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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01丽晶时代广场.1

        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与我谈起同性关系问题,是在丽晶时代广场的露天Party上。用元宝一样的驴粪蛋码成的演讲台上,一群中外混杂的男女在跳封闭的现代舞。我与孬舅周围,站满了各色社会名流和社会闲杂人员,个个手里端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名流端着麦爹利踌躇满志和神态自若,混进来的闲杂人员对这种环境和气氛就有些自卑和气馁,不住地对名流察颜观色──就好象穷人的女儿凭着姿色嫁到了大户人家一样。但是不管是名流或是闲杂人员,又不能与俺孬舅和我相比,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想与我们打招呼。但我与孬舅对他们置之不理。在我们眼里,名流和这些闲杂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专心我们的谈话。如同姐俩儿牵着手去参加舞会,在舞会受到冷落只好亲人之间说些什么固然是一种羞耻,但当舞会的目光都对准我们我们还摇着扇子在那里轻松交谈就是另一回事了。后来,这次谈话引出了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这次谈话的划时代意义当时我们意识到了没有呢?我想是没有。但秘书长下台以后,在他个人回忆录中,把这次谈话的个人作用人为地夸大了。他说,他对这次谈话早有预谋,在心里存了很长时间,只是借跟小刘儿谈话给大家吹吹风──他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世界上事先预谋好的;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理智和随意的区别;看着一句话是随口说出,但往往一下就延伸了几里;似乎是随意弹出的一个石子儿,谁知就打着几里外的一只斑鸟呢;于是就不能当平常话一听了之,往往还大有深意;这就是深谋远虑,这就是未雨绸缪,这就是礼义廉耻的核心所在。当然,这样理智地忙活一辈子,也把他累坏喽。──我看了这段回忆录,心里很不高兴,这把我放到了什么位置?我清楚地知道,也许谈话到后来引起了孬舅的警觉,但一开始谈话也是在做给别人看,我们不理你们,我们亲人之间自己也有话题,我们之间还可以谈同性关系,之间的关系多么开放和民主;我不但懂道德伦理和政治,还很懂生活嘛!我不但懂形而上,还很懂形而下嘛!我不但懂理智,还很懂常人的情感和这情感在社会狭窄的渠道里像瓜的蔓儿一样是如何曲折地延伸和发展嘛!而且这谈话还像蹚着一块块解冻后的浮冰过河一样,事先根本没有料想和设定──更没有锁定,一会儿跳到这个问题上,一会儿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一切全看浮冰的飘来,每跳一块还有些提心吊胆──事后想起来可能感到轻松和好玩,但当时可怕一脚踏不好就掉到冰冷的海水里出现灭顶之灾──再也见不着俺的舅舅或外甥喽,你在远处的海面上伸出一只手在那里挣扎;于是就一个问题和冰块上犹豫不决;说着说着,突然就像暴风雨中站定的爱斯基摩人一样冷场了。后来我碰到孬舅,手里拿着他的一卷回忆录,孬舅看出了我的脸色,忙红着脸向我解释:「这套回忆录,并不是我的本意,是秘书班子在那里胡纂的!」

        我噘嘴:

        「当时谈话就我们两个知道,你不告诉他们,秘书班子如何得知?」

        孬舅:

        「我并没有有意告诉他们,只是有次我和你孬妗(德籍国际名模冯·大美眼)──她正在壁炉旁给我织一只毛袜子──闲谈,他们在一旁旁听;还有一次,我去郊区钓鱼,与瞎鹿瞎开玩笑──本来我是不认识什么瞎鹿的,虽然他是一个中国影帝;还是年有一次在礼义廉耻会堂开会,我转过大厅,正好碰上他,看着他那光秃秃和瞎兮兮的样子,别人笑了,我也笑了;这时瞎鹿胆怯地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做出领导的风度说:『你是瞎鹿,我认识你。』──口音里还有些浑厚的家乡味道,于是就像富有特色的腊肠一样显得更加有风味,一时报上还传为美谈。从那他就粘上了我,有时在一块钓鱼。钓鱼没有他我照样钓,钓鱼没有我他就左右不安心──我们是这样一种关系──又被他们听到,他们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掐头去尾,拔高升华写下的。文人这一套,你还不清楚?我承认,里边有突出我的地方,但你也得承认,基本事实都是存在的。孬舅现在已经下台了,无非在一本小说里夸张一下青春往事,聊以自慰,你还能揪住不放吗?建议你再写回忆录时,这一段就不要再提了。」

        我仍噘嘴:「我要不提,从此一千年一万年都是你的陪衬!」

        令我不满意的另一处细节,就是关于思想浴的问题。对于那场我们亲人之间的旁若无人的谈话,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理他们干什么?我们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和收获呢?──而我们爷俩儿或姐俩儿在一块谈一阵,却好象相互洗了一次思想浴。我们相互擦擦背,搓搓泥,接着感情的春风又像羽毛撩着我们的耳朵眼儿或像温柔的小手在我们身上按了一次摩一样让我们骨酥肉软或者干脆像半夜领着一个孩子到野地里挖了一个坑要埋掉他一样让他恐怖地大叫──很难说这里不磨擦出惊人的思想火花和让人惊叫的霹雳与闪电──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世界呢,一句话能改变一本书的意义呢,我们会心和意味深长地笑了;而恰好说完这个,接着又出现了冰块的冷场,当时我们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是到了回忆录中,孬舅却把这思想桑拿和思想浴说成是单方面的而不是相互的了,他见了我没有什么──我说,我见了他就好象洗了一次思想浴。本来是两个人共同洗澡,现在好好的桑拿室变成了一个澡盆子,他抱着一个娃娃在那里洗。好好的公共厕所,被他一下改装成私人卫生间;好好的公用舱,被他一下霸成了私人专机──历史能这么让你偷梁换柱吗?就是你让我在如烟的历史中当陪衬,为了在并不充分的事实上引出难以承载的理论和思想,但一下将我抹杀得无影无踪,这恐怕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我仰着脸,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孬舅也有些发毛,紧紧盯住我看,突然──姜还是老的辣,他开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仰天长啸,潸然泪下,用双手捂住脸。见他这么伤心,我心里倒过不去,用双手去掰他脸上的手:「孬舅,你不要伤心,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孬舅这时愤怒了:

        「你还不是看你孬舅秘书长下台了,才敢这么跟我花马掉嘴谈陪衬?礼义特别是廉耻,怎么没在你身上恢复半分呢?当初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陪衬还是哭着喊着蹭上来的。你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吗?你是在跟我──一个游到浅滩的巨龙鱼虾嬉戏。举起你那根须一样的小毛爪就在我身上搔吧,张开你那鲢鱼一样的嘴你就笑吧,可看到我无可奈何的地步了──但你别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你也就是蚍蜉撼树。雷电马上就要轰鸣了,大雨马上就要倾盆了,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就要趁着这大雨、洪水、泥石流在电闪雷鸣声中离开这小河沟回到大海和我的故乡去了。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也就是像寒号鸟一样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呢。别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有多重要,揭穿你的本质,你就是大年三十拾个兔,有你无你都过年的那种。吃什么大菜,平时你连饺子还吃不上呢!像你这种表面有追求、内心很虚弱的艺人我见得多了。当初我当秘书长的时候,有多少比你大的名角,不都哭着喊着想跟我结交当陪衬?哪一次都不是车载斗量?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丽丽·玛莲,瞎鹿……哪一个不比你名气大,每周未开家庭Party,为了争一张入场卷,他们不都打得头破血流?表面很清高,表面很先锋,表面很现代,表面很状态,对世界和现实都不屑一顾,但是后来这张入场卷不都写到了你们文集的前言里、后记里、序里或是跋里了吗?你们一生都在攻击现实,但是到了你们的暮年,你们不都以自己已经过期的先锋为基础建立起自己的现实了吗?这和还俗的和尚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下台的干部又开创一个新的摊子或是馊了的豆腐过了过油的又端到桌上有什么区别?当时我想要吹风,哪里找不着一个有新闻价值的人?还不是念你是我外甥,无意中给你一个机会,没想到到头来你倒倒打一耙。早知你如此,我何必当初呢?既然你是一个不明白的人,我何不早点撒手呢?既然你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见了下台就忘了上台,一切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呢?你说这些话,又是要甩给谁听呢?」

        说着,竟像林黛玉一样哽咽起来。

        见孬舅这样,我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回想当年,孬舅有错误,我也不能说没有私心。与孬舅在丽晶时代广场谈话时,我的心思也并不全在同性关系上,而是想着从这同性关系的话题上,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而从这话题之外,自己又能捞到什么稻草。全站在一个自我标榜为先锋或是后现代、不撤退或是新解构的小文人立场上。──我的寥若晨星的读者。──我抓住了孬舅一些东西,孬舅也不是没有抓到我呀。而且我在小的方面的龌龊并不一定比他在大的方面的纰漏更光彩呢。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小和大的区别这一点倒被孬舅忙中出乱地给遗漏和胡涂了于是我们的错误就搅在一块了说不定对我还是万幸呢。果然,当年的第二天,各大报纸见报,秘书长接见小刘儿,进行亲切叙话云云,我立即也成了一新闻热点,我的两本小册子《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立即被出版商各加印八万五千册,在集市的地摊上销售一空。销售广告词是: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儿,今非昔比。一些小报记者也开始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其中还有一些女苍蝇。我捡那俏丽的,趁机拍了她们几个。记得个个不同,有的还要死要活,惹了一些小小的麻烦。可见当时的心思还在异性身上,对同性关系并没有专心致志。这和孬舅当时对同性关系的无意涉及,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时虽是陪衬,还是沾了孬舅不少光;现在把得到的好处都忘了,又回头与孬舅计较「陪衬」不「陪衬」的问题,引起甥舅间知识产权的纠纷,说起来也稍稍有些不对。何况孬舅刚刚下台,正是脆弱时期,我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雪上加霜。于是恬着脸说:

        「孬舅,你不要生气了,也不要伤心了,我再写回忆录时,一定不提这一段就是了。」

        孬舅见我这么说,立即转悲为喜,擦掉脸上的泪水,把他的大巴掌,拍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还揉了两下。突然又不放心地问:

        「你说话算数?──你过去可有说话不算数和见异思迁的毛病。」

        这时我又有些看不起孬舅,曾身居高位多年,做过那么大的事业,思想境界也不过如此呀。我倒突然大度起来:

        「不就一个同性关系嘛,不说它,我可说的话题也多得很,不会影响整个构思。」

        孬舅穷追不舍:

        「那你准备说什么?」

        一下将我逼到了墙角。本来我在主动,现在变成了被动;本来我是原告呀,现在变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转败为胜和最终控制全局的能力,总让我始料不及。像历史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样,虽然挑战者往往是外甥,最终还是以舅舅的大获全胜和外甥的一败涂地而告终。我虽然知道这场谈话一结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处说:「这个鸡巴小刘儿,还是年轻呀。」「就这两把刷子,还想跟我花马掉嘴呢。」

        但我已经像钻到竹筒里的蛇一样折不回头了。已经没有什么反扑和挣扎的余地了。孬舅的回忆录就要成为历史,我的回忆录将来没法写了。但我还是硬充好汉和硬着头皮说:

        「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后的事吗?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后犯的错误吗?到我写回忆录时,我就只写自己的童年生活,18岁之后,我彻底省略就是了。」

        ──于是,到了本书卷四的时候,当飘渺的历史和云烟、假设的前提和将来需要一个真实的回忆来做铅坠而不使它成为断线的风筝和气球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让人无所依从和没有抓挠头的时候,当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结局到了卷四才觉得要有一个正文为大家的回忆录作共同序言的时候,我还真是一诺千金,真的没有提成年之后的事只是拿着自己的11岁和1969年作为坐标和风信鸟说了一下。1969年的风信鸟,站在公社面粉厂的一座粮仓之上。虽然我不是一个胜利者,但我还是做了一个失败者应该做的好汉、硬汉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烟,弹尽粮绝,我英勇地走向敌人的一排排子弹,当敌人的子弹「噗」「噗」地在我身上绽开几十朵鲜花之后我才含笑倒下,这时夕阳的金色的余辉打在我半个脸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个别姬的霸王吧。这下孬舅彻底放心了,一个倒立,将自己的身子在村头粪堆上扎了起来。接着只有头着地,四肢在空中乱动,做了几个动作,眉眼倒着挤弄着问:

        「我的现代舞跳得怎么样?」

        这时的孬舅,动作已经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关系的光芒。这时我倒怀疑,他当年恢复礼义和廉耻委员会的秘书长是怎么当的。但我又想,秘书长也是人嘛,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谁落魄的时候不是英雄气短呢?何况我孬妗──那个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刚刚去世一个月。虽然孬妗生前他们的关系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样在那里僵持和疼痛着,但仇敌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丧失还令人伤心和可惜,这时的英雄失态,一切都可以原谅。这是一个失态的季节呀,王蒙说。于是我也做出一个同性关系的眉眼说:「你跳得不错,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马上跑到我面前,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抱紧我,我有点冷。」

        这是多年之后孬舅落魄时的样子。当年在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孬舅威风八面,一切侃侃而谈,虽然同性关系话题不是他预谋好的,但就是谈其它,世界的一切也尽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后也不会涉及到同性关系问题。他手中也握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半天还不抿一口。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草驴,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到了22世纪,大家返朴归真,骑小毛驴成了一种时髦。就跟20世纪大家坐法拉利赛车一样。豪华的演台,都是用驴粪蛋码成的。小毛驴的后边,一人一个小粪兜。粪兜的好坏,成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标志。大款们娶新娘,过去是一溜车队,现在是一溜小毛驴,毛驴后面是一溜金灿灿的粪兜。新娘边走边往小毛驴嘴里塞白糖。我骑的小毛驴,当然是借孬舅的。礼义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粪兜,当然又不同于大款,粪兜上绣满了地球上各种不同的国旗。花花绿绿,新颖别致,走到哪里,都是一阵轰动,孬舅说,粪兜上这些刺绣,都是亚非农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一针一线绣的。姑娘刺绣时,知道一针一线献给谁;你用着这粪兜,却不知道这针线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绣的,有时骑在毛驴上,心里倒有些莫名的牵挂和惆怅呢。一个粪兜之上,充满了百媚千红。这时孬舅知心地告诉我:

        「这也成了我对付他们的一个武器。一到有人传我有同性关系倾向,我就把粪兜拿出来,我有同性关系吗?这粪兜是同性绣得吗?他们立即就无话可讲,无话可说了!」

        孬舅开始畅怀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声问:

        「你知道这阴谋是谁制造的?」

        我也立即警觉起来:

        「谁?」

        孬舅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个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两个?」

        孬舅:

        「一个,是那个副秘书长,他天天惦着我的秘书长位置,要锯我的椅子腿,才这么造我的谣言。据说这个巴伐利亚人祖上是犹大,有出卖人的血统。」

        我点头,说:

        「我们有了粪兜,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他这么做,无非是蚍蜉撼树。就像鱼虾戏龙一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说法。」

        接着一声深长的叹息:「另一个人就难对付了。」

        我:「谁?」

        孬舅:「你孬妗。」

        孬妗这个人我见过几面。大部分是在电视上,她穿著红筒裙、披着黄纱陪孬舅四处访问,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还有一次见过真人,是在亚洲大饭店的时装表演会上。世界名模冯·大美眼亲自出场,轰动了整个世界。门票高达3600里拉。本来我无钱看这场表演,也没时间,每天晚上吃过饭还得赶紧洗碗。正巧这天同居的曹小娥与我制气,我趁制气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丢下一池子脏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顺着人声的喧闹来到了大饭店门口。正巧时装表演会的把门者,是俺的乡亲、中国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机溜了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俺孬婶那嫩藕一样的大腿,杨柳一样的腰肢,若隐若现的肚脐眼,大步走来突然亮相,万众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说收就收,似乎只属于你一个人,但也说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荡神移,烟飞灰灭,不知身在何处。回来木床上被窝里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当时我想,为了这样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有了这样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气又算个球?于是一场家庭纠纷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么牛气、在中华民族面前常常自称影帝的瞎鹿为什么心甘情愿在饭店前把门。平时他是什么做派?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单单用为了乡亲这样的理由能解释通吗?后来在一次晚宴上,我将此问题向瞎鹿提了出来。我与瞎鹿认识了一千多年,在他没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相互的底细都知道;从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的迁徙路上,还相互捉过虱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时还不好摆架子。平时我对别人吹嘘我们是哥们,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这时见我提出这么尴尬的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装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揿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当然都是名人,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王朔,言语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里给他写本子──他好象还有些不满意。放下电话,红着脸对我说:

        「老弟,我承认,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对这事我有些后悔。」

        我盯着他说:

        「你没必要后悔,何况这也不是肤浅。」

        他奇怪:

        「那是什么?」

        我说:「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惊。接着又红脸,开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扬起脸说:「这事我真没仔细想过,我只是凭感觉。」

        半天又叹口气说:「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么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错,你是中国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饭店的地毯上:「一个中国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个虾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说:「瞎鹿,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会伤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呢。」

        瞎鹿听了我这话,马上又恢复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样子,知心地对我说:「我也就是对你说,到了大众场合,我还能那么傻冒?」

        又说:「其实,对这种大众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们的本质,她们不也是靠身子卖钱?这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我说:「就是,让我们在木板床或席梦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们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达成了协议。但从瞎鹿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把俺妗忘掉。瞎鹿过去吃饭旁若无人,吃完就走,不管别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风采;现在变得顾左右而言他,常常饭也不吃,一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问他话,他沉吟半天,猛然皱着眉抬头:

        「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也跟他在那里犯楞,不敢再动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内心的痛楚。瞎鹿见了我,目光躲闪,埋头喝酒。从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气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个化不掉的情结。酒气中袅袅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态,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动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无可挽回,瞎鹿的艺术生涯,肯定要被冯·大美眼给扼杀了。或者恰恰相反,这会成为瞎鹿艺术再上一个台阶的爆发点。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从后来的发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种道路,没有把真情化为动力,为了爱情,把家身性命都拋弃了。当孬舅号召一帮同性关系者上山下乡,与故乡的猪蛋、六指、白蚂蚁、曹成、袁哨、白石头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一切窝里翻,让故乡消磨掉他们身上的异味、异端、异化和同性化;本来这事和瞎鹿没有关系,孬舅也没有把瞎鹿划到圈里,他认为瞎鹿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但瞎鹿自告奋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稳拿康城奖的片子都扔了,追随大家到了故乡。因为这些上山下乡的同性关系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随冯·大美眼而去。福克纳和王朔的电影本子也白写了。当后来瞎鹿在故乡发现冯·大美眼的同性关系无可救药,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认为这种追求低级、肤浅,不懂爱恋的真谛,瞎鹿差一点扼腕自杀。

        孬妗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一开始我们与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么?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赤着脚、扛杆红缨枪在曹成部队里当「新军」。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那时哪里会想到他日后要当世界的秘书长?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未雨绸缪、预设和锁定。那时的孬妗还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袄,唇外露着两根黄黄的大板牙,头上顶一发髻,发丝上爬动着虱子,男女虱子在头发里恋爱,结下许多虱仔。1960年,村里饿死许多人,在一次抢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撑死。当时孬舅正倒掉大枪,拿着红薯小饼哄村里妇女睡觉。一开始是媳妇,后来是黄花闺女,一个小饼一个闺女。听说前孬妗要死,他赶过来看,除了责骂前孬妗没出息,这时倒动了真情,流着泪说:

        「孩他娘,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后来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问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后来出外视察时,常常在不同的场合说:

        「我也是懂一点艺术的。」

        「你是瞎鹿,我认识你。」

        口音中还带着浓厚的家乡风味,就不能说没有出处。

        孬妗去世以后,孬舅一直独身。虽然他曾与曹成的女儿曹小娥同居过一段,但他们没领结婚证呀。对村中别的妇女,孬舅也有过一些性骚扰,但终是水上的浮萍,没有结果。后来孬舅离我们而去,像当年小麻子出去闯荡一样远走他乡。小麻子走了一段,荣归故里,带回来一帮红眉绿眼队伍;孬舅出去一段,虽然没带回来部队,但带回来一个世界性的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也算对得起先人。我的故乡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会空手而归。小刘儿出去混成一个艺人,已经算是最没能耐的了。孬舅成为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那天,整个家乡额手称庆。唯有老贵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说:

        「过去认为战争年代好做官,谁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说:

        「怎么只叫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复了吗?」

        后来传来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头是德国贵族、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欢呼。当然,家乡的处女们都大失所望,原来以为孬舅上去以后,能像当年的小麻子一样在家乡搞选美;通过结婚办签证,还能再带出去一个;谁知到头来你在外边搞了一个洋人,不是白白绕了我们一遭?我们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心守如玉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的人,现在这个人的心另有所属,我们还守身如玉个球?这次你连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这样,姑奶奶不早就放得开了吗?于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时,我们家乡的处女也找补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对冯·大美眼,我们都不解其详,但这次曹成和袁哨比较赞成,说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异性的挑法;不说别的,单看出身,姓「冯」,在德国就是贵族。出身决定教养,一提裙边,一撩大腿,就与常人不一样;要不人家当模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相互感叹:

        「咱们是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就这样,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欢乐,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书长当着,模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窝里,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间也有矛盾;时间一长,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异,也有裂痕,也有心灵不交叉、尿不到一个夜壶的时候。秘书长也是人嘛,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们高兴或悲伤的时候,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贵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孬妗虽然姓冯,俺舅可是姓刘;单从出身看,他们之间怎么会不发生矛盾呢?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从这一点出发,我对俺舅有些同情。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上。当孬舅对别人诬蔑他有同性关系倾向并由此涉及到孬妗时,他有些愤怒和无奈,仰天长啸,我有些愤怒和同情。当我想安慰他两句时,广场上许多不同皮肤的男女听到这里仰天长啸,本来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支着耳朵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现在见这里有仰天之声,似乎给他们提供一个跟秘书长打招呼的机会,所以都蜂拥而至,不顾演台上的现代舞,纷纷高举着溜溜的麦爹利,想跟孬舅说话,想弄清孬舅仰天之声的原因,好回去作一个报道或是作一个向别人吹嘘的资本。但他们想错了,孬舅什么人没见过,孬舅怎么会理他们?他们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脑海里所翻滚的东西,他们却一概不知。何况这种众人围着一人转的场面,孬舅见得多了,已经烦了,腻了,所以没理他们,眼睛没看任何人,似乎这种蜂拥的场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声对我说:

        「看这些人多么费劲。」

        接着摘下眼镜,皱了皱眉。围在我们四周的武装警察见孬舅摘眼镜皱眉,马上采取行动,抄起了防暴盾甲,开始将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边后退,麦爹利泼了一身,还不忘向孬舅搭话,镁光灯继续闪烁,企图孬舅能回心转意;但孬舅仍对他们置之不理。众人见孬舅无望,开始把希望寄托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纷纷向我打招呼,将各种镜头对准我,许多人在高声喊话:

        「小刘儿,刚才秘书长叹息什么?」

        「他脸上怎么有亮晶晶一颗东西,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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