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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汤喜根远远地看到戏台的讲桌后晃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上且架着副白金腿方框眼镜,便想,脑袋大必有学问,戴眼镜的大脑袋则必有大学问。心便不太慌了,觉着有大学问的人都背叛了国府和蒋委员长,自己这个只读过中学的小市民,为了生计的缘故来听听会是可以原谅的。

        大脑袋口气也大,开宗明义便说,今天各界和平人士召开反共救国动员大会,主席本是傅市长,但傅市长公事繁忙,无暇分身,乃派他代表参加。他参加,便是傅市长参加了。参加的目的有二,一为表个态,支持大会,二为恭贺大会圆满成功。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金昆仑,服务于市府社会局与宣传处,对能代表傅市长参加大会深感荣幸。

        这位大脑袋局长兼处长兼市长代表的家伙演词很短,一点高深的学问没透出,倒像“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一样,透着难以言述的无耻:

        “亲爱的同胞,勇敢的同志,你们来这里开会为什么?兄弟晓得一定为打倒共产主义,打倒蒋介石政权来的。诸位为何要铲除共产、打倒蒋政权!实在因为共产主张不合我国国情,蒋政权专横无忌、妄自联共,使得我们不能安居乐业、建设国家。幸赖友邦皇军帮助我们,解放了S市,使我们今天能勇敢地聚集一堂,自由言论,我们今天反共大会的意义,是要大家知道共产的坏处,而蒋政权敢专横的原因,亦是依赖共产党作背景的。所以,要打倒蒋政权,建立自由、民主、民权的新国家,必须打倒共产党。现在,同胞、同志且与兄弟一起呼口号:

        “大日本皇军万岁!

        “维新政府万岁!

        “打倒蒋政权!

        “驱逐共产党!”

        戏院里的男男女女们挥起了色彩各异的手臂,朗声呼喊,汤喜根也不由自主地举起了穿着灰长袍的手臂。

        手一举到空中便觉着不对,妈的,他汤喜根怎么能高呼大日本皇军万岁呢?!“大日本皇军”迈进S市的最后一夜,他还去了洋浦港反抗“皇军”的阵地,要和“皇军”决一死战,“皇军”决不能“万岁”。

        伸到空中的手又落下了,看看前后左右林立起伏的臂膀,佯作在腿上抓痒,把右手和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中国人的自尊心方才获得了侥幸的保全。

        课桌前的大脑袋于口号平息之后消失了,“东亚反共同盟会”会长方阿根的脸孔出现在他面前。尽管距离很远——至少隔着十一二排座位,汤喜根还是觉着方阿根在注视自己。他知道,从第五排到第十五排坐的都是方阿根“反共同盟会”的会中同志,方阿根是必然要留意的。

        把身子坐正了一些,脑袋冒高了半截,认定方阿根是能看到的,只要方阿根看到了他,事情就有了交待,《新秩序》庶务的位置就非他莫属了——自然,还得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方阿根这人最怕人家小瞧他。

        因认真的缘故,听得一字不漏,可怜的耳朵大受折磨。

        “兄弟方阿根,代表‘东亚反共同盟会’敬献演词,还请列位锡教,列位都知道兄弟是个粗人,列位常锡教,兄弟才有长进。”

        开场白就出了笑话,“赐教”说成“锡教”,引出了不少人的窃窃私语,连汤喜根也没来由地感到难堪。

        演词更糟糕:

        “今天天气很为明朗,我们心里十分快乐!为什么快乐呢?因为我们心情愉快!又为什么愉快呢?因为大日本皇军来了!来帮助我们建立新亚洲,建立新中国,还要帮助我们反共防共,打倒老蒋!现在老蒋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他逃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我们知道南京已被皇军解放,这真是我们同胞同志的鸟运。如日本皇军提手亲热,我们鸟运齐天呀!”

        一阵无法压抑的笑声骤然在戏院四处爆响,急得戏台上的一个家伙大喊鼓掌。

        稀稀啦啦的掌声渐渐平息了笑声,狼狈不堪的方阿根不敢讲下去了,手一挥,高呼口号——并未像大脑袋局长金昆仑那样要求与会者同呼,且口号呼得急促而紧张,几乎是上句紧接下句,与会者想与之同呼都无可能。

        “大日本皇军万万岁维新政府万万岁南京解放万万岁消灭共产万万岁!”

        汤喜根因此而再次避免了举手呼口号的难堪,对方阿根的糟糕表现倒生出了些许感激,并企盼着以下献词的代表们都能如此无所作为。

        第三个上台的偏是个西装先生,说是代表什么“东亚和平促进会”。这老兄颇有些学养,往台上一竖,先自把分头猛然一甩,手按讲桌,环视会场达半分钟之久,才侃侃谈道:

        “敝人今天能与志同道合的各界朋友在此聚会,十分荣幸,也十分高兴。中国目前之处境、之灾难,全系蒋介石和共产党专政好战所致。蒋介石是全民公敌,共产党更是全民公敌。敝人记得民国十五年十一月,国民党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蒋介石就请俄国共产党的鲍罗廷做顾问,一切内政、军事、外交悉听鲍氏指挥,还说鲍氏为总理孙先生在日友好,简直把鲍氏尊为太上国父,岂不是莫大国耻?!昔日之俄共鲍氏,今日之中国共产党,乃我华夏民族万劫不复之源,我和平救国同志应有充分认识。这是第一点。”

        “敝人要说的第二点是,中日提携亲善和蒋介石国民党集团的卖国。我们要晓得,自西历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来,白种人入侵中国已近百年了,蒋介石国民党专权十余年来,对欧美白种帝国主义卑躬屈膝,卖国求荣。假使没有我们东亚先进国家日本雄踞在旁,只怕中国今日已形同印度、安南了。日本友邦提出,要亚洲人治理亚洲,敝人认为很有道理。我们今日必得以真诚之心感谢日本皇军的正义精神,和日本皇军的忠勇无畏。”

        “最后,敝人吁请正直爱国、愿以真诚之心感谢日本友邦的同志、同胞和敝人一起呼喊口号——”

        西装先生实在混帐,吁请发出之后,竟停在台上,再次环视众人,等众人全身心进入受吁请状态,方捏起瘦小的拳头呼道:

        “忠勇正义的大日本皇军万岁!”

        会场上的手臂再次林立起来,应和之声骤起:

        “忠勇正义的大日本皇军万岁!”

        “我们亲爱的维新政府万岁!”

        “我们亲爱的维新政府万岁!”

        “中日提携,铲除共产主义!”

        “中日提携,铲除共产主义!”

        只好跟着举手了,前后左右都是“反共同盟会”的人,不把手臂象征性的举一举不行。口号却没呼,两片嘴唇装模作样地张合着,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心里很悲哀,觉着中国不亡真没道理,就凭戏院里这帮混账东西的表演,中国便没希望,三个月前,这座欧亚大戏院也开过好多会,也有好多人在戏台上讲演,谈的都是全民动员拥护中央,抗日救国,都发誓宁死不做亡国奴,今日倒好,全他妈变了。他记得,会战初期的一次各界抗敌大会上,方鸿浩还登台献过诗的,诗很不错,有几句现在还依稀记着“中国在抵抗,中国在抵抗,鲜血遍染山河,化作救亡赤浪!”如今方鸿浩干什么去了?嘿,去参加悼念日本皇军的大法会去了!

        认定自己吃了亏,早知这狗屁大会开得这么不要脸,又这么漫长,倒不如让方鸿浩来开,自己去参加大法会。大法会虽说同样不要脸,却只是个简单的仪式,对着灵位默默哀便完了,最多几分钟。而且,参加大法会给的赏金是五块,参加这鸟会只给两块。

        因觉悟到吃亏,屁股坐不住了,当一个身着裘皮大衣的中年妇女上台献词时,便立起身来,想装作上厕所,溜之大吉。

        他从左边太平门出去的,在厕所憋出点滴尿汁,重回了会场,没往自己的座位走,尽量坦然地越过后排的两个座区,到了前门门厅。门厅里确不少人在闲谈,恍惚是在谈时局、股票什么的。也没留意听,旁若无人地往门外走,脑瓜里只一个念头,推开大门去呼吸外面自由的空气。

        没走到门口便被拦住了。这才注意到,大门口站着不少警察,还有带臂箍的西装、长袍,大门紧紧关着,上了大铁锁。

        拦住他的是个长袍,四十出头的光景,样子很和善。

        “您先生哪去?这五块钱的赏金就这么好拿?!快回会场去!”

        这才晓得,参加大会的赏金也是五块,火立时上来了,那三块不是被方鸿浩私匿了,必是被方鸿浩的大伯父方阿根私匿了,他只拿到两块钱,自然不应把会开完的。

        眼一瞪,冲那长袍吼:

        “什么五块?你给我的五块?我只拿了两块,坐到现在便算不错!开门,让我出去!我还有要务!”

        长袍显然不相信他会有要务,笑道:

        “算了!算了!您先生和我吵也没用,您看到的,大门上了锁,钥匙在这位警官手里,会不散,您有天大的要务也出不去!”

        那位警官就在他身后,听长袍提到自己,转过身子问:

        “你也有要务?真看不出哩!你先生怎么称呼?在何机关服务?”

        “哦,兄弟汤喜根,‘大东亚反共同盟会’《新秩序》庶务主任!”

        自我栽培了一下,神态极自然。

        警官摇了摇头:

        “没听说过。”

        长袍道:

        “可能是反共会那个方阿根搞的,前几天方阿根还到我们傅府拜访过,傅市长懒得见他,我便把他赶走了!”

        警官突然对长袍来了兴趣:

        “您先生是市府长官?”

        长袍摆手道:

        “哪里!哪里!敝人不过是傅市长府上的啊……啊,公务,哪,公务人员,今日中午,社会局金先生到傅府请傅市长开会,傅市长不能去,敝人便代表傅市长来,给大会帮个,啊……啊,忙吧!”

        又他妈冒出一个代表傅市长的宝贝!

        汤喜根怎么看怎么觉着这长袍无资格代表傅市长,代表傅市长的人能不上台献演词?能站在这门厅里当门神?

        警官却对长袍肃然起来:

        “长官怎么称呼?”

        “啊……啊,不要称长官!啊,称长官要不得!长官是我们傅老爷,不是在下,在下姓田名有富,傅市长,啊……啊,那时傅市长还不是市长呢,赐了个字号给我:‘至仁’。傅市长学问大呀,说是不能为富不仁,‘有富’必得‘至仁’,您长官称我有富,至仁都行!啊,都行!”

        警官完全把他忘了:

        “至仁先生,您在傅市长身边伺候,那是有地位呀!最不济也抵个处长、局长!处长、局长不能夫天见傅市长,您至仁兄可是天天能见呢,您老兄要是给市长吹个风,啥事都办了,所以我说您老兄不是长官却大于长官呢!”

        警官也算得宝贝一个,愣都没打,马屁便拍上了,且很自然地热乎上了,由至仁先生而至仁兄而老兄,转眼间,便仿佛磕过头换过帖一般。世风之糜烂,中国之无救,由此又得以证实。

        那位服务于傅府的至仁有富先生显然爱吃马屁,两只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合不拢嘴地道:

        “您长官抬举、抬举!啊,不过,有些事我还是能说上话的,您长官日后有事只管找我!你们警察局袁局长,啊,我称他老袁,也是相熟的!老袁常到傅府来,傅市长最信得过他!”

        警官道:

        “那敢情好!日后兄弟势必要打扰您老兄,哦,兄弟自我介绍一下,兄弟王学诚,原在南京下关做警察所长,后来和局长闹翻了,受了陷害,便来了这里,时下在这大戏院警察所做所长。”

        “啊,啊,这大戏院一带全归王所长管辖?”

        “是这样,原以为傅市长要莅会,分局和袁局长命兄弟严密保卫,维持会场秩序,防止奸匪破坏!”

        “奸匪没这胆量,啊,如今是维新时代,奸匪逃命都不及,哪敢破坏?!倒是许多开会的人讨嫌,冲着赏金来开会,会没开完又想溜,这不分明是,啊,和傅市长捣乱么?!”

        那位叫王学诚的警察所长道:

        “兄弟早料到了这一点,所以锁上了大门,谁也溜不掉,奸匪也混不进来!即便会场有几个奸匪,拿起来也是方便的!”

        汤喜根这才明白,自己开溜已无指望了,便倚着大门的厚玻璃,闷闷抽起烟来,抽烟的当儿瞅见门厅里的一个熟人,急忙转过身来,伴作看门外的风景。

        门外一派令人羡慕的自由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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