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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生如寄

        他语气虽然平静,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却自有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意味。只要一想到他将永远睡在那老公主的身边,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也禁不住不寒而栗了。

        大汉京师长安骤然多了许多高鼻子、蓝眼睛、卷头发的胡人,肤色深浅不一,穿着奇装异服,说着奇怪的语言。跟长安人好奇打量他们一样,胡人们也用惊异的眼光审视这座繁华宏伟的城市,不断发出阵阵惊叹声。这些人不是什么怪物,而是来自西域各国的使者。

        漠北大战后,大汉用鲜血打通了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皇帝刘彻遂派张骞为使者,带着黄金、钱币、绸缎、布帛等价值数千万的礼物,第二次出使西域,目的是要与西域第一强国乌孙结盟。

        与第一次出使时的担惊受怕完全不同,张骞一行顺利到达乌孙。乌孙昆莫猎骄靡听说东方的大汉派来使者,亲自迎见。张骞送上厚礼,游说乌孙亲附汉朝,大汉愿意将河西一带土地让给乌孙,还把公主嫁给大王为夫人,两国结为姻亲,共同对付匈奴。最早乌孙和月氏一样,居住在祁连山下,河西之地也算是这个民族的故土。昆莫猎骄靡听了张骞的承诺后很是重视,召集大臣商议。然而因为汉朝远在东方,素来不通西域,乌孙群臣对其实力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汉军已经将匈奴驱逐到大漠以北。他们畏惧匈奴,也不敢轻易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张骞在乌孙逗留日久,见昆莫猎骄靡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东徙,料想对方心中没底,遂广派副手,持着使节节杖,带着丰厚的礼物,分别去联络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家。后终于带着数十名乌孙使者归国,此即汉与西域交通之序幕。

        皇帝刘彻非常高兴,在上林苑接见使者。乌孙使者送上昆莫猎骄靡转交的礼物,有几十匹马、毡毯、貂皮等。张骞又讲到乌孙的马的故事:他们一行人曾在河西走廊遭遇一小队匈奴骑兵,张骞急忙派人去围捕,却被匈奴人逃掉,只有一名乌孙使者仗着马快,捕到了一名匈奴士卒。刘彻听说乌孙的马会爬山越涧,忙选了一匹试骑,果然跑步如飞,当即封乌孙马为天马。

        不久,张骞派往西域各国的副使相继回到长安,各自带着西域诸国使者。这些人骑着骆驼或马匹,带着各国的珍奇物品来朝见大汉天子。刘彻对这些来自异域的使者给予了优待,为了夸示汉朝的富庶和广大,甚至带着使者们巡狩海上,赏赐财帛,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给使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乌孙使者见汉朝如此富庶强大,惊叹之余,也完全打消了顾虑,忙派人回报昆莫猎骄靡。猎骄靡听说大汉实力远远在匈奴之上,当即同意与大汉联姻结盟。刘彻遂选中侄孙女刘细君为和亲公主,封为江都公主,接进宫中,教她各种礼仪及西域风俗、方言等。

        为进一步加强与西域的联系,刘彻先后在河西浑邪王故地设置了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大量迁徙内地人民到此居住,开荒种田。河西四郡的设置对日后中国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著名的丝绸之路就穿过其中。四郡设置之后,汉朝将秦长城从令居延伸到了阳关、玉门,其烽燧深入到轮台,用以防御匈奴。从此,河西成为汉朝在西域军事活动的最重要的基地,来往的外交使节和商人源源不断。汉朝以及民间商人分别组织成百人或几百人的队伍,一批批到西域去。而西域各国商队也争相赶来中国,时人称为“外国道”。由于这条路上丝绸的贸易占了很大比重,因此又将它称为“丝绸之路”,成为东西方交流的一座重要桥梁。

        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带回了许多新鲜事物:如可以用来制造胭脂粉的红蓝花,可以榨油食用的紫黑色的芝麻,可以食用的蚕豆、大蒜、黄瓜、石榴、核桃、胡萝卜等。有一种植物名葡萄,其果实形状圆如龙珠,长大者名马乳葡萄,白色者名水晶葡萄,黑色者名紫葡萄。果实不但可以食用,还能够酿酒,西域富人藏葡萄酒竟有多达万余石。这种酒虽储藏数十年,亦不会腐坏,但饮多了也会醉人。还有一种一枝三叶的苜蓿草,绿色鲜艳,夏秋季节,开细黄花,结小荚,圆扁旋转,有刺,数英累累,老则变黑色。内有米如秣,可做饭,可喂马,亦可酿酒。葡萄和苜蓿最为皇帝钟爱,刘彻下令将这两种植物的种子栽种在各处离宫别馆之旁。另有一种珍惜的酒杯藤,藤大如臂,叶如葛花,实如梧桐实。实大如手指,美香如豆蔻,可以酌酒。西域人最爱提酒来至藤下,摘花酌酒,千杯不嫌其多,故谓之酒杯藤。当地人很宝贵这种藤,不轻易外传。张骞出大宛得之,带回中原。

        除植物、果品外,张骞带回了西域的乐器和乐曲,如“横吹”乐器和《摩诃》《兜勒》乐曲,协律都尉李延年将这两支曲子加以扩充改造,成“新声二十八解”,慷慨激越,皇帝刘彻听后很是喜爱,用其为军乐,但只有统率一万人以上的将军或二千石以上的武官才能享用。

        月有阴晴圆缺,世事也未必能尽如人意。皇帝刘彻宠爱的夫人李妍忽然生了重病,卧床不起,日渐消瘦憔悴。刘彻听说后,立即赶来探视。李妍听说皇帝来了,立即拉过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自己的脸。

        刘彻匆忙走近床前,叫着李妍的名字。李妍只是躲在被子中不说话。刘彻很奇怪,说明自己来探望病情。李妍答道:“身为妇人,容貌不修,装饰不整,不足以见君父。如今臣妾久病低低,蓬头垢面,实在不敢与陛下见面。”

        刘彻从未听过这样的理由,他坐在床边,心急火燎地就想见到这位朝思暮想的美人。李妍却始终不肯露出脸来,只是在锦被中呜呜咽咽地道:“倘若臣妾一病不起,希望陛下多加照应我们的孩子以及臣妾的兄弟。”

        刘彻勉强耐着性子,道:“夫人,你的病有段日子了,是有些重,还是能够治好;即便难有好转,见上朕一面,当面把皇儿和兄弟托付给我,岂不是更好?”他一面说着,一面想动手掀开被子。李妍在被子中使劲捏着被子,就是不肯松手。

        这下可把刘彻急坏了,从来都是女人们主动对他投怀送抱,还从未遇到一个今天这样蒙着自己的脸不肯见人的。他在床边急得团团转,以赏赐黄金及封赠李妍兄弟官爵作为交换条件,恳求道:“夫人,只要你让朕看一眼,朕就封你最爱的弟弟李广利做官,还赐给你一千金。”李妍却依旧不肯答应,回答道:“封不封我弟弟做官,不在于见不见这一面,而在于陛下。”

        刘彻既怅然若失,又有些愤怒与无奈,随即站起身来,扫兴而去。

        刘彻离开后,宫女们围拢上来,都说夫人“如此”对待皇上,怕是要大祸临头,不懂李妍为什么一定要固执己见,不肯与皇上见面。李妍掀开锦被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见皇帝,是想给兄弟留条后路。我因容貌姣好,得幸于上。而以色事人的女子,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倘若我以憔悴的容貌与皇上见面,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都会一扫而光,还能期望他念念不忘地照顾我的儿子和兄弟吗?”

        宫女们闻言,无不对李妍的心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晚,李妍病情加重,撒手而去。刘彻万分痛惜,以皇后的礼仪安葬,又令画宫图下样貌,悬挂在甘泉宫中。正欲对李妍兄弟大加封赏,即有人匿名投书廷尉,称当年王寄王夫人暴死是因为平阳公主勾结协律都尉李延年及乐工李季下毒所致,不久前平阳侯曹襄被杀也是因为他打算告发这件事,结果被大将军卫青派人灭口。

        本来汉家律令,匿名投书不予采信,但投书内容关系宫廷机密,廷尉不敢擅自处置,迅疾送到未央宫中。刘彻阅书后震怒无比,虽不能全信,但联系事情的前因后果,亦不得不信,立即派使者召平阳公主进宫,派郎官逮捕协律都尉李延年及其弟李季下居室狱拷问。

        平阳公主于病榻上服毒自杀。李延年和李季则在严刑下招供:的确是他二人受平阳公主指使,设法与飞羽殿宫人勾结,毒害了王夫人。

        刘彻读到供状后暴怒,命人将李延年、李季兄弟关在狱中活活饿死,又处死数十名服侍过王寄的旧宫人。事情虽未牵连到大将军卫青,但卫青长子卫伉却被皇帝借故削去侯爵之位,这显然是一种警告。此后卫皇后、太子刘据愈发宠衰,很难再见到皇帝一面,心中难以自安。

        夷安公主得知有人匿名告发平阳公主后很是惊讶,忙赶来告知东方朔,道:“投书人会不会是从骠侯赵破奴?他与王寄有旧,一直难以忘情。多半他自己设法查出了真相,想为王寄报仇,又怕扳不倒平阳公主遭到报复,所以只能匿名告发,所幸父皇没有罪及大将军和太子。”东方朔叹道:“国无良将啊,若是骠骑将军还在世,大将军绝对逃不过这一劫。”

        夷安公主道:“赵破奴不是嫌疑最大么?”东方朔道:“嗯,知道平阳公主谋害王寄之事的人极少,几乎都是卫氏亲眷,他们是绝对不会告发自己人的,赵破奴的确嫌疑最大。不过管他谁告发呢,告发者又没有造谣,找出杀曹襄的凶手才是我们要关心的事。平阳公主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她既然说亲眷和李延年都不会杀人,那么就只有从当日参加宴会者的名单,排除卫府亲眷,剩下的都是列侯。”

        正说着,霍光忽然到来,道:“皇上召公主和东方先生。”

        夷安公主道:“有什么事么?”霍光迟疑了下,道:“似乎跟那封告发书信有关,皇上一上午都在看那封信,后来就命臣来茂陵请二位。”夷安公主道:“啊,多半是父皇要请师傅去查告发者的身份。”

        霍光道:“东方先生……我……我想求先生帮个忙。”东方朔道:“你是骠骑将军的弟弟,皇上爱屋及乌,对你百般宠幸,要什么没有,哪里轮得到我帮忙?”霍光道:“那不一样的。听说先生性情独特,每每皇上请你办事,先生都要先提一个条件,皇上从来都是满口应允。”

        东方朔道:“不错,是有这个惯例。你想求我做什么?”霍光涨红了脸,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道:“求先生救救细君,不要让她嫁去乌孙。”东方朔道:“哦,原来是为这件事。刘细君被封为江都公主,即将和亲西域,这已经是皇帝诏告天下的事,万难挽回。抱歉。”

        夷安公主见霍光神情极其沮丧,又想起自己当年被迫要嫁匈奴太子於单的往事来,心中感怀,也不好劝慰,只道:“走吧。”

        几人进来未央宫时,正遇上谒者领着一名身披羽衣的方士从宣室出来。夷安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那方士,道:“你不是平刚城南客栈店主的儿子栾大么?”

        那方士傲然道:“什么店主的儿子,我是仙人安期生的弟子。”谒者忙道:“这位是皇上新拜的五利将军。”

        皇帝刘彻酷好神仙之术,总想着与神仙相通,求得长生不死之术,最早曾宠幸方士李少君,听信其“渠去一,显于金,百邪辟,百瑞生”之言,认为黄金可以益寿通仙,将宫中所有饮食器皿都换作了黄金。之后民间多有阿谀奉承之徒,声称能役使鬼神,以求得到皇帝的宠信。譬如齐人少翁称能招鬼魂,大做三天三夜的法事后,刘彻恍恍惚惚看见了死去夫人王寄的身影,由此对少翁方术深信不疑,拜其为文成将军,令其专致天神。然而过了一年多,鬼神始终不来。少翁见皇帝脸色日益不好看,便偷偷写下帛书,喂牛吃下,随即诈称牛腹中有古怪,杀牛后得到帛书,称是天神送书。结果刘彻识破帛书为少翁笔迹,严刑拷问下果然得实,一怒之下诛杀了他,却对外谎称少翁是吃了马肝中毒而死,以免天下人耻笑皇帝也会受骗上当。此时刘彻正为黄河决口和朝廷财政困难而烦恼,正巧有人举荐方士栾大。栾大自称是少翁师弟,曾出海神游,与安期生等仙人相遇,只要得到仙人指点,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正对皇帝胃口,刘彻大喜,见识过栾大的斗棋方术后,当场拜为五利将军。

        夷安公主不明究竟,道:“你分明是栾大。师傅,你还记不记得他?”东方朔道:“嗯。你母亲王媪人呢?”栾大道:“什么?”东方朔道:“数年前,我曾派人去过平刚,听说城南客栈失了火,烧成了灰烬,店主没能逃出来,只有妻儿侥幸逃出。”

        栾大一呆,随即斥道:“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一直在海上仙游,哪里去过什么平刚?”用极其古怪的眼光打量了夷安公主一番,冷笑一声,昂然去了。

        夷安公主道:“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进来宣室,不及下拜,刘彻已然招手叫道:“夷安,你过来,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自夫君昭平君陈耳被诛杀以来,夷安公主便在父皇面前失宠,忽见父皇露出了罕见的和颜悦色,不由得一愣,走过去问道:“阿翁有事么?”刘彻道:“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自昭平君故后,一直独守空房,是时候再找个丈夫嫁了。”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道:“不,女儿不想再嫁人。”刘彻道:“你虽是公主,终究还是女子,最后还是要依赖夫君、子嗣的。朕为你选了个好女婿,是朕新拜的五利将军。”夷安公主道:“啊,什么五利将军,他是……”

        东方朔重重咳嗽一声,上前禀道:“陛下召臣来宣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刘彻遂摆手令夷安退到一边,笑道:“朕忙着家事,倒将正事忘了。东方卿,想必你已经听说有人投书告发平阳公主之事,这就是那封告发信,你先看看。”

        内侍从桌案取过告发信,奉给东方朔。那是长长的一编书简,事情经过描述得极为详细,不但告发平阳公主毒害了王寄,还称当年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也是平阳一手策划,目的就在于搞垮皇后,扶正她所举荐的卫子夫。东方朔细细看完,心道:“原先夷安怀疑是赵破奴投书,看了书简就知道绝不可能,这等文辞,还有陈皇后等宫廷内幕,都不是他所能予闻。”

        刘彻道:“卿看完了么?朕要卿用你的才智,找出这名投书者。”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他对陈阿娇未必就有真感情,只是不能容忍被人欺骗,长久以来都被蒙在鼓里,顿了顿,又道:“卿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东方朔道:“多谢陛下。臣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件事得暗中进行,急不得,所以陛下不能限定期限。”刘彻道:“准。”东方朔道:“第二个条件是,臣想恳请陛下让夷安公主自己做主婚姻。”

        刘彻先是一愣,随即沉下了脸,露出不悦之色来。

        宗正刘弃的女儿刘解忧不知何时溜进来宣室,嚷道:“陛下,请你让我去和亲乌孙吧。”

        执戟郎官追进来,正要拖她出去,刘彻道:“让她进来。”招手叫刘解忧走得近些,问道:“你为何想当和亲公主?”刘解忧道:“我见细君姊姊很不愿意和亲,既然她心里不情愿,又如何能完成好使命呢?我愿意替她去。”

        其实论辈分,刘细君比她低一辈,是她的侄女,不过她自小跟着刘细君、李陵这群人玩耍,哥哥、姊姊地随口叫惯了。

        刘彻闻言大是称奇,又见小解忧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年纪还小,要嫁人得过几年再说。况且君无戏言,朕已经下诏公告天下,封细君为江都公主,怎么能反悔呢?不过我大汉女子若是个个都能像你这样有勇气、有担当,何愁匈奴不平。嗯,刘解忧,朕记下你了。”

        刘解忧还要再说,霍光忙上前低声道:“皇上还有正经事要办,走吧。”牵了她的手出去。

        被刘解忧一闹,刘彻心情陡然好转了许多,道:“好,朕就答应东方卿的条件。你们去吧。”

        东方朔和夷安出来,刘解忧尚等在门前,问道:“师傅也没有法子救细君姊姊么?”东方朔很喜欢这个豪迈活泼的女弟子,道:“细君嫁去乌孙未必是一件坏事。”

        刘解忧奇道:“师傅怎么会这么说?”东方朔道:“当今天子严峻深刻,你没有看到一些皇亲国戚的下场么?另一些人的将来也可以预想而知。”

        刘解忧道:“师傅是指细君生父江都王谋反自杀之事么?”东方朔道:“不是。你还小,长大些就会明白的。走,师傅带你查案去。”

        夷安公主犹自愤愤,道:“师傅刚才为何不让我揭穿栾大的真面目?”东方朔叹道:“有两件事,皇上是势在必得的,一是求仙,二是封禅,公主千万不要在这两件事上忤逆皇上,不然别说女儿,就是儿子他也不会舍不得。”

        他说得甚是平静,夷安公主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三人出来宣室,预备往御史大夫府去寻御史大夫张汤,他是当年陈皇后巫蛊案的经手人,若是冤案,他必然也是知情者。

        到天禄阁前,却见阁门前新建了一座高台,原来这就是皇帝新建的承接玉露的柏梁台:台高三十多丈,以清香的柏树做梁架,台上用铜做柱子,铜柱顶上竖一人手形状托架,称为“仙人掌”,上有承露盘,用以承接露水。按方士所言,用露水调和古玉的粉末,就成玉露,经常喝玉露,就可以长生不老。如此幼稚可笑之言,刘彻居然深信不疑,当真每天坚持饮所谓的玉露。

        夷安公主心道:“若是商纣王那样的昏君,被骗也就骗了,可父皇明明英武睿智,精明过人,怎么也会相信这等信口雌黄之语呢?”不免大惑不解。

        御史大夫府位于东司马门内,就在丞相府的对面,虽然是朝廷中枢,却只是一个四面开门的四方院子,里面房屋甚多,有数百名官吏。一名掾史听说三人找张汤,道:“掾史鲁谒居病了,御史大夫君刚去了里巷探望。”

        东方朔几人听说,不免暗暗称奇,张汤位列三公,手下近千名官吏,居然会主动去探望生病的下属,是不是有些太过爱吏如子?一时好奇,遂问了鲁谒居住址,往里巷而来。

        到巷口时,先见到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往弄里窥探。夷安公主道:“你不是赵邸的人么?来这里做什么?”

        那年轻英俊的男子名叫江充,正是赵王刘彭祖的手下,想不到会在这里被公主撞见,吃了一惊,随即解释道:“臣看见御史大夫的车子来了这里,一时好奇,就跟过来看看。”

        东方朔笑道:“你可有寻查到张汤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刘彭祖是汉景帝刘启之子,当今天子的异母兄长,封赵王,都城在邯郸。此人虽然贵为诸侯王,却是个典型的两面三刀的小人。每次有朝廷任命的二千石级官员到赵国,刘彭祖都会穿着黑布衣,打扮成奴仆的样子,亲自出迎,谦卑恭敬,表面极尽讨好之能事,暗中却派人监视官员的一举一动,记录下各种隐私及不当的言语。如果官员不顺从他的意思办事,他就立即上书向朝廷告发。他在赵王位子已经四十年,期间没有一位二千石级官员任期能满两年,大多是被告发后因罪去位,罪重的被处死,罪轻的也受到刑罚,因而到赵国任职的朝廷官员没有敢不听刘彭祖的话的,他由此得以专擅大权。

        赵国地处北方,主要是靠冶炼铸造营利,这也是赵国租税的主要来源。然而朝廷因为连续对匈奴作战,财政困难,将盐铁经营收归国有,在全国各地设置铁官,主采矿、冶炼、铸造、制作等,各地铁官都隶属于大司农,不受郡国节制。由于官营铁业规模巨大,资金雄厚,材料充足,设备齐全,有统一的制造规格,拥有大批专业技术工匠,即使刘彭祖不顾朝廷禁令,继续私自冶炼农具、兵器等,也无法在质量和数量上与官营铁官抗衡。他不甘心就此断了财路,遂又采取老办法,不断上书告发铁官。御史大夫张汤却置若罔闻,还常常指斥刘彭祖。刘彭祖怀恨在心,遂派心腹江充来到京师,暗中搜寻张汤的不法之事。

        这江充字次倩,本是邯郸一名地位卑微的商人,因妹妹江琴美貌善歌舞,嫁给了赵太子刘丹为侍妾,这才得以出入赵王府。其人颇有豪气,敢作敢为,深为刘彭祖所信任。东方朔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对赵王的为人却是一清二楚,料想必是与张汤有怨,所以才派人严密监视。

        江充被东方朔一语揭破用心,也不辩解,只默默让到一旁。东方朔三人遂进来弄里。宅门狭小,张汤的仆从和车子都等在门口。仆从还要进去禀告,夷安公主道:“不必。”径直闯进房来,不由得呆住。

        这鲁谒居便是飞将军李广任右北平郡太守时的军正,后来不知如何放弃军正的官职不做,反而回来长安到御史大夫府当了一名普通掾史。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斜躺在床榻上,三公之一的张汤正坐在榻边,亲自为他按摩双足!

        不但公主愣住,随即跟进来的东方朔也愣住了。张汤回头一看,慌忙丢开鲁谒居的脚,起身离开床榻,一时尴尬无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自长安吏起家,先后担任御史、廷尉,而今担任御史大夫已经七年,审案均是一语立决,经他手被判处死刑的人多达数万,其中不乏皇亲国戚、权贵高官者,可谓天下最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而今他就那么难堪地站在那里,显出无所适从的局促来。

        还是东方朔反应最快,哈哈一笑,道:“我们只是路过,路过。”忙扯着夷安和刘解忧出来。一直到远远离开里巷,才松了手,长吁一口气。

        夷安公主很是不解,问道:“张汤身为御史大夫,居然为属吏按摩双脚!不过他被我们当面撞见糗事,不是盘问陈皇后巫蛊案的最好机会么?他有把柄被我们抓住,谅他不敢不说实话。”东方朔道:“你也知道御史大夫为属吏按摩双脚耸人听闻了,若不是有什么秘事,以张汤的为人,他会如此屈尊么?他审讯判死的人不计其数,暗中伺机报复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目下不是调查的最好时机,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来茂陵途中,忽有一名骑士自城中追来,呼喊车夫停车,凑到车子旁边,笑道:“东方先生,你好啊。三个月期限已到,我朱安世践约来了。”

        夷安公主道:“你打听到阳安的下落了么?”朱安世道:“没有。”夷安公主道:“早说你找不到了,我师傅这般聪明,这么多年也未能寻到他的下落。”

        朱安世道:“公主别急,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有些消息要告诉你们,兴许你们能根据这些线索自己追查到阳安。阳安自从右北平郡逃回后,先后在金公——也就是他母亲侯媪的老仆、江都邸、茂陵袁广汉家待过……”夷安公主道:“可这三家都先后被诛破家,再无线索可以追查了呀。”

        朱安世道:“是,但还有一家你们没有查过。阳安投靠江都王刘建后,并非一直留在江都国,其实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京师,虽然可以落脚在江都邸,可他是在逃要犯,不方便出面办事,必须得有人帮他……”刘解忧忽然插口道:“呀,是江都翁主刘徵臣。”

        朱安世道:“这位女公子聪明得紧,不错,正是江都翁主刘徵臣,她是江都王刘建的妹妹,嫁给了太后兄长盖侯的儿子王长林,也住在茂陵,跟你们几位是邻居。可惜后来受到江都王谋反案的牵连,被逼服毒自杀。皇帝也真够狠心,说起来刘徵臣既是他的侄女,又是他的表嫂,亲上加亲的关系……”

        东方朔蓦然道:“啊,我知道了,多谢。”命车夫急驰回茂陵。

        朱安世的确给了关键的提示:阳安于被官府追捕最急时投靠江都王刘建,势必要有进身之阶,他当时穷途末路,一无所有,唯一有价值的就是手中的金剑,当然不是金剑本身如何值钱,而是那剑被认为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他明知道其来历非凡,但为了保命,不得不将其奉给刘建,以此换得庇护。后来江都王因谋反身败名裂,江都国除,并未听说从王宫中搜出金剑之类,可见刘建没有将金剑带回江都。他与刘徵臣暧昧有私,关系非同一般,将金剑交给了妹妹收藏也说不准。而江都王败后,阳安投靠袁广汉也值得深思,袁氏被族诛,其中最主要的罪名就是任用阳安设计机关、图谋不轨。本来众人都以为那是廷尉奉上意欲穷治袁家、胡乱扣的罪名,现在想想也并非不可能,阳安是梧侯阳成延的后人,天生有构筑机巧之能,他能够进入袁家,大概也是因为有这一技之长。可袁家历来树大招风,不是什么稳妥的藏身之处。阳安一定要选择当他家的门客,必有缘故——那袁宅背后正是盖侯王信的府邸,之前王长林和刘徵臣都住在那里。若是金剑果真藏在王府,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夷安公主道:“我们一直以为短剑在阳安手中,他想得到长剑,师傅甚至让平阳公主到长乐宫用假剑换出了真剑。但既然阳安手里没有短剑,他也不会先冒险对长剑下手。我们事先安排的圈套完全没有用处,磨剑时假剑之事揭破,我们交不出阳安,无从解释,那可要如何是好?”东方朔道:“未必。阳安隐匿得这么深,一定又投了什么靠山,金剑是他安身立命的唯一,他必然将其中奥妙告诉了新主人。新主人既敢收留他,也就有觊觎高帝斩白蛇剑的野心。世人均知斩白蛇剑难得一见,十二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他们肯定会出手。”

        来到盖侯府上,夷安公主知道王长林性情憨厚,便直言了金剑一事。王长林道:“我是见过翁主摆弄过一把金色的短剑,但后来翁主被逼自杀,朝廷派使者将她的私人物品尽数抄走,装了二十几口箱子,不知道金剑是不是那时被一并带走了。”

        东方朔道:“果真如此,金剑安安稳稳地躺在廷尉府中,倒是一个绝佳的安全之处。”虽然猜想短剑很可能就在廷尉府,但却阻止夷安公主去翻查,道:“等磨剑过后再说。”

        磨剑之期临近之时,京师又兴起一件大狱,两位三公级别高官因此而自杀,震惊朝野——

        先是赵王刘彭祖上书告发御史大夫张汤身为朝廷重臣,却为属吏鲁谒居摩足,其中必有奸事。皇帝刘彻阅书后也很奇怪,命廷尉调查此事。偏偏鲁谒居在这个时候暴死,鲁谒居之弟鲁盖人有谋杀亲兄的嫌疑,被逮捕下狱。凑巧这个时候有人偷盗汉文帝陵园瘗钱。大汉惯例,四时拜祭各帝陵由丞相负责,丞相庄青翟担心皇帝问责,便约请张汤一起向皇帝谢罪。张汤开始答应,到皇帝面前,见刘彻面色不善,又改变了主意,因而只有庄青翟一人谢罪。刘彻震怒,命御史按问丞相,张汤打算加以见知故纵之罪,即奏报庄青翟知道盗钱之事。庄青翟深感恐惧,遂指使手下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反击。三人立即派吏卒逮捕了与张汤亲近的商人田信,称朝廷每每有政策实施前,张汤都会预先泄露给田信,田信因此囤积取利,与张汤平分。刘彻得知后,召来张汤,有意道:“朝中有大臣泄密,难怪朕有什么打算,商人都事先知道,加倍屯积货物。”张汤听到后只附和道:“肯定有人泄密。”

        凑巧此时鲁盖人上书告发张汤与兄长鲁谒居勾结诬告前任御史中丞李文之事,张汤终于彻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被逮捕下狱。刘彻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张汤一一予以否认。刘彻见他不肯认罪,愈发不高兴,又派廷尉赵禹到狱中。赵禹曾经担任过名将周亚夫的属官,文章写得很好,文笔犀利,寓意深刻,曾与张汤一道补充修订法律。一见到张汤便切责不已。张汤遂上疏谢罪,最后道:“阴谋陷害臣的人,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然后自杀身死。

        张汤死后,家中别无产业,所有五百金财产都是得自皇帝的赏赐。汉时风气既重视养生,更重视送死,时兴厚葬。张汤又是在三公之位而死,其兄弟、儿子预备按照丧葬礼仪为其风光下葬。张汤之母道:“张汤身为天子大臣,被恶言污蔑致死,为何要厚葬?”遂用牛车装载尸体,仅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刘彻知道后道:“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很是后悔逼得张汤自杀。这是皇帝的一贯作风,大臣稍有过错,即使是心腹宠臣,即使立过大功,也立即予以诛杀,毫不手软,但到事情无可挽回时又总想到对方从前的好处。随即下诏处死朱买臣、王朝、边通三名丞相长史,丞相庄青翟也被迫自杀。

        天子虽然也为失去张汤难过了一阵子,但伤痛只是暂时的,而且很快就过去了,在他眼中,万物都只是蝼蚁。他狂热地陷入到对方术的迷恋中,排山倒海的热情令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青春活力,他为此广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并将她们分成昭仪、婕妤、烃娥、俗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子、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十四个不同等级。未央宫原先专供后妃居住的宫殿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八区。但妃嫔、宫女实在太多,难以容纳,又增修了安处、常宁、菌若、椒风、发越、蕙草六座宫殿群。但还是居住不下,刘彻遂下令在未央宫北面增修明光宫和桂宫两座大型宫城。

        方士栾大也跟随皇帝的心情而一飞冲天,继被拜五利将军后,又先后被拜为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封乐通侯,食邑二千户,赐北阙甲第宅邸一处、僮仆千人,各种器物用具无数。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娶到了孀居不久的卫长公主。短短时间内,连佩五颗将军大印,封将入侯,成为皇帝的女婿,贵震天下。天下名利之徒多有趋奔京师,扼腕称自己懂长生、通神之术,意图步栾大的后尘。

        磨剑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按照惯例,磨剑由太仆主持,现任太仆卿公孙敬声即是前任太仆公孙贺之子,其母卫君孺即是皇后卫子夫和大将军卫青的长姊。

        一大早,九卿中的太常卿司马当时和长乐宫卫尉段宏先赶到长乐宫前殿中,各自取出钥匙,左右分插入锁孔,一齐转动,打开铜锁。公孙敬声揭开剑匣,捧出高帝斩白蛇剑,在卫卒的护卫下,出阙乘车,朝武库赶去。太仆所属负责武器制作的考工令已挑选了两名最好的工匠,等在那里。

        武库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东面即是安门大街,北面则是直城门大街。这座皇家兵器库由丞相萧何主持建造,是一座巨大的长方形的封闭式大院落,四周修筑有高大的围墙,只在北侧开有大门。高后吕雉执政时曾改其名为“灵金藏”。

        昔日王太后有同产弟田蚡,虽然容貌丑陋,却能言善辩,极得姊姊王太后尊敬。他出任丞相后,仗着王太后的面子,认为皇帝年轻不更事,骄横跋扈,权移主上,有一次竟然当面向刘彻索要太仆所属的考工官署地,好让他扩大宅邸。刘彻气愤之极,道:“你怎么不直接将武库之地拿去?”田蚡这才惭愧而退。

        武库占地面积不小,里面共有七座仓库,每座仓库又用夯土墙分隔成若干间,分类存放着各种兵器,如剑、矛、戟、铠甲、刀、戈、镦、斧等,能够同时装备十几万军队,是大汉最重要的军事基地。为保证武库安全,大批库卒驻守在这里,不分昼夜地巡逻值班,名为“直符”。

        安门大街和直城门大街上均有驰道,常人要从长乐宫到武库,只能先从长乐宫西面的横贯通道穿过安门大街,再沿着安门大街西面向北,到直城门大街时转西,是为最便捷的道路。

        公孙敬声一行一路在大街左边行驶,不时与南来的车骑面对面相遇,而且这些人也不是闲人,大多是到未央宫东司马门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办事的官吏,不便令卫卒驱逐清道,因而走得极为缓慢。

        好不容易走完安门前街,正转弯拐上直城门大街时,忽从街对面冲过来数匹逸马,那马横穿过驰道,直朝公孙敬声乘坐的革车冲来。公孙敬声忙命驭者避让。马腹下忽然冒出几名男子,跃下地来,不断朝车骑抛出燃烧的稻草,登时浓烟滚滚,队伍大乱。

        公孙敬声见马受惊难以控制,慌忙从车上跃下来,忽只觉得手上一轻,捧着的高帝斩白蛇剑已被人夺去,呆了一呆,才叫道:“剑!高帝斩白蛇剑!快追!”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声音竟然已经嘶哑。

        扈从的卫卒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纷纷跃下马来,拔出兵器,去围捕那几名从马腹下现身的大汉,但那几人迅疾上马,策入驰道,往北奔去。驰道是天子之道,卫卒可不敢学那些胆大妄为的人,只能站在道边兴叹,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名男子奔上安门大街,往北去了。

        公孙敬声丢失镇国之宝,自知难逃死罪,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举袖抹起眼泪来。

        却说那几名借驰道之便成功夺剑的大汉驰过安门与直城门大街的交叉口,便弃马逃入便道。卫卒虽然不敢追上驰道,但若是他们继续在驰道上行驶,会立即招来中尉和城门校尉的围捕,遁入人群才是最好的逃脱方法。

        哪知道刚到街边,一旁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数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个个手执弓箭。领头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李陵,喝道:“你们中了东方先生的圈套,快快抛下兵器投降,不然休怪弓箭无情。”

        领头大汉咬牙道:“杀出去!”话音刚落,还不及伸手拔剑,一支羽箭便射穿了他的右臂。

        那大汉强忍疼痛,转头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同伴便纷纷去拔兵刃。郎官们羽箭射出,当即将三人射倒。一名大汉肩头中了一箭,强忍疼痛,拔出长剑,横在自己颈中一拉,鲜血飞溅。

        李陵这才会意这些人不是要拼死搏斗,而是要自杀,大约是担心落入官府手中遭受刑讯,忙道:“停!快停!”上前检视,六人中一人自杀,四人被当场射死,只有那最先手臂中了他一箭的大汉还活着,忙命人将那大汉反手缚住,就地为他包扎疗伤。

        东方朔带着两名弟子在不远的酒肆饮酒,闻声赶过来,一看之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李陵,之前我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李陵道:“先生说不要着急动手,最好是跟踪他们到藏身之地,这样可以追到幕后主使。”东方朔埋怨道:“你瞧你,急着动手不说,就给我留下一个活口。”

        刘解忧一直跟在东方朔身后,道:“师傅别怪李陵哥哥,那边有户人家在办喜事,他是不想这些坏人冲撞了人家的好事。”东方朔道:“这么好心?”李陵道:“那边人多,我是怕跟丢了这些人,反而坏了先生大事。”

        东方朔“嗯”了一声,走到那被擒的大汉面前,道:“阳安,你好啊,我找你很久了。”

        那大汉正是潜逃多年的阳安。十余年不见,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狰狞。

        东方朔道:“你是我东方朔生平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咱们好好谈谈吧。”

        阳安冷然道:“你想谈什么?”东方朔道:“譬如你投靠江都王刘建后,为什么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死徐乐?”

        阳安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生性好奇,又争强好胜,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凡事都想弄明白,我偏不告诉你,憋死你,如何?”东方朔道:“这样,我们有来有往,只要你向我讲清楚你的经历,我就杀了你。你也是名家子弟,该知道被押到廷尉府后会面临什么样的荼毒,那些酷刑会令你生不如死。”

        阳安道:“你跟廷尉那些酷吏有什么区别?无非你来软的,他们来硬的,不过都是想知道我背后的人的名字罢了。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们如愿。”东方朔道:“你错了,我其实不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今日你夺剑失败,他再谋划就得再多等十二年,十二年里能有个对手也不坏,也许下次磨剑的时候,我就会亲手抓住他。”

        阳安大奇,道:“你真这么想?”东方朔道:“真的。”见大批卫卒已赶了过来,便扶阳安到自己车上,道:“我送你去廷尉府,你还有半个时辰的机会。”

        阳安微一沉吟,即道:“好吧,我告诉你,是我杀了徐乐。我投靠江都王后,请大王派了武艺高强的侍卫跟我一起去徐乐家里,侍卫杀了他的下人,徐乐则是我亲手杀死。”

        东方朔道:“徐乐跟你妻子管媚同乡,算是故人,他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一定要杀他?”阳安怒道:“他跟我老婆在客栈偷情,还说没有得罪我么?”虽然事情过去多年,但提起来他仍然咬牙切齿。

        东方朔这才恍然大悟,久久困惑心头的杀人动机迎刃而解,只是没有想到如此简单。又问道:“那么你为何要杀死樊氏刀铺樊翁全家?”

        阳安先是一愣,道:“我没有杀樊翁。有杀他全家的工夫,我该杀了你才对。你逼死我母亲,我早该杀了你。”东方朔道:“是啊,如果不是你嫉妒心那么重,投靠江都王后利用刘建的势力先除掉我而不是徐乐,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阳安“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你这就杀了我吧,我能死在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下,也是一种荣幸呢。”东方朔拔出长剑,缓缓道:“你如此拼命夺剑,应该是知道剑中藏有极大的机密吧?”

        阳安凝视着长剑,双眼闪动着光芒,半晌才道:“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妨将金剑的秘密告诉你,那就是——双剑合璧,秘图自现。那秘图就是昔日西楚霸王的藏宝所在,金山银海,多不胜数,无论谁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会臣服在他脚下。”东方朔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当日西楚霸王拥有这笔财富,不也没有得到江山吗?”

        阳安无言可辩,眼见前面太仆卿公孙敬声正率大批卫卒飞骑赶来,便催道:“杀了我!快些杀了我!”东方朔道:“好。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辛辛苦苦谋夺的这柄高帝斩白蛇剑是假的,是我请樊翁的侄子仿制的,真剑还好好地躺在长乐宫中呢。”

        阳安道:“什么,这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东方朔道:“嗯,不好意思,让你和你的主人白忙了一场。”长剑一挥,割断了阳安的脖颈。

        他二人在车中密密交谈,声音甚低,外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方朔一剑杀死阳安,这才高声嚷道:“犯人死了。”

        李陵一直率众从旁护卫,听见叫声,忙命车夫停车,跃上车子,却见阳安歪倒一旁,双手反缚,颈中被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不由一愣,问道:“先生为何要杀死他?”东方朔道:“他要逃走,我只好杀了他。”

        刚刚走出车子,公孙敬声已然赶到,一把夺过高帝斩白蛇剑,道:“太好了!太好了!”

        东方朔见这纨绔子弟无礼之极,便有意不说破假剑一事,令其多吃点苦头,他自己的车子被阳安的血污了,不愿意再坐,到后面上了夷安公主的车子,道:“咱们回去茂陵吧。”

        驰回茂陵,先来到太史令司马谈家,找到司马谈之子司马迁的侍妾随清娱,告知阳安已死的消息。随清娱当即盈盈下拜,道:“多谢先生为先父报仇雪恨。”

        东方朔多年的愧疚终于稍解,跟随清娱一起祭奠其父母灵位,这才告辞出来。走不多远,正遇上梅瓶追着幼女在陵邑中玩耍。那女孩子即是李敢的遗腹女李悦,手中举着一块玉佩,在前面奔跑,叫道:“妈妈,快来追我!”

        夷安公主一眼望见那玉佩,忙叫车夫停车,道:“师傅,那女孩子手中举的是皇祖母的玉佩么?你从义主傅遗体上得到,一直爱若至宝,何时又送给了梅姊姊?”东方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几与李悦手中的玉佩相同。

        刘解忧忙抢先跳下车子,拦住李悦,笑道:“我可是捉住小悦了。”李悦欢声叫道:“解忧姊姊。”刘解忧道:“给我看看那块玉佩,好么?”

        刘解忧时常与李陵一起骑马射箭,与李府上下熟络,李悦一直很喜欢她,闻言便递过玉佩来。

        东方朔走过来,将两块玉佩一比较,除了玉石本身天然纹理的差异外,外形、大小一模一样。

        梅瓶赶过来一看,也很是惊讶,问道:“东方先生怎么有一块同样的玉佩?”夷安公主道:“梅姊姊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玉佩?”梅瓶道:“太后临终前留给我的啊。这是太后最珍贵的东西,公主不也知道么?”

        她母亲金俗是王太后长女,遗失民间多年,后来终于因为韩嫣牵线而得以相认,从此荣华富贵等身。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金俗的儿子梅仲仗着是皇帝的外甥,横行不法,终被长安令义纵逮捕,依法处死。皇帝刘彻非但不加以干预,反而提拔了义纵做郡太守。金俗伤痛之余,亦感叹若是如从前一般沦落民间,虽粗茶淡饭,但不至于有中年丧子之痛。王太后因此事愈发愧疚,格外优待金俗母女,临终前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留给了梅瓶。

        夷安公主道:“原来有两块玉佩。既然皇祖母的玉佩并没有失落,那么师傅手里的应该就是我从右北平郡带回来的那块玉佩了。”

        多年前,她在右北平郡巧遇客栈双尸案,男死者的腰间有一块玉佩,她当场认出是王太后之物。因为当时认定男死者是阳安,满以为是王太后将随身之物赐给了大乳母侯媪,侯媪又转送给儿子阳安。回到长安后,主傅义姁拿走玉佩,称要还给王太后,并要求夷安公主不再提起。因义姁曾是太后御医,在宫中侍奉多年,夷安公主也丝毫没有起疑。后来得知死者是平原郡商人随奢后,虽也疑虑过为何他身上会有太后之物,但宫廷多秘事,即使是夷安公主,也难以向太后打听追问。义姁死后,东方朔从她遗体上得到玉佩,这才知道义姁并没有将玉佩还给太后。义姁并非贪财之人,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不久王太后去世,东方朔见事已至此,张扬于事无补,遂就此作罢。

        此刻旧事重提,心头的迷雾再一次浓厚起来。

        梅瓶道:“我曾听太后提过,王家传下来的是一对玉佩,一块给了太后,一块给了太后的妹妹,也就是先帝的王夫人。”她所称的太后之妹,即是指王娡之妹王姁,王娡姊妹二人一起进宫,均得到景帝刘启的宠爱。

        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如果这块玉佩是姨祖母的,怎么又到了随奢身上呢?而且随清娱对此也一无所知。”东方朔叹道:“这怕是要问那王媪了。”

        他早已经想到事情多半跟平刚城南客栈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有关——义姁没有将玉佩还给王太后,反而对夷安公主撒谎,称太后命她不准再提玉佩之事,肯定是要掩饰什么,说不定是这块玉佩原先的主人跟王太后有什么干系,义姁不愿意王太后知道,所以才刻意隐瞒了下来。追根溯源,玉佩最先在平刚城南客栈出现,后又被义姁截留在手中,义姁就成了关键,而她刚好曾经到过城南客栈,与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交谈甚密,还谎称王媪是她同乡。王媪凑巧姓王,会不会正是王太后的亲眷?王太后有一同产兄王信、一同产妹王姁,另外有同母异父弟田蚡、田胜,王姁也是景帝宠妃,王信、田蚡均封侯,大富大贵。以王媪的年纪推算,不似王太后的平辈,倒像是晚辈。可她明明是店主的妻子,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妇,又怎会是王太后的亲眷?莫非跟金俗一样,是王太后当年遗失在民间的女儿?

        这些推测,东方朔早在从义姁身上得到玉佩时就已经想到,只是由于当事人义姁、王太后先后死去,难以问明究竟。他也派人去过右北平郡,预备直接向王媪问清楚,孰料刚好城南客栈失火,烧成一片灰烬,店主栾翁被烧死,王媪和儿子栾大无处容身,去了齐地投奔亲属,事情遂不了了之。而今发现世间原来有一对玉佩,愈发肯定王媪跟王太后有关。

        梅瓶却不知道这些往事,问道:“王媪是谁?”夷安公主道:“就是那栾……”及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以前在右北平郡见过的妇人。梅姊姊,这块玉佩你收好,带小悦去玩吧。”

        刘解忧道:“如果王媪跟太后有干系,那栾大不也是公主的亲眷么?”夷安公主没好气地道:“我可没有他这样的亲眷,小人得志。”

        回来东方朔住处,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院中。那是一名老年妇人,半边脸不知道被什么烧得焦黑,奇丑无比,仿若地狱里的魔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东方朔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道:“你是平刚城南客栈店主的妻子王媪?”王媪点点头,举袖掩面,凄然道:“老身成了这副鬼样子,先生居然还认得我。”

        夷安公主道:“啊,真是凑巧,我们刚才还谈到你呢。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的儿子栾大,而今已经封侯,还娶了我妹妹卫长公主。”忽然想到本该是自己嫁给栾大,而不是温柔娴雅的妹妹,一时愣住。

        王媪泣道:“老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东方先生,我儿子栾大不知天高地厚,欺瞒天子,窃取侯位,求你想法子救救他。”夷安公主道:“呀,这可奇了,栾大是你的儿子,你不去叫他停止装神弄鬼,反而来找我师傅,这是什么道理?”

        王媪道:“老身若能劝得了他,早就劝了。东方先生,久闻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儿子的。”东方朔道:“能救你儿子的只有他自己,当然,太夫人你也是可以救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玉佩,道:“太夫人不记得这块玉佩了么?”

        王媪“啊”了一声,毁容的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惊恐之色。东方朔道:“就算栾大诡计被皇上识破,太夫人拿着这块玉佩到皇上面前,皇上认出这是太后遗物,一定会赦免你的儿子。”王媪道:“啊,这不是太后手中的那块,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由得怔住。

        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本来的名字叫刘妋,跟她的姊妹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一样,名字旁带有“女”字。她的封号是昭阳公主,居住在“巧为天下第一”的昭阳殿中。这处建筑十分考究奢华,在后宫诸殿中仅次于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宫殿内外的墙壁由泥混合花椒粉涂抹而成,暖意融融,芳香袭人。整个宫殿涂染了各种颜色的彩漆,鲜亮照人,大廷之上涂饰着朱红色,富贵而喜气。大殿椽梁之上雕刻着蛇龙纹饰,龙鳞蛇甲,萦绕其间,栩栩如生。墙壁露出的横木上镶嵌有鎏金铜沓,铜沓之上装饰有蓝田美玉制作的玉璧、闪闪发光的明珠和墨绿色的翡翠,光彩夺目。所有的窗户都以绿色琉璃制成,门帘则是以五光十色的珍珠串连而成,光芒耀眼,相映生辉。清风徐来,门帘摆动,宝珠轻碰,声如珩佩,如临仙境。这本是皇帝宠妃才能居住的地方,可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住所、待遇均在诸公主之上。然而,宠爱反而成了负累,嫉妒她的人在父皇面前游说,选中她为和亲公主,要嫁去匈奴给军臣单于为阏氏。她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始终无力改变事实,遂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送给了她。她带着属官和嫁妆出嫁时,泪水早已哭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凭护亲使者摆布。出了汉地,到了匈奴人的地盘,某晚半夜时,忽有一名宫女柔福摸进帐中来,那柔福体形、样貌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原来母亲不忍心看到女儿沦为单于的玩物,寻觅到了柔福,要行李代桃僵之计。此计并不难行,公主戴着面冠,出则乘车,停则入帐,旁人根本看不清公主的样子。她遂与柔福交换了身份,她变成了假公主的侍女,次日装病,滞留在歇宿地附近的匈奴牧民家中。那牧民的妻子凑巧是匈奴人从汉地掳掠来的汉女,听说她想回去汉地,很是同情,遂说服丈夫护送她回去柔福的家乡右北平郡。她换上匈奴人的衣服,骑马跟在牧民身后,一路躲躲藏藏。那牧民也不知道去汉地的路,只胡乱往东南方向行去。走了很多天后,终于远远看见了长城的影子。这时候,忽然有一队汉军冲了出来,牧民还不及反应就被一箭射死,惊得呆住的她则成为俘虏,被汉军带回边塞。军营的几名校尉见她美貌,当晚便一起强行占有了她的身子。然而军营不能有女眷,校尉们遂将她送到郡治平刚城,安置在时常光顾的城南酒肆附近的城南客栈中,时不时地来客栈与她交欢。为了防止她逃走,不但叮嘱店主栾翁严加看守,还给她戴上了颈钳和脚镣。那时候,她整日以泪洗面,悲叹命运的捉弄,堂堂大汉公主,竟然会沦为汉军军官们的玩物。若是她肯听父皇的话,嫁去匈奴,至少还是单于的阏氏,不必受这么多男人的污辱。她也曾经想过要表明自己的公主身份,事情一旦揭穿,这些占有过她的男子自然要被处死,可她的母亲也难逃赐死的命运,那受骗的军臣单于又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举兴兵侵汉,无数家园被毁,无数百姓流离,全是因为她一己之私。她一度想要上吊自杀,店主栾翁及时救下了她,安慰她说:“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很长时间过去,她慢慢熟悉了当地情形,也尝试去打听柔福的家人,这才知道她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所冒充的柔福因擅自装病逃走,父母兄弟尽被朝廷诛杀。然而正如栾翁所言,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匈奴大举进攻右北平郡,那些奸污过她的校尉们不是被匈奴人杀死,就是因为作战不力被军正判了死罪,再也不能来客栈欺负她。好心的栾翁找来邻里熟识的铁匠,为她打开了身上的械具。可她还是无处可去,无以谋生,干脆嫁给了栾翁。后来生下儿子栾大,日子虽然苦些,倒也过得安稳。许多年过去了,代她出嫁的柔福早已经死去,她的母亲、父皇也先后死去,她曾经钟爱的异母弟刘彻当上了皇帝,她则习惯了店主妻子的身份,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公主。直到有一日,爱子拖着她去看新上任的郡太守进城,她看见了他,她少女时暗恋过的男子,也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爱过的男子——飞将军李广。他老了,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老了,她就在人群最前面,他也没有能认出她就是昔日住在昭阳殿中的最娇媚最可爱的公主。噢,原来她曾经当过公主。不断有人谈起飞将军的神勇,谈起他天下无双的箭术,她听在耳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再平静的水面也会偶起波浪。那一日,房客平原郡商人随奢无意中提到想为女儿买一块上好的玉佩,她想到客栈不景气、入不敷出的样子,遂从床下挖出了埋藏多年的家传玉佩,作价一万钱卖给了随奢。哪知道当晚客栈发生命案,招来夷安公主,被其认出了男尸身上的玉佩是太后之物。她虽然也很惊讶玉佩为何会到了阳安身上,但因为事情关系到自己的身份,所以没有讲出实情。后来主傅义姁来到客栈,轻而易举地揭破了她的身份,她只能苦苦哀求对方。所幸义姁同情她的遭遇,答应设法保守秘密。这件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本以为从此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但客栈又遭了火灾,烧死了丈夫,烧毁了自己的面容,亏得儿子栾大安然无恙。母子二人到齐地投奔栾姓亲眷,寄人篱下,不断遭受白眼。某日栾大愤然离去,称不当上二千石大官绝不回来。她无力寻访儿子下落,只能继续苟活下去,忽有一日听到朝廷最贵盛的方士名叫栾大,当即猜到这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向亲眷借了些路费,千辛万苦地赶来京师。哪知道刚进北阙甲第便被巡逻的中尉卒驱逐了出来,她实在无法可想,困顿之下忽然想到当年与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有过一面之交,他会帮忙也说不准,遂一路打听来茂陵。

        东方朔见她脸上烧焦的肉不断抽搐,知道她回忆起往事,情感交织,道:“太夫人至今还不肯表露真实身份么?”王媪难以隐瞒,遂说了实话,道:“老身就是昭阳公主。”

        虽然众人都已猜到她身份不凡,但听说她就是嫁去匈奴和亲的景帝之女昭阳公主,还是意外之极。夷安公主极为吃惊,道:“你……你是我姑姑?”王媪泪下如雨,道:“老身实在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与亲人相聚。”

        忽听见门外有车马之声,有人走进院子,叫道:“东方先生,皇上急召你进宫。”正是霍光的声音。

        东方朔料到是假剑事发,遂道:“你们两个先在这里陪着太夫人。”走出来一看,院中站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卫卒,笑道:“这么大的阵势,看来皇上真的发怒了。”

        霍光道:“太仆卿到皇上面前告东方先生偷换高帝剑,皇上已将今日参与围捕盗贼的李陵等人尽数逮捕,命臣来茂陵逮捕先生。先生这就请随卫卒动身吧,臣奉命要彻底搜查这里,得罪了。”

        夷安公主闻声出来,忙道:“我跟师傅一起进宫去见父皇。解忧,你先带太夫人去你家,好好安顿。”刘解忧道:“好。”

        赶来未央宫,宣室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大臣,丞相赵周、御史大夫石庆、大将军卫青等重臣均在当场。那柄假的高帝斩白蛇剑就摆在皇帝的龙案上。

        太仆卿公孙敬声一见东方朔进来,便赶过来揪住他胸口衣襟,嚷道:“真的高帝斩白蛇剑在哪里?快些交出来。”夷安公主不满地道:“太仆君也太无礼了!若不是我师傅事先料到有人会截取高帝斩白蛇剑,事先安排李陵带人埋伏,你这会儿是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

        刘彻重重一拍龙案,道:“夷安,你先退出去。”夷安公主见父皇脸上寒意极重,迫不得已,只得转身出去。

        刘彻道:“东方朔,你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事先知道有人要半路抢劫高帝斩白蛇剑?”东方朔道:“臣只是猜的。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才开匣一次,贼人要下手只能在今日,唯一的机会则是利用交叉路口的驰道,所以臣事先请李陵率领部下埋伏在街角。”

        刘彻道:“原来如此。那么是你将真剑调包,有意给了太仆卿一柄假剑,好令他难堪了?”东方朔道:“不,这柄假剑就是太仆君从长乐宫剑匣中取出的剑。”

        公孙敬声再也忍耐不住,道:“胡说八道。陛下,臣从长乐宫前殿取剑,一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池,卫卒均可以作证。分明是东方朔从贼人手中夺取真剑后,用假剑掉了包。”东方朔笑道:“臣只是说太仆君从长乐宫剑匣中取出的剑是假剑,又没有说是你掉包。”公孙敬声一愣,道:“什么?”东方朔道:“陛下,臣早料到会有人夺剑,所以早将剑匣中的真剑掉了包。”

        太常卿司马当时讶然道:“剑匣要太常和卫尉合用钥匙才能打开,你是如何办到的?”东方朔道:“臣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

        刘彻脸色一沉,喝问道:“真剑在哪里?”东方朔道:“就在钟室里。”

        钟室即“长乐宫悬钟之室”,内有两口各重约万石、声传百里的巨钟。它是长乐宫中最著名的宫室,名声甚至远远超过前殿、大夏殿、长信殿等,因为韩信当年就被吕后残酷地杀死在这里。当楚汉争衡之际,若非韩信赞助,高皇帝刘邦万万不能得天下,因而有大功于大汉。然而刘邦为人残暴,猜忌功臣,使计擒住韩信,软禁在京师。皇后吕雉知道丈夫对其仍然不放心,便趁刘邦外出征战之机,将韩信诱进宫来。韩信一进长乐宫,宫阙后冒出数十名武士,将其捆缚,押到长乐宫钟室囚禁。半夜时分,韩信被杀。因为刘邦曾与韩信有约,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器不杀。吕雉命人用布帛将韩信一层层包裹住,令其不见天地,再用竹签活活刺死。一代俊秀奇才,终凄惨死去,且死后被夷灭三族。时人多有痛惜者,刘邦听到韩信被杀后却是心情复杂,“且喜且哀之”。

        刘彻闻言,居然亲自领了群臣来钟室取剑。东方朔道:“剑就在室首的案桌下。”走上前去,伸手一掏,摸出一柄长物来,却是一根木棒,并不是高帝斩白蛇剑,一时愣住。

        公孙敬声道:“哈,居然敢当着皇上的面撒谎。陛下,臣敢担保,臣从长乐宫中取出的剑是真的高帝斩白蛇剑,太常和卫尉都可以作证。”太常司马当时和长乐宫卫尉掌管剑匣钥匙,生怕担上职责,连声附和。

        公孙敬声续道:“东方朔在欺瞒陛下!就算他料到会有贼人劫剑,他为何事先不告知臣,好让臣有所防备?退一步说,就算他想独占捕贼功劳,可既已安排了李陵率人埋伏,又何须事先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长乐宫戒备森严,高帝斩白蛇剑锁在前殿剑匣中,太常和卫尉分掌钥匙,根本不可能有人用假剑掉包真剑。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东方朔的阴谋,他先安排下几名贼人,从臣手中夺去真的斩白蛇剑,再利用李陵杀贼人灭口,他自己则暗中用假剑将真剑调包。本来还抓住了一个活口,也被他带到自己车上,半途杀死。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他怎么会这么着急灭口?”

        公孙敬声的父亲公孙贺也在一旁,道:“陛下可还记得上次磨剑之事?本该是由臣主持,东方朔主动请缨,一定要插手磨剑。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开始谋划今日之事了。”

        刘彻面色如罩寒霜,问道:“东方朔,你有何解释?”

        东方朔自己也是万分震撼,之前他跟平阳公主达成交易:他帮助找出杀死平阳侯曹襄的凶手,平阳公主则帮他到长乐宫前殿用假剑换出真剑。这件事原本极难做到,他也没有抱太高期望,但没想到平阳公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真的换出了高帝斩白蛇剑。他觉得这剑是镇国之宝,不宜留在自己手中,遂让夷安公主悄悄将剑带进长乐宫,藏在钟室中。哪知道今日来取剑,竟变成了木棍。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道:“这件事只有我和夷安知道,连解忧都不清楚,难道是夷安拿走了剑?”转头望去,却见夷安公主跟在群臣身后,露出焦急之色,这才明白她也不知情,登时冷汗直冒,暗道:“我总以为自己聪明,事事能占尽先机,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师徒的一举一动,趁我注意力全在阳安身上时,混入钟室取走了真剑,这下子无论如何我都是辩不清了。”

        刘彻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东方朔,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么?”东方朔道:“臣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不如不说。”刘彻道:“逮捕东方朔,下廷尉狱拷问。”

        忽听见有人道:“等一等!”夷安公主排开群臣走上前来,道:“今日太仆卿从剑匣取出的斩白蛇剑确实是假的,真剑是我拿走的,跟师傅无关。师傅料到阳安会染指高帝斩白蛇剑,是我出主意弄一柄假剑换走真剑。师傅担心镇国之宝有失,让我把剑藏在钟室中,预备等捕到阳安后再送回前殿。但我贪心,偷偷拿走了真剑,师傅并不知道。”

        刘彻显然不大相信,问道:“斩白蛇剑锁在剑匣中,你如何用假剑换走真剑?”夷安公主道:“斩白蛇剑之所以难得一见,是因为宫禁森严,可我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宫中还有我的寝殿,对我来说,又有什么难的?”

        公孙敬声道:“可是剑匣要有太常和卫尉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公主如何能得到钥匙?”夷安公主道:“得到钥匙不容易,可要是从底下下手就容易多了。我用化石粉涂抹在石匣底部,再用锋利的匕首划开一道长孔,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取宝剑。”

        刘彻半信半疑,赶来前殿,命人翻过剑匣,果见石匣底部有一道二寸宽、二尺长的口子,而里匣中铺有厚厚的锦缎,竟是从来没有人发觉。

        东方朔见状也呆住,他一直不知道平阳公主如何能同时搞定太常和卫尉,得到钥匙换剑,此刻方才明白过来,却不知夷安公主如何得知了真相,又将事情揽到她自己身上,忙道:“公主,你……”

        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皇帝的女儿,更应该如此。”转头道:“阿翁亲眼所见,女儿没有撒谎。”

        刘彻心中尚有疑问,道:“你要那柄剑做什么?”夷安公主道:“因为阿翁一点也不疼爱女儿,先要将我嫁给匈奴太子於单,於单尸骨未寒又将我嫁给陈耳,若不是这桩讨厌的婚事,义主傅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义主傅不被陈耳杀死,皇祖母的病就有救,她老人家也不会那么快离开我。阿翁,高帝斩白蛇剑在我眼中不过是块废铜烂铁,一钱不值,可你总不让女儿如愿,所以女儿也要做一桩事让你不痛快。”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道:“师傅,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本是为朝廷着想,一心要捉住阳安,却想不到被我乘虚而入。愿师傅强饭自爱,来生……我不要再做你的弟子。”

        她袖中早擎有一柄匕首,说完这番话,右手挺出,回过刀锋,双手握紧,用力回刺,便将白刃刺入自己的胸口。

        刘彻正站在夷安身边,忙扶住女儿,叫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郎官抢上前扶住公主,将她身子慢慢放平,检验伤势,却见那匕首锋锐异常,夷安又出尽全力自刺,深入肺腑,再难挽救。

        刘彻凝视着女儿抽搐着身子,眼睛中生气渐渐散尽,仿若又看到了她幼时天真稚气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哀戚起来:“原来在夷安心目中,朕是个令她厌恶的父亲,以致她不惜要盗走高帝斩白蛇剑来触怒自己。朕所有的儿女当中,大概也只有她有这份胆识和豪气。可惜!”

        但女人对皇帝来说只是华丽的衣裳,妻妾如此,女儿也是一样,心中的难过只是一闪而过。

        正巧霍光进来,垂首禀告道:“臣搜过东方先生家里,没有发现高帝斩白蛇剑。包括夷安公主家、刘解忧家、李陵家,还有东方先生回茂陵后去过的太史令家,臣都细细搜过,没有可疑……”一语未毕,忽抬头看见夷安公主胸口插着匕首,躺在血泊中,顿时愣住。

        刘彻将目光投向东方朔,他正惶然盯着夷安公主,如失魂落魄一般,那份莫名恍惚的苦痛竟然连皇帝也打动了。刘彻定了定神,命道:“丞相,你和臣子们先退下。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丞相赵周如蒙大赦,道:“臣等告退。”慌忙率领群臣退出前殿。

        大将军卫青特意留到最后,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刘彻道:“霍光,你送东方卿回去茂陵。”

        霍光仿若未闻一般,他也确实没有听进去皇帝的话,不知怎的,眼前的这一幕又让他想起当日在甘泉宫的情形来:郎中令李敢胸口插着羽箭,睁大眼睛躺在那里,兄长霍去病则失神地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就跟目下东方朔一模一样。一旁的郎官推了他一下,低声道:“皇上叫你送东方先生回去。”

        霍光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叫道:“东方先生!”

        东方朔却是不肯离去,只凄然凝视着死不瞑目的夷安公主,全身陷入一种燥热的麻木当中。他听懂了她的遗言,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她的心思、情思都在他身上,为了保护他,她不惜自认罪名,以自杀来为他脱罪。现在想来,即使杀死了阳安,即使解开了金剑合璧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夷安已经死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认自己对公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若是能够让时光倒流,他愿意以所有的代价来换取她的生命,他不会再在意所谓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名声,不会再苦苦去追寻所谓的真相。他,愿意放弃一切。

        曾经的心动,过往的温柔,将他一一湮没,在光阴的罅隙中,竟已是满眼泪花。

        逝者如斯。

        无论是欢乐,还是悲愁,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月如驰,人生如寄。

        元封三年,江都公主刘细君终于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动身。她将要在春天的季节踏上前往乌孙的旅程,开大汉和亲西域之始。这一年,刘细君二十岁。

        早已确定的婚事之所以拖延了好几年,一是因为大汉与乌孙路途遥远,中间隔着崇山峻岭,大漠戈壁,使者来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交通大不便利;二是匈奴为阻止大汉联盟西域,不断派出轻骑劫杀大汉使者,使者多有被残杀者。

        大汉天子刘彻虽已近知天命的年龄,急躁易怒的性情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报复匈奴劫杀汉使,不惜再次兴兵,派遣浮沮将军公孙贺率一万五千骑、匈河将军赵破奴率万余骑分两路出击匈奴。

        自平阳公主毒害刘彻宠姬王寄一事见光后,卫青表面未受到妻子牵连,其实从此被皇帝冷落,空有大将军的头衔。他最风光时,三个儿子同日在襁褓中封侯,但而今他既失宠,儿子的侯位也就难保,很快被皇帝借口酎金不如法削夺爵位。丞相赵周原任太子太傅,与旧主人太子刘据和卫氏走得很近,也被皇帝加以明知列侯所献黄金不足却不上报的罪名,被捕下廷尉狱。赵周心知肚明,不得不在狱中自杀身亡。卫氏集团日益被孤立,唯有公孙贺因在刘彻还是太子时任过太子舍人,有一定的情分,虽娶了卫君孺为妻,但还是继续得到信用。

        赵破奴则是继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位朝野瞩目的新秀人物,人们好奇他既不是皇亲国戚,又无杰出的军事才能,为何独独能赢得皇帝的青睐。其实赵破奴才干平庸之极,他能快速崛起,隐有取代昔日骠骑将军霍去病地位的趋势,全是沾了他昔日情人王寄的光。自王寄被毒害一事揭破后,刘彻追思不已。后宫中虽然美女如云,然而每当他见到那些嫔妃曲意逢迎的假笑,就愈发怀念王寄的恬淡风韵。王寄母亲已逝,家中再无亲人,也没有兄弟可以封赏。不知怎的,皇帝忽然想起了赵破奴来,为同一个女人着迷,也算是共通之处吧。他心中遂将赵破奴当做了王寄的亲人,有意提拔重用。

        可惜的是,匈奴伊稚斜单于已死,其子乌维继单于位,此人老奸巨猾,听从降将赵信的建议,千方百计避免与汉军正面交锋。公孙贺与赵破奴虽被天子寄予了厚望,却是出师数千里,未与匈奴遭遇,最终不得不无功而还。

        然而江都公主预备出发之际,路途的安全再一次变得重要起来。跟随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王恢向皇帝建议道:“匈奴劫杀本朝使者,多半是利用楼兰为耳目。”

        楼兰是西域最东部的一个绿洲小国,紧挨着罗布泊蒲昌海西岸,以经营粗放的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罗布泊意为“多水汇集之湖”,广袤三百里,一望无际,烟波浩渺。这个国家早先为占据河西的强国月氏所统治,后来匈奴强大,驱逐了月氏,确立了在西域的统治地位,并在楼兰等国设置有僮仆都尉,专门收取西域诸国的赋税。

        刘彻了解到真相后,遂再次出兵,派赵破奴为主帅攻打楼兰,并令王恢辅佐。赵破奴先佯装要攻打车师,暗中则亲自率领七百轻骑偷袭楼兰国都扜泥,出其不意地俘虏了楼兰国王伐色,楼兰遂投降汉朝。

        楼兰国王伐色被汉军押解到长安。刘彻责问他为何通匈奴。伐色回答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刘彻赞许他实话直说,体谅到小国的苦衷,便下令护送其回国,并要求楼兰侦察匈奴的动静。

        匈奴听说楼兰归顺汉朝,便预备发兵攻打。楼兰无奈,只好两面应付,伐色同意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遣往匈奴、汉朝作为人质,表示自己将在匈奴和汉朝之间严守中立。

        春天悄然来临了,刘细君心中的哀伤也日益浓重。尽管她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当她真的要离开熟悉的生活之地时,还是觉得惶恐难安。

        刘解忧站在她的身后,一边为她梳理发髻,一边安慰道:“细君姊姊不要太过担心,眼下从长安到乌孙的道路均已经打通,我们会找机会去探望你的。霍光和李陵两位哥哥都说想去西域看看呢。”

        刘细君轻轻叹了一声,从大汉到乌孙万里迢迢,他们又有官职在身,探望谈何容易。但她还是很感谢刘解忧的古道热肠,问道:“听说你曾经闯进宣室,向天子要求代替我和亲,有这回事么?”刘解忧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我是见细君姊姊太伤心了,一时冲动。不过说到底,我自己也蛮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那些西域人说话、走路,好有趣。”

        刘细君道:“其实我不是舍不得这个地方,而是舍不得这里的……”

        忽有宫女进来禀告道:“公主,霍都尉在殿外求见。”霍都尉便是奉车都尉霍光,他有侍中头衔,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等了片刻,宫女领着霍光进来。他的目光先落在刘细君身上。刘解忧一旁瞧见,忙告辞道:“姊姊,我先走了。”

        霍光忙道:“我不是来找公主,是来找你的。解忧,皇上有急事召见你。”刘解忧不免莫名其妙,道:“我?是我么?”跟着霍光出来,忍不住问道:“皇上召我有什么事,该不会真的同意我代替细君姊姊出嫁乌孙了吧?”

        霍光道:“你见到皇上自然会明白。”刘解忧道:“不能预先透露一点信息么?”见霍光木然不应,赌气道:“人人都说你小心谨慎,可我们毕竟是一起玩大的朋友,当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下次再比射箭,我可不帮你。”霍光也不吭声,任凭她数落。

        路过椒房殿时,正遇到卫长公主陪着母亲卫子夫出来散步。母女二人均是神情落寞。卫皇后人到中年,加上失宠日久,心情压抑,头发脱落得厉害,露出几分老妪的丑态来。卫长公主虽然还年轻,却连遭丧夫之痛,先是第一任丈夫平阳侯曹襄被人杀死,后是第二任丈夫方士栾大因欺骗皇帝被腰斩,她从此落下了只会给丈夫带来血光之灾的骂名。就连她的父皇也因为厌恶栾大而厌恶她,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岂不知当初正是皇帝妄想长生不老,一心讨好栾大,才不惜以爱女下嫁的。

        皇后已经是女人身份的极致,却终究还是日夜忧忡的境地,那么当初那些对皇帝的阿谀逢迎又有什么价值呢?她若只是平阳公主家里的歌女,没有被皇帝宠幸,即使是为人奴婢,总算还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时刻担心自己被废皇后位,担心儿子被废太子位,担心女儿被嫁给下一个栾大,担心卫氏子孙会像霍去病的儿子霍嬗那样,落个封山祭天的下场。

        身处皇宫中的女人常常会感慨别人的命运,以致悲悯自己的将来。刘解忧一见到卫皇后母女郁郁寡欢的样子,却立即想到了刘细君,心道:“这里的女人成天都是长吁短叹的,细君姊姊真该早些离开这地方才是真的。”

        来到宣室,却见殿中已经坐有几名匈奴人,均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正与皇帝笑语晏晏。

        刘彻见刘解忧被引进来,忙招手叫道:“解忧,快些过来。”刘解忧道:“陛下召臣女有事么?”刘彻指着一名年轻的匈奴男子道:“你可还记得这位匈奴贵人?”刘解忧道:“他是匈奴人,臣女怎么可能认得他?”那男子忙道:“当日在东市与你相争时,我穿的是汉家衣裳。”

        数日前,刘解忧到东市鬼食铺子为师傅东方朔买豆腐,遇到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铺子里大谈豆腐,还声称买下了所有的豆腐,由此起了争执。刘解忧陡然记了起来,又见他腰间系着使节的腰带,道:“原来是你!你是匈奴使者?”想起对方当日双手抓起豆腐往嘴里胡塞的情形,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你不是说要吃完铺子所有的豆腐么,最后有没有吃完?”

        那匈奴使者道:“没有。本来是可以吃完的,可是因为你来了,所以……”刘解忧笑道:“我不是还拿走几大块豆腐么,怎么反而我来了你倒没有吃完?”匈奴使者答不上来,满脸通红。

        刘解忧问道:“你是来皇上面前告我跟你争买豆腐的么?”匈奴使者急道:“不是,当然不是的……”刘彻哈哈笑道:“解忧,你不认得他,他是匈奴太子於单的儿子,名叫丘人,封左谷蠡王。”

        匈奴制度,单于为部落君王,地位最高,下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等官职。左谷蠡王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伊稚斜即单于之位前就是封左谷蠡王。

        刘解忧更是惊奇,道:“你也是跟你父亲一样,南下来投奔我大汉的么?”丘人道:“不是,我是匈奴使者,是为我国单于来送信给贵国皇帝的。”

        原来匈奴虽然军力强大,但究竟只是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许多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要从中原取得。自从卫青、霍去病崛起,匈奴北遁,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南下掠夺汉地物资。而从马邑之谋开始,大汉就严禁与匈奴通商。在军事和经济的双重围困下,匈奴生活日益艰难。而今汉军降服了楼兰,令匈奴丧失了最后的基地,已是濒临绝境。乌维单于见汉朝实难匹敌,遂决意投降,打算亲自到长安朝见天子,丘人就是来送单于降书的。

        刘彻笑道:“以后大汉、匈奴都是一家,不必你国、我国地称呼。朕已经下令在北阙为乌维单于修建一座新的邸馆,使君就先留在长安,担任建造邸馆的监工。朕曾经封於单为涉安侯,你既是他的长子,理该袭爵,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汉的涉安侯。另外,既然你开了口,朕也不能不允准,为表示诚意,朕封刘解忧为楚国公主,将她嫁给你为妻。”

        丘人本来对是否接受列侯之位尚在疑虑之中,忽听得天子答应以刘解忧下嫁,忙上前拜谢。

        刘解忧却是惊得呆了,好半晌才问道:“陛下是要将臣女嫁给匈奴人么?”刘彻道:“对呀。当年你不是曾经主动要求代替江都公主和亲乌孙么?你当时年纪那么小,都懂得为朝廷分忧的道理,朕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呢。”

        刘解忧道:“可陛下明明说过从此将不会再有公主和亲匈奴的事发生呀。”刘彻见她不立即谢恩,语气中隐然有拒绝之意,脸色渐渐阴了下来,道:“这件事怎么能与昔日和亲相提并论?”

        刘解忧虽是宗室子女,却因为祖父楚王刘戊带头参加七国之乱、谋反朝廷,早失去了封地和封号,而今父亲也已经去世,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无奈之下,只得上前称谢。转头见丘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有喜色,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

        刘彻遂命人先带丘人下去,好好安置,招手叫刘解忧走得近些,这才道:“朕知道你心中觉得委屈。不过朕选你嫁给丘人,不光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你,主动向朕要求娶你,最重要的是,你是个极有见识的女子。等明年乌维单于来京朝拜,朕会留他在长安,派丘人回胡地主持匈奴事务,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言外之意,无非是要将乌维单于软禁在京师,而另立丘人为单于,而刘解忧则将是单于阏氏,成为控制匈奴的有力手段。

        刘解忧虽然还是个少女,毕竟是宗室子女,见识远过常人,况且皇帝话也说得相当明白,当即应道:“明白。”又道:“陛下,臣女还有一个要求。”

        刘彻道:“你也跟着你师傅东方朔学会提条件了。”刘解忧道:“不是为我自己。之前有数个案子尚未破获,我师傅虽然放弃追查,并说从此再不过问世事,但臣女还是希望能替师傅完成当年的承诺。请陛下暂缓宣布婚讯,给臣女一段时间,让臣女全身心地查案。”

        刘彻见她没有丝毫女子常见的悲苦之色,反而立即开始着手安排未了之事,可见其深知将来使命之重要,极是欣喜,道:“准。朕赐你天子符节,可以随意调动官府、军队。”

        刘解忧道:“臣女不需要天子符节,请陛下将李陵和霍光借给我。”刘彻微一沉吟,即道:“准。”

        刘解忧遂告退出来,跟霍光一齐找到正在校场教习羽林卒射箭的李陵,却不提她被封为楚国公主要嫁匈奴左谷蠡王之事,只说要继续追查旧案。

        李陵奇道:“你为什么偏要找我们两个?”刘解忧道:“因为只有你们两个才相信夷安公主是无辜的。还有桑迁,不过他不担任官职,不必特别向皇上借用。”

        当初夷安公主自承盗走高帝斩白蛇剑,之后决然自杀,金剑一直未能找到,遂成为一大谜案。而历来以擅断奇案闻名的东方朔却从此归隐,不见外客,不理世事,外人均以为他是因为被弟子夷安公主欺骗而心灰意懒。但刘解忧却知道师傅是伤痛夷安公主之死,他深怪自己多管闲事,才会惹来一系列的祸事——若是当初在右北平郡不一语道破那柄短剑背后的玄机,就不会引发城南客栈的双尸命案,管敢虽不能分得财产,但自有郭解替他出头;没有命案,就不会认定随奢是杀人凶手,随妻也不会自杀,阳安依旧好好地在边郡生活,不会到京师来杀了徐乐;如果不是因为要追拿阳安,就不会有真假金剑之事,更不会让人有机可乘,从长乐宫钟室盗走真的斩白蛇剑,夷安也就不会自杀。天道循环,世间的一切,原本就是有因才有果,有始才有终,东方朔将一切的源头归于自己,甚至不再追查斩白蛇剑的下落,放弃为夷安公主复仇,从此只寄情读书弹琴,实在是有大彻大悟的意味。但刘解忧却始终以真凶未能落网为憾,既然自己无法做主婚姻大事,那么在离开中原前,了却当年疑案,了结师傅的心事,总是好的。

        李陵不知道究竟,还以为是东方朔的主意,问道:“东方先生决意重头查起了么?”刘解忧道:“不,是我自己要查的,师傅不知道这件事,大伙儿最好也别告诉他。”李陵道:“也好。不过咱们都是后来人,对之前的好多事不是很清楚,最好还是再约请一个帮手。”

        三人出来未央宫,正好遇到正四处闲逛的桑迁。桑迁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大司农桑弘羊的爱子,但他本人对做官没有任何兴趣,小时候就拒绝入宫当郎官。桑弘羊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好由他。

        刘解忧说明究竟,桑迁道:“好,这件事我很乐意去做。”

        四人一起来到北阙甲第霍光家里,找到司马琴心,想请她一起查案。司马琴心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根本没有心思理会。

        霍光劝道:“阿嫂,你也不能总一个人闷在房里。跟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也许可以排遣心中的苦闷。”

        司马琴心只是不理,霍光无奈,只得出来。刘解忧道:“那这样,咱们自己先追查案子,有不解之处,再来向琴心姊姊请教。我师傅当年未破之案,第一件要算是高帝斩白蛇剑莫名失踪一事,虽然外面人人以为夷安公主拿走了金剑,但剑一直没有找到。只有我们知道偷剑的人不会是夷安公主,我们得找出真正的偷剑者。另外还有两件案子,是我师傅亲口答应了却没有办到的:一是师傅曾答应平阳公主要找出杀死她儿子曹襄的真相;第二件是师傅答应过皇上,要找到投书廷尉告发平阳公主毒害王寄王夫人的告发者。”

        霍光皱眉道:“时过境迁,当年东方先生都没有查明究竟,凭我们三个能查到真相么?”刘解忧道:“不是师傅查不到真相,而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着手追查,就发生了夷安公主自杀一事,他也就没有任何心思了。”

        李陵道:“三件案子不可能同时齐头并进,后两件……曹襄被杀也是跟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一事有关,应该是有关联的,不如先从这两件开始。”桑迁道:“可杀死曹襄的凶手目的是要灭口,怕他告发平阳公主;而告发的人是一心要扳倒平阳公主,说不定想连大将军一家子一起扳倒。一件归一件,能有什么关联?”

        刘解忧道:“告发信中除了告发毒害王夫人外,还详细讲述了陈皇后巫蛊案是受平阳公主陷害,我师傅当初答应皇上追查告发者后,本来立即就去找了当年经办巫蛊案的张汤,但正好遇到一件尴尬之事,不久张汤被逮捕下狱,这件事始终没有机会再问他。”李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去找馆陶公主试一试。”

        四人来到甲第馆陶公主府上,但公主年近九旬,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又哪里能见客?主人翁董偃倒甚是客气,请几人到厅中坐下,问道:“你们找长公主到底要问什么事?我长期在长公主身边,听她讲过不少事情,也许能帮上忙。”

        刘解忧遂说了拜访的目的。董偃道:“这件事,我只大略听长公主说过,她进宫探望女儿时,陈皇后曾向她哭诉那些巫婆什么的都是平阳公主的主意。后来长公主也去质问过平阳公主,那位公主回答说,谁叫你女儿生不下儿子呢。”

        刘解忧道:“这么说,很可能是确有其事了。长公主可有将这件事对旁人说过?”董偃道:“自我十三岁侍奉长公主,没有见她对别人提过。莫非你们怀疑是长公主指使人写了那封告发信?”

        桑迁一向反感董偃这类靠侍奉贵妇发家的男子,有意反问道:“难道不是么?”董偃道:“当然不是。长公主怎么可能知道平阳公主毒害王夫人之事?”

        桑迁道:“可平阳侯曹襄被杀前一天,你不是去过茂陵了么?据说你们在雅室饮酒,秘密交谈了好长时间,说不定是他告诉你的。”董偃冷笑道:“这么说,我是嫌犯了,下面该送我去廷尉拷问了吧。”

        刘解忧忙道:“桑迁哥哥爱开玩笑,他只是有意那么说,想看看你的反应,请董君不要介意。”董偃这才道:“你们背后不是有一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么,为何不回去茂陵问问他的意见?”

        离开馆陶公主府,几人直接回来霍府商议。

        桑迁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董偃嫌疑很重,他是目前所发现的唯一一个同时知道陈皇后案和王夫人案的人。”李陵道:“我不同意。董偃不大可能是告发者。第一,他没有动机,陈皇后也好,平阳公主也好,谁倒谁不倒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过是贴着馆陶公主的男宠,所在意的只有荣华富贵;第二,他如果真是告发者,那么就不会告诉我们馆陶公主从未对旁人提过巫蛊案真相的事了。”他举出的第一个理由极有说服力,众人当即决定将董偃从嫌疑名单中排除。

        刘解忧道:“可这样就没有嫌疑人了!当年涉及巫蛊案的宫女、内侍等都被张汤处死,以张汤为人,当然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把柄,馆陶公主也没有说过,还会有谁知道?没有人了。”霍光一直默不作声,忽然插口道:“还有。平阳公主不是知道么?”

        平阳公主是始作俑者,当然是知情者。她那一方的卫氏亲眷应该都知晓,比如丈夫卫青,妹妹卫君孺,妹夫公孙贺,甚至可能连皇后卫子夫都是知道的。可既然是一方的,怎能可能跑出来告发自己人?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均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呀。

        桑迁道:“也不尽然。曹襄不是因为想要告发母亲的龌龊事而被杀灭口了么?说不定这就是曹襄的手笔,他当日被平阳公主殴打后,回去茂陵,气急败坏下写了这样一封告发信,但并没有立即投出,而是收藏起来。他后来被杀,心腹仆人伤痛之下,偷偷将书信投到廷尉。”

        刘解忧亦很赞成,道:“这推测极有道理。比起董偃,曹襄才是真正最能接近王夫人和陈皇后两案真相的人。这样,我和李陵哥哥去找卫长公主,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即使不知道,也可以向那些旧仆人打听一下曹襄跟平阳公主争执后回去茂陵的情形。桑迁哥哥,你和霍光哥哥去趟廷尉,看看能不能从江都翁主——就是细君姊姊的姑姑刘徵臣的遗物中找到线索,她受江都王刘建谋反案牵连被逼自杀后,遗物都被当做证物运到廷尉府,好寻找通谋江都王的证据,跟高帝斩白蛇剑一对的那柄雌剑也许就在其中。”

        桑迁道:“你想用雌剑引出雄剑?”刘解忧点点头,道:“这人能够进出长乐宫钟室而丝毫没有引起卫卒怀疑,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们千万要小心。”

        桑迁笑道:“我黔首一个,倒也罢了,谁敢动我们奉车都尉呢?他可是二千石的大官。”

        霍光也不理睬他的嘲讽,出来厅堂。却见司马琴心正蹲在阶下抚弄那些半死不活的红蓝花,形影相吊,甚是可怜。以往她心情不好,还可以回茂陵向母亲倾诉,而今卓文君也故去了,她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只剩下孤独的岁月,空自消磨掉她的青春红颜。

        霍光忙上前道:“阿嫂,这些事叫下人来做就好了。”司马琴心凄然道:“这些……都是去病当年从河西焉支山亲手采回来的种子。”

        霍光当着众人不好相劝,忙招手叫过两名婢女,命她们扶司马琴心回房歇息。

        刘解忧、李陵几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未说出口,却是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同时想到了霍去病父子离奇之死——霍去病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官任大司马,佩戴紫绶金印,是大汉历史上最年轻的最高军事长官,匈奴人闻风胆寒,正当人生的巅峰时刻,却猝然陨落。而霍嬗尚是幼童即袭爵成为万户侯,六岁即被皇帝接近宫中亲自抚养,亲自教以兵法,期待其成为第二个霍去病,十岁时又获得跟随皇帝封禅泰山的巨大殊荣,结果却暴毙在泰山山顶。百官虽不敢议论什么,但民间却谣言纷起,有人又将霍去病父子之死跟李广父子惨死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因果相循的报应。

        婢女扶着司马琴心走出几步,她却又回过身来,奔过来抓住李陵双手,泣道:“对不起!我代去病说一声对不起!”

        李陵知道她是指叔叔李敢之死,他也听到过谣言,说叔叔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当初他亲手装殓时,也的确看到了叔叔胸口的致命伤,那是箭伤,而不是皇帝所称的鹿角的撞伤。但皇帝开了金口,鹿角撞伤遂成定案,他李家不服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几个被射杀的李敢罢了。他心中并非没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不解——霍去病射杀李敢,真的是因为叔叔曾经打过大将军卫青么?他自小在宫中当太子刘据陪读,所知秘闻甚多,霍去病未崛起之时,就与舅舅卫青不大和睦。霍去病为人坚毅刚强,而卫青柔媚奴颜,无论对谁都是好脸色:将军苏建战败逃归,军正判其死罪,他却称人臣不能专权,只将苏建押回京师,交给皇帝处置;门客劝他讨好皇帝宠姬王寄,他便双手奉上黄金;他当上大将军,朝臣争相巴结,唯独内史汲黯冷颜相对,他就反过来逢迎汲黯。身为大汉最高军事长官,不仅媚上,而且悦下,如此低调怀柔、毫无个性,自然被性格锋锐的霍去病所看不起。后来霍去病飞速崛起,将汉军精锐全部调归自己,又大肆收揽卫青门客,无所顾忌,便是甥舅不和的明证。卫氏家族中没有人喜欢咄咄逼人的霍去病,据说皇后卫子夫还问过二姊卫少儿:“去病真是你的孩子吗?”既然不存在霍去病为卫青出头的理由,他又为何要在甘泉宫狩猎时射杀昔日爱将李敢呢?

        不仅李陵困惑,霍光也很是困惑。虽然被杀者李敢是李陵的叔叔,而凶手霍去病是霍光的兄长,但二人既有师徒之谊,又是至交好友,居然偶尔也会隐晦地谈论起这个问题,均不得其解。此刻司马琴心真情流露,当面向李陵道歉,疑云再一次腾起在各人心头。

        霍光却有些着慌,尽管许多人——也许是所有人——都认为是霍去病射死了李敢,但这件事实并未真正公开过。即使是李陵有心查清叔叔之死的真相,也从未直接谈及李敢是中箭而死。可司马琴心目下如此言行,不是等于公开承认霍去病就是凶手么?

        还是刘解忧反应快,上前牵过司马琴心的手,道:“姊姊认错人了,这位是李陵哥哥。”叫过婢女,命她们扶夫人到后堂歇息。

        卫长公主住所也在北阕甲第,确切地说,这处豪华宅邸是皇帝赏赐给她第二任丈夫栾大的住所。栾大以方术得幸皇帝后,一月之内佩五将一侯六颗金印,娶得嫡长公主,成为天子娇婿。只是好运不长,一年后,他仍没有为皇帝请来鬼神,终于引起了刘彻的怀疑,派人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监视者发现栾大成日寻欢作乐,海吃胡喝,根本没有作法与仙人相通。刘彻得报后,这才明白栾大是个骗子,狂怒下命人将其腰斩于东市,卫长公主遂又由乐通侯之妻变成了寡妇。

        到府邸大门前,刚好遇到卫长公主从未央宫回来。

        公主对刘解忧印象并不好,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其是东方朔的弟子。她听说当初父皇本来选中了夷安公主嫁给那卑贱的方士栾大,但东方朔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令父皇改变了主意,悲惨的命运这才降到她身上。等到她的身子被栾大玷污过,父皇却又宣称他是个骗子,将他腰斩于市,这不是公开羞辱自己的女儿么?她的身子被最卑微最无耻的骗子抱过,连父皇都不愿意再见她,还会有谁肯娶她?这就是她堂堂大汉嫡长公主的命运么?全要怪那个东方朔。因而她一听到刘解忧说明来意,便拉下了脸,冷冷道:“我不记得了。”

        李陵忙跟过来叫道:“公主,事关重大,这人投密函告发,不仅是对付平阳公主,怕是还想要对付皇后,不然不会刻意提到当年陈皇后的巫蛊案。如果不将他找出来,怕是还要继续对皇后不利,解忧其实是出于好意。”

        他担任太子刘据伴读多年,与卫皇后一家熟络,还曾经教习卫长公主射箭。卫长公主这才勉强道:“既然李君这么说,那么请进去坐吧。”

        刘解忧忙道:“我就不进去了。李陵哥哥,你自己进去向公主请教,我在外面等你。”李陵奇道:“你……”见卫长公主已转身进门,只得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甬道,来到大堂坐下,卫长公主命人奉上浆水,这才问道:“李君想知道什么?”李陵道:“我想了解一下平阳侯被害前几日的情形。”卫长公主道:“嗯,那日大将军府里有宴会,亡夫应邀进了城,我因为宗儿年纪还小,所以留在家中陪伴孩子。本以为当日会闹到很晚,但下午亡夫就回来了。我见他脸色不善,脸上还有掌掴的红印,忙问他究竟。他却不理睬我,径自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也一直赖在床上不起。隔了一日,从骠侯赵破奴来拜访亡夫,他是第一次上门,亡夫才勉强起床梳洗,出来见客,但没说几句话,亡夫就喝令送客。不久,龙额侯韩说又来求见,但也只是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到中午时分,董偃忽然到来,简略谈了几句,亡夫遂令单置酒席,与他单独对饮。我那时一直觉得亡夫情绪不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遂命服侍酒食的婢女多留意二人谈话。不过亡夫一直不愿意房中有第三人在场,总令婢女上完酒菜就退出去,因而婢女也只听到只言片语……”

        李陵忙问道:“是什么?”卫长公主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道:“我阿弟刘据总说李君为人高义,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告诉你也无妨,他们谈的是平阳公主和王夫人。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料想涉及宫廷秘密,所以没有对人提过。后来有告发平阳公主的书信出来,我这才恍然大悟。”

        李陵道:“公主认为是平阳侯指使董偃告发自己的母亲么?”卫长公主道:“嗯。”

        李陵道:“可告发了平阳公主,不是对平阳侯自己也不利么?”卫长公主道:“这个……据说亡夫的父亲上一任平阳侯死得蹊跷,亡夫一直怀疑是大将军门客下的毒手。我猜他告发母亲倒在其次,真正的目的是要扳倒大将军。”

        李陵道:“那么平阳侯可有索要刀笔,写下什么书信交给董偃?”卫长公主道:“没有。董偃走后,亡夫心事重重,脸阴得比前两天还厉害,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结果第二日就……”

        想起丈夫横尸的情形,再也说不下去。若是曹襄不被人杀死,她也不会被皇帝强逼嫁给栾大,不至于沦落到今日出门都要被人指点嘲笑的境地。她一念及此,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李陵忙道:“公主请节哀。皇上已经准许解忧重新调查平阳侯被杀一案,相信很快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卫长公主道:“有心。”

        李陵告辞出来,刘解忧果然还等在门口。李陵大致说了经过,道:“绝不可能曹襄自己的手笔,但极有可能是他假手旁人。”

        大汉律法,告发父母是重罪。若是曹襄出面告发,即使平阳公主罪状属实,他自己也难逃一死。

        刘解忧道:“嗯,这个董偃果然可疑。”

        李陵问道:“你怎么不跟我一块儿进去?难道是因为卫长公主一开始没有给你好脸色么?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刘解忧道:“你想听实话么?”李陵道:“当然。”刘解忧道:“卫长公主喜欢你。”李陵一呆,道:“什么?”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你比我大几岁,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从来是无话不说。你对我说实话,你心中可有喜欢的女子?”李陵脸色一红,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刘解忧道:“嗯,婚配是人生中的大事,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况且李陵哥哥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喜欢卫长公主么?”李陵颇为发窘,一时答不上来。

        刘解忧道:“你和太子一起长大,跟卫长公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她是公主,非你良配。我听说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很喜欢你,她是个不错的女子。”

        成安侯即是之前护送徐乐、东方朔出使右北平郡的卫队长韩延年,现任边军校尉,其父韩千秋原是济南相,奉命击南越时战死,皇帝为嘉奖其功,遂封其长子为成安侯。

        李陵虽与刘解忧自幼交好,但对方毕竟是个少女,公然与其谈论自己的婚姻大事,还是很不好意思,只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最终还是要由家母做主。”

        二人又来到馆陶公主府上。刘解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对董偃说了卫长公主的证词,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告发者。是平阳侯委托你告发平阳公主,你又自作主张加入了陈皇后一案。”

        董偃道:“二位想听实话么?请随我来。”引着李陵、刘解忧到静室坐下,屏退仆从,这才道:“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刘解忧道:“事到如今,董君还要强辩么?你可不像是没有担当的人,我师姊夷安公主生前对你蛮赞赏的。”

        董偃长叹一声,道:“夷安公主死得可惜!实话告诉二位,我不是告发者,而是杀死曹襄的凶手。”

        刘解忧大吃一惊,道:“什么?你……是你……”董偃道:“是我雇用雷被杀了曹襄。”

        刘解忧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指使你的?”董偃道:“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我在大将军府中有眼线,听说当日曹襄与平阳公主和大将军起争执后,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遂到茂陵找到曹襄,告诉他我已经知道是平阳公主毒害了王夫人,想利用此点来要挟他为我办事,哪知道他最终不肯屈从。我怕他泄露我要挟过他,所以第二日就安排雷被杀了他灭口。”

        他宁可承认买凶杀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告发者,那么一定是确有其事了。刘解忧万万料不到这一趟会有如此收获,不由骇然而惊。

        李陵道:“董君坦白告诉我们这些,莫非存了必死之心?”董偃微微一笑,道:“馆陶公主活不了几天了,她已经向皇帝上奏,死后别无所求,只要以我殉葬,所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反正是一死,何不将真相告诉你们,好让你们省些气力?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不仅仅是这些,之前杀死西市樊氏刀铺樊翁全家的也是我。”

        刘解忧道:“啊,是你?我听夷安公主提过,樊翁遇害前一天,她在刀铺中见过你。你为什么……莫非你志在金剑?”董偃道:“不是志在金剑,而是志在金剑中的秘图,志在秘图指引的宝藏。阳安不是将这点早告诉过你们么?这一雄一雌两柄剑中,藏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但需要双剑合璧才行。不必惊奇,是我有意告诉阳安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金剑的秘密,因为那里面的秘图是我祖先亲手装进去的。”

        刘解忧愣了许久,才问道:“你是项籍后人?”董偃道:“不,我是项缠后人。当年我先祖几次营救沛公,沛公得了天下却忘恩负义,有意不践前约,赐先祖刘姓,好让先祖之子项睢无法娶得公主,如此卑鄙小人,居然当上了皇帝,真真可笑。我也不是要争夺刘家江山,只想拿回我项家财产。”

        李陵道:“你项家财产?”董偃道:“就是那对雌雄金剑,雄剑就是高帝斩白蛇剑。高皇帝用什么剑斩的白蛇我是不清楚,可我知道那长乐宫前殿供奉的那柄金剑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籍的佩剑,是双剑中的雄剑。另外还有一柄雌剑,是项大王爱姬虞美人的佩剑,就是后来被阳安抢去的那柄短剑。”

        刘解忧道:“什么?”董偃冷笑道:“你们奉雄剑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自称那是他用来斩死白蛇的佩剑,其实这完全是个谎言。”

        原来当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籍将从秦宫抢夺的巨额宝藏掩埋在一处隐秘之处,并绘下地图,地图一分为二,分别收藏在他和爱姬虞妙弋的随身佩剑中。那对佩剑一雄一雌,得自秦宫剑阁中,剑上装有精密的机括,当两柄剑套合在一起时,就能打开剑柄的镮首,取出秘图,合二为一。哪知道后来形势陡转,项籍被汉军包围在垓下,虞妙弋为避免成为负累,用雌剑自刎而死。项籍泪流满面,将沾满血迹的雌剑与爱姬就地埋葬,自己突出重围而去,结果在乌江被汉军追及,最终力战而死。他的随身佩剑自然被当做战利品献给了刘邦,刘邦爱其贵气锋锐,日夜佩戴在身边,不久即称其是昔日用来斩白蛇起义之剑。由于这一句谎言,项籍的随身宝剑遂成了高帝斩白蛇剑,成为大汉的镇国之宝。而那柄本该被深埋地下的雌剑之所以重见天日,想来是知道虞妙弋安葬地点的楚兵对金剑起了垂涎之心,等战争结束后又返回垓下挖出了宝剑。但他也不知道金剑内中的秘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柄金剑而已。从此,雄剑被供奉在长乐宫中,雌剑则流落民间。董偃从懂事开始,便志在得到雌雄双剑,好双剑合璧,取得秘图,从而得到祖先留下的宝藏。然而雌剑久寻不获,雄剑虽近在咫尺,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刘解忧道:“原来藏在暗处夺剑的人就是你。”董偃缓缓道:“我出卖色相,牺牲男人的尊严,主动靠上馆陶公主,就是为了接近高帝斩白蛇剑。但就算得到雄剑,没有雌剑,还是难成其事。多年来,我一直在秘密打探雌剑的消息,但始终没有下落。想不到东方朔右北平郡之行,竟带来意外的转机,但雌剑很快再次失踪。我也误以为是随奢夺走雌剑,多方追查,始终一无所获。后来阳安在西市被小舅子管敢撞见,灭口未遂,我才知道雌剑在阳安手中。但阳安露脸就如昙花一现,很快又失去了下落。我推测他要逃脱罗网,势必要投靠诸侯王,当时江都王刘建正好在京师中,此君品行不检,又因为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对朝廷有怨,阳安既是大乳母之子,势必非常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他走投无路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投奔江都王。可惜东方朔没有想到这一点,我遂派人暗中到廷尉投书,告发是江都王刘建刺杀了匈奴太子於单,原是要指引他去寻到阳安的线索。偏偏这个时候淮南翁主凭空杀出,派雷被用弓弩射伤了东方朔,这件案子就此作罢。我的势力无法到达江都国,遂有意将雌雄双剑合璧的秘密透露给江都邸的人,再派人监视江都翁主刘徵臣。不久,我手下果然捕到了来找刘徵臣的秘密使者,居然就是阳安本人。我遂将真相全盘托出,承诺取到宝藏后分他一半,他同意为我效力,只是雌剑落入了刘建手中,他需要重新回去江都国。他倒也努力,只是过了很久才知道雌剑并不在江都国中,我这才知道很可能在江都翁主刘徵臣手中,正好此时江都王谋反案发,刘徵臣被赐死,线索由此中断。阳安还想从袁广汉家潜入王家寻找,但事未成就被发现行迹,结果弄得袁家也家破人亡,他从此不敢妄动。”

        李陵道:“那么上次派阳安埋伏在武库附近,劫夺高帝斩白蛇剑也是你的主意么?”董偃摇摇头,道:“武力劫夺愚蠢得紧,我可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那是阳安自己的主意。不过也情有可原,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才磨一次,错过一次机会,就要再多等十二年,难怪他会铤而走险。”

        刘解忧道:“那么高帝斩白蛇剑现在在哪里?这就请你交出来吧。”

        董偃奇道:“邑君为何认定是我拿走了高帝斩白蛇剑?”刘解忧道:“其一,你志在金剑,处心积虑多年,一定派了人暗中监视所有相关的人,譬如我师傅和夷安公主,所以对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你由此跟踪发现了真剑藏在长乐宫钟室也不足为奇;其二,你有门籍,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其三,你刚才说过,你不会用武力劫夺这样的滥招数,说明你早有安排,知道即使阳安得手,取得的也不过是假剑;其四,外间都以为是夷安公主盗走斩白蛇剑又藏了起来,所以才畏罪自杀,偏偏你刚才说公主死得可惜,可见你知道真相。董君,我敬慕你临死前直言不讳,有勇气承认这一切,也请你看在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的份上,将真剑交出来吧。”

        董偃摇了摇头,道:“虽然邑君分析得有理有据,但我真的没有拿到高帝斩白蛇剑。你们二位跟东方朔都走得极近,想来该明白他为何在夷安公主自杀后不思为公主报仇却偏偏要归隐山林。眼下,我就是这样的心情,穷尽一生心力,自以为聪明决定,事事都在掌握中,却不料有人棋高一招,抢先下手,且不留任何痕迹。可叹呀!”

        刘解忧不免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没有拿走高帝斩白蛇剑?”董偃道:“没有。不瞒二位,我一直视东方朔为最大的对手,所以对他留意观察了很久,我猜想肯定不是夷安公主偷了斩白蛇剑,公主自杀,只是要保护东方朔。有人能在我们两方的眼皮底下盗走斩白蛇剑,我至今追查不到任何线索,这人何等本事,可想而知。”

        李陵道:“我信得过董君的话。那么董君可有想到会是谁告发了平阳公主?”董偃道:“告发平阳公主,无非涉及两件旧案,一是陈皇后案,二是王夫人案。陈皇后并无子女,她的父母明知其冤,都没有为她申冤的心思,更何况旁人呢?王夫人家里亲人早已经过世。据说从骠侯赵破奴跟她有旧,这还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他倒有可能为旧情人出头,揭破此事,可他早年沦落匈奴为奴,断然不会知道陈皇后一案的究竟。所以,我推测告发者应该不是针对平阳公主本人复仇,而是要搞垮大将军卫青。虽然他的目的并未直接达到,皇上没有罢免大将军,但你们也看到了,昔日卫氏一门五侯,而今只剩下大将军还有爵位,他本人也已经被皇上闲置多年,再无领兵的可能。”

        忽有仆人进来告道:“长公主快要不行了,一直在呼喊主人翁的名字。”董偃点点头,道:“我就来。”起身道:“二位这就请回吧。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够找到那盗走斩白蛇剑的人,希望能到董某坟头告知一声,也好让我死得瞑目,拜托了。”

        他语气虽然平静,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却自有一股壮志未酬的悲凉意味——他十三岁时开始侍奉年过五旬的馆陶公主,一生以男色依附于贵妇,受尽世人的冷嘲热讽,最终却还是一无所有。而今,他将要成为他侍奉了一辈子的老公主的殉葬品,不得不带着无尽的遗憾死去。只要一想到他将永远睡在那老公主的身边,生为男宠,死亦为男宠,生生世世地服侍她,纵然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他也禁不住不寒而栗了。

        其实说到底,就算他得到雌雄双剑,挖出了项籍宝藏,又有什么用呢?他从馆陶公主身上得到的钱财,多得花到下辈子也花不完。也许项籍宝藏只是他生下来就有的人生目标,他只是要努力实现它,但实现了它之后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财富?权势?幸福?快乐?他并不知道。

        出来北阙甲第,天色已然不早,李陵家中尚有老母,二人只得乘车回去茂陵。

        刘解忧叹道:“这董偃倒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他主动坦白,咱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就是杀死曹襄的凶手,三件案子总算是破了一件。李陵哥哥,你是有意问董偃对谁是告发者的看法么?”

        李陵道:“嗯,董偃这个人深谋远虑,又长期身处阴谋诡计中,判断应该比你我敏锐得多。我在想,扳倒大将军,谁是最大的受益方呢?”刘解忧道:“公孙贺?赵破奴?他们都是皇上最近特别信任的将军,有谣言说,皇上要捧他们中的一个当丞相,捧另一个当大司马。”

        李陵道:“不,他们两个只是间接受益方,受益最大的应该是匈奴。大将军卫青的名字,可是令匈奴人闻名丧胆,远非公孙贺和赵破奴所能比拟。其实打仗就是凭着一股气,如果还没有开战就自己气丧,那么这仗便不打自败。大将军出战匈奴,七战七胜,本部保持着不败战绩,这本身就足以壮我军威,沮敌人胆气。”

        刘解忧道:“你是说,是匈奴人告发平阳公主?”李陵点点头,道:“不过胡地的匈奴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东方先生之前不是还受张骞先生委托,调查朝臣中与匈奴勾结的内奸么?”刘解忧道:“嗯,后来查到是淮南王刘安和江都王刘建。”

        李陵道:“诸侯王身在封国,不能随时探知朝廷动向,对匈奴而言,军事价值并不大,肯定还有内奸隐藏在朝臣中,要不然何以之前公孙贺、赵破奴两路大军出兵匈奴却无功而返?解忧,我有个奇怪的想法……”

        刘解忧笑道:“是什么?怎么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了?”李陵道:“嗯,先是骠骑将军骤然暴病而死,随后是告发平阳公主事件,其实是针对大将军……”刘解忧蓦然醒悟,道:“不错,这两件事时间隔得并不远,很可能是匈奴人有预谋的计划。李陵哥哥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这件事。你去帮霍光哥哥寻找雌剑。董偃说得对,就算得到了高帝斩白蛇剑,没有雌剑合套,它也就是一把剑而已。这次一定不能让那坏人抢先了。”

        李陵不免很是疑惑,道:“你要如何打听?是找司马琴心么?她本人医术高明,当年也未能从骠骑将军的病情中发现端倪,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怕是更难回想起来了。”刘解忧道:“不,不是找琴心姊姊。我要找的人,肯定比她知道的内幕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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