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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从面对着城堡外空地的玻璃门外,一些姗姗来迟的人们走进热闹的大厅里。大厅里烟雾弥漫、人声鼎沸,音乐轻轻地响着。厅堂中央的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巾,上面是一些冷盘:有安茹产的葡萄酒、阿米安地方出产的干肠和火腿、拉罗舍勒的牡蛎和几盒基度山牌的雪茄。来客们各自聚成一些小团体,喝着酒,用各种不同的语言聊着。里面的男男女女大约有50位,我看科尔索扶扶眼镜,像是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戴着它。眼前有许多常出现在媒体上的大人物。

        “惊讶吗?”我边问边窥伺他的反应。

        他点点头,仍绷着脸,只是不像之前坚定了。很多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也和他们应酬了一下。这里的气氛既愉快又高尚,身旁的科尔索带着像是突然惊醒时发现自己快掉下床了的表情,我在心里暗自偷笑。我甚至还故意为他介绍一些人,看着他惶惑不安地握着那些人的手,纳闷自己究竟是踩在什么人的地盘上。他平时的沉着已经烟消云散了,这是我对他的小小报复。无论如何,当时是他自己夹着那份手稿来找我的,是他把一切搞复杂的。

        “各位,请容我介绍,这位是科尔索先生……这位是布鲁诺·罗斯,是米兰的古董商;这位是汤玛斯·哈威,是的,就是哈威世界连锁珠宝店的负责人……这位是舒勒斯伯爵,拥有全欧洲最闻名的私人绘画收藏……我们的成员来自各界,就像您看到的,一位委内瑞拉的诺贝尔奖得主,一位前阿根廷总统,还有摩洛哥的王储……您知道他的父亲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仲马迷吗?看谁来了!您认识他吧,波罗尼亚大学的病理学教授……和他说话的那位金发女子是佩特拉·诺斯塔特,中欧最有名的文学评论家……我想,您还记得普林杰先生吧?那位巴黎的书商。”

        这时,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最有趣的反应,我暗自品尝着那快感,简直就像自己陪他亲身体验一样。普林杰手上拿着一个空酒杯,骑士般的胡子,带着友善的微笑,就和他在波拿巴大街的书店里为科尔索验证手稿时一模一样。

        他用那只像大熊一般的粗壮手臂对我挥挥手,然后拍拍身边朋友的背,就转身去添酒了,就像个脸色红润、快活的波托斯。

        “天哪!”科尔索在一个角落对我窃窃私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这说来话长。”

        我们走近桌边,我倒了一杯红酒给他,但他摇摇头。

        “杜松子酒,”科尔索喃喃道,“没有杜松子酒吗?”

        我指指大厅另一头的小吧台,在往那里走的途中,我们又得停下脚步来和另一些客人打招呼。终于,科尔索取了一瓶杜松子酒,倒得满满的,一口就喝了半杯。他眉头微蹙,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把酒瓶抱在胸前,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您不是正要对我解释?”

        我建议他走到玻璃门外,这样我们的谈话才不会被打断。临走前,科尔索又重新添满酒。暴风雨已经停了,满天的星斗。

        “我洗耳恭听。”他边说边喝了一大口酒。

        我扶着被雨淋湿的栏杆,用安茹的葡萄酒润湿双唇。

        “得到手稿让我起了一个念头,”我说,“为什么不组建一个文学性的团体,一个由一堆沉迷于大仲马的小说、古典连载小说和探险故事的无可救药的书迷们组成的俱乐部?……由于我本身工作的关系,我已经认识一些很合适的人选了……”我用手指着玻璃门里来来去去、谈笑着的人们,一切是如此完美。我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个组织致力于研究这类的书籍,将一些被遗忘的作者和作品拯救出来,让它再版,推广它。我们用大仲马出版社这个名称,或许您也听过。”

        “我知道这个出版社。”科尔索说,“出版地在巴黎,刚出版了彭森·度特来的全集,去年出版了《范多玛》……我不知道您和这出版社有关系。”

        我满意地笑笑。

        “这是规则,没有名字,不寻求任何个人表现……就如您所见,它是既富学术性又有点童稚的、一个怀旧且具文学性的游戏,以我们的赤子之心把古典文学拯救回来,让我们回到从前的样子。然后使之成熟,成为钻研福楼拜或司汤达的专家,深爱福克纳、加西亚·玛律克斯或卡夫卡的作品……关于文学,我们各有不同的偏好,甚至持相反的意见。但一谈到某些神奇的书和作者时,我们会有一起眨眼的默契。那是让我们发掘了文学的殿堂,从不说教、灌输我们错误观念或用教条捆绑我们的书。那是我们的伊甸园,那书里描写的人物不是人们平日看得到的市井小民,而是人们梦想中的人物。”

        我让话语暂歇,好加强它的效果。但科尔索只是举起杯子对着光照着,他的伊甸园恐怕是在那里面。

        “那恐怕是以前吧!现在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只看电视了吧。”

        “不见得。甚至于人们还不知不觉地走着前人的脚步。例如连续剧,就还有连载小说的遗迹;甚至连印第安钟斯也是。”

        “也许吧!您刚才不是在谈着里面的人吗?您是怎么把他们集合起来的呢?”

        “10年前我就开始精心挑选它的成员了。大仲马俱乐部,在默恩每年举办一次聚会。所有的成员每年都从世界各地的角落赶来,准时地聚在这里。就连其中最差的一位都是个顶尖的读者……”

        “顶尖的读者会沉迷连载小说?别说笑!”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该知道,一本小说或一部电影都是为了单纯的消费而产生的,但也能成为精致的大作。从《匹克威克故事》到《北非谍影》或《金手指》……观众前往观赏这些充满固定的刻板形象人物的戏,不论人们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喜欢这样的人物,类似的剧情不断重复,偶有细微的差别。观众的情绪比整个表演的本身还重要……从这点说来,连载小说,甚至连续剧,不论是针对天真或挑剔的观众来说,都可以是上乘之作。有的人在福尔摩斯的冒险中寻找刺激,有的人则喜欢在书中搜寻一些甚至连柯南·道尔都没注意到的小细节。剧情架构的技巧、新鲜之处和老套之处,这些都是些古老的理论,甚至连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都提到过。电视剧其实就是古典悲剧的另一种体现方式,伟大的浪漫派戏剧……一个高明的观众也能从中得到许多乐趣的,而且,在规则的基础之上还存着例外。”

        我原以为科尔索认真地听着,但他摇了摇头。

        “暂时放下您的文学高论,回到大仲马俱乐部这个话题上吧!”他不耐烦地说,“您不是说您拿到了的原稿,那么它在哪里呢?”

        “在里面。”我看着大厅回答,“我用那六十七章手稿组成了这个俱乐部,会员不能超过六十七人,每个人能拥有其中的一章。这些成员是用最严格的方式从一堆名单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任何的举动还必须经由我主持的顾问团的同意,任何新的候选人必须经过成员审慎的讨论才能通过。”

        “那么这些手稿的拥有权如何转移呢?”

        “永远不能转移。一个会员去世了或放弃了会员资格,他原有的那一章就得还回本中心。接着由顾问团审查新的候选人。任何会员都不能擅作主张。”

        “而安立·泰耶菲这么做了,是吗?”

        “就某个方面来说,是。起初他还是个模范会员,后来却违反了规定。”

        科尔索喝完杯里的酒,把酒杯搁在长满青苔的栏杆上,沉默着,注视着大厅内。最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也不该是任何杀人的藉口啊。”他喃喃道,“我真不敢相信,这群这么有名望的人会把这样的事和人命混为一谈。”

        “您真是不厌其烦呢!……安立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同样是小说迷,而且他对小说的热情比他的学问高得多。他编的那一系列畅销的食谱让他有钱有闲投资在这上面,当时他也的确算是非常合乎这个俱乐部的要求的,于是我推荐了他加入。即使不认同他的品味,但我们共用对小说的热情。”

        “我记得,你们还共用着别的东西。”

        科尔索脸上重新现出嘲讽的微笑。

        “我可以说这不关您的事。”我有点恼火地回答,“但我想跟您解释一切……琳娜除了是个美丽的女人,还是个非常早熟的书迷。您知道她在16岁时就在自己的腰部下方做了一个百合花的刺青吗?不是像她的偶像米莱荻一样在肩上,为了不让家人或教会学校的修女们发现。您觉得如何?”

        “真感人。”

        “您不像感动的样子。但我可以跟您保证,她是个可敬的女子。后来,事情是……总之,我们有了亲密关系。我之前不是提过每个人想重建童年的伊甸园吗?琳娜的伊甸园就是。她和安立是在一个舞会中认识的,两人谈了整晚的,彼此引述着其中的细节。而且,那时安立已经是个有钱的出版商了。”

        “唷,是一见钟情啰!”科尔索说。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他们的结合很单纯,就像一般人一样。只是,时间一久,安立那个人,连有了她这样完美的太太,都还能成为那么讨厌的人……我们以前是老朋友,所以我就常去拜访他们。琳娜……”我把空酒杯放在栏杆上他的空杯旁,“反正现在,您应该可想而知了。”

        “哈,我当然能想像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成了我最得力的合作者,由于她的出色表现,我才推荐她进入这个俱乐部的。她拥有第三十七章《米莱荻的秘密》,她自己挑的。”

        “您为什么要她跟踪我?”

        “慢慢听我解释。后来,安立慢慢地成了一个麻烦人物,他不好好地经营他的食谱大全,非要自己写连载小说。此外,那小说可是写得糟糕透了,而且还很不名誉。他恬不知耻地抄袭了一大堆那类小说的其他作品。那本书叫做……”

        “《死者的手》。”

        “对。连书名都是剽窃来的。最糟的是,他竟然想要大仲马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我当然拒绝了。那样拙劣的作品,顾问团也决不会通过的。何况,安立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自己出版,我也这么告诉他了。”

        “我猜他一定很难过,我见过他的图书收藏。”

        “难过?……那是好听的说法。我们就是在他的书房里争论的。我还记得那个矮胖的人怒发冲冠,一副快要心脏病发、还用发狂般的眼睛看我的样子。总之,他说了很多不悦的话。说什么他一辈子致力在写这么一本书上,说我没有权利批评他的作品,说我只是个肤浅的书评家,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书呆子,而且还和他的太太有染……这句话可是让我吓呆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已经知情。琳娜会说梦话,想必是她把我们的秘密就这样像连续剧似的每晚播放给她的丈夫听了……您能想像我的处境吗?”

        “很痛苦。”

        “非常痛苦。最糟的还在后头呢!安立豁出去了,他说自己是个平庸的作家,但大仲马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作家,说他若不是靠着剥削马克,根本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存在保险箱里的那份手稿《安茹产的葡萄酒》就是明证……这时,我们已经吵翻天了。他叫我姘夫,我说他是文盲,还恶意地羞辱他在食谱系列刊印上的成就……''我会报复的,''他最后还学着爱德蒙·邓帝斯的样子说:''我要把你的偶像大仲马的恶行公之于世,我要让那份手稿曝光,让众人看到那个所谓的天才是怎么制造小说的。我才不管俱乐部里的什么规则,手稿是我的,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等着瞧吧,玻利斯!''……”

        “这对您可是一大打击。”

        “您无法想像,您也无法想像一个恼羞成怒的作家会如何地冲动,不论我怎么抗议,他还是把我赶出了门外。后来,我从琳娜那里知道,他把书卖给了一个叫拉邦弟的书商,他自以为像爱德蒙·邓帝斯那般狡猾吧!他是想借着别人的手来揭开整个丑闻,同时保有自己的名声。您就是这样进到这些事件里来的。您现在可以想像我见到您和那份《安茹产的葡萄酒》时,是如何地惊讶了吧?”

        “您伪装得很好。”

        “安立死后,我和琳娜以为那份手稿丢了。”

        科尔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在这阳台上踱了几步,并没把烟点燃。

        “这听来不合理,”他说,“那个爱德蒙·邓帝斯还没尝到报复的快感就会自杀吗?”

        我点点头,虽然他背对着我。

        “因为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我说,“隔天,他又来我家,试图说服我。我受不了别人威胁我,于是,无意识地,我给了他一个致命的打击。他的小说不但写得差,我还发现那是抄袭自一本19世纪末出版的不知名的通俗小说集。于是,我当着他的面拿起那本书,从第一页念起,安立的脸色立即铁青,简直像是看到那个原作者从坟墓里爬了起来一样。他只好承认自己是一字不漏地抄了那本书,惟有其中看起来好一点的一章,是抄袭了费南多·刚赛罗某本书中的情节……就这样,只见他抱着头,喊道:''我毁了!''接着就没再说半句话,只是喘着粗气,发着怪声,像快要断气了的样子。之后,他或许在外头绕了一圈,就回到家中上吊死了。”

        科尔索转身过来向着我,嘴上还叼着那支忘了点的烟。

        “之后事情就变复杂了。”我继续说,我想他现在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手稿在您手上,而拉邦弟一开始时并不想把它脱手。我有我的名声,总不能去抢,惟有把这事交给琳娜办了。那时,大仲马俱乐部一年一度的聚会快到了,我们必须选出新的替代人选。琳娜走错了一步,她一开始就先去找您。”

        我不悦地清清嗓子,不想再提到那些细节,“后来,琳娜想干脆从拉邦弟那里着手,利用他来取回手稿,但她没想到您是如此的坚忍不拔。糟糕的是,她一直梦想有朝一日,能在一场充满圈套、美人计、追捕等等情节的冒险里,扮演她的女英雄偶像。而这次的事件,正给了她一个好机会,于是她热忱地着手进行这一切的行动。她发誓说:''我会带着科尔索用皮包成的手稿回来的。''……我告诫她,别太夸张了,我承认我也有错,我忘了她体内存在的米莱荻,纵容这一切,鼓励了她的幻想。”

        “她为什么不读读别的东西呢?譬如,这样她就会把自己当成郝思嘉,就会去跟着克拉克·盖博,而不是跟着我了。”

        “我得承认她是做得太过火了,可惜她就是太认真了。”

        科尔索摸摸后颈,看得出来他正在想:真正太认真的,是另一个人,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罗史伏尔是谁?”

        “他叫拉斯罗·尼可拉维奇,是个演员……几年前在英国电视公司的连续剧中饰演过罗史伏尔,还在许多其他戏里演过一些坏蛋的角色。他也是个很热衷读冒险故事的人,是大仲马俱乐部的候补名单中的一员。是琳娜坚持要请他一起合作的。”

        “这位拉斯罗·尼可拉维奇也假戏真做了,是吧?”

        “恐怕是的。我猜他也是想借此得到快些成为会员的资格。我猜……他偶尔也担任琳娜的情夫吧……”我装出不在意的微笑,“琳娜年轻漂亮又热情,所以需要不同的男人来满足各方面的需求。”

        “还有呢?”

        “尼可拉维奇的使命是找机会从您手上夺走那份手稿,于是,他跟着您从马德里、托雷多到辛特拉,而琳娜则带着拉邦弟来到巴黎,等着若他失败了,还有拉邦弟这个王牌。后来的事您自己知道了,您无论如何不让人夺走手稿,最后还出现在默恩这个地方……”我思索了一下,“您知道吗?我在想不知是否应该让您,而不是让尼可拉维奇成为大仲马俱乐部的成员之一。”

        他把歪了的眼镜摘下,用机械性的动作擦了擦,说:“就这些了吗?”

        “当然了。”我指向大厅内,“那里面就是个证明,不是吗?”

        他扶正眼镜,深吸了一口气。我很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

        “那么《德洛梅拉尼肯》呢?还有黎塞留主教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关联呢?……”他靠近我,用手指推着我的前胸,我向后退了一步,“您把我当白痴吗?您别忘了告诉我,大仲马和这本书的关联,和恶魔定契约,还有法贾和温汉男爵夫人的死。都是您向员警指控我的吧?……”

        他发出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话来,抬着下巴,逼视着我。我一直往后退,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您丧失理智了吗?”我生气地抗议道,“我根本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他取出一盒火柴,在手掌里点了烟,视线从没离开过我身上。于是,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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