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梓倒是想起,就在一个月前的晚上,也是在这个歌枕幽会的时候,蝶吉曾拐弯抹角地问他,想不想要个孩子。他当时并未在意,听过就忘了。但在这里仔细一问,才知道松寿司的恶言恶语是根据确凿的。这是梓意想不到的,他又惊讶又茫然,对蝶吉心生怜惜又觉得悲凉。
蝶吉曾天真烂漫地告诉梓,有次她去赶海,在海边疯跑嬉闹,还喝了海水,海水真咸啊!那语气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学术原理一样。
蝶吉小时候调皮捣蛋,挨了训斥,就逃了出来,混进附近祭礼的戏班子里,锵锵起、锵锵起地跳舞,追来的人竟然没有认出她来,扑了个空,就默默回去了。她常常问梓:“我的脸现在还像丑女面具吗?”
蝶吉就是这种性格。她还跟梓说,自己走在街上,要是见到哪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她就去撞他。梓劝诫她,说:“你这个胆小鬼,要是对方生气了怎么办?”她竟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来打我,我就混到二十五座里,跳祭礼舞去呗。”梓对她束手无策。蝶吉如今已经十九岁了,总不至于相信靠那种方式可以逃脱吧。可她确实依然稚气未脱,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要是告诉她,堕胎就触犯了刑法,她肯定一头雾水。要是跟她说,你会被警察抓走送进大牢,她大概又会混进二十五座去跳舞吧。真是毫无办法。
梓越是跟蝶吉熟识,就越发明白,她的不谙世事跟成长经历有关。对蝶吉的怜爱之情也就更深了一层。
除此之外,蝶吉还是他的恩人。更何况,两人又是在梓怀念不已的汤岛相识。从梓记事起,就支配着他怀念、爱恋、怜惜和喜悦之情的堂表姐妹和亲姐姐,如今或香消玉殒,或去向不明。梓把对她们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与她们境遇相同的蝶吉身上,她成了凝结那种情感的焦点。就算让自己代替蝶吉去受苦,梓也心甘情愿。
当他知道了蝶吉的全部身世后,就更别提有多同情她了。
蝶吉的母亲原是京都一个正经商贾家的女儿,就像净琉璃戏文里经常唱的那样,她背着父母,和一个土佐浪人私订终身,海誓山盟,私奔到了当时还叫江户的此地。二人躲在根岸生活期间,时局变动,失去了生活来源,母亲就去仲之町当了歌姬,一边赚钱,一边尽着妻子的本分。在这期间,小蝶吉出生了。
母亲技艺高超,有了孩子也依然能工作。遇上老主顾的酒席,她就让年轻的女佣把蝶吉带来。她背过身去,放下三味线,解开衣襟给女儿喂奶。在这种境况下,蝶吉满了周岁,总算能蹒跚学步了。可根岸那边的父亲,却一病不起了。
当蝶吉长到三岁的时候,蛎壳町有个眷顾她母亲的主顾,明知她带着孩子,还是替她赎了身,养在滨町那边的妾宅里。那两年间,蝶吉得到母亲的百般宠爱,已经会唤“妈妈,妈妈”了。
可惜好景不长,米屋町的米价时涨时跌,行情混乱。妾宅的主人一败涂地,落魄失意,最后更是血本无归。由此变得残酷无情,逼着蝶吉的母亲归还所有的赎身费。
自从根岸的丈夫亡故以来,蝶吉的母亲就心灰意懒,早就任凭命运的摆布了。她并未反抗,又回到芳町重操旧业。不够的钱,把家产悉数变卖,却还是没凑够。所以只好把蝶吉卖到了仲之町的大坂屋去,期限为十三年。
按照花街包身艺伎的惯例,母亲和对方口头约定,不叫蝶吉卖身,但在技艺上用任何手段来调教都可以,稍微让她吃点苦也没关系。结果,蝶吉受尽了折磨。
说是,在酒席上陪客通常是三人一组,两个姐姐辈的艺伎,再加上蝶吉,抱着伴奏的乐器跟着。一个降雪的夜晚,蝶吉毛骨悚然地向梓讲述过当时的苦难。
那里,包办酒席的客人通常是深夜才来。一听到招呼,她就得抓紧把两位姐姐在酒席上穿的衣服——腰带垫,腰带,腰带扣以及长襦衫的细带子都按顺序摆好,规规矩矩地送过去,自己换好衣服后,再摆好两位姐姐的鞋子。之后再带着三味线——那时技艺超群,但脾气火暴的姐姐说在客人面前弹断弦,现接的话就合不上节奏了,为了摆排场,让她带上替换的三味线,一共四把,送到青楼的账房那儿。之后,再上气不接下气地折回来,捧着自己的伴奏乐器跑过去。
随后,再把那四把三味线搬到酒席房间,调好音,放好,就要立刻回过头来调试自己伴奏用的乐器,刚系好琴弦,那两位就不紧不慢地进来了。然后又得给她们清掉木屐上的雪,火急火燎地整理停当,赶到筵席,这时开场曲已经弹完,手还没来得及放膝盖上歇息一下,姐姐就来责令她伴奏了。指头已经磨破了皮,天气又冷,手指冻得僵硬。她气喘吁吁,连把小鼓背到肩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跟梓讲这些时,蝶吉钻出被窝,把友禅染的睡衣袖子铺在地上,只穿着一件长襦衫单膝跪着,一只手抬在上面比画着。
“那时我也就这么高,背上鼓,都看不到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只手搭在肩上,直挺挺地做出一副打鼓的姿势,两鬓的秀发披散在她未施粉黛的雪白脸庞上。回忆往昔时,她眼神发直,泛着难以言表的哀伤。梓不由得正襟危坐。
有时候打鼓用力过猛,腰盘不稳,摔个四仰八叉。她们就会暗地里咒骂她:
“哼,有失体面的东西。干脆拿烧红的火筷子从她屁眼给穿过去,钉到草席边上。再给贴上一张不倒符。”
骂完回去,就揪着她耳朵抽大嘴巴子。还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按到地上,用长烟袋杆子打背。不仅仅是犯错的时候,就连叠衣服,也要责打一顿,责骂她把后背缝隙叠歪了。跳舞没跳好,也要暴打一顿。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要被逼着干活直到寒冷刺骨的凌晨。两人一回来,从和服到三味线和木屐,都要她来收拾。天一亮,又要拎着账本到各个酒楼去记账,根本没有睡觉的时间。
到了白天,又要练习吹笛子,打鼓和跳舞,隔天还要去习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蝶吉模模糊糊地记着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既不知道她多大年纪,也不知她住在哪里。一哭就被人拧舌头,所以每次都只能默默地掉眼泪。她说到这里,瘫倒在地,拭了拭泪水。
每次经过河堤,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被母亲牵着,或在开心地嬉闹,她都不由得暗自伤怀: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境遇如此不同?有一次,她看到田圃的水洼边,五六个人在捉鳉鱼,羡慕不已,就不管不顾地撩起衣服下摆,系上袖口,下到水里说:“让我也一起玩吧。”没想到,两三个人却叫骂着“嘿,臭婊子,癞蛤蟆种儿,脏东西”,抓住她的手脚,把她掀翻在地。她吃了一嘴的泥水,脸色煞白,回去之后,老鸨哪能饶得了她。冷不防地拿细绳将她五花大绑,浑身湿漉漉地就被塞进高壁橱里,从下午一直到夜里两点左右。她当时简直要死掉了,心中暗想:我这么可怜,遭了这么多罪,你们却非但不安慰我,还骂我是婊子,把我推倒。你们这群街上的浑蛋!正因为你们这群家伙娇生惯养,被百般骄纵,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到了脸上冒痘的年纪,就找父母哭诉,要钱出来玩女人,我才要在这里学艺,受尽凌辱。等着瞧吧,我要打倒你们!报复你们!欺骗你们!玩弄你们!我要把你们折磨得半死不活!我一定要争气!
从此,蝶吉就有了干劲儿,主动学艺,再加上性格好强,不怕吃苦,一直坚持到十七岁。坚硬的花苞终于绽放了,也有了一个跟在自己后面叫自己“姐姐”的雏伎。在秋天的仁和加节,也毫不逊色;到了酒席上,也是一枝独秀。论三味线,她弹得一手清元调。论舞艺,她习得了花柳的绝活。曾经的伤痕,练就了今日的技艺,她已经样样精通。就连将客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话语,她也完全掌握。蝶吉已经准备就绪,来吧!
这帮禽兽,赏花观月,却仍嫌不够,非要拿活生生的女人来慰藉自己。她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倘若他们憎恶她,怨恨她,想要弄死她,也无妨,花簪子可尖锐得很呢,就用它刺瞎对方的双眼,逃之夭夭即可。柳眉杏眼火焰唇,她怀着满腔的不平,却可以对着一方天空嫣然而笑。正在这时,一位脏兮兮、耳背眼赤、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上门来,传来口信说,蝶吉的亲生母亲患了重病,想在临终前看她最后一眼,跟她告别。
蝶吉连做梦都想见母亲一面。她浑身颤抖着,和那位老婆婆特意雇了一辆双乘人力车,奔到了小石川指谷町的一户破烂的长排房。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母亲。“是峰儿吗?”气息奄奄的母亲,欣喜至极竟唤出了声。蝶吉紧紧地抓住母亲,想要留住那即将的消逝的生命,使得当天就要咽气的母亲一度睁开了眼。
蝶吉打量下四周,不用说请医生来看病了,就连买一剂感冒药的条件都没有。不管怎么样,蝶吉要先回大坂屋去,她的契约期限已经所剩不多,所以又借了些钱贴补母亲。但作为包身艺伎,她连半天的闲暇都没有。无论是请人看护,还是答谢医生,都需要她一人张罗。既要应付北里,又要照顾小石川的病人,累得人都消瘦下来。但依然戒了吃盐,祈祷神明,即便是缩短自己的寿命也要保佑母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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