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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06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一.1

        直升飞机下落的旋风吹得大家头发乱飞。美眼·兔唇从专机肚子里走出来。美眼·兔唇的头颅上抹满横七竖八的色彩,口红打得像刚刚吃过死耗子──我们估计这是以前的村姑兔唇的主意。到底她们俩个现在谁在这一个身体里占上风,我们一下也不得而知了。眉眼是这样,怎么麻杆的身上又穿得那么得体和朴素呢?一件拖地的碎花长裙,下边没有穿高跟鞋而穿著一双平底布鞋。本来属于美眼的头颅现在打扮得如同兔唇,本来是兔唇的麻杆现在打扮得是过去美眼的风格。虽然看起来这也有些颠倒世界和平分秋色,但是在一个合体的身上,到底是头颅重要还是身躯重要,谁占领了哪一部分会在整体中起主导作用,就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能妄加猜测的了。到了合体时代,描摹者小刘儿早已经落伍。如果说过去的小刘儿还是群体中的一分子或是一个内奸他写的一切还入情入理的话,现在他已经被打入另册和泥潭、被打入沼泽和井底成为一个在黑暗中痛苦摸索的人了。所以从现在起一直到第三部分的第十章,小刘儿写的诸位合体人就只能是一种猜测,一种想象,一种想当然和先入为主而不是一种体会和体验。在大家都成为欢乐的再没有痛苦和苦恼的合体人之后,小刘儿、小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这三个刘家的爷们儿和后代还停留在单体的异性或同性,生灵或灵生,自我或骷髅的时代呢。他们这次可真被历史的车轮给远远地拋到后面去了──火车已经拉上欢乐的人群开走了,留下他们还在退去和远去的站台、泥潭、沼泽和痛苦之中挣扎。试想,一个自己还身处痛苦之中的人,怎么能准确地描绘出别人的欢乐和幸福来呢?世界比以前复杂多了,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过去同一个身子和头颅这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如果小刘儿还勉强可以把握还不出他描摹和猜测能力的边缘,现在一个头颅和另一个麻杆就成了两个人的合体它就让我们的小刘儿在大眼瞪小眼老毛子看戏不知从哪里入眼或是狗咬刺猬不知从哪里下嘴了。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和把握能力了。他难以把握还不单单是过去只习惯把握单体现在成了两体合一他不知所措和不知从哪里下嘴,而是我们的主体还不能用一加一等于二的计算来衡定它们的能量呢。如果这样计算的话,又是我们这些计算者拿着过去的老观念来生搬硬套今天的新社会了。合体就像挂在对面墙上的两面镜子一样,镜子在镜子中的能量是反复无穷一直到永远的。它也有点像过去异性时代的一对男女一样,一个男的加一个女的是两个人吗?也是两个人,也不是两个人,两个人之后就会产生第三个人,接着就会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们还不知道孙子辈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情形呢。也许早把爷爷和刘家的祖风和家德和流传给忘记了。剩下的都是如杂毛狗一样的不肖子孙。这种一加一在一个合体里的无穷反应和裂变不单是单纯的小刘儿所不能想象的,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想到过。他们想到的也就是一加一等于二,所以反映到文章中大不了也就是新写实或是后现代,要守护麦苗地或是要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现在看来是多么地单纯和幼稚,好笑和可怜──别的他们就想象不出什么来和做不出什么来了。菜做得没有想象力;面点也永远是老一套,就是芝麻烧饼。接着我们看到的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和猜测,是瞎子摸象和歪嘴和尚念经,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顺藤摸瓜最后摸出来一个尿罐,我们不能指望他能做出和我们相符的大文章来,我们也就是老毛子看戏看一个热闹──当年风靡世界的模特现在看就是一个村姑在乡村小路上走割草的步子罢了。准确是永远不会准确了。在他还在做着努力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他对自己还有信心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对他没有信心了。我们也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看着幼稚的猴子在那里使劲地穿衣戴帽我们觉得好玩和开心罢了。这就是我们成人为什么爱戏耍和戏弄猴子的根本原因。玩吧孩子,玩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倒是大度和原谅你们──什么是大度和原谅呢?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也才刚刚醒悟出一个基本和眉目来。过去时代的大度和原谅,现在看来也是一种街头猴子的逞能和无知罢了。我们现在对猴子彻底不在意和没有什么了。在意和有什么的还是猴子本身。玩到最后玩住自己了吧?早就说你聪明过了头你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早就给你说不要玩火,玩到最后烧着自己的尾巴梢了吧?小刘儿接着写道:美眼·兔唇姑姑或舅母──看这陈旧和落后的称呼──从飞机上下来,既没有发表书面讲话,也没有对伸过来的枪杆一样或树林一样的麦克说什么,而是悠悠地转了一下自己的头,打量了一下四方和世界,似乎是对她的私人保镖又不是对她的私人保镖,似乎是喃喃自语或呢喃又像是对整个世界说了两句历史性的言论──什么是一种纲要或是一个切入点呢?这就是纲要和切入点,一走出飞机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

        「我是喜欢沼泽和草丛的。」

        这句话一出口就大有深义了。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姑姑和舅母不是以前的姑姑和舅母了。小刘儿甚至还在那里可怜她是两个人的合体因为这种合体在那里内部分裂和不统一呢,没有他一个单纯的孩子想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独往独来和特立独行呢──可知你这种独往独来和特立独行是多么地肤浅和孩子气。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姑姑和舅母话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就不是她要说的而是在中间就转了弯和变了向,就出现了偏差和不准确,就片面了单薄了而不是原汁原味了,就不是她要表达的语言──过去单个人的语言就出现它的局限性和限制性──进而就不是她的意思甚至与她的本意背道而驰或一下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小刘儿还是从孩子的本能出发,要给她猜出一个大体和大概来。痛苦的小刘儿乍一听到美眼·兔唇喜欢沼泽和草丛还感到一阵欣喜呢。他还妄想从这里找到跟自己的过去有什么联系呢。他以为人家喜欢的沼泽和草丛,就是他在过去的肤浅的花朵时代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呢。他以为他们最终会合的是一个地点呢。他甚至还有些暗自窃喜地认为自己在合体时代头一个拿美眼·兔唇开刀是拿对了捉对了选对了一下就抄着近路拣着便宜找到容易的对手和薄弱的环节也就是找到知音了呢。不然她为什么一开口就说沼泽和草丛呢?──现在来说这个是不是因为两人喜欢的地方相同而对自己的暗送秋波呢?他万万没想到这地方并不是那地方。他抱着老地方不放还认为一下就抱住了大腿和树的老根呢。同时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口,是美眼的意思呢还是兔唇的意思,他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在那时琢磨和划分呢;还以这种琢磨和划分为己任把它当作一件日常工作和大事试着将这种琢磨和研究的成果昭示于人拿这个作为骄傲呢。岂不知这种琢磨和划分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这种琢磨和划分在合体的时代已经没有意义了。是谁的主意和话出自谁口已经毫不重要。甚至这口说出的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合体。她说什么都言不及意和言不由衷,我们怎么分析都得不出它的原意只能是越不分析还要好些越是分析越和她的意思背道而驰呢。小刘儿不懂这一点。甚至他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写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小刘儿是已经落后时代很久了。被甩到站台上已经有一些日子了。他呆在他的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干的泥潭和黑暗里的日子是太长了。我们觉得他已经有些老了。有一天他还令我们啼笑皆非的是,当他看着四只合体的小天鹅在舞台上旋转和跳舞的时候,单单因为这一只只小天鹅恰好和正巧都是同性也就是过去的女性的合体,他就一边在台下看舞一边好象突然悟出什么重大的发现一样对临座说,原来她们都是同性的合体──什么是同性关系的最佳境界?这也就是同性关系的最佳境界了;最佳就是合体,穿一条裤子还显肥。这种用过去的落后的理论来阐释现在新时代的新事物,除了让你啼笑皆非,还能给他做什么进一步的解释呢?解释也是对牛弹琴和驴头不对马嘴,还是不解释要省心一些。剧场里所有的人都苦笑了。但小刘儿还不自知地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他不知道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同性关系或其它关系已经不重要了──相对于合体来讲,那是一种多么表面和肤浅的关系。关系一说出来对我们已经单纯和片面和背道而驰了。合体说出来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他要说的和表达的原意。你为什么不说表现而说表达呢?说表现也是不准确的。从此世界再没有准确了。世界这时才已经构成模糊和真正的模棱两可的形而上的意义。──当然,这个模棱两可和我们以前说的模棱两可也不是一回事。现在既不是一个单纯的语言概念,也不是一个生活概念,我们只能说它是一个活着的活生生的面对。在这个面对里才有真正的宽广、大度、游刃自如和对你们的真正原谅。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没有对你们的真正的原谅和不计较为前提,我们就无法跟你们对话和对接,你们也就无法对我们进行表达和表现了。你们表达的是什么,是我们不是我们,是不是我们的原意,我们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顶多你们也只能表达出我们的一个影子。所以大家在剧场里顶多也只是苦笑一下而没有对小刘儿反唇相讥。我们的兔唇还紧紧地绷着呢。美眼·兔唇还对小刘儿这么说──口气还是过去的姑姑或舅母的口气。模样还是那么亲切──小刘儿一下就把这模样和表情当真了,也对姑姑和舅母笑脸相迎,就像葵花对着太阳一样,岂不知这是别人对你的最大的可怜和蔑视──为什么有人说关系中最好不说爱而说同情呢?小刘儿就是那被同情的人──美眼·兔唇笑吟吟地说:

        「写我的时候,也不要光写深刻性的一面,也要写一写好玩的一面嘛。」

        小刘儿马上就当真了。他以为这里说的好玩也是他在以往的人类历史上所积累的对好玩的理解、经验和概念呢。他把这种合体对他的亲切、大度和原谅就真的当成过去的姑姑和舅母对他的不计较了。不计较倒是真不计较了,但是由此出发对正在行进的美眼·兔唇的描写、表达和表现,我们就知道其结果是怎样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好玩倒是好玩了,但这时已经不是美眼·兔唇而是小刘儿自己了。就算你在写好玩一面的时候还时刻不忘深刻,但是你的这种深刻的好玩再怎么深刻对于现实的时代来讲也只能是一个玩尿泥孩子的做作而不是我们可爱的永远充满欢乐现在正在表达和表现欢乐颂的美眼·兔唇的自然了。恰恰相反正是我们知道你怎么去写怎么去深刻都是白费力气既深刻不到哪里去也好玩不到哪里去就像过去时代没有淬火的刀刚一出鞘还没扎到东西大不了刚刚扎到东西就卷刃了,所以我们看着你在那里满头大汗的努力觉得是一种好玩罢了。也许正是这种好玩,也才刚刚露出接近我们要说的对于好玩概念的理解和定义的一点苗头?但也只能说是露出。就好象招待我们吃饭一样,炒菜也好,烧饼也好,只能说是些我们理解的地方小吃,你不是法式大菜,也不是满汉全席,「也还罢了」,「受用」是永远谈不上的。但是这种露出也是一种接近,看你在那吃力的样子,「也还罢了」。当然这点苗头也是你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而和你的努力没有关系。于是这种无意中出现的好玩就更加好玩了。就好象无意中出现的笑话总是比人为制造的笑话要好笑一些一样。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对你说「好玩」的接近呢。美眼·兔唇下飞机的第一句话是:

        「我是喜欢沼泽和草丛的。」

        小刘儿马上就把这沼泽和草丛理解成当年他所寻找到的泥潭和草丛了。这让美眼·兔唇看起来也许有些好玩,于是就对他含笑颔首──他们之间的交流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小刘儿马上就来了情绪,在美眼·兔唇之后,也要对这个他所熟悉的泥潭和草丛发表讲话了,甚至有把他这个讲话演变成美眼·兔唇书面讲话的危险。事后美眼·兔唇对我们说,单就这句话,她与小刘儿的主要分歧大概就在──只能是大概就在:小刘儿说的是一个具象和一个地方,而她要表达和表现的,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弥漫上升的气味;再具体一点,小刘儿要说的是:沼泽和泥潭就是我们的理想之地,他和她的寻找和表达,是为了给沼泽和泥潭一个规定、给它一席之地甚至要用它霸占新时代;找到了草丛、花朵和泥潭,就找到了我们的理想和阳光;而美眼·兔唇要说的大概意思是:我一下飞机怎么闻到了我私处的味道呢。两者语意的方向,一下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让美眼·兔唇看起来有些好玩。幸好在小刘儿还没有把他的好玩变成书面讲话之前,美眼·兔唇紧接着又说了第二句话,这才让小刘儿没有发挥好玩的第一句话的空档。也幸好小刘儿在旧时代有熊瞎子掰棒子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老毛病,见舅母和姑姑说出第二句话,也就把第一句话的发挥给忘记了──旧时代的老毛病放到新时代无意之中也成了一个优点呢,它使小刘儿的好玩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止点。就好象大海在风雨中飘摇,波涛掀起来约有一点五八英尺。看来是止不住了。看来就要翻江倒海了。看来一切的船都要玩完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轻轻地下起了一场小雨;雨下得并不大,只是轻轻的几个雨点──但就是这几个雨点,海面上马上风平浪静,天空上雨过天晴。雨点止住了风浪,雨点成了休止符和休息的鼓点。小刘儿就需要这样的雨点。可惜这种雨点在小刘儿的生活中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这就使小刘儿在做事情的时候本来能够做好但因为缺少剎车于是往往就做过了头。事情立即向它的反面转化了。出车祸了。翻船了。事情过后,就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悲叹和惋惜,后悔、懊悔和反悔。但是一切都晚了。这是旧时代的特点。现在到了新时代虽然小刘儿也是自作聪明做着做着就过了头和过了点,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起自己的脚,但是我们的合体却在这里给他无法把握的波涛之上留着雨点呢。这是我们合体人的本能,这是我们做事情从来不会过头所以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没有水分都大有深意的根本原因。我们自己的雨点是完全够用的,我们防备小刘儿这样肤浅和没有教化过来的孩子也不过是顺路捎带和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们也不要你做出什么格外的感谢。反倒觉得你们好玩。我们就是要看一看我们的雨点是如何滴落到你们狂风大作和不可一世的波涛之上,接着你们又是如何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井井有条和纹丝不乱的。我们不怕你们的漩涡,我们不怕你们紊乱的湍流或者称「搅动」,我们恰恰在你们的湍流和漩涡之上让它接着旋转出和旋升出一轮太阳,照耀着正在颠簸的角角落落。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懊悔了,我们现在剩下的就是欢乐。我们在欢乐之余,捎带着给你们排忧解难看着你们也在那里快乐起来不是更增加了我们的快乐吗?看着你们在那里好玩起来不能自已的时候,我们就时常给你们下一点雨点。看着你们在那里人来疯,我们就给你们转一个话题。头一个不算了。头一个不说了。接着我们说下一个和第二个。头一个的阴差阳错驴头不对马嘴和带来的好玩就让它过去和加载历史的史册吧。我喜欢的沼泽和草丛,就是你喜欢沼泽和草丛,不要再产生什么歧意和新的想法了。你说的是理想,我说的是私处,你说的是一个地方,我说的是一种味道,你说是形而下,我说的是形而上,你说的是渴了就给我一碗水,我说的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你说的是新写实,我说的是后现代──现在都不重要了,没有必要划分了,就让它们含糊和模棱两可吧。接着我们说的第二句话。这时美眼·兔唇已经从飞机肚子里钻了出来,她先打量了一下我们甩手无边的绿草地──这不也是草丛吗?──和停机坪,接着又把手放到额头上打了一个肉遮檐──这动作不是也挺平易近人的么?为了这个动作,小刘儿甚至还有些意见呢,他以为伟大如美眼·兔唇者,放目远方一样不会用这种成型和成套的动作;但美眼·兔唇的认识和他恰恰相反,她的不同不是与人不同,她的不同不是用不同来体现和表现,恰恰是用一种常见来显示。不说现在已经合体了,就是不合体,女兔唇是怎么样当然可以另说(这时女兔唇的下半肢在那里抗议:我也不用另说!),单是冯·大美眼,也早已过了那种要靠出语惊人或是动作惊人来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尊敬的阶段了,她就用大会上和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讲话和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动作来体现和表现就足够了。她很轻松。吃饭时也是说淡了或是咸了;何况现在已经合体了呢?──她把自己的肉手搭在自己的眼眉上,看了一眼重新返回的故乡,她说──又似乎是对自己的保镖,或者是自言自语,反正不是对你们或其它任何人,这也是我们合体人的一个特点,说话总好象在自言自语又好象是对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和任何一个角落说的──她打量着世界和故乡说:

        「故乡可真是大变样了。」

        说着,我们还看出她有几分欣慰,当然也有一种对岁月流逝时光不饶人的历史沧桑感。不过总体上她还是开心的。变了总比不变好嘛。说完,她出乎我们意料地在飞机的舷梯上并不走下来,而是弯着腰在那里一个人「格格」地笑起来。直笑的花枝乱颤和霜打六九头。这次小刘儿接受了刚才第一句话的教训,不敢再轻易地下什么判断,不敢再轻易地说它到底表达和表现了什么。美眼·兔唇在那里开心,我们在哪里开心,小刘儿一个人在那里皱起眉梢猜测起话的深意和气味来;看着一个黑孩子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和弯腰大笑而在那里皱起眉头和陷入泥潭,美眼·兔唇就觉得这世界更加好玩了,接着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到处是开心果。于是那在美眼·兔唇眼里可怜的黑孩子眉头的疙瘩就拧得更加的紧了。世界一下就更加好玩起来。世界的好玩在哪里?就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的字缝里边。它就在我们身边并不需要特意去寻找。故乡真是大变样了──这句话初听起来也是一句平常的话,但是看似平常你就说它平常了吗?它一出口不就不是它自己了吗?真的是在说故乡的变化吗?它真是黑烟焦土之后又重新建设得让人看不出来了吗?真是像一个大人物要求一个地方的变化达到他想象的程度才来走一遭吗?他的一趟就那么重要吗?他真的是那么忙吗?它真是由过去的小乡村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大都市了吗?牛屋变成了摩天大楼了吗?打麦场变成了丽晶时代广场了吗?阡陌小巷变成了九衢重镇了吗?一切来往的飞机、船只和火车都得从这里通过和倒车、倒船和倒机吗?故乡的天空一刻都不能这安闲变得横七竖八了吗?乡村的上吊绳一样细的羊肠小道都变成了高速公路现在都交通堵塞了吗?我们都变成了甲壳和蚂蚁了吗?白蚂蚁家现在在哪里?老曹大叔家现在在哪里?小刘儿家在哪里各家的门框和夜壶又在哪里?弄不清是在谁家的地基上和坟地上,我们就盖起了丽丽玛莲酒店和阿蒂亚娜中心。过去寻家的标志再一次成了瓦砾堆。这就是纽约,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巴黎和西贡。于是它就真的不是我们的故乡而是别人的他乡了。我们见到这个可就再也见不到农业社会的亲切和温情了。这次我们可真的闻不到什么味道了。真实的草丛和花朵也没有了──一切都成了人造的。美眼·兔唇是在感叹这个褒贬这个吗?大都市的灯光星罗棋布,第二年回来的燕子,已经认不出故乡的模样来了。过去小刘儿描写的那个烂套一样肮脏和温暖的故乡在我们的书里再也找不到了,它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失去它的作用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蛮荒和荒野了,我们现在该用精细和人工了。我们不要自然风,我们要的是空调的暖风和冷气。我们不要村西有着蛤蟆蝌蚪叫的潺潺流水,我们要的是丽丽玛莲大堂随着钢琴伴奏喷发出的人工喷泉。我们不要小刘儿和白蚂蚁的打闹,我们要的是整齐的唱诗班。我们不要村西土岗上暮色中爹娘的喊叫:小二小三回来吃饭了;我们要的是侍者在洁白的亚麻餐布上轻轻放刀叉的声音。一个黑孩子突然站到大都市之中开始手脚忙乱和两眼睛不够用了。同时他还在那里猜想:美眼·兔唇姑姑和舅母说的认不出来就是说像我一样的黑眼睛吧?是这样吗?黑孩子狡黠地笑了。当然不会是这样。这种外在的变化对于美眼·兔唇没有什么。故乡是风情万种的都市或是过去的阡陌小路的穷乡僻壤对于小刘儿当然有一个熟悉、温情到一下掉到了车水马龙陌生里措手不及的不同,过去的熟悉会让他像偏僻地域的狗一样对家乡和家乡的山路视而不见,矫情地在那里闭着眼睛走路;而一下到了大都市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马上就无所适从赶紧把自己的尾巴给夹起来,它不知道在这个地点、时间、环境和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该不该叫,最后的结果就是该叫的时候它没有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嗷嗷」地叫了两声接着就挨了两脚,它接受了这个教训当然对环境和变化就有特别的敏感、警惕和在意,它就用这种扭曲的狗的心情和眼光时时处处都在苦恼的心理来猜度和猜想我们现在的美眼·兔唇姑姑了。当然这又是一种好玩了。但对于美眼·兔唇这样一个合体,环境上的变化已经引不起她的注意了。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不管在故乡发生了什么环境上的变化,她都同样快乐。乡村有乡村的快乐,都市有都市的好处。她到了哪里都随遇而安。这个随遇而安不是对不同环境没有遭遇之前的愚昧和无知,而是一切都见过一切都听过一切都吃过一切都用过之后的想着也再没有什么可见可听可吃和可用时的一种对环境的超脱,它不是偏僻乡村里小狗的闭眼,而是在大户人家和丽丽玛莲看过门现在奄奄老矣的老狗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时的休息──这时的闭眼,就和你在山村小路上的闭眼不一样了。这时老狗回想当年,不要说你现在还显得年轻和稚嫩的世界在花里胡哨地变些什么──你不管怎么变在我眼里都是一泡尿溲跟我对往日世界的回想和在心里对世界的理想差得远呢,这时它看到一只小狗在变化的世界面前惊惶失措感到是多么地好笑和可怜啊。因为你的可怜和准备不足,所以你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对环境在苛求着由于这种苛求在你的内心永远是痛苦的,而我现在不管呆在什么地方从外在看如不如我的意我都同样快乐。我现在在这里所说的快乐和快乐颂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而不仅仅是对矫情的跨跃,世界上是不存在跨越的,不管是在社会阶段上还是在人的心理上。故乡成了风情万种的都市,在我们还处在头颅和骷髅时代的时候它悄悄发展了,这有什么呀。这里所说的没有什么不是在回想过去或是借古讽今、扬古压今和借死人压活人,而是说这种变化也很好现在也很好无非是在现在也很好的基础上觉得过去也不错所以说这变化没有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在什么环境里长大和受什么教育对于我都一样。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我也不觉得比坐在过去的牛屋里开会要好多少,坐在过去的牛屋里我也不觉得它有一天就不该成为丽丽玛莲。住在偏僻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里的「人」就是小刘儿,这里的「回」就是美眼·兔唇。吃着这样的食和喝着这样的饮与把大军开到都市万民箪食壶浆来迎接是一个心情。当然我也惊叹了一声故乡的变化,但是这里的惊叹就和刚才用肉手在额头打着遮檐是一回事,不过是毫不费力的一种随意用这种正常的惊奇来表现和表达我的不惊奇和毫不大惊小怪的心情罢了。我是在用惊奇来表达我的司空见惯。我是在用赞扬来表达我的平淡。我是在用走下飞机随便说了一句和看了一眼表示我的什么也没看和什么也没说。繁杂拥挤的大都市,我怎么看起来还是和过去种着黄的棒子和红的高粱的田野同样亲切呢。当然接着就有一些像过去的刘全玉一样有考证癖的人,当着美眼·兔唇的面在那里解释和考证都市的哪一处是过去的牛屋,哪里又是过去的打麦场,哪里又是刘家或是曹家和袁家的宅院,哪几篇文章归堆和哪几个潮流又归类把它们说成是历史潮流,往地上刨一锹就是秦砖汉瓦,随便唱一口就是汤乐韶音,絮絮叨叨和洋洋洒洒,岂不知受了纠缠听了汇报和絮叨的美眼·兔唇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一笑和过去的倾城倾国的一笑又有不同。她不是在笑别人或是笑世界或是笑自己,她是在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漠然和去你娘的。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话和怀旧情绪看起来还留着没有合体之前的一点情感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她有一天躺在丽丽玛莲的铺盖卷上自言自语这次不是对保镖而是对世界说:

        「只是看到陈旧的扣子,我还稍有伤感。」

        当然这种情绪也是转瞬即逝。但这一点后来又被小刘儿抓住大做文章,用来引证和旁证他的一系列观点。这就有些小人得志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了。世界是怎么被人扭曲的?就是这样被人扭曲的。但说起来真正扭曲的是这个世界吗?错了,恰恰也就是你自己罢了。你看着世界是这样的,你就这么做了,别人给了你一点你就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编织阴谋和真理号召大家上当按你想的和理想的目标去做,也许一时得逞了,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当你的头颅和骷髅也在田野风化和灰堆的时候,世界本来是照着你规定的方向走的,但走着走着就回来了,水流着流着就倒灌了,世界摇身一变又成了原来的世界,唯有你自己的身前的一点扭曲在成为历史和我们后代的笑料,这时在历史的回光返照中可怜的就是你自己了。也正是从这一点认识出发,你抓住一点大做文章也就做了,你抓住一点写进回忆录也就写了。如果我们每天怕你把我们写进回忆录里,我们战战兢兢和谨小慎微,我们也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合体不要说合体恐怕连以前的同性关系都不会有──虽然我们现在的合体和以前的同性关系穿一条裤子还显肥没有任何联系正是在这样认识的前提下,我们对小刘儿的一切不得体和不合时宜的做法、写法和表现都一笑了之。以为美眼·兔唇真是在说扣子吗?是说了扣子和说过扣子,有一点转瞬即逝的怀旧情绪,但是你可知道这说的另一层含义是这个恰恰是没有说这个呢,说这个恰恰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呢;或者一开始是说这个,但当这个句子只说了一个开头或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也许话语的情绪和意思就出现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了呢?一开始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话一出口就发现和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不是这个意思,正是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的根本无法表达性,话一出口就不是自己了,不说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还好些,一说这个就更不是这个了,于是就只好或者纯粹是出于懒意或者是无话可说和无处申诉也就照着原来的意思、话头和话题给说了出来,就好象屎头已经拉出来了,但这时发现拉得不应该是这个而应该是其它但是当换一个新的就更不是这一个的时候就只好照着旧的和原来的给拉出来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屎头,就被小刘儿给抓住了。小刘儿历来是一个咬着屎头打滴溜的人,你就没有想一想,那样一个屎头,能够吊得动你吗?当我们拿着这样一套理论来劝我们的美眼·兔唇的时候,我们发现连我们的劝说和安慰也是多余的。这种多余表现在美眼·兔唇并没有因为这个批评小刘儿,倒是数落和埋怨了我们一顿,怪我们多管闲事而小刘儿正是因为他一切都理解的不对从来对世界都没有理解对过所以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在错误的泥潭之中,比在正确的清楚之中还能更多地体现一些模糊状态和似是而非呢。而我们合体人追求的人不就是这个境界吗?就算他没有这个境界,他犯的错误也都是无意的而不是清醒的,那就更好了,那就比清醒更接近模糊了。就算这一切都判断错误,小刘儿是清醒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又怎么样呢?那也只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好玩。因为他跟我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看着一个在那里有意打着屎头滴溜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文字的写作中遇到一个先锋不撤退者一样,就好象我们在牌场上遇到两个特别认真的人一样,就好象上课的时候遇到了不能交头接耳不能打瞌睡不能自己选座位的教育制度一样,我们充其量也就是感到好玩或者是更加好玩罢了。既然小刘儿是这样一个既不懂事一切又是无意之中胡涂的好玩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该批评的不是他而是你们这些把握着教育制度的人。由他来书写我们倒真是合适,本来这种合适性一开始我们还没有发现和发掘出来,现在他越写越好玩我们倒越是发现了。他最大的合适的地方也是符合我们合体人特点的是,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细节和一句语言上是描写适当的,正是因为这种全部的不准确性,所以到头来就是最模糊和最准确的了。他写得越是驴头不对马嘴,就越是体现出我们驴头和马嘴的几分相似。历史从来不是由单纯的一个作用力在推动着,那样一走就偏和肯定会以偏盖全,历史就是在嘁嘁喳喳的合力中运动和滚动的。我们不理他就是更加理他,我们不回信就是我们对他(或她)(或它)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为了这个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温度,湿度,迎面吹来的空气或是天上飞过的一朵流云,我们都感到砰然心动和要对你诉说衷肠。当我们由于这种诉说找不到对象和言语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和说出还不如不说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憋得慌、堵得慌、马上就要有拉裤兜子感觉的时候,当我们感到对世界还有最后的一点担心和恐惧的时候,当我们感到一切都还没有妥当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模模糊糊的空气就像是一层稠粥的时候,这时我们就像是温暖的粪土里的蚯蚓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感到最最愉快对世界最没有担忧和后怕过了今天不说明天的感觉。小刘儿,不要听信别人的嘁嘁喳喳和胡涂乱抹,我们对你来操作我们的文字和命运倒是更加放心。不要灰心,振作起来,接着写你的。写好了是你的,写砸了是我的。美眼·兔唇舅母和姑姑又大将风度地说。──于是我们的小刘儿你就可想而知了,马上又精神振作起来,就又得便宜卖乖和人来疯,一开闸又搂不住了。他又模模糊糊和不知进退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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