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流氓罪被捕人狱的。要是在现在那也许算不了什么。他是一个名人,人们对他的兴趣普遍集中在男女关系方面,小报在这方面显得很有作为。那时候有关他的排闻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谣言四起,有时也不免言中。问题在于当时人们对名人缺乏必要的谅解,更有甚者,大家认为名人在道德方面也应该是一个楷模。
在一个领域里的出类拔粹说明了生活态度上也一定严谨自律,怎么可以在一个方面表现出色而在另一个方面(也许是更重要的方面)甘于堕落呢?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倘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然也不可原谅。李红兵感叹没有赶上好时光。一切都在进步,对名人的崇拜、追星、传媒、小报记者和私生活曝光,而人们的理解力却不能跟上。到后来报纸上开辟了道德法庭专栏,对他进行声讨,李红兵的锦绣前程就此毁于一旦。
在李红兵走红的那一年里他和无数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使其中的三个女人共堕胎九次,也就是说平均每人堕胎三次。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其中的一人堕胎七次,而另外的两人各堕胎一次。使一个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堕胎七次,简直不是人干的事,不仅无法理解,同样也无法想象。至于具体情形李红兵真的无法说清了。他只记得身边不时有女人堕胎。开始时他还有印象,是那个叫珍珍的,也是由他亲自过问处理的。到后来李红兵已经完全糊涂,堕胎的医院被固定,怀孕的女人也由他的助手护送,只是到他这里来报销手术费和营养费。堕胎这件事已成为乐队的日常公务,只不过需要及时处理而已。当然,至于是不是他的孩子就像是不是他的女人一样,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直到他因此获罪。在拘留收审期间李红兵方有闲暇思考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是否是由他弄出来的,此时已是有口难辩了。一切都记在他的账上,都是在李红兵的名义下进行的,可在他的周围至少有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的生育能力至少也不会比瘦弱的李红兵差到哪里去。
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与他一同共事,之间也不乏兄弟般的情义,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原始公社,在一年的集体生活中与那些川流不息的女人生下了九个孩子,平均一人一个还不到呢。
服刑开始后李红兵慢慢改变了看法,不再鸣冤叫屈。在劳改农场里不可能有人感到自己无罪,是清白无辜的,这就像当年他并不觉得玩弄女人有什么不好,一切都因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了。他想起那些被他抛弃的女人,她们的眼泪和哭泣,而他对她们下身的记忆比对她们的面孔还要清晰呢。李红兵受到了犯人们的极大尊敬,理由是他是一个采花大盗。他的名字他们早有所闻,他的那些催人泪下的伤感歌曲在农场里也从未被禁止。对女人非人的摧残以及对爱情无比哀怨的歌唱正是吸引他们的两极所在。他们让他历数三个堕胎的女人以及那九次堕胎,他们甚至要求得更多。这时候的李红兵早已把一切据为己有,他因此获罪同样因此得到荣耀,是自己不曾料到的。只有当夜深入静时他才开始仟悔自己的罪孽。那些被他糟蹋过的女人现在他仍然在糟蹋她们,为了狱中生活的方便,这既令人恶心同样也不可饶恕。
李红兵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自觉地通过改造他已别无出路。由于有一技之长,他被吸收进狱中的文艺宣传队,“自新之歌”、“给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她们”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有关他被捕入狱的大量报道沉寂之后报刊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他的新歌依然风靡,只不过受崇拜的演唱者已是新一茬的歌星了。李红兵进来得太早,完全没有版权意识。再说他是一个有罪在身的囚犯,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谁愿意为之效劳。在名利方面李红兵早已心灰意冷,他想着的只是早点出狱,和一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姑娘结婚,好好地保护爱惜她。能使一个女人幸福也算是向其他被伤害的女人谢罪了。他要过极其普通和平淡的生活识为一个女人写歌,只为一个人演唱,这个想法使他非常激动,在狱中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他支撑下来的唯一信念。珍珍,珍珍,他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回忆着她的长相,那是他唯一能够回想起的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形象。她真的有他想得那么漂亮和可爱吗?
他和她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当然,她不是珍珍,而是另一个他暂时还叫不出名字来的姑娘。他本来是不会来这样的地方的,这样的地方他过于熟悉,生怕有人会将他认出来。国强告诉他那不过是一个大学的周末舞会,举办地点在学生食堂,参加者也是一些大学生。他说:“你不应该总是闷在家里,那样伯父伯母会担心的。”
他暗示他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不愿去学生舞会的原因是受不了那里简陋和寒酸。
总之,国强动用了他非凡的说服才能,终于将李红兵拉到这里来参加舞会了。李红兵坐在一张板凳上,舞会开始以后他始终没有挪动过。好在光线很暗(食堂顶部的灯泡全灭了,舞会举办者沿墙边的水泥地上点了一溜蜡烛),人影晃动,空气中不时飘过阵阵饭菜的馊味儿,李红兵不禁回忆起狱中难忍的饥饿。他努力沉浸在那样的感受中而不让刺耳的乐声将自己带人往昔辉煌的瞬间。他坐在那里,喝着舞会举办者免费提供的啤酒。到后来在一支强劲的摇滚舞曲的逼迫下所有的人都下到舞池里,墙边的长凳都空了出来,李红兵一人冷眼旁观显得特别突出。国强扭过来告诉他他目前的处境,“你这样与众不同反而容易露馅。”他说。然而这一次他的说服工作毫不奏效,李红兵就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国强让一些姑娘过来邀请李红兵跳舞,后者推说不会,又说要帮朋友看着衣服什么的,不过在心里他还是很感激她们的殷勤的。这么多的女孩,都还在上学,他试图用一种完全不同的纯洁的目光看待她们。其中的一位姑娘尤其令他心动,李红兵觉得即便让自己的邪念放纵也不能深入。后来他就一直看着她,起伏不已的心情于是慢慢的平静下来了。她肯定是她们中间跳得最好的,最丰富也最协调。她总是和同一个男的跳呀跳呀,李红兵估计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这么想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点醋意。后来她也过来请他跳舞,李红兵不禁有些冲动,他很想把她接管下来,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对她说:“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得适应适应。”散场的时候他和国强来到外面,在台阶上那姑娘过来与国强道别,当时并没有男的和她在一起,李红兵顿觉一阵宽慰。她向国强挥挥手,眼睛却盯着李红兵(由于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向他们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是灿烂极了。
这次遭遇并没有使他想起珍珍,反倒在一段时间里把她淡忘了。出狱后李红兵反观自己的处境,去找珍珍的愿望倒没有在里面那么强烈了。他听说她结了婚,又离了,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自己过。听说珍珍把孩子丢在父母家里不管,自己同时和几个男人往来,其中还有李红兵认识的,当年乐队的一名贝司手。李红兵没去找她是怕破坏自己的想象(这几乎是肯定的),目前他还需要它。他觉得就这样,能不时地听说她的消息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仍能满怀伤感地想起她,在一个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为她写歌作曲,这多多少少令他感动。此刻,他又需要用珍珍驱散眼前的这个女孩了。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转瞬即逝的姑娘以及她的笑容怎么也挥之不去。和珍珍相比她的存在似乎更加真实可信,虽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李红兵知道如果现在去找珍珍实际上就是和她了断,从她那里斩断自己过去的根。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去了,怀揣着他出狱后写的“珍珍之歌”。
他是去向她求婚的,结果当然是遭到对方毫不迟疑的拒绝,以及一番唾骂。他终于见到了她,那个恨他如蛇蝎的女人,仇恨完全改变了她的面容,使李红兵感到既难过又轻松。他骑着那辆破车回家的时候故意避开了路边的林荫,让太阳照着他那尚未长出头发的光光的头皮。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从往事中摆脱出来了。
国强真是个好兄弟,他是李红兵出狱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现在他唯一的朋友。
实际上李红兵就是坐他的夏利车从劳改农场回家的,国强是出租车司机。他载着他走上了自由之路,经过广阔的田野和新兴的矿山。他和他攀谈,向他讲述自己的生意和生活,让李红兵不得不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说话。然而他一说话国强马上就把他认了出来,他不仅是他的歌迷甚至也记得他出狱的大致日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么的快活,无忧无虑。后来国强每天都来看他,帮他料理出狱后的生活。经过国强的一番努力李红兵甚至拿到了在狱中所作歌曲的部分版税。李红兵有了一笔钱,暂时衣食无忧,按照国强的计划在他东山再起之前可以好好休息调养一段了。国强从不赞成李红兵做一个普通人的想法。当然,一个女人是绝对需要的,他尽其所能在这方面帮助李红兵。由于职业关系国强知道很多直接的场所,他本想领李红兵尝试一下,但被对方拒绝了。李红兵总是提及珍珍,为证实自己的感情还哼了一段“珍珍之歌”的旋律给国强听,感动之余国强仍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和现实的态度。双方经过妥协来到国强父母任教的大学的一个学生舞会上。国强的车停放在校园里,经常有女孩搭他的车进出学校但从不付钱。
李红兵从国强处得知那女孩的名字叫毛洁,是建筑系的一名学生,读四年级。
尽管提到她的名字时李红兵表现平静,国强还是看出一点什么来了。他为他去见珍珍没坐他的车感到不快,但认为事情的结果还是令人高兴的。国强问李红兵要不要见毛洁?他可以安排。现在,所有的障碍都已排除,他李红兵还等什么呢?后者在见面这件事情上始终支支吾吾,态度极其暧昧。直到两个月后李红兵的头发长长了,有一天他对国强说:“我已经做好准备。”国强认为他过于郑重其事,过份的紧张反而不好。这样又拖了半个来月,估计李红兵已经松驰下来,一天,国强将毛洁领到了李红兵的住处,后者猝不及防,这正是国强需要的效果。李红兵的落魄和房间里混乱的景象定然给毛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马上激起了她的责任心。进门三分钟后毛洁开始帮李红兵收拾房子,她的女人本能是那样的明显。李红兵连连道歉,他将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整理衣裳,洗面刮脸,他的羞怯和谦卑与其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效果之好出乎国强的预料。两个月来国强并没有闲着,和毛洁的接触达五六次之多,其中包括两次深入的长谈,话题当然是围绕着李红兵的,他辉煌的往昔以及神秘的牢狱生活。当毛洁终于再次见到李红兵时对他的了解已十分全面。因此当李红兵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对方竟有点心不在焉。当时国强已借故走开了,在收拾干净的房间里李红兵出狱后第一次与一个女人相对而坐,他一罐一罐地喝着啤酒,并殷勤地请对方与自己共享。他注意到毛洁自领口以上已经发红。她自觉地从他的烟盒中摸索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甚至比李红兵还要凶猛。她对他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还是听听你的歌吧。”李红兵找出一盘他的磁带,卡人录音机。出狱后这还是第一次他听见自己往昔的歌声,那疏远的感觉就像是在听别人歌唱。他看见一滴闪亮的眼泪从毛洁的眼角流下来。这里有三个人,他和毛洁,还有过去的自己,她被那个虚伪的人虚伪的歌声所感动真是令人嫉妒啊。在伤感的歌声中那分裂的感觉持续加强。李红兵听见自己在向毛洁表白,说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那灿烂的笑容,他的“珍珍之歌”以及梦幻破裂,还有他数月来的等待和准备。他提到他新写的歌“我对你一无所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支歌当然是他为她而作的了,甚至连国强也没有听说过。绕着她幼稚脸庞的眼泪奔跑得更急了,他拿不准她为何而伤心落泪。她模糊的泪眼始终下垂,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后来他说:“我觉得我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一曲终了,房间里只剩下她的啜泣声,她的反应把李红兵弄糊涂了,甚至有些尴尬。他对她解释道:“我是认真的,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当然你没有必要马上答复我,我给你三天考虑的时间。”“没有必要。”她回答。可这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必要考虑,她已经拒绝了他?或者她已经同意了他的要求?李红兵后悔自己走得太远了,这才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交谈和在一起吃饭,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的急不可待,结果把事情给弄砸了。这么想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除了再次捡起酒杯,喝酒吸烟已经无事可干了。后来他起身准备送她回学校,从沙发的扶手上捡起她软塌塌的胳膊。意外的接触引起她的一阵战栗,她将她的头埋在他的怀里,热泪将他的衬衫都弄湿了。之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并接了吻,至此,事情已很分明,她用行动答复了他。李红兵拥抱着毛洁温热小巧的身体,感到十分惊奇。他们进行得太快了,或者太慢,慢得让她白白地流了半个小时的眼泪。他感受到某种对于速度的费解。当他们终于相拥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只是一味地拥抱着,抚摸、接吻,没有进一步的深入,李红兵感到由于自己的原因他们僵在了那里。只是重复着开始时的动作,不免有些机械,甚至嘴唇都感到了由于过度摩擦而产生的金属味儿。李红兵试着将她挪上床去,毛洁并没有抗拒(即便到了这时他也没有想过会与她做爱,他只是不明白在何处停下来)。在黑暗的卧室里她变得异常灵活,迅速脱光了自己,身体上只剩下内裤和胸前的一抹白色的乳罩。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她的回应有明显的欲望成分。后来他毫无阻力地进入了她。现在,她已经不哭了,就像是把排水的管道移到了下面,她用另一种潮湿的方式使劲地哭泣着。
的确是太快了,至少,这样的速度不属于李红兵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中今天只到吃饭(共进晚餐)为止,然后他将她送回学校,并等待下一次见面的机会。类似的见面可以无限多次,持续的时间也可以无限漫长,直到有一次他们有了具体的身体接触,拥抱和接吻。在这阶段上他们将停下来,只是见面,拥抱和接吻,同样是无限多次无限漫长。有一天由于一个意外的原因,比如下雨或过了她们宿舍楼的锁门时间,她留下来过夜。后来,来他这里过夜已成为她的习惯,开始时他们彻夜长谈,后来分床而睡(他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将就一夜),最后,他们终于躺到了一起。
开始的时候他们和衣而卧,后来逐渐脱光了衣服。他将一点一滴地熟悉她的身体,接触范围逐渐扩大,犹如蚕食一般,不易察觉但坚持不怠,有时甚至需要某种程度的退却。至于最后的结合李红兵真的从没有想过。当他们做爱完毕,他开始向她道歉,以一种仟悔的方式向毛洁倾诉着衷肠。他对她说:“我原本不想这样的,虽然过去我在女人方面很随便,但对你的感觉完全不同以往。”同时又怕引起对方的误解,因为这时毛洁又开始哭泣,并始终以这种潮湿的语言和沉默与他对抗着。她的潜台词是否是:“你是不是说我在勾引你?侮辱了你的人格?”他对她说:“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习惯于那样的方式,但那是过去的我。现在我已经是另一个不同的人了。”她哭泣的语言是否在说:“那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和男人随便上床的那种?怎么,你倒成了一个纯洁的人,而我反倒在玩弄你的感情了,这不是很滑稽吗?”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糊涂,不了解如今的恋爱方式,当然以前我那也不能算是恋爱,但我总觉得爱情和单纯的性关系是有所不同的。”
她仍不言不语,但哭泣已经停止。他知道她的下面又开始湿润了,而他又怎么能够不尽量满足她呢?于是他们再次做爱,至此,他才允许自己去体会那来自身体的纯粹快乐。他有一种被她引领的感觉,不是在动作方式上,而在于气氛的营造。此刻他们处于一种享乐的淫荡气氛中,她不仅破啼为笑,甚至讲起了污言秽语。他们翻云覆雨,大汗淋漓,那机械的体能消耗对他这个禁欲三年多的囚徒来说正是十分必要的,十二小时内他们做爱达五次之多。在第二次做爱过程中李红兵觉得自己被磨破了,他感到某种特殊的疼痛。第二到第五次他是带着那疼痛完成的。他本不想告诉她这个,但由于需要得到她的照顾他不得不说。那疼痛的感觉愈演愈烈,使他的进攻变得滑稽而悲壮。为抑制她过份的动作,他不断地在她的耳边重复着:“疼,疼,疼……”,不禁使她哑然失笑了。“本来喊疼的应该是我,现在怎么倒过来了?”
她说。是啊,正如她所表达的那样,她并不是一个处女,对于做爱也不陌生,甚至有些热情得过份了。这里面有些颇为费解的东西令他担忧,她的眼泪和潮湿,热情与冷漠,狂乱的身体语言与缄默无声。她似乎非常熟悉这件事,在床上不停地支使他,但对于她的自信也不能完全信任。由于过去的经历李红兵对可能怀孕尤其敏感,他告诉她他的担心,对方根本不屑一顾。到后来具体计算她的生理周期,正是最易受孕的危险期,李红兵大呼上当。当被告之有可能怀孕时毛洁被吓哭了。过份的反应实际上是在掩饰她某些方面的无知——一李红兵想,再加上排卵期的兴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当天下午他们上街去买避孕药,毛洁补服了探亲片53号。其后的十几天里她一直在服用这种红色的小颗粒,由于药物反应出现了反胃头晕等症状。也许是药物反应,也许真的怀孕了也说不准,她的情绪变得很烦燥,做爱的要求也越加强烈。第四学年毛洁基本没课,外出实习以前只要提交一份毕业论文的提纲就没事了。而李红兵本来就是一个闲人。现在,他们正以一种与现代文明完全合拍的加速度在消耗他的那笔小小的存款,除了关在房子里狂交滥媾就是上街购物和出人于各类娱乐场所。李红兵所幻想的平淡长远的普通人的生活看来是永远也不会到来了。他处于恋爱的激情中,被毛洁年轻的身体所驱策,可他们将走向哪里呢?在床上她真是欲壑难填,反正认为自己已经怀孕了,因此也就再无顾忌。那想象中的出生竟给了他们一种死亡的刺激,日子过得就像世界末日。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医院堕胎的,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要李红兵的孩子。毛洁以一种自损的方式开始大量吞服泻药以及各种标有孕妇忌服的药片,那一阵她不停地泻肚,然后不停地进食,体重反而有所增加。
李红兵曾听说过一种自行流产的方法,每天用臀部撞墙一百下,毛洁马上付诸实施,每天光着屁股撞墙一百下。那持续不断的咚咚声使邻居们误认为他们在搞装修。为保证效果现在她撞墙的次数已经增加到两百下。这样干的时候她的态度极为认真,腰部一伸一缩,圆润的屁股就落在了墙壁上并发出沉重的钝响。后来这竟成了她用来挑逗他的一种方式。当他再次进入她的时候她的屁股上还粘着一层白色的石灰。
她所撞击的墙上天长日久也被蹭掉了一块墙皮。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交谈主要仍是身体性的,语言在他们之间显得贫乏并充满误会。迄今为止毛洁一次也没有对李红兵说过“我爱你”,不禁让后者耿耿于怀。她总是说:“这还用问吗?”意思是既然她到他这里来与他做爱就是爱他的了。性交与爱相联系在李红兵的经验中并不是必然的。在他辉煌的往昔曾与无数的女人性交,可爱的感情却从未明晰过。他的疑问是:与毛洁的结合与和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
在他那里虽说是极为分明的,但对对方而言又作何感受呢?记得那些女人总是问:
“你爱我吗?”而他的回答几乎与毛洁一样:“这还用问吗?”这么说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对方。如今角色更换了,他一再地问:“你是否爱我?”而对方回答道:“这还用问吗?”即便李红兵理解女人的方式也许与男人不同,她们一定是心身俱往的,即使他这样想,仍不能完全放心。“既然你是爱我的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呢?”他追究道。毛清说:“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我要你说我爱你。”
“‘我爱你。”她说。但这是在他的压力下的表白,不禁令人生疑。“什么时候我不问你而你能主动说这句话呢?”他说。“问题是你一直在问我,我根本就没有机会主动说什么。”“那好,我以后再也不问你了。你真的爱我吗?”她不回答,又开始变得潮湿,或是流泪或是要求和他做爱。每次都这样,弄得李红兵毫无办法。
国强前来探望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他为他们终于同居而感到高兴。这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属于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大量的食物、烟酒,然而每次都没吃一点就借故走人了。他的口头禅现在是:“你们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他开玩笑地指出李红兵应注意身体。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买了口服蜂王浆和美国洋参丸送给他们。按照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国强每次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副猪腰子,到后来这已成为他的一种特殊幽默。放下猪腰子的时候他说:“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就好像凡是他们需要的他都能够办到。一天李红兵终于问起哪里能弄到三级以上的录像带,这么问的时候他竟然脸红了,毛洁当时在厨房里忙着。实际上这一要求是由她提出来的,此刻故意回避好让两个男人谈及此事。国强为自己的疏忽而抱歉。第二天所需之物就装在一只马桶包里送了过来,此外还有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内装猛男和金枪不倒等壮阳药。现在他们终于相信了,国强是一个极有办法的人,而且体贴周到,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国强走后房间里的窗帘就永久性地拉上了。那录像看得他们心惊肉跳,欲火中烧,与画面上的那些男人相比李红兵显得那样贫乏和不中用,当然亦有了一个具体的努力方向,使他不再感到无所事事。然而,受益最大的还是毛洁,与那些淫荡的女人相比她不仅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她那具有无限潜能的身体在刺激下达到前所未有的活跃程度,不禁令李红兵望而生畏。因此他渐渐地厌倦起做爱来。他觉得她身体的适应性可以和任何一个凶猛的男人匹配。也许她巴不得那样的,与那些更粗壮的阳物更猛烈更持久的冲撞联系在一起,在她与他做爱时她定然是这样想象的,因此每次都以失望而告终。他不再陪她看有关的录像,即便偶尔看上一段那火热发烧的感觉也开始上移。现在,他的胯下已像灰烬般冷却,瘦弱的胸膛里却妒火熊熊。他没再向国强提及换录像带的事,即使对方想到这点也被他敷衍过去。国强也不再坚持,因为他觉得长此以往会损伤李红兵的身体,而他的身体特别是与下面对应的发声部分是需要重点维护的。他开始给他带来戒烟水和润喉片,甚至还有胖大海。与朋友的细心相比李红兵觉得毛清也太不知道体贴人了。她更换录像带的要求被他置至不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失去看那几盘旧带的兴趣。她一遍遍地倒带,快进和暂停,现在,她的热情已部分地从他们的行为转移到他们的面孔与身材上去了。当然,他们一概是年轻俊美的,体格匀称、谈吐幽默,没脱衣服以前举止潇洒得当,即便脱光衣服于那事时也一样的风度翩翩。她翻来复去地看着,就那么几张屁股几张脸,还要加以比较,说出个所以然来。看得出来她最倾心于其中的一个舞男,那家伙有一双忧郁恍惚的眼睛,善于和女人口交,用他那挺直的鼻梁分开女人的阴部。看来她是爱上他了,眼睛直勾勾的,有时还噙着泪水,每当这时李红兵恨不得将电视机从窗口扔到楼下去。他决定不再与毛洁做爱。既然在性的奇迹上他永远无优势可言那就尽量保持自己的尊严吧。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也曾经受了真正的刺激,但由于体力的极度消耗和好胜心切反而越发不堪了。这真是一种恶性循环,越是不堪就越焦躁,越是焦躁失败得就越惨,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阳萎了,即便偶尔勃起也必定早泄,那还是不做为好。只有在无欲之中他所幻想的爱情才能产生,或者说那爱的现实才能沉淀下来—一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现在的李红兵精神到肉体达成了难得的一致和默契,就是不想也不能与毛洁做爱。他开始从头做起,从谈话、爱抚和优雅的接吻开始,对方自然瞪大了吃惊的眼睛,不合作和抵抗亦在所难免。李红兵并不灰心,在极度困难中坚持着自己的方向。现在在室内他也尽量地穿戴整齐,和衣而卧时用一根手指轻抚着对方的手臂,仅仅手臂。他不断地向她表白自己爱得如何深切,为她而感到心疼和难过。现在,她反倒不哭了,躺在一边的李红兵却热泪长流。虽然她始终光着身子他对她的接触仍是一点一滴的,范围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扩大。每次他都避开了她的敏感部位,坚持着充满爱意的琐细的探索。
她当然极不耐烦,抓住他的手拚命将它带人下面。每当这时李红兵就停止了动作,竭力去体会自己是一具僵尸。她松开尸体的手长叹一声,然后背转身去。这时他的手又活了,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在她光裸的脊背上轻轻地扒抓着。她使劲地抖动着肩肿,像驱赶讨厌的苍蝇一样地试图赶走它。他虽然感到屈辱,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这样坚持的结果至少她现在不再看那些录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我在爱你。”他说。“那么结果呢?”他不说话了。“结果还不是和我做爱?就好像我们没有做过似的,就好像我没有和别人做过似的。”从此引人,她开始谈论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你能有这样的耐心吗?我们在一起好了三年没有做爱。我们做爱是三年以后的事。光是摸我的手他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李红兵感到很惭愧,他自以为温柔而纯洁,可没满三天手就从她的手臂挪到了她的锁骨上。三年的时间真是不可想象,恰好与他的刑期相等,真是长夜漫漫啊!李红兵正在啼嘘感叹时毛洁却愤然说道:“在我看来那纯粹是浪费时间,我们在一起没过几天好日子,全都是因为那见鬼的偏见!”说罢就泣不成声了。李红兵也落泪了,当然,原因是不同的。他在想:她还爱着他,她的眼泪是为他而流的。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流泪,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她与他在一起只有性,而与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却躺了整整三年,什么都没有干。她当然不想重新来过,而他却永无机会补上这一课了。即便他能花上与坐牢一样长的时间和她周旋而不做爱,那也不过是拙劣的模仿。李红兵既绝望又尴尬。他既不能像录像上的那些男人给毛洁以充分的满足(这正是她向他索取的),也不能像她的男朋友那样带给她纯洁的爱的感受。因此,当毛洁再次提出要求时他没有拒绝。他十分生硬地拥抱着她软软的身体,一面抽送一面流泪,干得既不特别漂亮,甚至悲伤之情也显得莫名其妙。
由于他再次和她做爱了,她对他的态度变得比较友好。她告诉他她是她男朋友之外的第二个男人,除了和她的男朋友做过那就是和他了。她明显有安慰他的意思,可他仍闷闷不乐。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处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此时他的心思特别细微,听得出来她的后半句话完全是言不由衷和应付性的。既然在他之外她只与她的男朋友做过,又怎么知道别的男人也都是这样的呢?她和她的男朋友做的时候还是一个处女,想必他也是一个童男,否则不会在一起摸索长达三年时间。她知道他并非因为她不是一个处女而不高兴,她之所以强调这点显然有避重就轻的意思。他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我巴不得你和很多男人睡过觉呢!”
她说:“你这是什么话!”他说:“我说的是实话。”于是她委屈地哭了,他就陪着她落泪。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们为各自的伤痛而悲戚,但原因各不相同。对李红兵而言,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毛洁不是一个处女(她也没有试图隐瞒),她对做爱的热衷曾使他怀疑她在这方面态度随便。现在,疑问得以澄清,他是否应该感到高兴呢?也许有一点吧?但随后更强烈的忧伤向他袭来,甚至都感到了心室的收缩和疼痛。“要是她和很多男人睡过觉就不会只记得那一个了。”他想。“或者我只和一个女人睡过党并且恋爱过也可以与之抗衡了。”这么想的时候思路就进入了死胡同,再也无法转身。珍珍再次被从记忆中召唤出来,她的形象更加飘渺,还有他经历过的其他女人,在脑袋里模糊混杂一片。作为相应的坦诚他开始谈论她们,当然不限于当年报纸上所披露的。报纸上的内容通过国强毛洁已经了解得很多,但只有他的坦白才是真正隐秘和丰富的。
她对他的描绘并未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她说:“虽然你有过那么多的女人,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嫉妒的。”言下之意是否是:你有那么多的女人我都不嫉妒屈此你也没有必要嫉妒我的男朋友,我只是和他做过爱。正因为如此他才嫉妒得发狂,然而这是很难被理解的,也说不出口。她再次抑制住了他,让他自惭形秽,感到屈辱。他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甚至连嫉妒的权利都没有。在他们之间只有一件正大光明的事,就是她对她男朋友的回忆。实际上,她并不是很愿意提到他的,和李红兵同居的这一个半个月里她就只字未提,后来为了阻止对方愚蠢的渐进游戏她才提到她以前的男朋友,即便如此她的谈论也是遮遮掩掩的。在简略干涩的叙述中李红兵越发感到事情的重大以及那人的重要。她不想让他分担她的过去或是怕他嫉妒?说到底这是一回事。他装做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身体却禁不住阵阵发抖,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漏掉她所说的有关他们的每一个字的。“我们很平淡,没有什么浪漫的故事。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从大一到大三在一起三年,后来他退学了,就这么简单。”毛洁如是说。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他为什么退学?这和他们最后分手又有什么关系?是谁离开谁的?她还爱着他吗?还有他们后来的做爱,是如何发生的?
那个人的名字?难道她将永远地称他作“男朋友”吗?其后的一周里毛洁—一回答了这些问题。虽然可供谈话的时间足够漫长,她的回答仍是干巴巴的几句,而且被分割在不同的时空里(商店、保龄球馆、酒吧、夜市、东郊、游泳池、校园、餐厅、马路上以及李红兵的住所)。
“他退学是要出国,和我们分手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分手是因为他要出国,而我不可能出去……”
“是他离开我的,他想去欧洲读书。”
“也许我还爱着他,我不知道。也许相处下去就不会再爱了,我们的关系是突然中断的。”
“我们没做过几次爱,他不怎么会。刚刚有了一点感觉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他叫朱原,朱文的朱,马原的原,很普通的名字。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不是了。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你,我那么说是习惯了,真对不起。”
“我们能不能不谈他啊?求求你了!”
毛洁撞墙终于有了结果。这天上午说好了要去学校上机,将论文提纲打印出来,九点以后她仍赖在李红兵的床上。李红兵倒是早就穿戴整齐,在厨房里为她准备了早餐。他让她快点起来,不然,预约的机位又要被别人占了—一近来他们系的计算机房总是人满为患。后来他索性来到床边帮她穿衣服,每穿上一件衣服她都会再次倒下去,喉咙里同时发出哼哼的撒娇声。她对他的依恋是明显地增加了,这让李红兵感到稍许安慰,但他还是硬着心肠把她弄了起来。毛清说她头晕、困倦,一面抱怨一面听任他的摆布。大约十点左右他们出了门,来到外面的马路上。李红兵将一只手搁在毛洁的后腰上,几乎是推着她向前走,阳光下她的面孔异常苍白,眉头紧锁,还在为他逼她上学而不高兴。突然她停止了迈步,声音异样地对他说:“我来例假了。”说着她蹲下身去。她就这么双手捂着肚子在街边蹲了一会儿,显然因此她不能再去学校了。她有必要回去收拾一番,她对他说:“呼地一下,有一大股。”
他们就这样带着那东西回到了房间里,毛洁马上跑进卫生间。她让李红兵赶快过去看,声音显得很兴奋。只见在她内裤的底部兜着一团血肉,有她的一个拳头那么大,原来她流产了。李红兵让她把那东西扔进马桶里,他亲自拉动拴柄,随着一声水流声它就消失不见了。他第一次发现那陶瓷马桶竟如此的洁白无瑕。深色的淤血之后她的月经也转红了,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放心了。可以说这是自他们认识以来最轻松愉快的一天,或者说是半天(良好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到晚上),她不用去上学了,也不用去那该死的医院。况且他们起得那么早(与平日起居相比),外面的天气那样晴朗,虽然他们只是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还是受到了感染。现在,他们知道外面有一个风和日丽的世界,呆在这所黑乎乎的房子里就安心多了。毛洁换了一条内裤,粘上一条卫生巾回到床上。她让李红兵过去陪她躺着,后者没有理由反对。她让他把衣服脱光,对方也照办了。她提议他们做爱,李红兵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也就同意了。他去卫生间里仔细认真地擦洗了一番,然后就进入了她的身体。
那里多汁而润滑,他知道是鲜血滋养着他的阳物,这一想象使他激昂澎湃或萎缩疲软,一时他还拿不定主意,总之他觉得怪怪的。毛洁不时用垫在身下的线毯擦揩着。
没有任何奇迹出现,她仍达不到需要的高潮。由于不满足她开始责备李红兵,说她那样难受他还要逼她去学校,说她来例假的时候他还要跟她做,甚至都不是一般的来例假,是小产,他还要跟她做,还要同意她的要求。她那么年轻,少不更事,而他和那么多的女人干过,使她们堕胎流产,他应该是知道的,他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李红兵无言以对,他不禁问道:“你和朱原没有在这种时候做过?”“没有。”
毛洁顿时警觉起来。“那我感到非常荣幸,只有我和你在这种时候做过爱。”他说。
“他根本不会让我怀孕。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根本就不会这样做!”说着毛洁痛哭起来。李红兵喃喃地说:“你还在爱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伤害了自己,但除此之外别无它法。现在,她是彻底的通畅了,下面流着血上面流着泪,由于他的错误她可以任性使气,表白着对朱原的思念而不必遮遮掩掩。
他买来桂圆红枣,给她做了鸡汤,尽其可能地照顾她。在毛洁休养期间李红兵还冒充家长给她的指导老师打电话请假。按照习俗,他们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做爱。
可他们坚持了不过三天,甚至毛洁还没有完全干净,她又一次向李红兵提出要求。
这次他犹豫的时间比上次稍长,但也不过三四分钟。毛洁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上次是我不好,求求你啦,别因此而折磨我。”她又说:“反正我们已经做了,再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只要你洗干净就行。现在做是最安全的,至少我不会怀孕。”她说得相当在理,现在,他除了一味顺从还能怎么样呢?对他而言只有顺从这一点是无人能与之相比的,这是他如今存在的唯一的意义和品质。若是说到责任或权威的建立恐怕为时已晚,弄不好的话还会闹出笑话来。他想起那幕“渐进”
的闹剧,那时候他们已经狂交滥媾了半个多月,突然他感到了重新开始的必要。李红兵可不想重蹈覆辙,自取其辱,说到信心和责任你早干什么去了?他非常悲哀地想:到了这一步我已是一个没有自信可言的人了,除了百依百顺已毫无价值。当然我也不想苟活,除了陪她同归于尽已别无出路,好在我宁愿如此。于是他再次进入了她的伤口,鲜血淋漓,就像杀人或自杀一样的痛快和绝望。
毛洁流产后的半个月里是他们狂热做爱的第二个高峰期,李红兵无条件的顺从终于让对方感到了恐慌,在一定程度上也抑制了毛洁自毁的热情。看来他比她垮得更厉害,不仅行事毫无原则一任她的摆布,甚至反应也变得迟钝了。现在他的脸上时常出现某种暧昧不清的笑意,说话时声音颤抖欲言又止。当他在厨房里摸索锅碗瓢盆的声音更加细碎,有时打坏一只杯子(如今他常常失手)也要向她赔半天的不是。“这是你的杯子,你的家。”她提醒他说。“干嘛要向我道歉呢?甚至连我也是你的。”她竟然这样对他说了,出于怜悯或是其它。现在,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也会说出“我爱你”这样的话来,震惊之余李红兵真是百感交集。是他的顺从感动了她?他不敢仔细去想。表面上,他一如既往地做着一切令她高兴讨她欢心的事,而内心深处那压抑已久的委屈之情却翻腾起来了。他经常流泪,当然是背着她的。他觉得自己已不像当初那样的诚实和信任对方,他的顺从和软弱越来越像是争取她的一种手段。他远没有像她和自己认为的那样已经“死透了”,仅仅一句“我爱你”就点燃了他的全部希望。他为自己的下贱和可耻而热泪盈眶了。随后眼泪弄湿了枕头,通过枕头而让她面孔的皮肤感觉到了。她可不喜欢他这样,成天抽抽搭搭的,于是便转过脸去不再理睬他。
他极为机械地做着她所需要的一切,买菜做饭,和她上床,洗涤她血污的内裤,跑她爱看的录像带……。他是那么的准确无误和及时,看起来就像是因生活的需要设计出的某种装置。对她来说,他是那么的好用和顺手,甚至比自己的肢体用起来还要便当。她和他分享着本属于他的身体功能,这或许能使她暂时忘却自己备受摧残的身体。他们合用着一个身体,步调逐渐趋于一致,当然这是以合用一个灵魂为代价的。在他们之间对抗已不复存在,这里只有一个灵魂,一个意志和一个自我。
那个灵魂或自我显然是毛洁的,只能由她提供,她必须对此负责。这就像瞎子背着痛子走路,其结合必定是天然而紧密的。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相处得如此和谐与默契,似乎那最后的毁灭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两周以后毛洁已能由李红兵陪着来到室外散步。她去指导老师那里露了一下面。
目送毛洁的身影进入教学楼,李红兵来到车棚前的一棵树下点上了一支烟。他在外面等了她约半小时,直到她平安无事地出来。他们在环境优美的校园里继续漫步了半小时,毛洁的左手紧紧地抓着他,右手同时伸进袖管里抚摸着他光裸的肩膀。她几乎是吊在他的胳膊上的,然而李红兵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公开亮相,沿途至少碰见了她的三个熟人,毛洁极其活泼地和他们打招呼。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不免吃惊。李红兵思忖道:如果她的身边是朱原情形恐怕会自然很多。
当年她定然以同样的姿势依偎着他,并走过了三年的漫漫长路,他们(她和朱原)才是一对名符其实的校园情侣呢!出了校门他才感到少许放松。回家以前他们路经了菜场。当他与小贩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毛洁被安顿在一家小吃摊上吃一碗鸭血汤。
后来他把她背上楼去,短暂的旅行暂告结束。
自此以后他们每天都要出门活动。与毛洁流产前相比上街逛商店的时候少了,他们更多地来到公园、郊外。十月的北方,秋高气爽,自然界的朴素风光与他们动荡后的和平心境协调一致,更重要的是李红兵的那笔小小的存款也将消耗殆尽,他们不可能再无节制地挥霍了。
这天,他们来到附近的农村,毛洁径直走向路边的一幢灰色平房。李红兵跟随着她,竟毫无预感,只是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奇怪。恍惚间她用钥匙开了门,在招呼他进去,就像到了家一样。他们来到一间完全陌生的房子里,李红兵不禁有些紧张。
毛洁解释道:这是她和朱原合租的房子,她已经有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本来她也许不会再来了,因为这次消耗体力的散步,既然来了何不在此休息一下再走呢?她说得人情人理,但言不由衷,李红兵有理由认为这次意外的造访实际上是她有意安排的。这是他们(她和朱原)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做爱,她委身于他,通过长达三年的摸索就是在这里他们结束了童男与处女的历史。以往暧昧不明的想象变得真切,李红兵甚至都不敢应对方的要求在那张唯一的床上坐下去。如今,一切还保持着原样:一张简易的书架,墙边的桌子,那上面的煤油炉和炒菜锅,几棵萎缩变黑的白菜——一日常而琐碎的事物刺激着他。当然也免不了那些女孩子喜欢的小摆设小挂件,充斥和点缀着这简陋的栖身之所。墙上贴着的港台影星照片说明了她某一时期的欣赏趣味或者他们的共同爱好,对此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李红兵看来,贫穷的生活和平庸的审美此刻却有着无穷的魅力,他真愿意在她完全成熟以前就遇见她。毛洁微笑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她为他置身其间表现出的孤立和僵硬姿态而在怜悯他,向他赔着不是(此行没有向他事先通告)。她告诉他:实际上他们在这里并没有住多久,大约一个月吧,朱原就和她分手了。一个月而不是他想象中的三年。朱原走后毛洁继续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直到遇见了李红兵,然后这间房子就一直空着。当时他们预交了半年的房租。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与人们的预想往往相去甚远,要不是那意外的分手他们至今还住在这里呢。当小屋里逐渐黑暗下来时李红兵发现有一点红光在墙角闪烁,原来是一只充电器。那红色的闪光既神秘又活跃,就像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为避免情绪的过份沉浸毛洁拧亮了桌上的一盏台灯,她不无讨好地说:“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面说一面拉开抽屉翻弄一些磁带。她找出一盘磁带卡人床头的随身听。那随身听接有两只小音箱,随即乐声就流泻而出了。这是他的磁带,他的歌,他的演唱,但那无限的哀伤和悲痛却是属于她的。他试图用她的耳朵与心灵去听他的歌,想象着朱原离去后它们带给她的辛酸与慰藉。他站在那里代替她倾听和落泪,甚至在旋律之外他听见了四周乡野的安静和寂寞。这里不仅是他们相爱盟誓的地方,更是她怀念与抚慰自己的所在。朱原离开后她仍在小屋里住了两个多月,怀念着他为他流泪,一遍遍地听着那些歌,摆弄着她的随身听。
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你,因此我多么怕,怕,怕那夜晚,我多么怕,怕,怕睡觉的床,我多么怕,怕,多么怕睡觉。
只要我睁开眼睛,你就会消失,因此我怕,怕,怕朗朗的白昼,我多么怕,怕,怕这是做梦,多么怕,怕……怕我就醒来。
她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歌,忙着在抽屉里翻找,吱吱地倒带,其热情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看那些黄色录像。她总是这样的匆忙和投入,不放过任何一个极端,绝对纯洁的爱情以及绝对下流的肉欲的沉浸,面对二者时她的态度总是一如既往的认真。
而他李红兵本质上说来是一个平庸的人,习惯于中和的事物。就像他与她做爱时需要爱情的表达一样,此刻,在一支伤感的爱情曲的进行中他提出与毛洁做爱。就在这里,这张床上。他的要求遭到对方严厉拒绝。他们认识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他主动提出与她做爱,第一次她满怀厌恶地抗拒着他。她对他说:“你要是再不停止我就喊救命了。”“为什么不做?”他掐着她的脖子问。“为什么不做!为什么不做!”让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为什么不和我做爱?为什么你提出来我就要和你做?为什么我提出来你就不和我做?为什么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这张床上?为什么你能和他在这里做,和我就不能在这里做?为什么你要把我领到这里来?”她拚命挣扎,眼泪汩汩而出,李红兵不禁问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
后来她安静下来,不再反抗,他无须用很好大的力气就能控制住她。他在她的上面喘着气,而她寂静得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只是瞪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不断涌出的泪水装饰着她的凝视,在灯光的反射下她的眼睛就像两块昂贵的宝石。她让他感到了自己的粗鄙和恶劣。现在,他很容易地就能剥去她的衣服,然而他无法那样去做,她那无欲的裸体将闪耀出更加眩目的光芒,是他所不能面对的。李红兵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被动。当他拒绝她的时候感到自己就是一具尸体,而她纹丝不动时却那么的高贵,神圣和不可侵犯。他趴在她的身上惶惑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体面地离开?为时已晚。继续下去?也已经无此可能。他的热情随对方反抗的停止而急遽减退,他明白某些事情只有在对抗争斗之中才能得以完成,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有好几分钟,他们保持姿势不变(他压在她的身上,掐着她的脖子,当然已不再用力,只是一个姿态,手指围绕在她脖子的四周。而她双臂展开,手心朝上地平放在床上),屏息凝神,像是在听音乐。后来磁带到头了,毛洁借故换面将他推下床去,给了李红兵一个台阶。突然降临的静谧中两人分别整理着衣服,腰带附近发出金属磕碰的叮叮声。毛洁在灯下缓缓地梳头,看情形就像他们真的干过了什么似的。
回去的路上有很长一段他们没有说话,因为没有说话的必要。冲突使他们备感疲倦,即便是一次投入的性生活也不过如此。同时,某种类似于做爱后的虚无向他们袭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李红兵不再感到尴尬狼狈了,夜色笼罩下的泥路、徐徐而来的阵风甚至使他感到了一些惬意。某种空虚、无力、孤独和被排斥的感觉在他的周围凝成了一个外壳。毛清过来拉着他的手,这并不能使他感到任何激动。
她在他的耳边说:“空气真好啊!”“是。”他答道,仅此而已。“我饿了,你呢?”
她问他。“还好。”他说。
现在他们来到了城乡结合部,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他们走进一家小饭馆去吃饭,桌上李红兵仍然显得很沉默。他吃得不多,表情木讷但态度温和。毛洁问他:
“你在想什么啊?”“我没在想什么。”他说。不长的时间里这样的对话反复了多次。毛洁一点也没有因此责怪对方的意思,笑容里反倒包含歉意。她对他说:“别担心,我是爱你的。”
也许是吃饱了,也许,她的温存给了他很大的鼓励,当最后一次她问他“你在想什么呀?能告诉我吗?”他说:“我在想朱原,这家伙真不是一个东西。”毛洁继续微笑着,鼓励着他。店堂内油腻的灯光下李红兵的表情稍稍变得生动,他说:
“这家伙真不是一个东西,本质上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他对你不好,很残忍。他怎么能这么做呢?你们好了三年,一旦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他对自己也够很的。
他仍然爱着你,你也爱他,并不是感情到了头,他竟然能够从中抽身真够可以的。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能够对自己残忍的人太可怕了,能够对自己残忍的人当然不会把别人放在心上。但是他没有理由对你残忍,分不分手是双方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单方面做出决定呢?他可以对自己残忍,这谁也管不着,但他没有理由对你这样。
这样的人在感情上一点也不纯粹……他怎么能做得出来的.?真是无法想象。反正我不是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点也不能理解。并且我恨他,因为他伤害了你。这样的人伤害你是早晚的事,即便你们还没有分手,将来一旦他觉得有分手的必要也会毫无顾忌的,他是不会考虑你的感受的。这样的人很可怕,完全不值得留恋。爱一个人就是觉得对方比自己更重要,他怎么能不为你考虑呢?可见他并不真正爱你,没爱你到那个份上。你之所以旧情难忘恰恰是因为他对你足够残忍,他的残忍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难以忘怀。他越是坚定地离你而去你就越觉得自己离不开他,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最值得追求的,越是得不到就越有魅力。
人就是这么下贱。如果你能做到不在乎对方,情况就会倒过来,他就会很在乎你,使你觉得自己很有吸弓旧。不在乎的一方总是很牛逼的,占尽上风和主动,即便分手了也能做到心安理得,最多有一点点内疚和遗憾而已。而被抛弃的一方就惨了,他是被动的,自我感觉自然十分不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平等相互的爱,那是一个神话。我们要么是主动的要么是被动的,问题在于你愿意掌握主动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或者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把受伤害的可能留给自己?如果你爱一个人,爱得纯粹和深入,怎么可能顾及到自己而让对方冒受伤害的危险呢?但一旦你这样做了,他们就会不再在乎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事根本就没有。恰恰相反,女人总是爱流氓。朱原就是一个流氓,精神上的流氓。当然我也是一个流氓,对很多女人来说的确是这样。但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流氓。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能洗面革心,重新做人。”
李红兵滔滔不,一吐为快。毛洁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终于可以反败为胜了。在与朱原的较量中唯有一点是优于对方的,那就是现在他和毛洁在一起,并且不打算抛弃她。“除非你离开我,我是不可能抛弃你的。”他表白道,并就其一点向朱原发起猛攻,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希望再次从心中升起,他变得活跃而放肆,当然勇气部分来自于酒精的支持—一高谈阔论间李红兵三瓶啤酒下肚,脸上泛出一层红润的油光。但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保持着一丝警惕,因此常常停下酒杯察看毛洁的反应。对方一直在微笑,既温柔又得体,那迷人的笑容里除了鼓励仍有什么让李红兵感到困惑。他曾因自己的自以为是而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不禁想起那愚蠢的渐进游戏),此刻在这里自说自话,自以为得计,难道又是一个错误?毛洁只是微笑着,并不附和他,使李红兵越发吃不准了。
从饭馆里出来,她将身体贴过去,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他们就这么相互依偎着向前走去。虽说如此,他仍有被她引领着的感觉。他们没有走往常的那条大路,而是绕了一个弯来到学校左侧的边门。实际上这个门离李红兵的住处更近,但他一次也没有来过,送毛洁去学校的时候他们总是走大路,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今天晚上她特意将他领到这里,就像特意领他去了那间小屋一样,他能感觉到她所营造的某种神秘的气氛。他已经比较了解她了。在他痛斥朱原的恶劣行径以后,某个支持或反对自己的证据也许就要出现了。她总是那么真实,不多加以表白,她喜欢用事实说话。接着,他们来到横跨马路的过街天桥上,他们踏上了台阶。他们来到夜风来往的半空,栏杆那儿铁皮广告牌被吹得噗噗作响。下面,一股股发亮的电线飞驰远去,车辆经过,震得桥身微微颤动。毛洁告诉李红兵:这座过街桥刚建不久,至今还不到三个月。以前这儿并没有天桥,只有下面的马路。马路将他们的学校一分为二,分割成南园北园。南园是住宿生活区,教研办公在北园。他们每天都得几次横跨下面的马路,特别是吃饭和上晚自习的时候,大量经过的人流常常堵塞了交通。
从她进校的第一年起每年都有一个学生被过往的车辆轧死。朱原是第四个,他死于上学期期末,当时他们在外面租房子同居还不满一个月。后来学生举行了罢课请愿等活动,这里才建起了这座过街桥。说着毛洁流下了热泪。她对他说:“真是对不起,这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李红兵想到过自杀,一死了之,但即便他下得了手那也不过是一次拙劣的模仿。
他无法成为第一个为她而死的人。况且那是不自然的,故意做作的,对他的死毛洁顶多怀有一些内疚,除此之外就是感叹自己命运的乖蹇,碰上了一个意志薄弱的神经病不会再有别的了。她不会像怀念朱原那样痛苦地怀念他,那个位置已被他永远地占据了。朱原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毛洁暗示说他是为救她而死的。“不然那辆车撞倒的可能是我。”她说。当时他们相拥在一起,一辆飞驰而过的货柜车将他们分开了。这件事因此再也难以说清。至少他死在了她的眼前,那样的突然剧烈使她休克过去。而李红兵必须单独操作,等她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了。
她将记住他最后的丑恶,而不是那在她怀抱中逐渐冷却的体温—一像朱原一样,那活泼的令人亢奋的鲜血也不会涂抹在她的手指上。他没有机会为她而死,不过是以自戕的方式对她的生活进行了恶毒的诅咒。他是自私的、恶劣的、卑贱的,他的生命不值一文,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是一堆令人讨厌的垃圾。他有多么的低劣(远在一般水平线以下)他所爱的人就有多么的崇高。此时此地李红兵感到他是多么强烈的爱着毛洁,他越来越爱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从他所在之处抵达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做了一个噩梦,坠入一个可怕的深渊。他不断地掉呀掉呀,突然悬崖上投下一道光柱,来自毛洁手中的塑料电筒—一她站在那里微笑着。那光中有一股强大吸力,使他漂浮直上,眼看快接近了,突然电筒熄灭,她以及所在的悬崖都不复存在了。他再次跌落下去,耳边是风声和呼啸的黑暗,下坠的感觉伴随着他,可怎么也不能跌落到底。在焦虑和恐惧参半的情绪中李红兵醒来了。
他决定离开此地,失踪是他最后的选择。一经决定李红兵顿时轻松了许多,并开始着手准备。他检查了存折,上面剩下的钱不到一千。买一张航程一千公里的机票是足够了,至于飞抵的城市并无关紧要。他需要一架立刻起飞的飞机,带着他及时离开,时间一长他知道自己会改变决定,到时候即便想走恐怕也没有钱购买机票了。他的离去当然是针对毛洁的,对她而言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死亡并不能唤起她对他的思念,但失踪就很难说了。他并没有死去,留下一具令人生厌的尸体,而是飞上天空,在云朵里消失不见了。到那时整个天空都会激起她对他的思念之情,季节和阴晴的变化和他虚无的存在直接相关——一她将在他的天空笼罩下度过一生,怀着与他重逢的希望。当然,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至少短时期内不会回来,否则他的失踪将毫无意义,顶多能算作一次负气而丢人的出走。那样的话她只会更厌恶他。他必须真正失踪,无迹可寻,不通消息。他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无论事实怎样都不可能得到确切的证实。她对他既满怀绝望又抱有希望,和朱原确实无误的死亡相比他的失踪将更富于魅力,她对他的怀念之情也将更加丰富复杂,多出了一个可能性的向度。在想象中李红兵终于战胜了朱原,至少他俩可以相提并论了,虽说他并不能直接享受到这一胜利的结果,并且是以否定整个生活为高昂代价的。他不仅是一个卑劣的小人,而且也足够冷酷。他知道自己生了病,已经发疯完蛋了。对于自己的品格和能力李红兵早就不抱希望。对一个疯子而言什么是他最引以自傲的东西?只能是智力。李红兵觉得他能想出失踪这一招来真是太绝了。他早该如此,早该想到这一点。与此相比,渐进游戏、对朱原的攻击以及自杀是多么地狭隘和愚蠢!由于智力原因,仅仅由于这一原因,不可能有别人想到这一点,失踪的想法和实施只能属于他李红兵。
起飞以前他给国强寄了一封信,将自己所作歌曲的全部版税移交给对方,任其处理。他没有告诉他要到哪里去,何时回来,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一句伤感的话,没有提到毛洁。他什么都没有说,除了离开和已经离开这个事实,这正是李红兵的聪明之处。
1996.10.23——1998.4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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