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但是等这物什落下来,落到我们脚下身上还水淋淋地向我们做揖的时候,我可有点啼笑皆非了。这是一只什么?原来是一只愣头愣脑的小泥猴。本来猴子应该满地滴溜溜乱转,但是它不转,就像人一样在那里蹲着看人。看看六指,再看看我。而且看出来它还有些敌我不分,因为它看着我的目光,和看着六指差不多。并没有对六指显出特别的深情嘛。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里乱转,但是转起来总有些呆滞和木然。怎么一个猴子的眼珠,转起来像人的眼睛那么困难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哟?这就是六指跟上了时代潮流在同性关系的时代没有赶上在生灵关系的时代终于赶上的结果和末班车吗?这就是你的同伴和伙伴么?同时我大不敬地还有些怀疑,当我们搞生灵关系在粪堆前和在打麦场的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不是一切都规定好了吗?郭老三不是还发表了一通议论最后最到大家的一致通过已经达成协议和决定了吗?──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猪搞毛驴,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吕伯奢不是牵了头猴子上去又被人轰下来了吗?本来规定不让搞猴子,这时怎么倒是又出现脏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并不像六指说的那么夸张而他也没有那么伟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关系的时代没有什么作为而在生灵关系的时代也同样上不得台盘呢?这只猴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当初我们丢弃和开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里的一个吧?是不是因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两人偶然相遇于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结合在一起了吗?本来都是两个人渣,现在又联合起来要在我这里充大眼灯吗?我还真得小心一点,我还不能上这个当呢。而且接着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表现,我又发现一些更不正常的情况。六指见了猴子倒是显得很亲热当然在我面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夸张,他见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亲了猴子一口,接着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头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样子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猴子怎么就没有反应和响应呢?猴子就蹲坐在那里不动。接着倒是对我龇着牙笑了笑。这难道不是对六指的一种嘲讽和不屑吗?六指不揭他的锅盖还好一些,我心里充满了自卑、自责和觉得活着就是多余,现在他一揭锅盖倒让我陡然增强了信心于是就和他平等了。你也不过如此呀。看来把好话说到前头总是让我们失望呀。但是六指竟是那样地浑然不觉,仍是那么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无人。他抱着那只小泥猴亲呀亲的,浑身上下都亲遍了,最后他浑身弄得成了一个泥人和小猴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但是看上去他还没有亲够呢。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表演怎么能那么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对他有什么怀疑,倒是你要怀疑自己是一种嫉妒了。这时我们只能把理由归结到他在过去的历史上离恋爱和关系毕竟是太远了,是不是现在有一种要把本捞回来和要将过去的岁月补偿回来的心理呢?是一种一天要当两天过的样子。有那么一种急切和冲动。──但是,猴子跳出来没有错误,你亲也没有错误,投入也没有错误──唯一和最大的错误就是,你虽然做了这一切,但我们并不承认你。我们有我们的规则。你把我们排除的小猴拣了起来,现在又想混到我们人堆里滥竽充数──这时恬不知耻的就不是我们了。一下我像猴子翻跟头一样长高了,身子骨又像刚才的石人一样坚固了。敌人所犯的错误,会使我们的形象增长和地位稳固。当我们是两个人的时候我一败涂地,现在有了三个人我倒站稳了脚跟。为了这个,不管我们的运动和大伙包括我本人在别的场合是不是承认这只小猴都难说,但是在这独特的场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还是感谢这只来历不明的小泥猴。你一下让我恢复了历史感。就好象一个牵牵扯扯和唠里唠叨的女人使我们一下陷入网里当我们无力挣扎的时候我们也就平静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一样。感谢你,朋友,让我看到了蓝蓝的天。但这时六指还没有完呢。还在那里唠唠叨叨自顾自地对小猴深入呢。他甚至对小猴的不耐烦和嘬牙花子都没有反应。当然他把我这样一个局外人及刚才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面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一下子倒是没我什么事了。既然这样,当初你还唤醒我这石头对我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干什么?为什么在赶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为什么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给抽走了呢?现在你让我是进还是退呢?是回到石头还是回到狗呢?是接着给你做检查还是一下就开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准呢六指叔叔。当我再一次喊他的时候──由于他的忘情和目标转移让我熬了过去──怎么我的喊声也没有引起他丝毫的记忆呢?他怎么一下就要淹没在现实里而拋弃了所有的历史呢?──这不和你刚才的理论要背道而驰了吗?你刚才还一把把我推到历史的深渊让我不能自拔呢。──我们的六指叔叔,这时还不管不顾地在那里嗫嚅着絮叨呢:
「我的猴儿,我的亲亲,你是我透过多少人才找到的一个可心呢?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不胡思乱想的人,不要以为行为上和身体上给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内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倒是越是这样,我比你们的要求和追随还要强烈和凶猛呢。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么呢?是什么支撑着我从这一山走到那一山从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这些强烈和凶猛的念头罢了。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脑袋也成了小刘儿一样的石头了吗?念头和信心,是我和小刘儿最大的区别。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还没死心早已经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什么是行尸走肉呢?这就是行尸走肉了。当我没有女人的时候,这种生机勃勃让我拉动了黄河;当我没有男人的时候,我哪一天不把村里所有的男人过一遍呢?他们在我的脑海里还走着模特的步子呢。但是我透过一个个的他,还是没有寻找到他。但到了生灵关系就不一样了。我终于有我的小猴了。我承认它比起别的动物来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痴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丢弃它是因为它跟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但你们丢弃的东西我就不能拣起来么?我非要以你们的标准为标准么?这里有一个前提是,当我按着你们的标准生活的时候,这个标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落得两手空空;当我不按你们的标准生活的时候,我什么都有了泥猴有了当然我自己也就有了。真是踏破铁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还明告诉你们,这只猴子就是在你们散场之后的粪堆前捡到的。泥猴已经被你们摔得奄奄一息。等你们人去楼空的时候,我照它脸上喷了一口水,接着就把它背回了家。当天晚上我们就拜堂成亲。说起这一点泥猴对我还有意见呢,说我还处在恢复和养伤的阶段,你说拜堂就拜堂,说成亲就成亲,落得直到现在,我对夜晚还有恐惧症呢?──说得彻底一些,这不是乘人之危吗?但具体到我身上,理论就不是这样了。亲爱的泥猴,我对你的寻找,早已饱含着深情;我不是因为找不到别人才只好找你,一切就凑合了──当然我这话既是对泥猴说的,也是对你们说的,我不是找不上别的生灵才找泥猴──是因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过去的温暖异性关系的时光,在郊区一个温暖的夜晚,一个叫柿饼脸的姑娘;或是茫茫无垠的雪地里,走着一个穿著红棉袄扎着绿头巾的故乡少女。同性关系时代不是拋弃了我吗?我一下就越过了你跳跃到了生灵关系的时光。我是从柿饼脸一下到泥猴的。说起来这中间有多么大的空间地带呀。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当历史像故乡的田野一样出现这么大的空白地带的时候,你们竟没发现就是发现了也熟视无睹,任一个人──而这个人竟是掌握你们脑袋的大师六指──像当年拉动黄河一样拉动了两块历史──心灵的缝隙才慢慢弥合。──这才是我寻找小猴这场壮举的唯一原因。说起来也有些后怕呀,幸亏猴子被你们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没有被你们排除、排斥和扔到粪堆旁的话,我不就永远没有指望了吗?幸好我们出现了分道扬镳,才有了现在光明的结局。剃头挑子还是原来的剃头挑子,但是现在的剃头挑子里有了小猴。我再担起这样的剃头挑子,感觉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当你白天担着担子挑着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场温柔呢,这不就有盼头和生活希望了吗?白天盼望着夜晚,太阳盼望着月亮。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这只小猴这么让我心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让它见天日还对大伙掖着藏着直到今天才给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当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选择你,你也不要为此有什么激动,这从刚才小猴在挑子里呼呼大睡你就看出来我们没有什么准备──纯粹就是一种偶然,我觉得到了揭盖子的时候就揭了无非这个时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边罢了。我是冲着猴儿而不是冲着小刘儿这点你懂吗?(我赶忙点了点头。)──那也不过是因为我过于心爱才不愿示人而要金屋藏娇罢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猴儿就不是当初的猴儿你们丢弃的猴儿而是一个全新的猴儿独特的猴儿因为它已经成为我六指的猴儿──猴儿,你也算是一个有造化的。一般的猴儿不能参与生灵关系我是理解的,但是这个猴儿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个例外和圈外一样现在让它入圈倒应该是一个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动黄河。同时,过去看着是猴儿,但我在锅里和筒里煮了和蒸了这么长时间,让它整天像吃减肥药一样喝着我的剃头水和洗脚水,瘟头瘟脑跟了我这么多天,它就已经不是猴儿了。它怎么还能是只猴儿呢?说它是鸡是鸭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只猴儿。接着他指猴为鸭地逼着我问:
「你说,它到底是只猴儿还是一只鸭子?」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们刚才的从属关系并没有改变,并没有因为猴儿的出现和我内心的剧烈活动而在本质上增添或减少什么。并不因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变和触动我们的本来就规定好的从属地位和主次关系。一开始的规定是多么地重要呀。要把开始的规定改变过来是需要几代人的艰苦努力呢。把握开始比发动一场变动和革命要划算得多。看起来我还是年轻呀;看起来还是六指有经验呀。说来说去还是我上了他的当吃了他的阴谋而我对他没有任何制约。不管我内心是怎么想和怎么变化的。一开始写检查就永远要写下去,一开始对别人发号施令就永远发号施令。主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不只管几十年,就是几十年之后我们见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已经规定好了。刚才六指见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跃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气,我以为自己已经钻出牢笼和飞向了自由的蓝天,我在空中已经展开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经视六指和泥猴如粪土,但就在这个时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绑的绳索还是被人拉动了,主人并没有忘记我身上的绳索──在我早已经忘记的时候。这时你终于清醒了,展开的翅膀又耷拉下来,你从九霄云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六指张着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他在指鹿为马地指着一只猴儿问你:
「这是一只猴儿还是一只鸭子?」
这个时候你默默地流泪了。你为这严酷事实的回返和倒春寒的来临不为别人而为自己痛心疾首。你一下缩短着时间就回到了从前。时间并没有给你改变什么。你又回到了写检查的无边的苦海和麻烦之中。而面对这一切你还得明白,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对方没有责任。你又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了。你的回答早已被别人料到而没有任何新鲜和出奇之处。面对一只猴儿,你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只鸭子!」
随着这声回答,六指在故乡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过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无所得,现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蹿了红、超越现实到了九天之上。六指在生灵关系方兴未艾的时节,一下就抱住一只貌似猴子的鸭子。本来是鸭子倒还没有什么,关键是它只是一种貌似而还像一只猴子。这种四不像像庙宇上的兽头一样,就开始显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单纯的牛羊那么薄弱──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搞生灵关系你不但可以变成刘邦和佛祖,还可以变成四不像。甚至人们把刚刚规定的不许搞猴子的规定也给忘记了。六指倒是一下就挣破牢笼飞向了蓝天。六指现在倒是可以浮想联翩了。六指一下就成了新闻人物。我知道,六指现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霉之时。我就该去写出更加深刻的检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刚刚过去的那一段自己为什么要蹿上蓝天。我从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着和马上就又要下地狱了。我已经找好了纸和笔,我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后的滔滔不绝批一个体无完肤……但令我惊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于是他把猴子变成鸭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摆了摆手和摇了摇头,他说:
「你现在先不要做这个,这个等我忙完专门给你留时间再做还来得及〈──听到这里,我一方面为了将来的延伸而感到一种阴雨连绵的无望,一方面我也有拖过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侥幸〉,我现在考虑的还不是你,我现在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当我在生灵关系中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和在这个高潮中又成为新闻人物时,我该怎么应付媒体的采访和镜头呢。你先帮我练一下这个更为必要。现在我们就收拾工具,现在我们就收拾渔具,我们马上一块到麦田里去钓鱼。虽然我们做了一些成绩,但是我们还是要做出一种悠闲的样子嘛。我们一边钓鱼,你一边帮我提些问题让我练习一下回答──这不比让你在这里写检查和挖思想根源对你更好一些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感激地说:
「当然,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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