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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传奇-1

        花花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猫咪,它来我们家的时候是一只小猫——刚断奶不久,和别的小猫没什么两样。它被装在一只鞋盒里带到我们家,后来,那鞋盒便成了它过于宽大的床。花花小的时候活泼好动,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猫。是的,它的确是一只漂亮的小猫,但与别的漂亮的小猫没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美不过是一只小猫的美,远没有达到令人费解的程度。后来花花长大了,它的美就超出了猫的范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人,当然是像那些称得上美人儿的人。

        这么说,你一定以为花花是一只母猫,但你错了。它是一只公猫,并且终其一生没有婚配过,也就是说它始终是童子之身,它的美因而就更加非同凡响了。它没有漂亮的母猫的那种娇媚,花花的美是尖锐逼人的,让人不敢正视,它自己反倒浑然不觉。如果它是一个人,我们多半会从旁窥视它,而避免与其正面接触。可花花是一只猫,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尽可以肆无忌惮了。尽管它神秘的目光让我们害怕,但我们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古怪的猫而已。况且,我们是看着它长大的。

        花花小的时候,看不出任何异常。喜欢玩各种绳子、小球,在房间里跳来窜去。

        在桌子下面寻找鱼骨头,有时不小心被主人踩着,花花发出一声襂人的惨叫。由于它太小,不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它也不像后来那么小心谨慎,凡事大大咧咧、不知深浅。当时的花花是初生牛犊,在那些粗大的圆柱般的人腿间活动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被子下面蜷起双腿,一座柔软的大山便出现了。花花向山顶猛冲,或是在山脚下屏息凝神,伏下身去,犹如出没于非洲平原的真正的大型猫科动物。我的手也加入进来,它是另一种自然界里不曾有的奇异动物,进攻或是后撤,飞翔、降落,花花并不认为那是我的手。它对待它的态度极为认真,毫不懈怠。

        后来花花终于能将我的手与本人联系起来加以考虑,至少它明白:我的手是受我这个人控制的。我这个人虽然体积庞大(相对小猫而言)但并无恶意,甚至对它颇为关爱。由于我的手与花花的体积相仿,它便把它当成了玩伴。高兴的时候,花花会和我的手玩上一阵,若遇花花缺乏兴致,我的手怎么逗弄它也无济于事,即便我使那人造的大山全面崩塌也没用。被掀下被子的花花耸耸肩抖抖毛便扬长而去了。

        花花逐渐长大,失去了小猫那样的对世界的好奇心。不过它依然爱动,不同的是节奏如今完全由自己掌握。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一只小猫—一准确地说是一只半大不大的猫,花花是什么时候由于何种原因变得与众不同已很难说清。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一定是至关重要的。遗憾的是在此期间我曾离家外出数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退一万步说,即使当时我留在家里没走,发生在花花身上的事我亦不能尽数知道。它毕竟是一只猫,生活在床下墙脚,与我活动的天地大相径庭。

        况且它也不会说人话,猫的心思与需要,即便观察得再细致人微也不是人类所能完全了解的。反正,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花花就变了,变得十分反常怪异,令人难以理解。

        我外出的时间其实不长,三四个月,最多也不超过半年。半年,相对于猫的生命时间就是好几年。也就是说,对花花而言,我一去就是数年,这数年正是花花成长的关键时期。如果落实在人身上,也许就是人格形成的重要阶段。古话说:七岁看到老,就是这个意思。在花花的“人格”形成时期我恰好不在它的身边,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一些对它来说至关重要对我们而言无足轻重的事。这样的事一定发生过,但已不可能全面追溯了。

        最可疑的一次,是楼下邻居家的孩子来借花花。

        那孩子未到学龄,儿童喜欢动物乃是天性,况且孩子的父亲是我哥哥的同事,他妈妈是我嫂子的朋友,平时两家来往密切,关系非同一般。孩子来借猫,我嫂子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也没有理由拒绝。她将花花郑重地交到可可(借猫的孩子)手上,后者抱着毛茸茸的一团,下楼去了。我嫂子虽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如果那样便显得太过小气了。她只是反复叮咛不可喂生鱼肠子给花花,并重复了让可可按时归还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楼道,回到房间里。两小时以后可可上楼敲门还猫,比约定的时间甚至还有所提前,他准是玩厌了——孩子和猫一样都没有长性。花花从可可的怀抱中窜出,飞快地跑过客厅钻入床下不见了。虽然花花神情惊慌,但我嫂子注意到它皮毛无损,安然无恙。直到第二天早上花花也没有呕吐,说明可可并没有给它吃生鱼肠子。但它就是缩在床下不肯出来,并且发出一种前所未闻的凄厉的怪叫。我嫂子无论怎样呼唤它都无济于事,无论怎样温言软语也是白搭,到后来我嫂子已是泪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着猫食盆的边沿,那里面盛着牛奶,后来换上了鱼汤、整条的红烧鲫鱼。

        无人知道花花被借出的两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此之后花花的性情大变,走上了一条非同一般的怪猫之路。它再也不敢游荡于桌腿和活动的人腿之间了,即便是家里人平时也难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处也无法接近。谁都知道我们家养了一只小猫,但无人见到过它真实的身影。来人是凭借一股特殊的气味得知我们家养猫这一事实的,而非我们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气味的来源却几无可能。

        越是如此就越激发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们在我们家各处呼唤不停。我嫂子作为花花的主人有时也帮着呼唤,但她放心得很,因为知道即使是她亲自出马花花也不会轻易现身。随客人到来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柜,我嫂子在一旁暗自好笑。她知道花花已经躲藏好,它是一只聪明的小猫,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不可能想到的。我嫂子本人也不愿猜测花花究竟藏在哪里,如果她知道了确切的地点会担惊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无条件地信任花花。我妈突发奇想,说以后可将存折藏在花花藏身的地方,万一盗贼光顾也可减少损失……花花虽然是我们家养的猫,但它直接属于我嫂子。养猫的主意是她的,平时,照料花花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对花花的一切负责。除我嫂子之外的全家人只是帮忙而已,尽其所能,并无具体的义务。花花由于受了刺激,到处拉屎撒尿,它选择的方便地点都很隐蔽,而且更换不停。我嫂子负责打扫花花的排泄物,这已经够令人蹙眉的了,况且还得将排泄物事先找出。如上所述,花花是一个捉迷藏的高手,它能将自己隐藏得无迹可寻,何况是一泡比它的体积小得多的猫屎。如果是一泡猫尿,就更无体积可言。我嫂子完全是凭嗅觉,将它们找出来的。每天她都得让我哥哥或我帮忙,移动立柜书橱,掀起床板棕绷。她扫除猫屎,用干煤渣吸走猫尿,还要将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净晾干。从此我们家毫无整洁可言,甚至混乱一片,家具在房间的中央横七竖八挤成一堆,永远像刚刚搬来或即将搬走—一搬家公司的卡车正在楼下等候。在此充满临时感的居住环境中人的情绪不免受到影响,花花却如鱼得水。那些年里我们家有如荒野丛林,人类难以有下足之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猫科动物特有的腥臊气味。时旷日久,神经逐渐受到麻痹,到后来那气味已很淡漠,几乎闻不出来。鼻子的灵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时再要将一泡猫屎准确地找出已非一件易事,要花费比原先更多的时间和遭遇更多的失败。由于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么管用,我嫂子时刻都在怀疑存在被她遗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东瞧西看,一面吸着鼻子,并且就此养成了习惯,像长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也有美好动人的时刻,我嫂子坐在桌子旁,怀抱着花花,后者四脚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我嫂子聚精会神给花花捉跳蚤。桌子上放着一碗清水,我嫂子每捉住一个先用两片指甲挤死,然后再移到指尖上浸人水中。半小时以后水面上黑乎乎的一片,都是从花花身上捉出来的跳蚤。花花身上的跳蚤似乎无穷无尽,因此我嫂子总是有机会为它服务,那温馨感人的一幕一再重现。这时我们家里的人除了我嫂子已无人可以接触花花,即便是我嫂子双手上也留下了花花利瓜的道道血痕。我嫂子不以为然也不去注射狂犬疫苗。我哥哥恐吓她说:狂犬病毒的潜伏期最长为二十年,二十年中说不定哪天就会发作。我嫂子反驳说:花花洁身自好从不与外界接触屈此不可能传染上狂犬病Z 它之所以连家里人都咬,行为乖僻,乃是心理原因,与病毒并无关系。花花躺在我嫂子的臂弯里就像一个婴儿,它是那么的漂亮,两眼瞪得老圆,任凭我嫂子的手指在它的肚皮上翻找,将其上的软毛拨过来拨过去。花花看起来很舒服,甚至闭上了眼睛,喉咙里似乎还发出了咕嗜声,可你千万别给它的假相蒙骗了。说不定就在这时——在你完全放松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在这催眠曲般和平的画面中,那襁褓中无助的婴儿会突然跃起,伸出它那可怕的利爪。有一次我嫂子精力过于集中,头垂得太低,差一点没被花花挖出眼珠。就这样,她的鼻子还是被抓破了,并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伤疤。我嫂子照料花花的工作不仅繁重,而且充满危险,难怪需要心无旁骛呢!

        她除了上班就是照顾花花,如今我嫂子很少有时间做家务,烧饭的事也不知不觉地交给了我妈。我妈六十多岁,身体亦不好,以前,只是在厨房里当当我嫂子的下手。如今我妈在厨房里掌勺,掂动着硕大的炒锅,我嫂子甚至连下手也不做。从上街买菜开始,我妈全包了,最后洗碗也是她老人家。考虑到我妈是独养女,从小不会干家务,能做到这一步已很不易。她享了一辈子的福,到老了竟然还要下厨房,伺候媳妇吃喝。开始的时候我妈没回过味儿来,还感到挺自豪——一如今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主持厨房做出一桌饭菜来,居然也能顿顿花样翻新。我嫂子一个劲地夸我妈做得好吃,她自己是自愧不如。我哥哥和我也只好随声附和。一段时间以来我妈做饭的积极性很高。我嫂子每天也下厨房,那是为了花花。她在火上熬猫鱼肠子,直熬得房间里臭气熏天,人人掩鼻。但有时,我嫂子煮的猫食也香气四溢,那是她上街亲自采购的新鲜小鱼,买回来后还能在脸盆里游。每逢节假日我嫂子都要亲自采买,亲自下厨房烹调,最后亲自洗净灶具碗盏,但这一切都与我们(包括她本人)的饮食无关。为及时给花花做饭,有时她会与我妈争夺厨房。我妈上了年纪行动不免迟缓。更不应该的是我嫂子所做的猫食,其香气盖过了我妈做的人饭,让我们不禁垂涎欲滴。一次我哥哥将我嫂子做的猫食吃了一勺,并大夸我妈做得好吃。另一次我尝了一口我妈做的糖醋鱼,难吃无比便以为是花花的晚饭。有了这两次误会,我妈做饭的热情就一落千丈了,她再也无力像真正的大师傅那样掂动炒菜的铁锅了。

        我嫂子不帮我妈做事不是故意的。她成天围着花花转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我妈。如果她不管花花我妈不是还得管?如果她不做猫食我妈做的人饭不是还得分一份给花花?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妈天生对小虫子敏感。夏天的时候如果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她就睡不着觉,如果身上被咬了一个包我妈会痒得彻夜难眠。

        对蚊虫有强烈反应的她竟然特别招惹蚊子,如果有一房间的人蚊子只盯着我妈咬,对他人而言我妈是天然优良的避蚊器。蚊子尚且如此,跳蚤就更苦不堪言了。自从养了花花以后我妈的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血痕,当然那不是花花抓的,而是我妈自己所为,是她抓挠跳蚤叮咬的包块所致,因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花花。看着我妈为花花所累,我嫂子深感内疚,除了花更多的时间捉拿花花身上的跳蚤别无它法。将花花抛弃送人是绝无可能的。我妈已经看出:我嫂子对待花花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与我嫂子都是深明大义有知识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花花,其婆媳关系将融洽得一塌糊涂。

        关键在于花花,而关键的关键是花花身上层出不穷的跳蚤。我嫂子也曾买了猫咪乐——种防止跳蚤的药物项圈,给花花戴上。结果,跳蚤是从花花身上逃走了,花花是免遭其苦了,是乐了,但逃走的跳蚤并没有被消灭,它们四散而去,最后在我妈的被褥上集合。我妈并没有戴什么猫咪乐,其后果可想而知。她老人家可比花花难办多了,既没有猫咪乐项圈,也无人终日为她捉拿跳蚤。看着我妈那遍体鳞伤被自己抓得惨不忍睹的身体我嫂子没办法识好将猫咪乐从花花的脖子上除去。大部分跳蚤闻讯后返回花花的皮毛上生活,但仍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虽说一只跳蚤一个咬包足以让我妈彻夜不眠,但她刚从几百只跳蚤数千咬包下解放出来,虽然身上仍活动着十来只跳蚤仍有几十个咬包,她还是感到松快。也就是说我妈忍受跳蚤的能力在逐渐增强。看着我嫂子日以继夜地在灯下勤恳地捉拿跳蚤,我妈也不便再说什么。

        我哥哥作为孝子发誓要干净彻底地消灭所有的跳蚤,在它们从花花身上逃走之前就全部歼灭之。他拿来一罐杀灭苍蝇、蟑螂及各类蚊虫的喷雾剂,对准花花就是一阵狂喷。花花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怪叫。它没有逃进床下橱后这样的地方,而是跳上窗台。也许攻击来自于房间内部,花花觉得此间已找不到安全,因此才向外逃窜的。我们家位于七楼,幸好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窗纱,否则花花不顾一切地跳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它扒着窗纱,由于前进受阻只得向上猛蹿。花花的前肢已将纱窗钩破,利爪将全身的重量吊住,下肢仍在执拉个不停。它四肢张开,突现于窗户具有的长方形的光亮中,我们的眼睛由于逆光,只见花花的一个黑乎乎的背影。

        花花上下不得,发出声声惨叫。我哥哥手持喷雾器,将其喷了个正着。含有很浓的敌敌畏气味的药雾在房间里飘散开去,并凝成水滴从花花精湿的皮毛上滴落下来。

        我哥哥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况且面对凶悍的花花此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机(它将自己固定在窗户中央无法动弹)。我哥哥尽情地喷射,消耗了大半罐药水。花花的叫声转而微弱,它几乎姿势不变地掉落到窗户下面的地板上。

        我哥哥自知闯下大祸,尽其所能地投入到对花花的施救中。他用清水冲洗花花,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后来干脆将花花置于水龙头下。后者也不挣扎,任其摆布。

        若在平时让花花洗一个澡何其困难!每次都是我嫂子亲自动手,让我哥哥拿住花花的后腿。每次给花花洗澡都是以我嫂子的手臂上多出几道血痕为代价的,而且由于花花有力的反抗,每次都不能洗得完全彻底。这次总算尽兴,不仅打了两遍香皂,还用清水反复冲淋。我哥哥用于毛巾将花花揩擦,再用电吹风的弱挡送出缓缓热风,他甚至给花花剪了前后爪的“指甲”。等我嫂子下班回家时只看见我哥哥悉心照料花花的一幕,另外花花的软弱顺从让我嫂子产生了些微妒意。由于她嫉妒的情绪作祟,因此无法清醒地察明真相,我哥哥使用喷雾器一节就此瞒过了。花花呕吐了几次后逐渐康复,现在它除了我嫂子再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它以加倍的疯狂突袭我嫂子——那唯一可能接近它的人。我嫂子的手臂上新伤旧痕,相交叠瘰,在与花花的来往中她也练就出一套躲闪的绝技,要是换上旁人,手上的伤痕还会多出几倍。

        对于花花沐浴后的感冒以及冒后的性情变化我嫂子当然有所察觉,但她没有深究。

        她定然怀疑我哥哥对花花做了点什么,女人的本能告诉她此事关系重大,一经道破没准有离婚的可能。我嫂子不愿与我哥哥离婚,我哥哥也一样,因此他们学会了相互回避,对花花洗澡一事讳莫如深。我哥哥的那副作贼心虚的模样就像是外面有了女人。

        可可后来又来借过几次猫,我嫂子由于熟人情面依然不便拒绝,当然,花花再也没有第二次落人可可的手中。我嫂子很大方地说:“借猫玩?可以啊,只要你能找到花花。”可可进到我们家里来找花花,无论他怎样努力总是一无所获。这以后玩猫的游戏就变成了找猫的游戏。由于花花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开始时激起了可可的好胜心,到最后只能使他气馁。有时候我也不禁纳闷:花花究竟把自己藏到哪里去了?竟能躲过可可这样精明机敏的孩子。一次可可走后我打开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想取出文具写点什么,触手之下毛茸茸暖乎乎的一团,竟是花花团身藏在里面。它是从桌肚后面的空当进去的,当然不能设想花花自己打开抽屉进去再自己将抽屉关上,无论花花如何聪明也不可能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花花从抽屉里窜出的同时遗下一泡猫尿,浇灌在稿纸信签等文具之上届此一段时间以来我写给朋友们的信以及寄往编辑部的手稿上皆有一股特殊的淡淡的腥臊气味。

        花花一向对上楼的脚步声十分敏感,即使它正在吃食,听见楼道内的响动必然停下。它像狗一样地伸长脖子竖直耳朵,直到判断出那脚步不是往我们家而来的,这才放下心来,埋下头去继续进食。对于可可的脚步声它的反应尤其强烈,不论这脚步声向何方而去,只要一在楼道内出现花花立刻隐匿。可可家住我们楼下,每天至少两趟上下楼梯,因此花花每天至少隐藏两次。脚步声实际上只到可可家为止,或者从可可家出发向下而去了。平均每两月才有一次那脚步声通向我们家门口,后来由于可可始终找不着花花,脚步声逼近的次数就越来越稀了。随着可可的长大,半年一次,后来干脆就没有了。花花的反应依然如故,只要可可没到自立的年龄,还住在父母家里,每天必将上下公用的楼梯,花花的过激反应就无法停止。哪怕他已是一个成人,体格的变化使步伐变得沉稳,花花依然能够听出那是可怕的可可在走路,它不禁浑身战抖起来。我们一看花花的模样,就知道:可可下楼去了,可可回家来了,或者在纷乱的脚步声中有可可那小子的。我们的判断万无一失。

        后来花花又活了七年。这七年花花是在可可那可怕的脚步声的伴奏下度过的,它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有时很有规律,不过也常有意外。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我们家门口。可可敲门,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了,虽说很陌生,但我们坚定地认为那是可可—一他上楼的脚步声使花花魂飞魄散,逃得不知所踪。他上门再也不是借猫玩了,他来抄写电表收取电费,或者因为我们家的厕所漏水将他们家屋顶渗潮了。总之是为了邻里间的一些公益或私益的事务,小伙子已经能够帮助父母分担责任了。他比小时候要害臊,在门前踌躇扭捏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是最不自信的。

        他定然已经忘记了小时候曾来此借猫,忘记了他将花花抱往楼下的平凡的两小时。

        这两小时过于普通乏味因此他不再记得,可对花花而言却是终身难忘的、惊心动魄的,是命运也是劫数。我一时冲动,真想告诉这个不自信且健忘的小伙子:对于我们家花花来说,他就是上帝,只要他跺一跺脚,花花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花花对可可的惧怕终身不能缓和,对我哥哥则另当别论了。一来我哥哥对它的伤害程度不及可可(至于可可如何伤害了花花始终不得而知,因此在想象中就越发严重了),二来,发生的时间也在后。虽说对花花而言是雪上加霜,但在心理上多少也有所准备。更重要的是我哥哥不是有意的,伤害花花是由于过失。对于花花这样聪明的猫咪来说,这点区别还是可以觉察的。我哥哥就生活在这套房子里,他有的是时间让花花逐渐明白这一点。我嫂子因乳腺癌去世以后花花就更无选择了,除了亲近我哥哥外再也没有出路。我哥哥也一样,别无选择。我嫂子在世时为了捍卫我妈的利益他曾多次提出将花花送人,那时候,从理论上说遗弃花花是可能的。而现在,赡养花花却有了某种继承遗志的意思。我嫂子临终时进行了正式的“托孤”,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花花,希望我哥哥今后好好待它。我哥哥流着眼泪答应了,我嫂子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睛。因此不论我妈怎样抱怨跳蚤胞怨悲愤的花花如何发狂,把家里的皮沙发都抓破了,阳台上所有的花朵都被吃光了,我哥哥始终听而不闻。他一点也没有趁机将花花抛弃的意思。他现在宽容多了,将花花的种种破坏之举都能当成儿童可爱而正当的顽皮,而加以原谅。现在的花花不仅是一只猫咪,而且是他的儿子,不仅是他的儿子,而且是没有娘的孩子,不仅是没有娘的孩子,有时候甚至就是他娘本身,是我嫂子的代表。我哥哥不禁睹物思人啊,将那满腔的遗恨都转化到照顾花花的温情之中。

        我哥哥接过了我嫂子手中的饭勺,开始为花花熬猫鱼肠子。他每天一次下楼捡人家烧过的煤渣,供花花大小便之用。城市发展的速度异常迅猛,烧蜂窝煤的人家越来越少了。我哥哥每天下到楼下去,向仍住在平房里的居民讨煤渣。后来他们也都用上了罐装液化气,我哥哥就得走得更远,一直走到有烧煤炉的穷人存在的地方。

        为讨到珍贵的煤渣,我哥哥施以小恩小惠,用公费医疗给人家开一点药丸,或者送人家一两本过期的杂志,直到对方的胃口越来越大,我哥哥无法予以满足。那烧过的煤渣本来是无用的,即使不给我哥哥他们也会抛入垃圾箱中。一段时间以来,我哥哥于脆去垃圾箱中翻找,日久天长,技术逐渐纯熟,动作的干净利落和程式化就像一个真正捡破烂的。我哥哥的行为感动了善良的邻居们,他们包括楼层上下我哥哥单位里的同事以及街对面开杂货店做小买卖的人家。他们听说我哥哥养猫是为我嫂子,而我嫂子年纪轻轻的就去了实在可怜。我哥哥笨拙而张扬地照顾着花花,不禁成为小市居民段内的美谈。都说我哥哥心眼好,不容易,就像他真的在千辛万苦地拉扯我嫂子留下来的孩子似的。他像要饭花子一样,向人家乞讨煤渣和猫鱼肠子,到后来不必亲自出马,自有人会送上门来。都知道我们家需要这两样东西。附近所有烧煤炉的只要稍有良心都会将烧过的煤渣送往我们家I ]口。每天数次有人敲门,门开后递进一塑料袋血淋淋的鱼内脏。这年头鱼比肉便宜,且吃鱼益处多,吃鱼的人家和每家吃鱼的频率前几年都无法与之相比。这一带所有被吃的鱼的内脏都集中到我们家里来,即使花花有再大的胃也消受不了,况且它不过是一只过分神经质因而食欲不佳的小猫。我们不愿拂了众人的美意,只得—一收下,除部分被冰冻在冰箱里加以保存外其余都原封不动地弃于垃圾袋中。我们家门前,燃烧过的煤基也堆砌如山,甚至正常的出人都受到了阻碍。我哥哥和我趁着月黑风高分批分期地将其转移下楼,抛人垃圾中转站。为搬运众多的垃圾,我哥哥总体的劳动量丝毫未减,甚至还得我从一旁帮手。当然感受与昔日有所不同。以前,他是把煤渣和鱼肠子往家拿,现在是将它们弄出去。后者无论如何是由于富余所致,因此干起活来心理上比以前踏实。

        我哥哥抚养花花的义举使我们家与邻里的关系大为改善,走动也更加频繁。当然,主要是他们到我们家来。花花依然不肯露面。这个备受关注的孤儿也太不给人面子了。现在不仅儿童,大婶阿姨们也在我们家里四处呼唤花花,满屋子乱找。人多嘴杂,我们家成大闹哄哄的,地板上满是歪七扭八的各式脚印,别说花花,就是我也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我当然可以一走了之,对花花我不具有任何意义上的义务。我哥哥就不成了,他得陪着来人,听他们传经送宝。来访者中家里养猫的不在少数,需要这么多煤渣供猫儿方便却未曾听说。他们告诉我哥哥应该训练花花,使它像人一样地蹲在搪瓷马桶上排泄,至少应有一个固定地方,以方便打扫。使用煤渣,这方式过于原始了。我哥哥只好—一向他们解释这猫如何的奇怪,到处拉屎撒尿乃是恐惧所致。它如何的怕人、认生、害羞和不喜热闹,我哥哥暗示说在这一点上它很像主人。来访者听不出我哥哥话中有话,但花花是一只怪猫这点他们已经知晓。它如此奇怪,竟然不喜与人为伍,这是典型的孤儿性格。也有人认为花花之所以这样是由于性压抑。“花花到现在还是一个童男吗?”他们问。“是啊,”我哥哥说,“它连家里人都怕,别说是陌生的猫了。长这么大,花花没有出过这座楼。”

        来人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应该给它找一个老婆,冲冲喜了。”

        几天后,一只经过多方筛选脱颖而出的波斯母猫被送到我们家。它身负与花花配对的重任,在我们家一住就是半个月,最终一无所成。

        花花倒不像怕人那样怕它,它们毕竟是同类,但也没有同类之间具有的特别亲近感。小母猫是花花成年以后见到的唯一的一只猫,它(花花)理应表现出莫大的热情,然而却没有。花花对另一只猫不冷不热,更没有面对一只母猫时所应有的急不可待。它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惊不乍,倒是那母猫寡廉鲜耻,围着花花打转,并同时发出要求交配的种种淫荡叫声。它将头脸伸往花花的两腿之间,嗅来嗅去,花花为躲避骚扰,跳上了板凳。小母猫围着板凳转圈,并从下面抬起爪子够花花的尾巴。若是它也跳上板凳,花花立刻跳下,绝不与其呆在同一张板凳之上。吃饭时花花总是回避一旁,让小母猫先吃。小母猫一面咬住鱼头一面发出警告的哼哼声,不让花花靠近食盆。花花表现出十分的高风亮节,显得极有风度,要知道那食盆本来是它的。小母猫吃饱喝足以后花花这才上前勉强吃上两口。排泄方式上小母猫却胜出一筹。它果然像人一样蹲在抽水马桶上,前爪撑住马桶边缘。花花却一如继往地到处撒野尿拉野屎,虽说弄得房子里气味不佳,但使我们避免目睹了猫儿对人类的绝妙模仿——一这让我们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周以后,当得知母猫的主人将要来探望的消息,我哥哥赶紧给小母猫洗澡。它似乎很习惯这套程序,吹风时眯着眼睛直打呼噜。我哥哥还往小母猫的身上洒了一些我嫂子留下来的香水,由于那熟悉的气味我哥哥一时神思恍惚。他轻轻地抚弄着小母猫肚皮上柔软而干净的绒毛,一旁的花花视而不见,也就是说它一点也不嫉妒。后来小母猫被抱走了,花花也一如往常,平静得令人难以理解。有时候我们不禁怀疑,那母猫来过我们家么?花花曾经与一只并非是它的猫相处过么?是的,花花依然是一个童男,没有享受到丝毫的婚姻乐趣,但我哥哥毕竟为它娶过亲,我嫂子地下有知也应该感到安慰了。他们的花花不是没有机会认识母猫,也不是没有母猫看上它,而是它自己高做得对婚姻和母猫不屑一顾。既然花花自己选择了独身的道路,大家也只好尊重它。

        我嫂子死后,虽然一段时间来花花备受我哥哥的宠爱,可好景不长,因为跳蚤问题没有得到恰当解决。我嫂子生前,是她每天在灯下给花花捉跳蚤。我哥哥虽然可以捡煤渣、讨猫鱼肠子,但让他给花花捉跳蚤显然勉为其难了。试想我哥哥一个大男人,成天怀抱一只小猫咪,在它的肚皮上翻翻找找,成何体统?就算我哥哥可以忍辱负重,他也没有这样的细心。给花花捉跳蚤不仅需要温柔爱意,同时需要高超的技巧,我哥哥只好知难而退了。我妈虽然饱受跳蚤之苦,但我嫂子尸骨未寒,一时也很难提出将花花抛弃的建议。后来花花成了整个居民段小姑娘老太太们关注的对象,我妈的要求就更难说得出口了。考虑到我嫂子生前婆媳关系不错,我妈对我嫂子很有感情,她忍受花花也不完全是非自愿的。我妈也曾考虑过代替我嫂子的工作,给花花捉跳蚤,但她毕竟年纪大了,眼花手颤,平时穿个针什么的还得我帮忙,何况捉拿跳蚤这样需要高度敏捷和准确性的工作?因此,我妈就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儿媳妇身上了。

        我嫂子去世刚刚月余,我哥哥提出再娶的事本不合情理,但考虑到续弦的对像是以下列要求为先决条件的,热衷于我们家事的人们方才恍然大悟。

        这人(选择对像)必须喜欢动物,更确切地说就是喜欢养猫。她不仅喜欢养猫,而且要善于侍弄,确切地说就是给猫捉跳蚤有一套,并且她本人没有养猫。这样的条件十分奇怪,不禁使人生疑:这家人到底是娶媳妇,还是给猫儿找一个后妈?相亲的姑娘进了我们家的大门,闻见那动物园一般的气味,便明白了一切。

        我哥哥续弦不成,他和我妈又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此时我和女朋友的恋爱已经谈了两年多,完全可以结婚了。他们欢迎我婚后搬回家里来住,我哥哥主动提出让出他和我嫂子的卧室。本来,我妈考查了徐露(我的女友)很长时间,一直不同意我们结婚。徐露见机行事,假装成喜欢花花的样子。她还将花花抱在怀里,正儿八经地给它捉了几回跳蚤。只有我知道每次结束后她都将捉跳蚤时穿的衣服一件不剩地换下,装人一只带拉链的塑料袋中,然后抛入她们宿舍楼下面的垃圾箱。每次,她都让我陪她上街挑选内衣外套。每当这时我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捉跳蚤日。我悄悄地对徐露说:这些衣服洗了还能穿。她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将换下的衣服即时抛弃。她那样的急切和紧张,就像在抛弃杀人的血衣。夏天还罢,反正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天气逐渐冷起来之后捉跳蚤所需的资金就难于维系了。顺便说一句,徐露买衣服的开销一向由我这里支出。虽然她宁愿委屈自己,穿着尽量廉价的衣服去我们家给花花捉跳蚤,但我还是厌烦了这套把戏。当我妈不答应我娶徐露为妻的时候我实在是很想娶她,现在,眼看着我妈就要松口,我却没有了当初的热情。人这玩意儿就是这么难说。在紧要关头我向我妈透露了徐露的阴谋。最让我妈激动的是:其实她(徐露)并不喜欢花花,婚后也不打算随我住回家里来。

        徐露知道与我结婚无望,从此再也不给花花捉跳蚤了。迫不得已到我们家来时(她仍是我的女朋友),她毫不掩饰地掩住口鼻,不碰我们家的杯子,不坐我们家的椅子,站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尽量地使自己四不靠。如果有可能她愿意悬挂在半空。她一副深入虎穴的英勇模样,一面拚命念叨着:“臭死了!臭死了!”

        我们家住七楼,顶层,七楼之上就是覆盖整座住宅楼的楼顶。楼道里有一扇方形的天窗,可以借助梯子从那里登上楼顶。楼顶上砌着一只巨大的供应五楼以上住户用水的水箱,另外零星地竖立着一些电视天线,除此之外一片荒凉。倒是一个空旷无人的所在,面积也不小。四周没有与之比肩的楼房,从楼顶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宏伟轮廓,金陵饭店和长江大桥分别作为一个灰影被收入眼底。往楼顶上一站,便感到劲风扑面,至少空气新鲜,心胸顿时开阔了许多。

        夏天时有楼内的住户爬上来乘凉,后因担心顽皮的小孩失足跌落居民就被禁止登上楼顶了。国庆节燃放焰火除外,楼内的居民拖家带口,从天窗那里鱼贯而出。

        在此处观看焰火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后来人们又利用此地看月食,看彗星,总而言之看一切人为的或自然的天象,我们的楼顶快成天文台观测站了—一有人居然真的架起了高倍望远镜。因为来往的人多,踩坏了脆弱的隔热层,使顶楼住户雨雪天气屋顶渗漏,楼顶观测站这才永远地关闭了。

        我哥哥不知如何买通了房管部门,弄来打开楼道天窗的钥匙,悄悄地将花花偷运上去。他在踩坏的隔热层破裂处放置了一张棉垫,供花花睡觉之用,从此花花就生活在广阔的楼顶上了。由于水泥隔热层的存在,实际上花花并未暴露在日光风雨中,它活动于楼顶沥青与隔热的水泥板之间,条件比想象的要好。按我哥哥的话说:“花花享有南京市最大的人均住房面积。”可不是,整个楼顶现在都属花花所有。

        整个楼顶的面积就是每层四户住房面积的总和,加上楼道,至于到底是多少,我简直算不过来了。四户人口相加约有二十,也就是说花花一人(猫)就住了二十人那么大的地方,与从前在我们家的某个角落或抽屉里藏身,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每天我哥哥将猫食和清水送上楼顶,他呼唤几声“花花……”,直到对方在听上去很遥远的隔热层深处应答一声,我哥哥这才放心地从楼顶下来。每天如此。有时我也随哥哥上去看望花花,自然,除了一些表明它存在的迹象外并无花花的踪影。

        即使是所谓的迹象看上去也十分可疑,比如几根被阵风吹起的肮脏的毛发或一截干枯的粪便。花花在楼下时,虽然它一般不出现,但种种明显的迹象有力地提醒着它的存在。比如跳蚤,时刻叮咬着我们。自从花花迁出以后,那跳蚤是一日少似一日,在我们的大力扫除下和全家性卫生运动中几无存身之地。至于猫尿的气味也越来越淡,逐渐变得似是而非。突然置身于一个清洁无臭的环境中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来到楼顶试图重温某种往日的气氛,结果很让人失望。这里虽然遍遗花花的屎尿,我哥哥也从不用煤渣清扫,但由于是露天环境,空气流通,时而还狂风大作雨雪交加,那星点排泄物的腥臊早已荡然无存。至于跳蚤能否在此艰苦的条件下生存是另一个问题,它们多半集中于花花的身体上。如今花花永远地摆脱了洗澡的困扰,那纠结的皮毛是跳蚤们唯一的生存之地,想来此间的繁衍已趋于饱和。好在这些都已与人无关,乃是发生在跳蚤与猫儿之间的生物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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