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里潘金莲说了一句名言:“南京的沈万山,北京的大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沈万山相传是元末明初金陵的巨富,名富,字仲荣,行三。金陵即南京市。《明史》里称沈万山为吴兴的沈秀;“秀”是当时对官僚贵族子弟和有财有势的人的称呼。沈万山曾经帮助建设三分之一京城,又请犒军,太祖大怒要杀他,后来改为流放云南。传说他有点金术,家藏聚宝盆,好多古书上都提到他,潘金莲时代的明朝他的名气还很大,潘金莲才会羨慕他的“名儿”。北京的大树也向来有名,汪曾祺有文章论香港的高楼和北京的大树,说香港没有什么大树,到大屿山梅窝的时候,作家古华说:“为什么山上没有大树?如果有十棵大松树,不要多,有十棵,就大不一样了!”汪曾祺说,山上其实是有树的,有台湾相思树,枝叶都很美,只是大树确实没有。我常常想起北京的大树:天坛的柏树,北海的白皮松,雍和宫的林荫,连胡同里的枣树都显得特别高。难怪汪曾祺说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然而没有乔木是不成其为故国的。
艾芜和汪曾祺在大屿山晨起散步,听见斑鸠叫;夜间还听见蟋蟀叫。有记者问汪先生对香港的观感,他说:“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并说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记者问他斑鸠是什么,汪先生只好摹仿斑鸠的叫声,记者连连点头。“也许她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也许她真的对斑鸠不大熟悉”,汪先生说。我不相信那位记者小姐听不懂普通话;我想她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不熟悉飞禽的名目而已。香港好多年轻人都已经学会普通话了,会听会讲。那并不完全是因为回归,而是因为普通话是自己国家的共同语言,学不会不太像话。一个多月前我读到我们教育署长余黎青萍的一篇演讲稿,说的是强力推行中文教学的问题,她末了好像还主张所谓“中文”还是指粤语,她不相信学生不学普通话中文就不会好。当然,学校今后当会步步加强教普通话的课程,香港下一代的中国人迟早都会讲普通话,会写通顺乾净的中文。这是必要的。
特别行政区高官宣誓就职的仪式里,政务司司长陈方安生念誓辞的国语字正腔圆,好听得很。第一届行政会议召集人锺士元满口的广东半官话,虽然滑稽,他毕竟是七八十岁的老臣子模样,跟一些“乡音未改”的中国领导人差不多,听来不悦耳也不怎么样。终审法院首席大法官李国能的表演比较惊人,几位律师朋友都有“蒙羞”之恨,大叹献丑!我看问题是锺士元的半调子官话是广东腔;李国能说的则是洋人洋话的腔调。他下半截用英语念誓辞的时候既是如释重负,又是如鱼得水,加倍显得他这个地道的中国人,外国话才真正地道,要命。说老实话,这样重要的仪式,这样多人观看的表演,这样具有象徵意义的时刻,这样短短几个字的誓辞,李国能就算花一两个晚上请人逐字教导,逐字苦练,也是值得的。没有大树,弄一棵相思树来撑场面也好。小小一株玫瑰毕竟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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