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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庄奉贤旅长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个沦陷之夜。在他的印象中S市还没最后陷落,洋浦港七七三旅的阵地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他率属的七七三独立旅近两千号官兵还在战斗。他没忘记上峰“守至最后时刻”的指令,正竭尽全力要打好最后一仗。他还记得,在昏迷之前,七八个青年男女来到了洋浦港阵地上,要和七七三独立旅的官兵一起,以身许国。他是下了命令的,命令身边的参谋把他们撤到租界去,他为他们的精神感动,却没有权利用他们的青春的躯体,加重失败的分量。

        后来是怎么了?怎么是他置身在租界了?他的洋浦港呢?他不是握着六轮手枪下过命令么?就是死也要死在七七三独立旅阵地上!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那个早晨,他便问给自己做副官的外甥汪小江,这都是怎么回事?

        汪小江平静说,七七三独立旅已不存在了,那夜,马结诚师长从租界里打了电话过来,明确转达了军长的命令,要七七三独立旅撤进租界。在租界麦考利斯路口和文杰司克路口的街垒旁,七七三独立旅被租界当局缴械了,枪支弹药、钢盔、手提电话机和有关装备,堆成了几座小山。还说,不是苏萍小姐一帮热血青年舍身掩护,他们甥舅二人此刻也和七七三旅弟兄一样丧失自由了。

        他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失魂落魄地大哭了一场,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后来,苏家父女——苏宏贞教授和她二女儿苏萍,都过来看他了。

        苏教授叼着雪茄,站在他床前说:

        “庄旅长,把一切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军人了,本城故事与你无任何关系,你只是我们府上的门房,是在走出租界寻找二小姐时被炸伤的。记住,这很重要,租界方面正按日本人的要求,四处缉捕国军官兵。日本人认为,租界第三国方面信守中立,就应该把所有中国军人关进拘禁营,如今租界内的拘禁营已达二十四处之多,大约有四万官兵被囚禁在里面。”

        苏小姐也安慰他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您知道,我父亲如此行事,也要承担相当风险,务望长官能体谅。在这里,一切都是安全的,只要不落到租界当局或日本人手里,养好伤后,我们一定会设法把您送到香港去,您可以从香港转赴后方归队。”

        真有意思,他庄奉贤竟在四万国军官兵进拘禁营的时候,变成了苏府的门房,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个传奇故事。

        他无法不被苏氏父女感动,在这种情势下,能碰到如此正直勇敢的中国人,真是他的好运气。他甚至想到,这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怜悯他庄奉贤,有意让洋浦港的那颗炮弹将他轰倒,又有意让他逃脱被囚禁的命运,使他能在养好伤之后,再走出S市,带兵打仗。

        他抹着泪,向苏宏贞教授和苏小姐道了谢,还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苏氏父女为他庄奉贤所做的一切。

        苏教授却摇头道:

        “我们为您,您和您率属的国军官兵又是为谁?还不都是为了我们民族和国家么?!国家存亡,匹夫有责,能做点什么,我们就都尽力做点什么吧!凭中国人的良心吧!”

        这益发使他激动,他觉着,他在苏氏父女身上,看到了这座大都市的良心,他和率属的弟兄们的仗没有白打,血没有白流。

        苏家上下对他的照顾是周到的,一日三餐的饭菜有人送来,德国医生霍夫曼每星期都要来看望一次。霍夫曼大约已看出了他的身份,却不问也不说,平时,苏家三个小姐常到他住的后院偏房来玩,把外界的一些消息带给他。

        从她们嘴里,他得知,国府几十万大军已安全转进了,关押在租界二十余个拘禁营里的中国官兵,目前看来是安全的。租界当局已公开申明,为严守中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把被拘官兵引渡给日本军事当局,而国府方面则在尽力交涉,希望租界第三国本着人道原则,恢复中国官兵的人身自由。他还弄清了七七三独立旅的弟兄的被拘禁处,据二小姐苏萍说,是在雷德路的第八中国军人营和杰克逊路第十九中国军人营。两个拘禁营离苏府都不算太远。

        这就是S市保卫战的最后结局,他的七七三旅,他在十三年军营生涯中积蓄的全部本钱,因这短暂的一役,彻底干净地葬送在S市了。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躺在苏府后院偏房里算弄清楚了。

        以沦陷之夜为基点,他断断续续地回溯往昔,向苏家小姐讲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仿佛逝去的十三年只是一种谋划和预演,而他的讲述才是真正的开始,他告诉她们,自己在十五年前如何被土匪绑架,如何以过人的胆量配合剿匪的官军一举捣毁匪巢,掷笔从戎。穿上军装以后,又如何于短兵相接的火线,以上尉连长的身份率全连士兵竭诚三民主义,投身北伐革命,并进而营建未来七七三独立旅的事业。

        他不止一次感伤地说:他没想到七七三旅会在S市全军覆没,他对得起四万万五千万国人,却对不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对不起自己十三年的奋斗。

        他苦笑着对苏萍道: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凭良心,就得率七七三旅战至无路可退的最后时刻,而如果是一个商人或一个银行家,国人却不会要他拿出最后一枚铜板。”

        苏萍淡淡地说:

        “因为您是军人嘛!打仗是军人的事,不是商人和银行家的事,不是么?!您这么说,是不是后悔了?”

        他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危险情绪。

        他是怎么了?S市这一仗,不是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自觉自愿要打的么?守至最后时刻,不也是他庄奉贤执意坚持的么?他现在咋又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打仗,国家养军队干什么?!他庄奉贤凭什么以少将旅长的资格拿国家的军饷俸禄?!七七三旅是他的,更是国家的,决不像商人或银行家手中的钱财,可以随意由哪个人支配。在平时,他可以把七七三旅视为自己的私产,而在战时,在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他和他的七七三旅就必须挺身而出,做出卓绝牺牲。

        真他妈荒唐!庄奉贤,一个不怕死、不信邪的国军旅长,一个在沦陷之夜还坚持最后抵抗的少将军官,竟在S市沦陷十三天后为自己和属下弟兄表现出的壮烈后悔了,这像什么话?!

        外甥汪小江也变得牢骚满腹。大约轰轰烈烈过去之后,再回忆过去,总会生出这般牢骚的。汪小江认定七七三旅是被军长孔令仪卖了,孔令仪在战局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留别的部队担当狙击掩护任务,却把七七三旅留下来,便是不安好心的确证。还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以致造成了今日无可挽回的败局。

        庄奉贤反问道:

        “七七三旅被孔军长害了,那么,孔军长又是被谁害了?孔军长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牺牲殆尽么?!我们不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大部队就无法安全退出,局面会更被动!今天虽然七七三旅完了,但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这是个痛苦而充满矛盾的话题,后来,他不愿再提起了。他觉着苏宏贞教授的话是对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该忘却的就要忘却。他现在是苏家的门房,不是军人,在伤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无休无止地为七七三旅和那个沦陷之夜而自寻烦恼,至于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毕竟才三十二岁,未来的岁月还长,或许还有许多机会,或许他还会重新拥有一个旅,乃至一个师,一个军。

        这才注意起面前时常出现的苏氏小姐。

        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苏多。最不拘礼仪的也是苏多。苏多不常来,可只要一来,总会使房间里充满笑声。她会维妙维肖地模仿日本妇人走路,学日本浪人说话,还会把一些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拿腔捏调地念给他和汪小江听。念过之后,并不要听他的什么意见,而是“格格”大笑一阵,乱批一通,戛然调转话题。

        真难想象身为大学者的苏宏贞会有这么一个男儿性格的宝贝闺女。

        在苏多身上看不到一点战争的影子,战争对这个十七岁的阔小姐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S市的沦陷,他和汪小江的到来,都没改变她往昔的生活,只不过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色彩。

        与苏多相反,大小姐苏英却陷入战争的漩涡无法自拔了。苏英战前已和国军暂九师的一位副师长结了婚,S市沦陷前十余天,随军转进,途中遭日军轰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辗转十二天逃回租界父亲身边,迄今惊魂未定。

        苏英好几次谈起那次轰炸,说是突然间就来了十几架飞机,飞机又是扔炸弹,又是扫射,行军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处都是烟尘,好像面前的黄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敌机飞走后,丈夫不见了,他和他的那匹枣红马都被炸飞了。后来,在路边的干河内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没了,一只穿马靴的腿飞到了几十米之外。

        他知道,暂九师是较早撤离S市战区的队伍,可没想到撤离的队伍也会碰到这种倒霉透顶的事。他不断地安慰苏英,却在安慰苏英时就清楚,自己是虚伪的。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迄至沦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一千号弟兄倒在S市了。

        因为命运相同的关系,他乐于和苏英谈点什么,可苏英总带来令人难受的忧郁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绪沮丧不堪。

        二小姐苏萍最好。

        苏萍是最初把他和苏家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赖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苏多那样胡闹,也不像姐姐苏英那样忧郁,苏萍文静且持重,最像乃父苏宏贞。

        她还极爱动感情。

        他记得,在他无法坐起来的时候,苏萍常坐在床头读书给他听。有一次,读一个叫什么德的外国作家的小说,读到结尾,故事中的那个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一节时,她哭了,眼中的泪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问苏萍:

        “最后一夜,你们一帮人到洋浦港阵地时怕不怕?”

        苏萍坦率地答:

        “那一夜没想到怕。当时如果一颗子弹把我打死,或一颗炸弹把我炸死,人们可能都会认为我是英雄,可事后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险!如果你们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鬼子进攻,后果真不可设想。”

        他感慨道:

        “是呀,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凭一股热血干的时候,什么后果也不会想到,而过后一揣摸,又不免……”

        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们还好么?”

        苏萍点点头:

        “都还不错。不过,谁也不知道您在我们家里,原来有几个同学倒是知道的,后来我对他们说,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时下,汉奸维新政府成立了,许多汉奸都跳出来了,我们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说对不对?”

        他赞许道:

        “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时局剧变,国难未已,许多人为生存和利益,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鬼的。”

        苏萍颇有感触:

        “真是哩!现在的伪市长傅予之就是这种人。这人过去和我们家有来往,我父亲还挺佩服他的,说他有骨气。可您瞧,鬼子一进S市,他那骨气全没了,第二天就发表了什么和平讲话,还想把我父亲拖下水。”

        庄奉贤一怔:

        “这老汉奸怎么想到拖你父亲?”

        苏萍不介意地说:

        “谁知道这老汉奸怎么想的?他把许多人拖下了水,就以为也会把父亲拖下水,还四处散布假消息,说我父亲会跟他干。”

        庄奉贤警觉起来:

        “你父亲就一点没动心么?”

        苏萍摇头道:

        “才不会动心呢!我父亲说了,就是杀了他的头,他也断然不会和日本人合作共事的。傅予之每次派人来找他,他都挡在门外不见,有一次还有日本人陪着呢!”

        庄奉贤疑惑地问:

        “那么,苏教授为何不在沦陷前撤走?S市的好多学校不是都撤走了吗?”

        “嘿,那是咱中国学校,父亲的圣安东大学是西洋教会办的,用不着撤,日本人不敢碰它!”

        继而,苏萍又郑重地说:

        “庄旅长,对我父亲您放心,他不会像傅予之那帮人一样当汉奸的,如要想当汉奸,他还会收容您么?!”

        倒也是。

        这话题以后再没提过。

        自己受着人家的恩惠,不该这么疑神疑鬼。

        苏萍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看待,家里的什么事都不瞒他,沦陷之夜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这个二十二岁的姑娘竟一厢情愿地做起了英雄梦。她说过,如果她是苏英,就决不会在丈夫死后回到租界孤岛,而要投身军旅,创造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

        说这话时,苏萍抿着嘴唇,两只俊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眉宇间生出一丝男儿的豪气,仿佛已置身军旅中了。

        他的心为之一动,周身热血骤然涌向脑门,突然生出了想把她拉进怀里的念头。

        却没敢造次,自知不是凯旋的英雄,现实的处境和受施舍的身份,都决定了他不能贸然行事。

        这是S市沦陷十八天之后一个傍晚的事,从那个傍晚开始,沦陷之夜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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