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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归来

        梓上京以来,在东京这块土地上令他感到怀念的就数汤岛了。在汤岛,他最喜欢着视野辽阔的铁栏杆,眺望被四方形的房子围簇着的天神下一角。

        他对此地的眷恋,仿佛在重复昔日旧梦。倒不是说他曾在这里做过什么,而是据说天神下是他母亲出生的地方。

        于是,这位背井离乡独自寄宿校舍,羞涩腼腆、不谙世事又脆弱敏感的美少年,每每望着古朴的房檐,总会思忖那儿也许就是母亲住过的地方;每当他握住神社的鳄口铃,就觉得母亲十七八岁的时候或许也摸过它吧;当瞥见耸立在左侧的帅气二层小楼的栏杆上晾着红绸里子的和服,特别是夜幕降临,推拉门上映出穿衣立镜的影子时,他总是心生欢喜,又落寞惆怅,深感哀伤与眷恋。他常常独自伫立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不过,爱恋也好,思慕也罢,只不过如浩瀚晴空上的云朵一般,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罢了。然而,有一天,它竟然以清晰的形态出现,支配着梓的感情。也就是,可以倾注所有眷恋、怀念之情的本尊出现了,她就像妇人信仰的观世音菩萨一样,温柔、尊贵、高雅、端庄又神秘。

        就在玉司子爵家的千金,也就是现在梓的夫人龙子,还没寄来法文信的时候,亲姐姐去世,堂表姐妹颠沛流离,他没了学费,只得休学,从校舍退宿后暂时借宿在朋友夫妇二人租住的连排房里。无奈那位夫妇也穷困潦倒,某天被房东赶出了那九尺二间的栖身所。那天,怀才不遇的梓照旧在汤岛境内彷徨徘徊,百无聊赖地倚在铁栏杆上消磨时光,暮色降临正准备回家之时,途中遇到那对夫妇,跟在一辆货车两边,从妻恋街那边雇人拉了过来。

        “我们搬到天神下××号去,你随后过来啊。”

        “神月先生,我们把这辆车装不下的那些破烂儿都寄放在邻居家了,你雇辆车拉过来吧。”

        夫妇二人乐呵呵地跟他告了别。梓听从朋友的吩咐,回到原本在同朋町租住的那家连排房,收拾了剩下了的行李,再加上自己的书柜、书桌,双人人力车是装不下的,于是他又雇了一辆搬家用的平车。

        到天神下并没有多远的路程,梓手提煤油灯,看着行李车,穿过男坂后面,来到目的地,但却找不到那个地方。

        不知是对方说错了,还是自己听岔了。他甚至把自己记住的门牌号拿去跟负责租赁房屋的人打听,都说不知道。他跟着货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头落了,天黑了下来,足足走了两三个小时,拉车的车夫满腹牢骚地抱怨道:“怎么这么糊涂。”要是打道回府,就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梓一个人为难极了,束手无策,这时又被警察训斥:为何没有点灯。车夫没好气地对梓说:“没有准备灯笼,你把手里的煤油灯点上吧”。车夫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嘴里一直嘟囔:“哼,真是糊涂。”

        于是,暗夜中,神月梓提着点亮的灯笼,站在平车前面,围着天神下街道来回转悠。街角的酒馆,卖卷烟的商店,米店的窗子前,梓这边一句“劳驾”,那家一句“打扰”,这家一句“请问”,到处打听,可是每一个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每当他询问无果的时候,背后的车夫就咬牙切齿地抱怨。梓简直忍无可忍,这时又下起雨来。

        梓焦虑不安,变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暴起粗粗的青筋。他素来性格温和,不与别人对抗争执,有不愉快也都极力忍耐。此时却不由得怒火中烧。再加上他脆弱敏感,一时气昏了头,恨不得把手中的煤油灯砸到货车上。甚至暗自思忖,要是给摔个粉碎,煤油烧起来,燃起熊熊大火,会烧个一了百了吧。这个年轻人是做得出来这事儿的。

        这时,咯吱一声,写着“瀑布澡堂”的女子澡堂的门轻轻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蝶吉。她套着印有一个家徽的黑色绉绸外褂,一件家常和服,系着桃色腰带,领口松垮垮的,却很华丽,脚穿一双整木旋制的木屐,木屐很高,更显她身姿苗条。她披散着刚洗过的头发,手里拿着湿手巾,嘴里衔着红绸米糠包,边走边用手撩起鬓角的头发。她离开仲之町的旧东家,想要换到别处,暂时借住在熟识的荐工所里。在十七岁的初夏,这场惜别晚春的瓢泼大雨到来之前,在昏暗的街道上,两人迎面相遇。蝶吉看到一只蝙蝠几乎贴着地面,低矮地翩翩飞过。米店早早地关了门,三两道灯光透过绳子门帘洒落到门外,米店内灯光暗沉。有一位玉面少年背对着米店,提着煤油灯,面朝这里,悄然而立。当时的梓想必气得连秀气的眉毛都倒竖起来,他正要把煤油灯摔到货车上。蝶吉是个江户儿,最见不得那臊眉耷眼的丧气模样,简直比蝮蛇还讨厌。这个女子不怕生,又年轻,为人洒脱。当她看到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怒气冲冲、血气上涌的时候,就觉察出定有隐情,于是喜不自胜地上前打招呼道:

        “这是到哪里去啊?”

        一盏红灯笼划破了黑夜。灯光闪闪下,站在堆着破烂的货车和车夫黑魆魆的身影后的那位,提着煤油灯,走上前来。

        “在找家呢。”他内心狂躁,声音尖厉地回道。

        蝶吉笑容盈盈,热心地问明缘由后,说:

        “哦,今天搬过来的吗?是不是那户,当家的扎着兵儿腰带,系着围裙,长得胖乎乎的。夫人夹衣上挂着衬领,长得很俊俏?那家的话,喏,在那边呢。”

        蝶吉边说边用手里的湿手巾指了指,原来她就住在那户排房街头的荐工所里。

        这个荐工所的隔壁,是家门脸很小的咸酥饼店,对面的拐角处有家兼职做花簪的临街排房,两家店隔着一条甬道。路的尽头是一堵黑板墙。走到尽头向右拐,是一扇别致的格子门,门内挂着御神灯。不过不是这家,而是向左走,迎面就是一道檐廊,有一户木板顶的小房子,一眼就能看到后面的石墙,这里就是新搬的住所了。

        这一隅隐在柳荫之下,隔离在松枝之后,笼罩在大屋顶的阴影里,被鳞次栉比的二层楼房遮挡住,站在男坂上面也看不到。射箭场被拆除之后,即便是倚铁栏杆俯瞰,尽管就在眼皮底下,可是连一座房顶都看不到。这是天神下的避世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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