的开关。每块开关板里都有一个额外的开关。凡是杰弗逊或随便哪个小伙子——她这么叫他们——要录音,他只需站起来把左手的电灯开关扳下来就行了,这样录音就是声音带动的,那就是说,人一说话,机器就开动起来。

        “录音的时候,你在哪里呢,米莉?”

        她说,她在楼下,好像这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乔治·史迈利不断地打开柜门、抽屉,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房间。最后又回到储藏室,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运河。他拿出一支小手电,向黑漆漆的花园里照了一下。

        “安全暗号是什么?”乔治·史迈利问,一边沉思地摸弄着客厅门边的电灯开关。

        她的回答平板单调:“门口放两个装满牛奶的牛奶瓶,你就可以进来,一切平安无事。没有牛奶瓶,你不可进来。”

        温室那边传来轻轻的敲玻璃声,乔治·史迈利回去开了玻璃门,匆匆低语了一阵后,跟彼得·吉勒姆一起出现了。

        “米莉,你认识彼得吧?”

        米莉可能认识他,也可能不认识他,她的冷淡的小眼睛轻蔑地盯着他。他在研究那个开关,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着什么东西。

        “他在干什么?他不许动它。叫他别动它。”

        乔治·史迈利说,如果她不放心,她可以到地下室去打电话给奥立佛·拉康。米莉·麦克雷格没有动身,但是她厚厚的脸颊上出现了红晕,生气地捻着手指。彼得·吉勒姆用一支小起子小心地把开关的塑料面板两头的螺丝卸下,仔细观察后面的电线。他十分小心地把里面的开关头从上面扳到下面,拧上电线,然后又把面板安上旋好,其余的开关都没有动。

        “我们来试一下。”彼得·吉勒姆说,乔治·史迈利上楼去检查录音机,彼得·吉勒姆就用像保尔·罗伯逊的低沉嗓音唱了《老人河》。

        “谢谢你。”乔治·史迈利下楼来说,身上打了一个寒战,“真的够了。”

        米莉到地下室去打电话给奥立佛·拉康。乔治·史迈利轻手轻脚地布置了舞台。他把电话放在客厅一把小沙发旁边,然后清理出了一条他退到储藏室的路线。他从厨房里的冰箱中拿了两瓶牛奶放在大门口,用米莉·麦克雷格简洁的话来说,就是表示你可以进来,一切平安无事。他脱了皮鞋,放在储藏室里,关了所有的电灯,在小沙发上就了位,这时孟德尔来了电话。

        与此同时,在运河的窄路上,彼得·吉勒姆恢复他对这所房子的监视。在天黑之前一小时,行人就绝迹了,这里干什么都行,情人幽会,流浪汉歇脚,因为运河涵洞下有隐蔽的地方,尽管用处不同。不过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彼得·吉勒姆什么也没有瞧见。有时有一辆空火车急驰而过,留下很大一片空虚。他的神经紧张,心情复杂,一时之间,那天晚上的整个景象竟使他的心中出现了幻觉:铁路桥上的信号灯成了绞刑架,维多利亚时代的仓房成了庞大的监狱,窗户钉了铁条,耸立在多雾的夜空里。身边只听见老鼠的窸窣声,只闻到死水的恶臭。这时客厅的灯灭了,房子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米莉的地下室窗帘两边露出一条黄色的灯光。储藏室那边有一细条长的手电灯光穿过杂草丛生的花园向他眨眼。他从口袋里摸出钢笔形小手电,拔去银套,向着发光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指发个信号回去。从现在开始,他们只能等待了。

        里基·塔尔把收到的电报扔还给班,又从保险柜中取出只用一次的拍纸簿,也扔给他。

        “来吧,”他说,“该干活了。把它译出来。”

        “这是你私人的,”班反对道,“你瞧,‘潘西·阿勒莱恩发,私人自译’。我是不准碰的。这是上头的电报。”

        “班,听他的吩咐。”麦克尔沃说,一边看着里基·塔尔。

        十分钟之内,这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交换。里基·塔尔站在屋子里另外一头看着他们,等得有些紧张。他已把手枪插在腰带里,枪口冲下,贴着小肚。他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的背上的汗把衬衫都浸透了,黏在背上。班用一把尺比着念数码,然后仔细地把结果写在前面的电报本上。他专心致志,舌头顶着牙齿,缩回去时就会发出啧的一声。他译完放下笔,撕下电报纸来给里基·塔尔。

        “大声念。”里基·塔尔说。

        班的声音柔和,不过有一点紧张。“潘西·阿勒莱恩发给里基·塔尔的私人电报亲启亲译。我坚决要求你澄清并(或)交换货样后才能答应你的要求。‘对保障我单位至关紧要的情报’此话不合要求。我要提醒你在无故失踪后在此造成的不利地位。要求你立即向麦克尔沃报告一切。首长。”

        班还没有完全念完,里基·塔尔就开始奇怪地、兴奋地大笑起来。

        “就是那样,潘西·阿勒莱恩小子!”他叫道,“是,又不是!你知道为什么采取拖延策略吗,班,好孩子?他是想从背后开枪打死我!他就是那样干掉我的俄国小姐的。他又在玩老花样,那个畜生。”他摸弄着班的头发,笑着向他叫道“我警告你,班,咱们这个单位里尽是浑蛋,你一个也别相信他们,我告诉你,否则你永远成熟不了!”

        乔治·史迈利独自在漆黑的客厅里,也在等着,他坐在不舒服的小沙发上,斜着脑袋,夹着电话的话筒。他偶尔低声说句话,就会听到孟德尔的回答,但是他们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甚至还有一点郁闷。他像个演员一样,在幕启之前就知道即将出现的结局,知道这个结局又小又不重要;在他经过一辈子的斗争以后,在他看来,即使死亡也似乎是件不重要的小事了。他没有他所了解的那种胜利感觉。在他害怕的时候,他所关心的是人。他并没有特别的理论或者看法。他只在想这对大家有什么影响;他感到自己有责任。他想到吉姆、山姆、麦克斯、康妮、杰里·威斯特贝,想到个人友谊都完了,他另外也想到安恩和他们在康沃尔悬崖上没有希望的谈话。他心里想,人与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是不是以自欺欺人为基础的。他希望他能够在最后一幕演出之前就站起来走掉,但是他又不能。他象父亲一样地为彼得·吉勒姆担心,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最近这种成熟期的紧张。他又想到给老总下葬的那一天。他想到背叛,既然有不动脑筋的暴力,那么不知道有没有不动脑筋的背叛。令他担心的是,他感到一切都破灭了;在他碰到处世难题的时候,他所信奉的一点点精神上或哲学上的信仰却都完全破灭了。

        “看到什么吗?”他对着电话问孟德尔。

        “两个醉汉,”孟德尔说,“唱着《雨中丛林》。”

        “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首歌。”

        他把话机夹到左面,把手枪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来,口袋上很好的缎里已经磨破了。他摸了一下保险栓,也不知道哪一边算是开着,哪一边算是关着。他把弹夹拿出来,又放回去,于是想起了战前在沙拉特没有事做时,在夜靶场这样拿出来又放回去不知有多少次的情景。他记得总是用两只手开枪,一只手握着枪,另外一只手按在弹夹上。圆场有个传说,要求你用一个手指按着枪膛,另一个手指扣扳机。但他试过以后觉得很别扭,就把它忘了。

        “去走一走。”他低声说。孟德尔回答:“好吧。”

        他手中仍握着枪走到储藏室,留心听着会不会由于地板上的咯吱声而暴露了自己,但是蹩脚地毯下是水泥地,他即使大蹦大跳也不会震动一下。他用手电筒光发了两短闪,过了很久又发了两短闪。彼得·吉勒姆马上回了三短闪。

        “回来了。”

        “听到了。”孟德尔说。

        他又坐了下来,闷闷地想到了安恩:做那不可能做的梦。他把手枪放回口袋里。运河那边传来了一声喇叭的呻吟。夜里?夜里开船?一定是汽车。要是杰拉德有他的紧急措施,而我们却一无所知?从公用电话亭打到公用电话亭,半路上汽车接人?要是波里雅科夫确是有个跑腿的,一个助手,而康妮没有认出来?这些问题他已考虑过了。为了要在紧急情况下会面,这个办法考虑得很周密,万无一失。搞联络安排,卡拉是一丝不苟,绝不马虎的。

        那么他的有人盯梢跟踪的感觉呢?这又怎么解释?他从来没有看到的、但是感觉到的人影,还有,只是由于背后有人紧盯而感到背上发痒的感觉,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感觉到。凭他的年纪经历,他不会忽视蛛丝马迹。从来没有咯吱响的楼梯发出了咯吱响,没有风吹来但是窗户有窸窣声,汽车换了牌照但挡泥板上仍有那条擦痕,地下铁道里看到一张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的脸……有一段时期,有好多年,他就是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生活的,其中随便哪个迹象一露头,就有充分的理由得挪地方,换个城市,换个姓名。因为在他这种职业中,没有偶然和巧合。

        “有一个走了。”孟德尔忽然说,“喂,喂?”

        “我在这里。”

        孟德尔说,有人刚才出了圆场的门。前门,但他说不准是谁。身穿雨衣,头戴呢帽。身材魁梧,行动迅速。一定是先要出租车到门口,一出门就上了车。

        “向北开,朝你的方向。”

        乔治·史迈利看一下表。他想,给他十分钟。给他十二分钟,他得在半路上停车打电话给波里雅科夫。接着又想,别傻了,他在圆场早已打了电话了。

        “我把电话挂了。”乔治·史迈利说。

        “祝你幸运。”孟德尔说。

        在小径上,彼得·吉勒姆看到了手电筒光三长闪。地鼠已在途中。

        乔治·史迈利在储藏室又检查了一下他的退路,把几张帆布椅子推开,在绞肉机上系了一根绳子,因为他在黑暗中眼力特别不好。绳子的另外一头系在打开的厨房门上,厨房有门通客厅和餐厅,两门并列。厨房很长,实际上是这幢房子外面附加的,后来又添了储藏室。他想到用餐厅,但太危险,而且他在餐厅里无法给彼得·吉勒姆发信号。因此他就等在储藏室里,光着脚只穿着袜子感到很不自在,他擦了擦眼镜,因为脸上发热产生雾气。储藏室冷得多了。客厅的门关着,暖气过热,但储藏室挨近外墙,而且有玻璃窗和水泥地,使他的脚感到有些潮湿。他想,地鼠先来,因为地鼠是主,这是礼仪,也是为了要假装波里雅科夫是杰拉德的情报员。

        伦敦的出租车快得象一枚飞弹。

        这个比喻是从他的潜意识记忆深处慢慢出现的。出租车开进弧形车道时,发出了震耳的碰砰声,低音部分消失后,又发出有节奏的得得声。接着关掉了引擎。车子停在哪里?哪一幢房子前面?这边的我们都在黑暗中在街上等着,钻在桌子底下,抓住一根绳子,不知道它停在哪一幢房子前面。接着是关上车门的声音,爆炸性的反高潮:如果你能听到,对方就不是到你这里来的。

        但是乔治·史迈利听到了,是到他这里来的。

        他听到车道上的脚步声,轻快有力。脚步停住了。走错了门,乔治·史迈利胡乱地想,走开吧。他手中握着枪,打开了保险栓。他仍听着,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想,杰拉德,你心中起了疑。你是只老地鼠,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能嗅出来。他想,一定是米莉,米莉把牛奶瓶取走了,放了警告的暗号,叫他走开。米莉坏了事。这时他听到了钥匙的转动,一下,两下,这是一把班汉锁,他记起来了,天呀,我们以后得帮班汉做生意。当然,刚才的耽搁是地鼠在摸口袋,找钥匙。要是换了一个神经紧张的人,早已拿出来,捏在手中了,坐在车子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捏着;但是地鼠不是那样的人。地鼠可能担心,但神经不会紧张。就在钥匙转动的时候,门铃响了,可以听出这又是管理组的规定,高一声,低一声,又高一声。米莉说过,这是表示进来的是自己人,她的人,康妮的人,卡拉的人。前门打开了,有人跨进了屋子,他听到地毯上的磨擦声,关门声,开灯声,接着在厨房门下缝里露出一线亮光。他把手枪放进口袋,手心在上衣上擦了一下,又把手枪拿了出来,这时他又听到了第二个飞弹。又是一辆出租车开到门前,停了下来,脚步急促:波里雅科夫不但准备好了钥匙,而且准备好了车钱。他心里想,不知俄国人给不给小费,抑或给小费是不民主的事?又是门铃响,前门开了又关上,乔治·史迈利听到两瓶牛奶放到门厅桌子上的碰击声,说明他做事井井有条,符合暗号规定。

        乔治·史迈利看着身旁的那个旧冰箱,心里不禁惊叫,上帝保佑!要是他把两瓶牛奶放回到冰箱里来,那怎么办?

        客厅里几盏电灯一开,厨房门下的一线光突然更亮了。整个房子异常静寂。乔治·史迈利沿着绳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向前挪。接着他听到了说话声。起先听不清楚。他想,他们一定还在屋子的那一头。也有可能他们一直是低声说话的。现在波里雅科夫走近一些,他在手推餐车前斟酒。

        “要是有人闯进来,咱们的掩护是什么?”他用很漂亮的英语问。

        乔治·史迈利记起来了:声音悦耳,和你的一样好听,我常常把录音带放两遍,就是为了要听他说话。康妮,你现在应该到这里来听一听。

        仍旧从屋子的那一头传来了一阵闷声的低语,回答他的每个问题。乔治·史迈利听不清。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再挂上钩?”“我们的退路是什么?”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讲话时需要由我来带着,因为我有外交豁免权?”

        乔治·史迈利想,这一定是老生常谈,卡拉的训练班上的玩意儿。

        “开关有没有拉下?请你检查一下好不好?谢谢你。你喝什么?”

        “威士忌。”比尔·海顿说,“满满的一大杯。”

        乔治·史迈利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高声朗读乔治·史迈利本人在四十八小时以前起拟给里基·塔尔发的电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乔治·史迈利心中潜伏已久的矛盾就要公开爆发了。原来在奥立佛·拉康的花园里,他曾感到这事不可置信,因此感到很生气,但又不放心,结果在他的思想中形成一股逆流,阻挡他的前进。现在这股逆流把他冲上绝望的岩石,又驱使他反抗:我拒绝相信。不论什么事都犯不上另外一个人的毁灭。痛苦和背叛的道路总有尽头。在到尽头之前,没有将来,只有继续滑入更可怕的现实。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安恩的情人、吉姆的朋友,说不定也是吉姆的情人。此人的叛国是国家的事。

        比尔·海顿背叛了。作为一个情人、一个同事、一个朋友,他背叛了。作为一个爱国者,作为安恩笼统称为体制派无可估量的集团的一员……不论是作为什么身份,比尔·海顿都表面追求一个目标,暗地又实行相反一套,乔治·史迈利很清楚,即使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种两面手法达到了怎样可怕的程度。但是他心中已有另外一个自我出来为比尔·海顿辩护。比尔不是也被人家出卖过吗?康妮的悲叹仍在他耳边响着:“可怜的朋友。为大英帝国受到的训练,为统治海洋受到的训练……你们是最后一代了,乔治,你和比尔。”他非常刺目地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生来就是要干大事业、雄心勃勃的人,生来就是要统治别人、征服别人的人,他的抱负和野心,象潘西·阿勒莱恩一样,都以世界大局为目标,在他看来,现实不过是个可怜的岛屿,它的声音还传不过海洋。因此乔治·史迈利不仅感到伤心,而且,尽管在这紧要关头,对于他要加以保护的那个体制,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满。奥立佛·拉康说:“社会契约有来有往,你明白。”大臣漫不经心的撒谎,奥立佛·拉康闭紧嘴唇的道德上的自满,潘西·阿勒莱恩的贪得无厌——这样的人使得任何契约都无效了。为什么要人家对我们忠贞呢?

        当然,他知道。他从一开头就知道是比尔·海顿。正如老总知道,奥立佛·拉康在孟德尔家里也知道。正如康妮和吉姆知道,潘西·阿勒莱恩和托比·伊斯特哈斯也知道,他们都默默地心照不宣,只希望这好象是一种疾病一样,能不药而愈,不用承认,不用诊断。

        那么安恩呢?安恩知道吗?那天在康沃尔悬崖上投在他们身上的阴影是什么?

        乔治·史迈利这时成了这样一个人:安恩会说是一个肥胖的赤脚间谍,在爱情上受了骗,怨愤之下束手无策,只能一手握枪,一手捏绳,在黑暗中等着。后来他握着枪,蹑手蹑脚地往回走到窗边,用手电筒光很快地连续发了五短闪的信号。等到对方表示收到信号以后,他回到了监听的岗位。

        彼得·吉勒姆飞步跑下运河的窄路,手中手电筒飞舞,他一直跑到一座低拱桥,爬上一道铁梯子,到了格洛斯特大街。铁门已关了,他得爬过去,一个袖子被勾破了,口子一直开到肘部。奥立佛·拉康站在公主路拐弯的地方,穿着一件旧的休闲大衣,带着一个公文皮包。

        “他在那里,他来了,”彼得·吉勒姆耳语道,“他逮住了杰拉德。”

        “我不要流血,”奥立佛·拉康警告道,“我要绝对平静。”

        彼得·吉勒姆连回答也不想回答。三十码外,孟德尔耐心地等在一辆出租汽车里。他们开了两分钟,或许还不到两分钟,就在快到弧形街道前面停了下来。彼得·吉勒姆拿着托比·伊斯特哈斯的大门钥匙。到了五号,孟德尔和彼得·吉勒姆为了免得出声,都从花园大门上爬过去,走在草地边缘上。他们一边走,彼得·吉勒姆一边回头看,他觉得仿佛看到了有个人影在监视他们,是男是女,他说不准,躲在马路对过的一个门廊里。但是当他叫孟德尔看那地方时,又看不到了,孟德尔恶声恶气地叫他镇静些。门廊上的灯关了。彼得·吉勒姆走上前去,孟德尔等在一株苹果树下。彼得·吉勒姆把钥匙插了进去,转了一下,很容易就开了。他得意洋洋地想道,傻瓜蛋,连门闩也不闩上!他把门推开一点,犹豫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吸一口气到肺里,做好了准备。孟德尔又挪近了一步。街上有两个孩子走过,他们怕黑,故意纵声大笑。彼得·吉勒姆又回头看一眼,马路上没有人。他跨进门厅。他穿的是亮皮鞋,在打蜡地板上发出了咯吱的声音,因为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在客厅门外,他听了很久,义愤填膺。

        他想起了他在摩洛哥被害的一些情报员,他被流放到布里克斯顿,他年岁日长、青春消逝,然而工作却每天受到挫折,他感到越来越窝囊,他仿佛突然失去了爱、笑和享受的能力,他想遵守的平凡而又崇高的标准不断受到侵蚀,他为了献身于事业而把许多清规戒律加在自己身上——这一切他都可以朝着比尔·海顿嘲笑的脸上扔过去。比尔·海顿一度是他的导师,可以常常在一起喝喝咖啡、说说笑笑的,是他生活的揩模。

        不仅如此。现在他看清楚了,心里也就明白了。比尔·海顿不仅是他的模范,而且是他的灵感,某种古老的浪漫精神的旗手,英国气质的象征,正是由于这种气质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至今使得彼得·吉勒姆的生活有了一定的意义。但是现在,彼得·吉勒姆不仅感到被出卖了,而且变成了孤儿。他的怀疑,他的愤懑,长久以来都是向实际世界发泄的,向他的女人、他企求的爱情发泄的,如今却转向圆场,转向那个让他的信仰的破灭了的理想。他手里握着枪,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推开了门,一步蹿了进去。比尔·海顿和一个额上有一小绺黑色卷发、体格魁悟的人坐在一张小茶几的两旁。彼得·吉勒姆根据照片认出他是波里雅科夫,他在吸一根非常英国化的烟斗。他穿的是一件前胸有拉链的灰色羊毛衫,像赛跑时穿的运动上衣。彼得·吉勒姆揪住比尔·海顿的衣领的时候,他还来不及从嘴上取下烟斗。彼得·吉勒姆一下子就把比尔·海顿从沙发上提了出来。他已经丢了手枪,使劲地摇晃着比尔·海顿,象摇晃着一只狗一样,嘴里骂着。但是他忽然觉得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思。毕竟,他是比尔·海顿,他们一起干过不少的事。没有等孟德尔拉开他的胳膊,彼得·吉勒姆已经松开了手。他听到乔治·史迈利一如往常般那样客气地请“比尔和维多洛夫上校”——他是这样叫他们的——举起手来,放在脑袋上,等潘西·阿勒莱恩的到达。

        “你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什么人吧?”他们在等着的时候,乔治·史迈利问彼得·吉勒姆。

        “像坟地一样寂静。”孟德尔代表他们两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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