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坡的黑棉袄是对襟布扣,袄上已经布满了油渍。一件黑棉袄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这样一件黑棉袄,在1969年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就被我们的刘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头吧?──推向了极致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刘老坡也没有料到。一件棉袄不会说话,一件棉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时期,黑棉袄就像精灵一样出现了超拔和飞升发出了它极品的光辉这时黑棉袄就不是黑棉袄刘老坡就不是刘老坡了。──原来他是一个挺有谋略的人。──虽然我们知道这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但是当老鼠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猫是瞎猫开始觉得不管白猫黑猫撞上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它那只瞎眼倒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觉得瞎眼也能照亮我们认识不到的盲区呢。这时刘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历史的岔路口适时地将他平生的积累用力一掷,用他积累的爆发扇了我们──我们日常对他的看法是多么地错误啊──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一件黑棉袄,一下改变了一个人──同时也改变了大家──刘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这时他的胸怀是多么地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的。过去觉得登上世界顶峰是那么艰难──一辈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观念、习惯的阴影下,现在看跨出这阴影到达世界顶峰拥有自己的价值系统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遥和举手之劳。单单因为一件黑棉袄就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刘老坡过去算什么?他在我们中间不过是一个道具和陪衬,当我们需要说到风雪的时候,他仅仅能腰里勒着草绳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现在因为一件黑棉袄,他就成了影响戏剧结构和节奏的主角。过去觉得配角变主角是不可能的变换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看也就是举手之劳关键看你找没找到自己的黑棉袄。这就是生活对我们的启示。日常的黑棉袄普普通通,但是当这件黑棉袄被刘老坡加上预料的激素之后──从这个角度看,说刘老坡的黑棉袄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也是不对的,他还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预料──黑棉袄的肾上腺就开始上升了,黑棉袄上就附着了灵魂黑棉袄中就飞出了云雾和精灵,它就不是原来的黑棉袄而成了超脱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袄。它对我们的戏剧和村庄就起到了转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为它,我们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预料的黑棉袄,能给人带来那么多飞升和转折,那么作为一个村庄政治家王喜加,怎么就不能通过看戏、喝酒、谈话、如何对待我们和他自己的老婆,来把握和运作这个世界呢?这时它的意义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袄上方浮着一个预料它马上就具有灵魂一样,当刘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庄的上空,我们的王喜加和村庄也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渠道里飞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馏水,往里加了激素,蒸馏水就变成了起死回生的药液;一群普通的群众,给他们注入了思想,群众就变成了统一行动和步骤一致的大军。当然我们不知道把刘老坡和王喜加这样摆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会怎么想,就像我们在贷币上把几个伟人笑眯眯地摆在一起他们生前会怎么想一样──估计让刘老坡解下草绳他倒没有什么,王喜加会不会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堕落呢?不过我们考虑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弃──如果把刘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时候他因为虱多身不痒是不是会无话可说呢?──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有一张笑脸和好脾气──那么我们就把刘老坡摆到王喜加的后期吧。──谁知王喜加在他的后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举动呢。──你嘴里抽了半天烟,可你的舌头怎么还那么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和怀恋。你用你的模糊和犹疑让我觉得要对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老坡,当你的黑棉袄有一天成了遗物的时候,也许我们才知道历史出现了断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还寒的天气,当时你已经年过花甲──也是时势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两个楞头青小伙子──也就是刘黑亭和李大春之类──结伴到三矿去拉煤。出发的时候春暖花开,太阳照到我们的头皮上发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伙子们看着头上的太阳,穿著身上的单衣裤就出发了。而在临出发之时,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袄。因为这件黑棉袄,当时还引起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阳这么高,头皮这么热,为什么还要带棉袄呢?不是一个累赘吗?现在是大好春天,你还要回到冬天吗?是外在的寒冷呢,还是心理的阴暗呢?面对别人的嘲笑,记得当时的刘老坡并不是多么自信,对这趟征程要不要带上这个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也显得犹豫起来。如果一趟煤拉下来棉袄毫无意义,那么它的荒诞就超出了棉袄本身。证明着你不但是对天气和棉袄的不懂,也同时包含着对征程的不懂──那样事情就大了。就像当年我的接煤车一样,黑棉袄可以让人飞升,但黑棉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这时刘老坡的犹豫就成了: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飞升还是堕落
……
问题是现在带和不带,都已经在累赘之上对他构成了影响。拿上累赘是一个累赘,不拿累赘累赘也已经形成开始在大家心理上构成另一个累赘了。──就好象我们冬春换衣的时候对着衣柜在那里犹豫:
「换还是不换?」
「冷还是不冷?」
这种换与不换的本身对我们的心理折磨一样。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也是一时的热血沸腾,也是一时的超越本我,既然带和不带都是累赘,就好象到了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样,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个鱼死网破了。在众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风度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在整个戏中变换了自己的角色,由一个默默无语的群众演员,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台词:
行动
带还是不带
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累赘
……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知明──甚至刘老坡舅舅当初对于棉袄的犹豫和尴尬也被我们一笔勾销。我们和刘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头子们在吸着旱烟,老婆子们在纳着鞋底──在那里说: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走的时候就说让他们带上棉袄,他们就是不听!」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现在看出结果了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发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昏迷!」
「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呢!」
「活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连刘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坚持不住了──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开始反戈一击:
「早就给他们说过,饿不饿带干粮,泠不冷带衣裳,他们就是不听!」
「棉袄都给他们扔到车上了,又被他们给扔下来!」
「你说这是跟谁赌气呢?」
「现在后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齐声称赞刘老坡,说:
「还是老坡高明!」
「还是老坡有先见之明!」
「当时那么多人反对他带棉袄,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会证明老坡是正确的!」
……
过去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现在就大放异彩。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洋洋得意地说:
「当时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谦虚:
「其实决心带那件棉袄的时候,我也是恼羞成怒!」
虽然有些矫情和虚饰,但是30年后我们也心虚的想,如果当时我们村庄里缺少了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我们故乡也少了一个飞升呢;假如我们村庄在忘记上少了这件遗物,那么损失的就不单单是刘老坡也有我们的历史呢。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觉得已经翻身的刘老坡对于往事有些矫情和道情,有些夸张和虚饰,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过去30年之后,等一切都心平气和了,刘老坡的黑棉袄随着时间的延伸已经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刘黑亭和李大春成为大家的笑柄已经像甘蔗一样被大家嚼尽剩下的一点干渣渣也该吐出来了,一切都在说明当年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没有必要再虚构和夸张下去应该还它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时,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刘老坡舅舅──这时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经有些跑风当然吃饭的时候就有些跑食了──又旧事重提地说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袄──当然一开始刘老坡还有些激动,一下又回到了虚饰和夸张的当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这个阶段上的感情过去以后,等他认识到当年的虚饰和夸张已经没有市场了,当年的明星,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老珠黄的旧人了,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才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刚才的冲动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现在开始矫枉过正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就显得更加安静和老实。可爱的刘老坡,因为一件黑棉袄,30年之后才恢复你的本色──原来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种表演──我们等待得也够久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提问:
「舅舅,当年过了三十里坡,当刘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时候,你披着一个大棉袄在那里低头吃干粮,你真是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地一言没发吗?」
如果换成过去──无论30年中的哪一时刻,他都会振振有词和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
「绝对没有!」
「这个时候还用我说什么吗?」
「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谴责!」
……
接着说起车毂辘话就没有完──但是现在心平气和了,要矫枉过正了,刘老坡第一次陷入了历史的深思,开始重新回顾当年的历史和当时历史中的种种细节。思考半天,像刚刚出狱的政治犯一样──外面已经时过境迁了,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舞台上已经没有你的插脚之地,这时终于对入狱之前的辉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认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监狱生活对他有着多么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让历史褪色和褪毛的过程,现在终于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鸡皮──于是他在那里抚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鸡皮第一次说出了历史的真相──一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在我神色的鼓励下他才继续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都是大家和历史给我加工得变了形──当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时间和历史,相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我还是短浅和肤浅地认为有声还是比没声好──看着他们在那里索索发抖,我觉得雪上加霜还是要比这里黎明静悄悄要解气。于是我就不失时机地向他们甩了一个砖头和说了一句风凉话。」
我接着问:「当时你说什么?」
刘老坡:「当时我说──甚至我还幸灾乐祸地点上一袋旱烟──:该带棉袄的时候你们在那里逞能,现在我就一个棉袄,只能顾住我自己!」
这才是当时真实的刘老坡呢。当时的风凉话说得并不怎么高明──你这句话并不幽默──但历史上的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却戴着漂浮的超升和光环,永远照耀着我们的村庄。──虽然是一种误会,虽然是一种虚饰和夸张,但是这才是我们历史发展的需要呢──这才是群众的创造呢,这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呢,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体现呢──这也才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和王喜加表哥通过日常看戏、喝酒、说话、对我们和他老婆的态度就把握了整个世界所相通和相连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和当年的老梁爷爷一样,他在村庄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主角──这是他和刘老坡在剧中的区别。刘老坡时刻都想着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脑海里一个月也不一定能闪回刘老坡一次。就算后来因为黑棉袄事件刘老坡的社会地位在村庄里有所窜升,王喜加也看在眼里和记在心里,但那只能增加他自己对世界的附着和预见──他重视的只是一个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刘老坡在他心目中跟过去的不闪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把戏是我玩剩的──他甚至会这么想──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的一切辉煌、矫情、虚饰和30年后的幡然醒悟,都显得有些可怜了。后来刘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闪光,从村庄上空转瞬即逝了吗?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脑海里时刻想着的,却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这和刘老坡的层次又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们并不相识在时空上从来没有过交叉并不生活在一个时代和社会制度下,但是他对他的思念和回想,却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仅是刘老坡──还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是多么地不同啊,他没有老梁爷爷当年对村庄的深入温情和仇恨,对人们以牙还牙和展开的一幕幕对人们的血泪提醒,而是对1969年──我们充满感情的年头──和村庄的一切都不以为意。──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最大不同,而当时我们还认为他和老梁爷爷没有什么区别呢。他的不以为意并不表现在我们当面,他的当面和老梁爷爷的当面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而在他的内心,却开始和老梁爷爷分道扬镳──这是我们在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个爱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尘抹到别人身上的人。每当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尘土,而你又与他巧合和相遇,他就会假装亲热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们村庄的支书啊──他掌握和支配着我们的命运啊──俺爹的转正表上就需要他盖上红牙牙的印章──开始用手搂着你的肩膀和后背──你以为他真在那里跟你亲热呢,其实他只是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尘抹在你后背上。──当老梁爷爷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尘抹在我们的肩上──虽然程度比老梁爷爷肤浅,但是手段比老梁爷爷恶劣。──从他们对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态度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对世界轻重缓急和什么是重大问题的看法上是多么地不同呀。而他们统治的正好又是同一个村庄。于是我们轻重缓急的步子,一下子还有些不好调整呢。老梁爷爷细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忽不定;老梁爷爷能和我们同甘共苦,能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一个人推着盐车在世界上深入──他时刻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我们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对我们形成的威胁我们在对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体会到他对我们的亲切和温情──我们对他放心不下一见到他铁一样的面孔就像白石头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面包渣一样惶惶不安,我们不知道我们中间产生了什么这个芥蒂又在哪里,所以当我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由于这种不放心就更加担心──不放心也说明着我们对某种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对老梁爷爷的思念无时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后,他的阴魂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而王喜加表哥虽然也和我们相处了几十个春秋,虽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他,听他在那里说话和看着他的嘴在动,他也像老梁爷爷一样高高在上,但是30年后我们突然感到,他在和我们几十年的相处当中,原来对这生活从来没有沉浸过;他在我们身边,但他的心从来不在这里;看着他在和我们说话嘴也在动,其实他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肤浅呀,我们却把他的这种飘忽和不定当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现在看,它就不单单是一个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问题,它还牵涉到一个他不在我们身边的大问题。他看着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其实他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看着是夫妻一场,其实一辈子没有性交──他和白石头对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寻找正相反,他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从来没有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就是推着盐车和我们走在一起,他也并不在盐车上和我们相交。我们看到他迷离的眼光,我们看到他变形的面孔,我们看到他在说话和嘴在动,但是,他突然就和话题毫不相干地「扑哧」一笑或是「唉」地一声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知道他的心并不和我们和话题在一起。他在推着盐车的时候就离盐车更远,他越是在爱护和关心我们,就对我们更加厌恶只是用这种反向的爱护和关怀来减少我们对他的麻烦。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是他走到天际的尽头能大哭而返,而我们进入岔路和歧路却找不到回头、回去和回家的路──因为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现在寻找回去的路就是寻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们身子出发的时候也同时带上了心,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从来就没有跟我们上过路。1969年我们对于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认识是多么地一厢情愿相互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误会哟。而王喜加表哥却让这种误会在历史上谬种流传而不加以矫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一样,是一种更大的对我们的蔑视吧?他已经到达了和我们没有什么好说说也说不清楚的地步于是也就不和我们说也不和错误的历史争论了。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看着他在村庄里行走,其实他考虑的不是我们的村庄;看着他在关心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其实他已经拋弃了我们独自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在不拿我们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村庄当回事呢?他在不拿我们和村庄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当回事呢?他对我们和村庄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在应付──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当我们和他一起坐在那里听戏──是他把剧团叫过来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欢乐──的时候,我们还真以为他在那里听戏呢──不是明明看着他对剧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随着剧情的变化在那里「嘤嘤」而泣或是抚掌大笑吗?但是30年后我们才知道,在这戏的背后,原来还蕴藏着他那丰厚和幸酸的心──戏中还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跨入的门槛──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心灵的电话线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爷爷──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再重新来考察听戏的话,而在历史上许多伟人听戏的时候,往往就是刀光剑影和血溅荒丘的开始──大军已经行动了,你的听戏就成了对敌人的一种迷惑。看着是听戏,其实剧场之外正在发生着改变世界和民族命运的大事。战争开始了,兵谏发生了,从此世界就改换个模样或者什么也没有改变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干净了──这时的王喜加表哥和这些历史上的伟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些伟人都生逢其时如愿以偿听戏的时候真让世界发生了战争和兵谏,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他听着戏只能让一股愤怒的乌云在内心里翻滚。这才是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听戏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当他听戏就真的成了听戏之后──他也是欲哭无泪呀,他也是报国无门呀,你还能指望他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会有什么关怀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还排解不开,他是一个在出发时候忘了带棉袄寒风起了连自己都顾不住的人──从这一点出发,他又是一个连刘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么还能指望他来顾及我们呢?当他顾及不了我们的时候,他除了对我们做出爱护和关怀的举动──除了更接近我们还对自己有些麻醉,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周而复始的村庄的漫漫长夜,他突然会有一声深长的叹息──当时我们和他的老婆还不理解,现在看起来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30年前不管他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错误都在我们而不在他。这时我们倒能把他当年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当成爱护和关怀本身了。当我们还是一群小捣子的时候,王喜加表哥横披着棉袄从一群红红绿绿的猪狗和我们游戏圈中穿过,当我们胆怯地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和面孔严肃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样,他没有对我们幼稚可笑的游戏视而不见,而是看着我们的游戏和蔼亲切甚至是由衷地说:
「好,真好。」
「你们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们可真行。」
甚至:「你们玩得比我强多了!」
……
接着我们倒是看出他有些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就像我们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这时我们倒是对他产生出些许爱怜和同情,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我们的眼中想冒泪,我们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叙亲情──但是还没有等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样严峻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拋开我们迈开大步朝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走去。我们已经伸出的手,倒被他尴尬地晾在了那里。这时我们才体会到,我们永远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们熟悉的老梁爷爷的身影了──30年后我们甚至想──这时就有些恐惧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爷爷在后,世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会更加混乱当然也就更加清静呢?当时王喜加表哥对样板戏的张罗是多么地积极呀──当我们还没有认清这戏的内涵时,戏的欢乐就是欢乐;当我们认识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后,我们又觉得这欢乐也像刘老坡的黑棉袄一样有些廉价和贬值──没劲。从客观上看,如果没有当时的王喜加表哥,就没有样板戏在我们村庄和我们欢乐上的落实──如果换一个人,谁知道你们在其中要夹带什么和多少私贷呢?当戏就要开场大幕就要拉开我们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时候,当我们在幕后和野地里对女演员解手担心的时候,当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无穷的毫无负担的欢乐原来都是别人给我们带来的他们还心不在意其心并不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只能像过了三十里坡的刘老坡对于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他后来交待的带有真情实感的话: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都只能顾住我们自己
……
当然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问题是30年后我们对王喜加表哥复杂和深奥的内心还是放心不下──我们一定要找到那复杂和深奥的迷团──这时我们又成了面对面包渣的白石头了。亲人,说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你们能放下,我们放不下──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这就是芸芸众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区别。你们对于一种当时是只顾当时,你们都是把当时做好了再说将来,我们嘴上能在当时先顾住自己再说,但是我们对未来和问题的底蕴──如果我们不知道还好一些,一知道就成为我们担心、担忧和恐惧的开始──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顾住自己毫无负担地把当时先做好再说──现在我们放心不下和想追寻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当时的日常撇下了我们。那么他在当时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么高邈深远的事情和问题呢?你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心上,那你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呢?──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又觉出自己当年的肤浅和短视──30年前该弄清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30年后想弄清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又时过境迁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经老了和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对于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寻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细节还好一些,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据可依,现在你要追寻他30年前飘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觉,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云一样比登天还难。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质上,但是一种物质发生物理变化能折射出多种想法,何况他看着这物质他的心并不一定在这个物质上呢;如果他是一个平常的人我们还可以将心比心,他几十年高高在上最后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和象征,现在你到飘忽不定的符号和象征中去追寻他流云一样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迹──,得出来的一切怎么能会不是一种猜想和假设呢?──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对我们不管不顾的你,还是没有百年之前不断对我们进行具体的血泪提醒的老梁爷爷显得亲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爷爷,当你青春年少的时候,你是一个上马杀人的土匪,当你成为老年的蚂蚱时,你还原成一个下马买盐的老汉,你怎么能料到你的将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后人会是一个笑眯眯的蒸不烂的煮不熟的铜豌豆呢?──你能开创一个村庄,但你不能预料你的后人──伟人很难料到自己的继承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恐怕也是一个世界性的规律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刘老坡舅舅在过了三十里坡针对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真情实感的话:
到了这种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
是一种多么精辟和深刻的见解呀。──王喜加表哥,当时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和飘忽些什么呢?30年后你已经不是支书,村里换成另外一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人当村长,一次我从都市回到村里──刚刚受到女兔唇信的打击,我们各怀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当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倒是喃喃自语地在我面前发表了一句言论。但是──当时我只顾听着这话看它对于解决我和女兔唇的危机是不是能有启发──当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人发出的信息都是他如获至宝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当时针对你这些看起来也并不怎么痴呆嘛的言论再对你本人进行一些分析和调理。你当时行走和思考的语言主要有:
「想来想去,手里也没有几张好牌。」
这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当时我寻找女兔唇信中的芥蒂也是这样。而且还不单是自己手中没有好牌的问题,别人手中的牌整个牌的形式和庄家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但我从你的话中突然明白,原来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个牌局来观照的──30年后另一个自以为伟大的朋友常常告诫我们:你总不能没有一个观照;大象和鼹鼠是近亲,不知鼹鼠,何论大象?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你们在世界上并不认识,但是你们在对世界的认识上殊途同归。就像我们对于黑棉袄的认识最后和刘老坡殊途同归一样──当我们回到童年的故地,虽然我们知道曾有一片领域和感情丢在了那里,但是我们还是任它在那里自生自灭无功夫打捞──因为我们只能顾住匆匆忙忙的现在──当我们需要宁静的时候,我们就回到了过去;当我们需要匆忙的时候,我们就回到了现在──刘老坡舅舅披着自己的黑棉袄在冷风中对别人说:「事到如今,我只能顾住我自己。」──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顾住今天不管过去,我们只能顾活不顾死。没有观照就没有进步,没有对比就没有高低,不临山不知山高,不临水不知水渊,不深入王喜加就不知道王喜加想的是什么──可当你临到王喜加的时候,你为顾住女兔唇脑子中哪里还有王喜加呢?──本来你通过老年的王喜加还可以顺滕摸瓜寻觅出30年前他脑子里飘乎的到底是什么──虽然一切有可能失真,就像我们任何人说起过去的青春往事难免有些夸张和创造的成分,但是你毕竟还能摸出一个大概和模糊的方向──往事和飘乎虽然失真,但是他此时此刻的表演总是真实的吧?──但是这样一个模糊的机会,也被你因为女兔唇近在咫尺地给放过去了。你明明听到了他关照世界的话,但你当时没功夫和心思深入他话的语境和延伸的神经,现在当你想深入的时候,那话的口吻、气氛和语境因为时过境迁也无从打捞了──那话的本身对于现在也已经成了往事在你重提它的时候也会出现创造和夸张了。这时我们对王喜加飘乎的考察就有了双重的误会和偏差。我们似乎摸着了王喜加,但我们摸着的是王喜加双重的影子,就好象我们和一个人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我们摸着他的腿,就跟摸着自己的腿差不多,我们在意识上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但我们在理智上还明明要说他是我们的亲人一样。──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几张好牌。──现在我们能够拋开女兔唇了──我们接到了上帝的电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又是多么地对不起王喜加表哥,本来你和女兔唇不相识,却因为白石头的个人烦恼让你跟着吃了挂落──当他听着你的话想起女兔唇的时候,其实他在内心已经把你给出卖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你当支书高高在上的时候整天与我们耳鬃厮磨而你的心从来不在我们中间也是完全应该的──30年后我们才跟你打了一个平手或许30年后白石头这样做也是心灵感应地受到了你当年的启发?──30年后白石头面前也是人来人往啊,但是他面对着我们也像面对着你一样他的心并不在这里和中国而在巴黎;他的心并不在我们身上而在女兔唇身上,这才有了面包渣和芥蒂的苦恼呢。──为了这个,白石头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原来他和30年前的王喜加表哥一样,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苦恼证明着伟大。纠缠证明着智能。──但是,当你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你知道你的心在巴黎,那么当王喜加表哥当年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他的心又在哪里他的飘乎又是什么呢?对女兔唇的苦恼因为上帝的电话你已经得到了解决显得一身轻,现在让你深入王喜加你到哪里去找另一个上帝呢?还会出现一个意外吗?──这时意外果然就出现了,又一次解白石头于倒悬和水深火热之中。焦头烂额之日,就是奇迹出现人间之时──白石头过后又得便宜卖乖地说。但是这次来的不是上帝,而是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脏兮兮的小刘儿。──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前辈呀,当我在村里找不着人说话郁闷和忧郁得都想自杀的时候,我只能把他看成一个远方来的朋友听他在那里瞎唠唠了──对他的接纳和爱护表明着我对他的更大厌恶──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高处不胜寒地豁然开朗地理解了当年的王喜加。重新寻找王喜加当年的飘乎──而且影子是双重──并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小刘儿所能胜任的,但是正因为他的痴呆和固执,他的喃喃自语和胡言乱语就对我有了启发。疯子一样的思维,就需要疯子一样的人来把电话接通。我们的讨论马上就进入了正题。听了我对情况的陈述之后,小刘儿把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马上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当年的王喜加表哥在想什么了。」
我问:「想什么?」
小刘儿:「既然他说到了手中的牌,那么他肯定在想着一个牌局。」
这话等于没说。我一下就泄气了。谁都知道他在想着一个牌局,但是这个牌局意味着什么,才是问题的关键呢。──这时小刘儿也发现了自己回答的匆忙和肤浅,又在那里努力思索。突然又是一阵激动,把着我的手说:
「既然说打牌不是想牌,那么肯定就是想一个人──就像你想巴黎不是想巴黎而是想女兔唇一样。」
我问:「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小刘儿:「你刚才在文字中已经联系到了老梁爷爷,我觉得也在道理,那么就一定是想老梁爷爷吧。」
这话也等于没说。你只看到了他和老梁爷爷的相同,你却没有看到他和老梁爷爷的不同呢。我已经准备把小刘儿送回去让他上山放羊了──这时小刘儿也是急病乱投医,也是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又在那里努力挣扎着崩出一句:
「既然不是老梁爷爷,那他就一定是在想着当时的世界伟人了──再无法出其右了!」
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吃了一惊。但也让我豁然开朗呢。是不是在想着当时的伟人呢?他们倒都是些高处不胜寒的人。就像他跟老梁爷爷一样。但接着我又想,虽然都是高处不胜寒,但是一个村里的高处,比起当时的世界,毕竟有天壤之别呀。他跟伟人又不在一起生活──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是和老梁爷爷的不同──但是他跟伟人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想有什么用呢?伟人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宴会,也不会带上他呀。想也是白想。想一回两回可能,但是整天沉浸其中,想得多了,他自己怕也觉得没有意思了吧?于是我兴奋过后,又断然将小刘儿的结论给否定了──甚至因为刚才的一时上当还对他有些气愤呢。但他还在那里极力挣扎和挽回呢──他头脑里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也不容易──:
「正是因为白想,他才在那里不断地想呢。近在咫尺的东西谁也不会想──这也是他拋弃我们的原因,偏是那些吃不着和摸不见的东西才在那里抓耳挠腮呢。伟人当然一辈子不会想起我们的故乡还有一个王喜加,但正因为这样,他才想着伟人呢。」我刚要插话,他又找到旁证说:
「当时的1969年的小姑娘,哪一个人心里不想伟人呢?──有多少人叫艾伟人。」
那么当时王喜加想什么呢?他又不是小姑娘……他有那么大的提前量吗?这是他孤独的原因和根蒂吗?这就是他和我们格格不入在面包渣里存在的芥蒂吗?于是他就只好做出爱护和关怀我们的样子开始整天看戏和喝酒了吗?看我在那里心动和动心了,小刘儿自以为得计,又在那里苦口婆心地继续给我做工作:
「看他当时的屋里,到处贴满了伟人像!」
这我倒有些不同意──看小刘儿在那里那么兴头,我也夹带私贷想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于是做出从动心状态收回来的样子,故意视而不见开始不咸不淡地说:
「这不说明什么老前辈,1969年,谁家不是贴满了伟人像呢!」
小刘儿还在那里不甘心:
「如果让我操作这一章的话,我就顺着这条路挖下去!总不能老写那些太阳花嫂和接煤车之类!」
我马上就有些不高兴了:
「我不还写过面瓜与口号和春夏秋冬吗?为什么事事非从大处着手和大处着眼呢?历史告诉我们和未来,有时倒恰恰相反,小的才能代表大的大的倒是不能代表小的就好象是具体才能体现一般一般怎么去体现具体呢?──这才是世界的本相这样入手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具象和漂浮呢。」
当然接着话就对不下去了。像我们历次会面一样,一开始是兴冲冲而来,最后是不欢而散。但当小刘儿像鬼影一样在我面前退去和隐去之后,我重新思量小刘儿刚才的话,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也许小刘儿说得有些道理?──但五分钟以后,就像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一开始想着是面包渣,后来想着想着就成了米粒、菜帮和菜叶一样,又开始对这想法有些含糊、模糊和不自信了。王喜加表哥,当年你脑子里倒底漂浮些什么呢?──30年后就成了我们脑子中的漂浮。当时你在村庄里虽然身在高处,你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都对我们和1969年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你总不至于想中国向何处去吧?这是你对我们和村庄不投入的原因吗?你看戏的时候神采飞扬,后来你喝酒的时候是那么投入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你宁愿沉浸在醉乡也不愿清醒时分看到的仍是我们──也许这个时候你才流露出一点真情?你醉眼里满目凶光──一点没有平日对我们的亲切和微笑──你乜斜着眼睛趔趄着脚步就从村庄里穿过──30年后我们能够想象这时在你晃动的对影成三人的目光里,村庄算一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一些什么东西,电线杆算一个什么东西,日月树木和粪坑又算一个什么东西──那么当你真情流露的此时此刻,什么在你心里才算一个东西呢?──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当你喝醉了酒时你的醉态是那样可爱,你平日滔滔不绝,但一喝醉酒就开始一言不发;走着走着,又突然一个人抱着头在那里像Mu牛一样「呜呜」痛哭──你抱头痛哭的地方毫无选择──从你对地方的毫无选择上也暴露出对我们的毫不在意──土岗上,粪堆里,杂草里和打麦场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说哭就哭──哭着哭着又突然一言不发,横楞着那凶狠的醉眼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沉浸在醉乡而把我们和故乡拋在一边。当时我们虽然为这种情形而伤心但是我们还自我安慰没话找话地排遣自己的尴尬呢:
「这是他喝醉了。」
「谁没有喝醉的时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时对我们好着呢。」
「平时他见了谁都笑。」
……
当时我们还眼睁睁地等你醒来以为你醒来世界就变好了30年后我们才醒过闷儿来原来你酒醉时对我们穷凶极恶你的心离我们还近一些,你酒醒时对我们的微笑、爱护和关怀才是拒我们于千里之外呢。后来你喝醉和酗酒的间隔越来越短,夹在我们中间的一次次爆发让我们心惊肉跳──当时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对生活和我们的失望我们还怪自己和村庄不争气,我们觉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间隔的拉近,才说明着对我们的接近呢;而当时的我们又是多么地胡涂和肤浅,当你想跟我们亲近的时候,我们却以日常的面目来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当你清醒时想跟我们疏远的时候,我们却渐渐地围拢上来。──当时我们在世界距离远近的概念上,存在着多么在误会和偏差呀。一个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们的双眼,当你高高在上坐在我们这些糊里胡涂的人的头上时,你怎么能不感到孤独和悲哀呢?30年前我们对你的最大误会就是把你看成了我们,而忘记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来控制的──我们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没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总是走向它的反面才能焕发出光彩和欢乐,不管是酒醉或是关于我们──不懂得世界上只有人道而没有兽道──当我们在人身上做细菌试验时我们就是法西斯,而当我们在猴子身上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都习以为常和掉以轻心;人吃人就出了大问题,而人天天都在吃兽兽又说什么了?当人之间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还往往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兽的身上──本来那是一种人性的复发呀,我们却说:
他禽兽不如
他兽性大发
猪猡
狗屎
……
对,「狗屎」作为一个形容词,也是女兔唇当年在中国爱说的一句话──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来是一个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诞生在我们村庄也是百年不遇,而我们却掉以轻心地把你当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中间怎么会不出现貌合神离和同床异梦呢?这就是我们虽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个时代共同在一个村庄里相处了几十年,而实际上我们水火不兼容的原因。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离──我们之间的心身分离,就带来了你本人的心身分离──离他距离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们人群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时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发表了一句谈话──从这句醉话中──这也是格外清醒的话了──现在我们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发表谈话之前,王喜加表哥还像别的酒醉时一样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呢。哭完,才喃喃自语地说:
「墓里埋着的,原来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而当老婆生前,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亲密无间和相敬如宾呀。两个人从一而终地生活了一辈子,相互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和吵过架。当时听到这话我们大吃一惊,我们胡涂和肤浅地像听到他别的醉话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时说的是胡话,是气胡涂的话,是酒醉的话因为他和墓中人的亲密才物极必反说出了这样痛心伤骨的话,就像我们对着亲人才会毫无顾忌地大骂一样──你这挨千刀的,怎么撇下我就走呀──现在看,他这貌似胡涂的话,恰恰说出的是他心里的真言啊──看似穷凶极恶,恰恰是轻轻的絮语。他当着我们的面这么说还是看得起我们。老梁爷爷,不管你当年怎么威风八面怎么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对村庄的开创起着多么大的作用,你的后来者王喜加表哥对村庄是多么地不在意和将村庄搞得多么地民不聊生和国民经济到达了崩溃的边缘,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在内心的极品上和性格的伟大上,你还是比不过后来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们的主要区别在于:老梁爷爷不管说什么还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正常人你的杀人放火和动不动就埋人将牛力库老奶鲜血淋漓鞭笞致死还只能说是一种异样的特征和标志,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也正是生逢其时时势造英雄地一跃而起和彻底堕落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正常者了。──历史上哪一个伟大的君主又是一个正常者呢?如他神经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们了,而我们恰恰是我们不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发还是我们对于时代的一种要求──当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唇让我们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杀的地步我们还要感到不舒服呢──你们就是我们的精神鸦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剧仅仅在于他的以小做大──他仅仅当着我们村庄的一个支书,这时他怎么会不想念伟人呢?──这时小刘儿的话也突然显示出它本来不曾具有的意义呢──从这个角度说,王喜加表哥也许真是生不逢时呢。我们能在一个村庄里于冥冥之中寻找到他说起来也是一种历史的机遇和幸运呢。这时我们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说的那句醉话具体解释和延伸为:
你的悲剧在于,你是和俺表哥过了一辈子,你是和一个男人过了一辈子,但是你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过过一天。
这时我们就觉得他不但说的是表嫂,也同时在说着我们。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还是我们,对于他都不过是一个物存罢了。他对世界的爱和恨、亲切和厌恶──这些大而无当的一切──无处发泄,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落脚到我们和表嫂身上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亲爱的表嫂,你还替我们担着干系呢。你竟代表着我们和他在性的问题上相处了一辈子。当你举案齐眉无风无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时候,谁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也已经去世十来年了──你在土下的灵魂都不得安宁。当我们和你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们像刘老坡针对他的黑棉袄一样各人只能顾住自己从来没有对整体进行过考察;当我们一步步失去对整体觉悟和关心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给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机──于是我们就被他各个击破最后整体倒是砸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仅仅因为你离他距离最近,所以你就承担了更大的责任和干系。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谈话针对你一个人──我们还因为逃出他的语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现在我们才知道当时在墓前就被他一网打尽。接着我们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没死之前说过的几段话──当时我们听着同样觉得没头没脑是一另段醉话,现在想起来也是他思想系统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一次他没头没脑地说:
「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单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当时我们正在地里刨萝卜,我们边劳动边说着别的话题──和你和他、和我们和表嫂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只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题──是他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里──思考到顶点和趣处,自言自语说的另外一句疯话。没有上下语气和氛围的连接,只是一种生硬的插入。当我们再一次对他的话无以为意的时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
「以为对他(她)好,他(她)就对你好,最后是谁都不好;你不对他(她)好,就能对他(她)好,最后是两个人都好。这才是世界的本相!」
我们就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他又喝醉了吗?──本来是一个可以深究摸着他漂浮的契机,现在又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给放了过去。还有一次,我们村的付支书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闹家庭矛盾,牛大圈将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将他身上抓出了许多血道道,据说在他身下的时候还抓了他的蛋。当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面前去诉苦时,一边撩起身上的衣服让他看血,一边愤愤地说:
「这个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她是一个麦秸火性,一着起来就没个救!」
谁知王喜加表哥在那里淡淡一笑。接着还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说;
「其实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当时一楞,这时王喜加表哥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你要将老朱哄好,她还是挺能拉套的。感情冲动是一件坏事,但你将她哄好,不就变成好事了?」
当时牛大圈对这话也没有理解,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辈子没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样和老婆相敬如宾。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处的历史中,我们甚至还肤浅地认为他有些懦弱呢。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威风八面的同时,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表嫂产生过不同的看法。于是他另一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就是──也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们:
不要交头接耳
于是我们看到,王喜加表嫂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是对于世界或是对于个人,对于娘家还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没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说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赶紧捂眼,她指鹿为马王喜加表哥就赶紧说马怎么长得这么俏丽呢?她说娘家好他就赶紧说那是村里唯一的文明户,她说婆家可恨他赶紧说我现在就拿一把刀去杀了他们──当时我们因为对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又失去一个深入和了解他内心的机会。30年后当我们把他的所作所为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讲话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过去的理论和做法的深意这时我们的后脊梁上就起了一身冷汗──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阴毒和耐心了。原来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时间。他在捂眼和指鹿说马的时候,就一定料到终有一天我会站到你的墓前──于是他的等待因为来日方长就格外的平心静气。──这时他等待的就不仅是表嫂也包括着我们了。──但是,当我们通过这些只言词组和往事开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时,我们对这些只言词组──阴毒和耐心──的来源和他内心的飘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为你是一个和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人,所以你异样的漂浮就让我们更难把握就像你离开我们越近其实离我们越远一样。我们中间的误会和差异是那么大,现在你患的老年痴呆症倒和我们相同──这也是相同和不同给我们出的难题呢。当白石头又陷入新的一轮苦恼和从困境中走不出来──王喜加表嫂不出现还要好一些呢──时,鬼魂一样的小刘儿又出现了──他对白石头还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头对王喜加不死心一样──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辈的身份解白石头于倒悬和水深火热之中。看着白石头在那里一筹莫展,他竟在那里笑嘻嘻地说:
「还在想哪?」
白石头愤怒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小刘儿继续说:
「你没有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却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不提他与我们的不同和异样我还不清楚,现在你一提到这一点,我就全清楚了──这和刚才我救你的时候可不一样。」
白石头也是日暮途穷,这时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问:
「那你说,他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这时小刘儿确实说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话,连白石头也真的豁然开朗了。小刘儿说: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个与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伟人,虽然他有些小做大──仅仅统治着一个村庄,但是从他的所作所为,又和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没有区别,就像世界上许多伟人一样,这种异样和超常就不会仅仅表现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内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体结构上也会与常人不一样。这时他才能飘浮出与常人不同的云朵和耐心呢──别人想到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这个时候他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不孤独呢?──他的孤独一定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外表给体现出来以证明着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独;而当这个孤独者只是统治着一个村庄的时候,他剩下的可不就是借酒浇愁和耐心地等待站到他老婆墓前那辉煌的一刻吗?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在等待老婆的时候也同时在等待着我们也就毫不奇怪了。这些孤独的历史上的大人物在生理和身体结构上的异常常常是:
1·非男非女的阴阳人──如希特勒。
2·坐轮椅的残疾──这已经是最体面的不正常了──如罗斯福。
3·同性关系者──如……
4·虐待狂──如……
5·疑心病者和怀疑论者──最大的表现是认为他身边的人都想谋杀他。
6·患有急躁症。
7·患有多动症──最大的表现是在主席台上不断扭动他的身体、屁股和挥舞他的手臂。
8·患有中风
9·患有老年痴呆症。
10·患有花柳病。
11·患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病症。
12·什么病都没有,他怀疑自己患有多种疾病。
……
那么我们的王喜加表哥,患的到底是哪一条病症呢?当白石头和小刘儿对王喜加表哥的具象和漂浮终于前所未有地统一起来之后,他们对真理细部的划分,又因为各自本相的还原开始争论不休和各执一词了。他们各执一词的坚定、坚决、坚硬、坚强、坚持、坚固、坚信、坚实、坚守和坚韧的区别仅仅在于:
小刘儿坚持病症的第三款──同性关系者──这就有些借王喜加病症想挟着他的前三卷卷土重来的嫌疑了──是想借此翻自己历史的案吗?
白石头坚持第十一修正案──患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病症──不然他就解释不通自己花那么大功夫为什么还对王喜加的具象和漂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让小刘儿这个老杂毛把自己从深渊中解救出来了呢?
……
但是他们恰恰共同忘记了一点,那就是:对于这个复杂的世界和王喜加表哥来说,既然统治一个村庄和统治一个国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历史上的伟人时刻都在思索和漂浮、烦恼和叹息,那么这些条款中的一条,是不是能概括他们复杂和异常的生理和身体结构呢?也许世界的伟人之超常倒是表现在:
这不正常的十四条,他可能全部占有
……
这才是他在本卷第九章终于领导我们血流遍地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心理基础。
这时他才终于显示出他具象和漂浮的风采。
风声鹤唳的一九六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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