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人的名单——脖子上的勒痕——那个扁鼻子——酒吧里的一对情人——父女夜话
保姆刘嫂发现维维这两天没出门。
她暗中提醒过穆市长,让他注意观察:“老爷子,我觉得维维的气色大不如前几天了。”
穆天一当然看出来了,但是他不打算过问。四十多的人了,她要是不想说,任你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昨天晚上她好像有话想说,但最后说出来的却是给母亲扫墓的话题。穆天一记得这件事早就商量过了。
她心里有别的事。
上班出门的时候,穆天一嘱咐刘嫂留神楼上,有什么事打电话给他。刘嫂便端了盆毛豆在台阶上剥,竖着耳朵观注着楼上的动静。
一盆毛豆快要剥完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开门看时,是几个陌生人。最使她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个“老外”。
“我们是公安局的。”那老外交出个证件,“有些情况想找穆维维谈谈。”
刘嫂有些犯糊涂,不敢多说什么,就把人放了进来。她有些紧张,不敢肯定这几个人的真伪。要是小泉子在就好了,那个小卫兵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只可惜小泉子半年前就让老爷子打发走了。
“那是伊丽莎白。”进来那位小老头指着墙上的牵牛花说,“英格兰品种。”
“维维,有人找!”刘嫂朝楼上喊了一声。
穆维维已经听到门外的响动了,她关掉录像机,顺手理了理头发,随即又很不放心地把录像带退出来,塞进了梳头底下。这才慢吞吞地走出了卧室。
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来。
“你们找我?”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尤其多看了桑楚几眼。
二毛把证件递过去,说是有些情况需要了解一下。穆维维看了一眼证件,朝沙发上抬抬手,顺口问道:“刚才说伊丽莎白的是哪位?”
“是我,”桑楚掏出了烟盒,“可以么?”
“您请便。”穆维维优雅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你是内行,一定很精通园艺。那牵牛花种是我年初从英格兰寄回来的,至今没有人叫得上它的名字。”
她点上一支摩尔烟。
“小姐,你的指甲不太整齐。”桑楚望着她那涂着寇丹的手指,“右手无名指。”
穆维维有些窘,赶忙避开这话题:“三位警察一早来访,大概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吧。”
“不,小姐错了,”二毛指指猴子,“他不是警察,请认真看看,你们或许在哪儿见过。”
穆维维倒格外对说话这个大个子感兴趣:“你有欧洲血统?”
“四分之一荷兰,一半俄罗斯。不过小姐,先请你认认这个人。”
“不,我没见过他。”穆维维对猴子不屑一顾,“他既然不是警察,请问是干什么的?”
二毛趋过身子:“他是平阳路牛肉面馆的服务员。如果您去过那儿的话……”
“什么话,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穆维维浅浅地一笑,“你们一定搞错了。”
桑楚断定,这个浅笑作得非常不自然,即勉强又做作。而且她的眼眶发青、面容疲惫,无疑是睡眠不好的结果。
他朝二毛抬抬手,示意他不要纠缠这个话题,而后朝烟缸里弹弹烟灰,道:“听说穆小姐刚从意大利回来。”
“回来十天了,整十天。”她看看表上的日历,“十月六号到的古城。”
“时差适应了么?”
“我本来就是中国长大的,时差对我不算什么。”穆维维望着桑楚,“能谈谈你们的来意么?”
桑楚却依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来探亲?还是做生意?”
“二者兼顾,这次回来主要是做生意。”
“一定是大生意。”
“还可以,二百五十万美元的丝绸贸易。”
“回来后应酬一定很多?”
“是的,几乎天天有,六天前还办了个私人酒会。所以,我没有时间到什么牛肉面馆去。”
猴子有些坐不住了。这女人毫不掩饰的蔑视使他的自尊心快受不了了,要不是在市长的客厅里,他一定会大骂出口的。这小院,这小楼,还有这足有五十平米的客厅,对他来说都是个刺激。虽然他也明白,作为一市之长,住这样的环境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受不了这女人的口气。还有墙上那些高雅的字画,门前那座紫红色的根雕造型,以及大厅中央那只硕大的长方形鱼缸,都显示出一种地位的差别。奇怪的是,那缸里为什么一条鱼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对二毛道:“我有点不舒服,在楼下等你们。”
没等二毛点头,他便快步地出去了。
“小姐,你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桑楚低声道,“他要是有机会或者有关系,不会在牛肉面馆当伙计的。”
穆维维耸耸肩:“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
“地位不同。”桑楚磕掉烟灰,“不过还是说咱们的吧,谈谈六天前那个酒会。”
“不,我需要知道,你们来找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这样,”桑楚觉得该进入正题了,“几天前,那个面馆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谋杀了。据那个服务员讲,他见过一个很像穆小姐的女人和死者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们便怀疑上我了,是吗?”穆维维的脸色变了,但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现。
桑楚做了个无奈的样子:“没办法,这也许是例行公事。”
“那好,我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什么该死的牛肉面馆。”穆维维迫不及待地封住了话口。
桑楚点点头:“是的,我们并不希望事情发生在穆小姐身上。这不光为了你,更是为穆市长避免消极影响。所以,我不妨透露些情况,从我们的本意上讲,我们正在设法证明你不是那个女人。”
他没有使用“凶手”二字。
可是,穆维维似乎毫不买帐:“你们根本没有权力怀疑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姐!”桑楚板起了脸,“恰恰因为我们有这个权力!”
穆维维不吭气了。
桑楚放缓了声音:“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穆维维道:“谈什么?我压根就没进过那个面馆。”
“我并没有限制你的谈话,也可以谈谈别的,比如那个酒会。”
“这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六天……不,八天前,我在大都饭店搞了个私人酒会,请了些实业界的朋友,为了联络感情,这有什么不妥吗?”
“能问问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吗?”
“七八十人,我怎么记得过来?具体的你可以问问我的司机,请柬是他发的,咯,这是他的传呼号。”
穆维维抛过一张名片。
桑楚看到名片上的名字:英杰。
“好了,不打搅了。”桑楚把名片揣进口袋,站了起来,“小姐,能否问一下,”他指指那鱼缸,“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养几条鱼?”
“死了,也许是加热器漏电。”穆维维打了个哈欠,“请走好,不送了。”
“也许我们还会来找你。”
“当然可以,不过请抓紧时间,我月底前要回意大利。”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又一次欣赏了一下墙上的牵牛花。
猴子正坐在警车里抽烟,见他们来了,便伸手为桑楚打开了车门。
“是她吗?”桑楚问,“请不要带成见。”
“绝对是她。”猴子毫不犹豫地说,“我敢立字据!妈的,瞧她那张脸!”
“二毛,找个电话,把这个英杰给我呼来。”桑楚把名片扔给二毛子。
十点十分,英杰来到了公安局刑侦处。
小伙子长得很漂亮!这是桑楚得到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是:他一定很精明。
“请坐,年轻人,你是什么时候给穆维维当私人司机的?”桑楚递给对方一支烟。
英杰道:“您错了,我并不是她的私人司机。我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她包了我一个月。”
“你们公司承包了么?”
“是的,承包了。”英杰点上烟。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吗?”桑楚望着对方的脸。
“不知道。”英杰摇摇头,“你们找过穆维维么?”
“对,刚从她那儿回来。你过去就认识她?”
英杰嗯了一声:“她是我姐姐的老同学,兵团时,她们在一起。”
“哪个兵团?”
“黑龙江建设兵团。”
桑楚的心动了一下,脸上却依旧:“现在我想知道,穆维维搞酒会是哪一天?是六号,还是八号?”
“八号。”英杰的记性很好,“八号晚上在大都饭店。”
“当时你也在场,对吗?”
“对,”英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二毛抬起头来,停住记录:“酒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很正常。”英杰看了二毛一眼。
二毛直视着他的眼睛:“听说请柬是你发的。”
“对,是我。”
“还能记起些客人吗?”
英杰有些为难:“几十人,我记不全。”
“说说看。”桑楚道,“你总会记住几个。”
“嗯,让我想想。好像有天源商行的吴胖子、大地贸易公司的侯经理、普伦德丝绸店的赵经理、蓝盔公司的郭总裁,对,还有美仑玩具厂的王厂长。”
“啊,这么说太不好记了,”桑楚抬抬手,“你能写一下么?”
“这……好吧,但不一定全。”
“尽可能吧。”
英杰掐灭烟,接过了纸笔,又抬头问:“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为了一桩案子。”二毛将死者的几张照片扔在桌上,“这个人你见过吗?”
英杰有些紧张,默默地望着照片上那个死者,最后摇头道:“从没见过。”
“你们开车的消息应该是很快的,没听说什么吗?”桑楚歪着头问。
“听说平阳路那儿出事了,莫非死的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是的,就是他。”
“这我就不明白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桑楚笑了:“这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必要时我们会向你做解释的。”
英杰不再发问,埋下头去写名单。一刻钟后,他放下了笔:“对不起,只能想起这些了。”
桑楚已经很满意了:“很不赖了,你至少记起了六十个,让我数数……啊哈,六十四位,这可够我们跑一气了。”
他向英杰伸过手去。
下午四点,他们跑完了第二十七家。很枯燥,千篇一律的问话和若干不太友好的面孔,以及等人时的无聊。二毛相当不耐烦,骂骂咧咧地把着方向盘,奔向第二十八家。
“你应该很知足了!”桑楚却依然兴致勃勃,“至少有九位被调查者证实,田朝去过酒会,其中四个格外强调穆维维与死者接触过,这是个了不起的突破!”
“这个我明白。”二毛把车子开过平阳路口,他看到,那个可爱的牛肉面馆生意仍然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咱们应该去的是林荫路九号,揭露穆维维向我们隐瞒的事实。”
“还有那个英杰,他也没说实话。”桑楚补充道,“可是,我宁可慢些,也要多掌握些证据。天源商行还远吗?”
“前边就是。”
天源商行的经理果然很胖,红光满面、营养充足,而且声音洪亮。
“瞩,公安局,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公安局了?请坐请坐。”
桑楚挺喜欢这个吴胖子的性格。
“吴经理,听说你十月八号晚上出席了穆小姐的私人酒会。”
“啊,出席了、出席了。二位原来为这事儿来的。你们想了解什么?”
“凡是酒会上的情况我们都想知道。”桑楚接过吴胖子递过来的雪茄烟,但没抽,他不习惯雪茄的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酒会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由于下雨,又延长了二十几分钟。各路英雄差不多都去了,酒水都是上等的。穆小姐出手很大方。但有个娘们儿牵去一条狗。很讨厌,听说那娘们是普伦德丝绸店老赵的情妇。老赵生活上一向不检点。那条狗也不是什么好狗,日本种儿,但不纯,是条杂种狗……”
“暂停暂停!”桑楚打了个手势:“我想知道的不是什么种儿的狗,而是人。确切地说,是穆小姐,她那天情绪怎么样?”
“情绪很好呀!”吴胖子道,“穆小姐很会搞这类应酬,前后左右照顾得很周全,除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没有人说她不好的。”
“四海公司?万国权?”桑楚和二毛对视了一眼。这个人和这个公司不在英杰开的名单上。
二毛飞快地记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位姓万的有点儿不知趣?”
“太对了!”吴胖子一拍大腿,“我正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呢!没错儿,不知趣,那个狗日的的确不知趣。”
“怎么不知趣法儿?”桑楚问。
“他很扫大伙的兴,老要和穆小姐单独谈。生意上的事儿拿到酒会上来了,看得出,穆小姐很反感他。”
“他们两人之间有生意?”
“好像是,具体的不清楚。那姓万的办事一向很谨慎。”
“他们之间有冲突吗?”
“那倒没有。”
桑楚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吴胖子想了想,摇头道:“没,一切都很正常,后来穆小姐还唱了首儿歌。”
“是否有不是客人的人出现过?”
“这就不好说了。大伙儿玩得很尽兴,没功夫注意其他人,是吧?”
吴胖子又递给桑楚一支雪茄,桑楚收下了。然后接过二毛递上的照片:“吴经理,你在酒会上见过这个人吗?”
吴胖子接过照片,眼睛立刻直了:“怎么是他,妈的,他好像死了。”
“果真见过。”桑楚颇满意。
“岂止是见过,上个月我差点刚这个疯子勒死!莫名其妙,我那天在给新开张的铺面剪彩,他冷古丁就扑了上来。”
“你说上个月?”
“对,上个月,现在我脖子上还有伤呢!”吴胖子拉开领口,“看见没有?可能看不清了。”
“看得清,的确是勒伤。”桑楚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辨认一下,是这个吗?”
“是!就是这个!”吴胖子叫起来。
“别激动,吴经理。”桑楚请他坐下,“现在你告诉我,你认识这个人吗?”
“从来就没见过他。”
“你怎么认定他是疯子的?”
“这还用说吗,正常人怎么会于这种事?”
“哦,明白了。”桑楚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烟,“好吧,现在请你想想,十月八号的酒会上,这个人是否出现过?”
“这我真的记不清了。”吴胖子系上领扣,“那天我玩儿性十足,把什么都忘了。”
二毛道:“有人证实,这个人那天到过酒会。”
“那一定是冲我来的。”吴胖子十分后怕地说。“他干嘛老和我过不去?”
桑楚看看表,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吴胖子谈的情况很有用,特别是提到的那个万国权以及田朝袭击吴某的情况。由此推断,田朝的姐姐之所以否认那纱巾是田朝的,原因就在这里,田朝的确有过变态行为。但不想告诉吴胖子,死者那天准备袭击的井不是他。
初步可以确认,田朝那天有可能是向穆维维实行报复去的。难以解释的是,他那天为什么没有过激举动,致使一部分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两天后,也就是十号晚上,他反倒被人杀了。
还有一点,桑楚想到了书签上那个和团长睡觉的“她”。她是谁?
“二毛,再呼英杰。”桑楚说道。
二毛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英杰的电话来了,桑楚接过了话筒:“对,你耳朵很好用……不,还没有眉目。哪里哪里,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不小了,现在我想问一下,你姐姐当年当兵团战士时的具体地点?对,想一想,这样我们就不必亲自去见你姐姐了,噢,沙窝子,好,多谢!”
桑楚挂断了电话。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抱怨二毛没带个手机。
“没电池了。”二毛傻笑。
“开路吧。”桑楚叫他开车。
“去四海公司?”
“暂时不忙。”桑楚眯上眼睛,“从穆维维和英杰一致回避的情况分析,四海公司在没有更多线索之前,先不要动它。现在我要去见见田朝的姐姐。”
“证实一下白纱巾?”二毛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问题。”
田朝的姐姐告诉桑楚,她弟弟当知青的地点是碾子山。看来,那个“她”并不是穆维维。
对于白纱巾,她依然不肯承认。
汽车的尾灯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无声地拐上了林荫路。路面是由不规则青石板铺成的,虽不甚平坦,却透着古朴,这和两侧的法国梧桐以及一座座俄罗斯时代建造的小楼十分协调。这些小楼是几十年前白俄大佬儿们避难于此留下的遗迹。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把这些人吓坏了,他们不相信红色的苏维埃能给自己留下立足之地。有趣的是,避难所最终又变成了中国的苏维埃。
穆维维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那些俄罗斯来的富豪们充满敌意,她趾高气扬地占领了这些人的老巢,就像列宁的卫队占领冬官一样。不久,那些仇恨他们的人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今天早上见到了那位大个子混血儿,她才发现世界果然变了。对方成了中共的专政工具,而自己这个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却变成了资本家,人生真难琢磨。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行着,小街上空寂无人。有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她拉了拉风衣的领口。由于今晚喝了些酒,她并不觉得冷,这个动作只是出于习惯。
该死的米克,仍然滴酒不沾。
吃过晚饭后,她给米克打了个电话,希望认真地和他谈谈,电话里,她没提录像带的事。这盘带子她已经看了许多遍了,最初的愤怒与惊讶业已平复,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米克的意图,要弄清米克为什么给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那么多镜头。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关于这个人的录像仅仅是对方离去时的情景,重放时才突然发现,米克一开始就把镜头对准了他——
那男人阴郁地走了进来,经过一群人,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目光停住了。
是的,第一遍看录像时,穆维维的确大惑不解。她分明记得米克和英杰在鼓捣摄像机。这时,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儿,哦,他们是从这儿开始摆弄机器的。果然,几秒钟后,画面又出现了,但内容已经变成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那家伙正在独自想事儿,手里端着个高脚杯。
米克这坏蛋!他好像对那个不速之客很感兴趣。果然,万国权的镜头并不多,那男人又在画面上出现了。不过,这一次距离较运。而且有几次自己也被摄进去了。
她一遍接一遍地放着录像,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那人临走时的言行。开始,她确实想认真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男人,以便弄清这个人纠缠自己的目的。但是后来,她恍然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更值得琢磨的倒是米克,他为何对此人这么关注。
她一定要弄清楚。
米克电话里的声音很冷淡,说既然两讫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不,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穆维维咬牙道。
“这消息我已经听说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米克的声音很平静。
“该死的,警察已经找过我了!”
“找你?莫非是你干的?”米克有了兴趣。
“不!我没干!”穆维维叫道,“见面再说,七点半,我在胜利碑街口的那个酒吧等你。”
没等米克再说什么,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七点一刻,英杰把她送到了胜利碑。
“你回去吧,我想单独在这里走走。”她朝英杰扬扬手,却又叫住了他,“喂,警察找过你了吗?”
英杰把她忘在车垫上的白手套递出来,小声道:“是的,他们找过我。不过穆姐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都是怎么说的?”
英杰大概讲述了一下:“就这些。”
“你听着,英杰。”穆维维望着不远处那座纪念碑,“也许我们俩都干了一件蠢事儿。那个小老头儿是不会轻易信谁的。”
“穆维姐,”英杰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个男人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他根本就不是我杀的。”
英杰无声地点点头,开车走了。
望着那车远去,她穿过马路,走向那间酒吧。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地方过去是家书店,国营的。
酒会上见了那男人后,她没再对父亲提起过他。父亲上年纪了,血压又不太好,她不想给他添烦。而且凭感觉判断,那人可能不会再来纠缠了。
果然,九号他没来。
但愿事情就此结束了。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十号晚上他又出现了。记得当时她刚从英杰他姐姐那儿回来,分手时还跟英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在那车开去的同一时刻,那人突然出现了,当时她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在她掏出钥匙的时候,那人忽然从左侧的暗影中站了起来,把穆维维吓了个半死。
她尖叫了一声,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
“你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那男人莫名奇妙地咕哝着,另一只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拖过了不算很宽的马路。穆维维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对方放开了她。她想跑,却迈不开步。
“你想干什么?”
那男人的双眼在暗影中发着吓人的冷光,嘴里反复地念着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她似乎看出,对方的目光是直的,与平常人很不一样,这是一种病态。想到这里,她略微松了口气。假如对方真是个精神病,事情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那个男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左手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缓缓地拉出一条白色的东西。
是一条纱巾。
天呀!难道是个性变态!穆维维刚刚放松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
那男人举着白纱巾,在穆维维眼前晃动着。穆维维惊恐地向后退去,最后靠在了电线杆上:“你要干什么?”
“你唱得真好。”
穆维维恍然记起,酒会上自己确实唱过一首儿歌,对方也确实是听了歌以后离去的。他不是坏人,能感受那首歌的人绝不会是坏人。
“别这样,我们谈谈好吗?”穆维维突然说,“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
“喝酒?”对方重复着。
“对,喝酒。”
“不喝酒,我想吃拉面!”
“行!吃什么都行。”穆维维用力地点着头。
那男人咽了咽口水,喉节上下滚动着,随即把纱巾揣回口袋里,说平阳路西口的那家牛肉面馆的拉面好吃。
穆维维说:“行,就去那儿!”
直到此刻,她还不知道那纱巾是干什么用的。
穆维维一向受不了牛羊肉的那股膻气,但是没办法,她一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当两碗牛肉拉面端上来的时候,她禁不住摒住了呼吸。望着对方那恶狼似的吃相,她的心完全放松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国外,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并不少见。
“我想和你谈谈。”穆维维脱下手套,试探性地问,“至少,你应该告诉我,这些天来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埋下头继续吃面,似乎没听懂这句话。
算了,穆维维打消了盘问的念头。
忽然,那男人抬起头来,停住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的,我想杀的井不是你。”
他把那纱巾掏出来,在穆维维眼前晃了晃,随手扔到角落里。
穆维维却吓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原来想杀人。
“你……你想杀人?”
“不是你,不是你……”那男人大嚼着。
穆维维越过身去:“你想杀谁?”
她发现玻璃窗外有人往里看,急忙缩回了身子,窗外的人影消失了,好像是个鼻子根扁的家伙。
那男人用筷子敲敲碗沿:“告诉你,我想杀的是穆天一。”
眨眼间,穆维维的脸变得惨白,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她隐约感到,对方的思维并没有完全混乱,至少他在某一点上是清醒的。
她感到背后一阵凉气。天呀!他想杀老父亲。更可怕的是,对方说这话时并没有怎么激动,仿佛在和她商量一件共同关心的事。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半碗面递了过来:“吃呀,你怎么不吃?”
她推开面碗,又用力地掰开对方摇着她腕子的那只手。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和疯子对话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很恶性的刺激。对方还想拉她坐下,她一下子跳开了,然后抓过桌上的皮包和手套,飞逃出去。
幸好那男人没有追出来。
奔出门时,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鼻子很扁的家伙……
今天,当警察走后,她便陷入了极度的紧张当中。她没想到,确实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死了。她不能不对那个扁鼻子产生怀疑,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四海公司的那个“保安”就长着个扁鼻子。
是的,确实做了件蠢事,应该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警察,何必替别人背黑锅。恼人的是,她是在警察走后才想这个细节的。
走着瞧吧,现在要紧的是和米克谈谈,他也许会知道些情况。
米克已经来了,正站在酒吧间的彩灯下发呆。他无疑看见了穆维维,但没有打招呼。
说实话,穆维维心想,米克长得确实很……潇洒,他会使许多女孩子就范的。人并不太显老,谈吐也还可以。再加上大学讲师的头衔,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是不成问题的。她过去曾是那么迷恋他,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恍如一梦。
“米克,谢谢你能来。”她强迫自己做出个笑脸,“进去谈好吗?”
米克一言不发地跟进了酒吧间。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穆维维要了两杯鸡尾酒。室内的光线很别致,人工制造出某种情调,很浪漫,让人充满了遐想。
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情人。
感情这东西是很奇怪的,并不一定和财富或身份成正比,穆维维估计会有人把她看成是那种跨出国门就见异思迁的人,加上她已经十分的富有。只有她自己明白,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说穿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米克身上已经没有了,就是这么回事。
鸡尾酒送上来了。
穆维维脱掉手套,朝米克做了个手势:“请吧,边喝边聊。”
米克没动那酒,目光停留在两人中间那支红蜡烛上,而后眨了眨眼皮问:“你究竟要和我谈什么?谈那个死人吗?”
穆维维嘘了一声:“小声点儿好不好。”
米克转着那酒杯:“你好像并不怎么紧张?”
“放屁!”穆维维低声道,“我一整天都紧张得要死!”
“那你应该去公安局自首。”米克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早点儿从恐惧心理中解脱出来。”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米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穆维维点上支烟,“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轻松?”
“这是你故意做出来的。”米克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你还有个大后台。”
“你错了,米克。”穆维维摇摇手,“你用不着扯那么远。我之所以轻松,是因为我发现人不是我杀的。”
“哦,真的吗?”
“是的,我现在就知道谁是凶手。”
“谁?”米克望着她的脸。
“对不起,这个秘密我暂时还不想公开。”
米克也不再问什么,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但他终于还是没喝,小声问道:“你约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当然不,我想谈的是你。”
“我?”米克放下杯子,“好像没有必要了吧?该谈的我们都谈过了。”
穆维维笑了,轻轻地晃动着杯中五色分明的酒液:“不,至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放着大学讲师不干,却跑到四海公司去了。”
“当然是去挣钱。”米克不想隐瞒什么,“你始终就看不起我,这一点我早就有感觉了。现在你更可以看不起我了。”
“小城心态。”穆维维眯起眼睛,“没地位的时候你拼命追求地位,现在钱开始吃香了,你又追求钱。然而,不管你有了什么,却总是摆脱不了那个自卑感。我说的不错吧。”
“不错,你太了解我了。所以说出的话才这么刀刀见血。”米克用刻毒的目光盯着穆维维,随即又冷笑一声,“可我毕竟让一个市长的女儿脱掉过裤子。”
穆维维无所谓地耸耸肩:“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
米克语塞了。
“好了,用不着这么生气。”穆维维把酒杯举了举,“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好吗?”
“还谈什么?”米克的手指有些发抖。
“谈什么都成。比如说钱吧,有钱当然不是坏事,可是太多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实话。”
米克揉揉下巴:“只有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我现在还不曾有过钱多的体验,倒是经常出现没钱用的尴尬。”
“于是,你便充当了万国权的说客。”
米克又语塞了。
穆维维继续道:“是呀,二十万,这无论如何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了,难怪你那么卖力气。可是你忘了,我和他一样,也是个商人。”
“但是,你得到这笔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
“又是我爸爸,对吗?”穆维维依然平静,“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找他直接去谈?求他看在女儿的恋人的面上,给那个姓万的一部分。说不定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
“行了!别说了!”米克受不了了,“你们一个有钱,一个有权,什么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都是真理!都是冠冕堂皇的真理!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因此我说你是小城心态。”
“小镇,我是个小镇出来的,你满足了吧?”米克的眼睛有些泛红,起身欲走。
穆维维叫住了他:“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米克迟疑了一下,又坐回了原位:“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的,我马上就要说那个最重要的话题了。”穆维维弹了下手指,叫侍者再送一杯酒来,而后倏地盯住了米克的眼睛,“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不认识那个人?”
“你指的是……那个被谋杀的男人?”
“对,就是他!”穆维维接过酒,朝侍者点了点头,随即趋过身子,“你一定认识他!”
米克突然笑了:“扯淡,我从来就不曾认识这个人。”
“不,你在撒谎!”穆维维敲敲茶几。
“注意!请你不要用这种踞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米克沉下脸,“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穆维维毫无退让的意思,“我发现你从一开始就很关注这个人。”
米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很容易解释,因为这个人一直对你不怀好意,而你父亲又责成我保护你的安全,我只不过尽了些不值得尽的义务。”
这回轮到穆维维语塞了。怔了好半天,她才笑一下:“这样怎么样,你把实话告诉我,而我呢,可以考虑给你一定的报酬。”
“堵我的嘴么?”米克又冷笑了一声,“放心好了,我对那人的死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不,我没这么说。”米克站起来,“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那个男人我确实不认识。”
穆维维一口把酒喝干,也站了起来,“小姐,买单。”
她丢下几张票子,快步跟了出来。刚一出门,她就看见了英杰停在路边的汽车。她朝英杰扬了扬手,叫住米克:“喂,送你一程。”
“不必。”米克非常不买帐。
“等等!”穆维维叫住了他,“回去告诉那个姓万的,他的把戏玩儿得并不高明!”
米克默不作声地走去了。
钻进汽车时,穆维维低声问道:“英杰,你有印象么?四海公司那个保安,鼻子很扁?”
英杰发动了车子,很有把握地点点头:“嗯,有这个印象!”
林荫路九号到了,穆维维提着风衣的下摆钻出了车子。她朝楼上看了一眼,知道父亲还没有休息。
“英杰,太晚了,否则我会请你上楼喝杯茶的。”她从挎包里找到了门钥匙,“代我向你姐姐问好。”
英杰应了一声,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打开大门那一刻,穆维维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父亲。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那死者要杀死老头子的话是否要说呢?
看情况吧,最好不说。
她快步上了楼。
“爸,你还在工作?”走进客厅时,穆维维向父亲打了个招呼。
穆天一从案头上抬起头来,顺手取下了老花镜:“噢,不,我在看一本书,古龙的。”
他站起身来,展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我说维维,你每天回来的这么晚,忙些什么?”
穆维维脱下风衣挂好,道:“您要知道,生意人都是这样。”
程天一很理解地点点头,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维维,最近几天,你的情绪有些反常,出什么事了吗?”
“这……”穆维维点上支烟,开始琢磨话怎么说。
“那天的酒会开得如何?你一直没提这事。”
“还好,很愉快,认识了不少实业界人士。不过,他们有一半热情是冲着您来的。”
她坐进沙发里,把爸爸的凉茶喝了。
“你喝酒了?”穆天一站在女儿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台灯,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个顶天立地的影子。
他真壮实!穆维维想。嘴上却淡淡地说:“喝了一点甜酒,度数很低。”
“少喝点儿可以,喝多了对肝不好。”穆天一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穆维维嗯了一声,考虑着如何把问题提出来。是开门见山,还是拐弯抹角。
穆天一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重又坐回藤椅上,低声问道:“维维,我看你不想马上休息,那么,能谈谈你和米克的事吗?我发觉你们不太那个。”
“这可能和年龄有关。”穆维维多少有些烦,她现在最不想谈的话题就是这个,“爸,你应该知道,四十多岁的女人,婚姻对她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而且……怎么说呢,米克是个很没劲的人。”
穆天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你们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了。当然,我始终不认为米克很优秀,可你,总不会说要搞什么独身主义吧。”
“爸!”穆维维坐直了身子,“话应该这么说,如果我四年前不突然出国,说不定早就是米克的妻子了。而您给我办出国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我的婚姻问题?”
穆天一笑了起来:“这么说,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为爸爸了?”
“我没这么说。”穆维维道:“说不定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使我客观地认识了米克。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你们果然闹翻了!”穆天一收敛了笑容。
穆维维咬着嘴唇默认了。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爸,”穆维维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你还记得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吗?”
“嗯,你是说……那个经常在我们门外转悠的那个男人?”
“是的,我今天听说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穆天一怔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看得出,他相当震惊。
穆维维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说的太突然了。可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有人找你的麻烦了,是吗?”穆天一望着女儿。
穆维维点点头:“是的,警察找过我了。看得出来,他们对我有怀疑。”
“为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穆天一提高了声音。
穆维维小声道:“因为我和死者去过平阳路那个牛肉面馆,他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这么说……”
“不!”穆维维打断了父亲的话,“一人绝对不是我杀的!爸,我敢发誓!”
“别急,维维,别急!”穆天一到底是见过风雨的人。情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听着,现在只有咱们父女俩,你不必担心什么。首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去牛肉面馆?”
“我想弄清他为什么总是纠缠我。”
“后来呢?”
“后来……”穆维维迟疑了一下,便把那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就是这样,爸,我根本没杀那个人。”
穆天一默默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维维,你应该明白,这事给爸爸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有时候,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人言可畏呀!市长的女儿涉嫌谋杀,这是个惊人的新闻。”
穆维维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还想分辩一下:“爸,警察说得很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不是凶手。”
“这只是个提法问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穆天一一针见血地说,“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迅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四海公司那个人身上、你看清了吗,那个肩鼻子的家伙肯定是四海公司的人?”
“当然,我相信自己的记性。而且英杰也见过那个人。”
穆天一打了个手势:“当机立断,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公安局。”
“等等,爸,”穆维维跳起来,“你把四海公司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姓万的对那笔丝绸贸易一直没死心。”
穆天一犹豫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但还是问了一句:“关于那个扁鼻子,你只知道这些?”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并没有拿住他杀人的证据!”
穆天一疲惫地坐了下去,好久才开口道:“这么说,只有静观其变了。”
“爸,能不能把那笔贸易还给姓万的。”穆维维试探性地问。
“胡说,这么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正相反,应该抓紧时间把货运出去!”穆天一似乎有了主意,“万国权么……我可以再给他一笔生意。”
“公安局再找我怎么办?”
“照实说,反正人不是你杀的,怕什么?”
穆维维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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