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提到的和蔓维娜的谈话结束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惆怅。我一直以来研究这个美好社会生活习惯的兴趣已不复存在了。我无法不去想这样一个事实,即我身处其中的这国人,不论其多么善良且彬彬有礼,他们还是可以在任何时候毫无顾忌、毫无内疚地置我于死地。维利-雅人这种正直平和的生活,虽然对于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但其神圣的品质,与地上世界的争夺、狂热与丑恶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现在,这种美德与平和开始压迫我,使我感到乏味而无聊。即便是明亮祥和的空气也在折磨着我的灵魂。我渴望改变,即使这改变意味着寒冬、风暴和黑暗。我开始觉得,无论我们的梦想多么完美,我们始终焦躁不安地渴望着更完美、更祥和以及更高层次的生存状态。因而,我们这些未经开化的地上凡人,是无福消受我们所期望或梦想的那种快乐的。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维利-雅的社会状态。凡是地上世界的哲学家认为是构成乌托邦式未来的必要因素的,维利-雅人都设法使这些目标和谐统一地综合在一个系统里。维利-雅的社会状态,使得任何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灾难都不可能发生——这种状态下,每个人的自由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障,这里不存在上层世界那种自由反要依赖各方永恒冲突的仇恨和敌意的怪状。这里,破坏民主,削弱君主制王权的腐败,是完全不存在的。平等在这里不是口号,而是现实。富人不会受到迫害,因为没有人嫉妒他们。上层世界的工人阶级劳动力问题,引发了各社会阶层间的诸多矛盾,至今让人一筹莫展,却在这里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了——维利-雅人摒弃了那种独特且自成一体的工人阶级以及其他所有的阶级划分。维利-雅人的机械发明,应用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机械原理,由一种能量更强大且更易操作的能源驱动,远胜于我们目前使用的电力或蒸汽。在那些精力充沛且热爱工作如同运动和娱乐的孩子们的帮助下,他们建立了一个国库,让所有人都享受到充分的福利,因而从未有人抱怨。这里根本不存在那种导致我们城市衰落的罪恶。娱乐和游戏比比皆是,但都是无害的。没有因为寻欢作乐而导致上瘾、暴动和疾病的例子。求爱的过程虽然热烈,但对象一旦固定,伴侣就会彼此忠实。在这个国家,不存在通奸、挥霍无度、卖淫这些现象;描述这些事情的词汇,只能在千百年前过时的文学作品中找得到。陆地上学习理论哲学的学生清楚地知道,所有这些与上层世界文明相悖的古怪特征,只是印证了人们曾经提出并讨论、嘲笑并争论过的那些想法。有人部分尝试过这些想法,却只是在空想主义的书中提到过,从未产生过实际的结果。以上诸种步骤也不是维利-雅人向理论上的完美做出的全部努力。笛卡尔曾有一个清晰的信念,认为地球上的人虽然没法永生不死,但至少可以延长人的生命到他所说的“元老之年",即大约100至150年的平均生命长度。其实,连先贤的这个梦想,都在地下被实现了——岂止是实现——维利-雅人哪怕活过一个世纪,他们中年的那种活力还是能被保留下来。除了长寿以外,维利-雅人还有一种更大的福分——持久的健康。通过科学地使用维利介质——其本身固有的给予生命的力量(正如其可怕的破坏力),使这一种族摆脱了病痛的折磨。虽然这些想法起源于人们对催眠术和自然力的一知半解,且通常只被狂热爱好者和江湖骗子所熟知,但是上层世界的人对此却也略知一二。我将略去维利-雅人用翅膀飞行这个琐碎的话题,因为每个小学生都知道,人类已经实验过制造翅膀,但从未成功。我将从神秘的史前时期,直接过渡到这个非常微妙的问题。上层世界有着最大的潜在影响力的两类人——女性和哲学家——都认为这一问题关系到人类完美幸福的根本。我所指的,就是女权。
法理学家一致认为,光谈权利,而不谈如何利用力量来执行这些权利是徒劳的;而在上层世界,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男女在用攻守武器进行个人搏斗时,女人总是不敌。但在维利-雅人看来,妇女的权利是不言自明的。因为,正如我之前说的,维利-雅女性在身体上比男人更孔武有力;她们的意志也比男性更加坚定,而操纵维利又必须倚赖意志的力量。凭着过人的意志,维利-雅女性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操纵从自然的神秘属性提取出的那种魔力,施加在维利-雅男性身上。我们陆地上的哲学家奋力抗争的女权,在这快乐的联邦里,被视作是理所当然的。除了远胜男性的身体力量以外,维利-雅女性(起码在少女时期)对学习和成就有着热切向往,这一点男性是望尘莫及的。所以,在这个地下世界里,女性通常是学者和教授——简而言之,是整个社区里最有学问的一群人。
当然,在这种社会状态下,女性得以建立起她最为看重的特权,即选择并追求与其共度终身的伴侣的权利。要是没有这样的特权,她将被所有人看不起。陆地上要是有这样一个拥有强大力量和特权的女人,即使对我们男人穷追不舍直到最终嫁给我们,我们也不会说这也不是什么专横霸道的行为。但对于维利-雅女性来说,情况并非如此:一旦结婚,羽翼一旦收起,她们就会成为更加温柔顺从、乐知命且更富同情心的伴侣,并将她们的能力更多地用来研究丈夫相对而言更为轻佻的品味和怪念头,这实在是诗人都想象不出的天作之合。最后,维利-雅女性与我们人类截然不同的诸多重要特点之中——对于他们的生活幸福、国家和平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普遍相信,存在一个宽大仁慈的神。他们也深信未来世界永恒不朽,一两个世纪转瞬即逝,不值得因为名望,权力和贪婪而浪费掉;维利-雅人的另一种信仰,是与前一种紧密结合的:他们唯一知晓的是神的至善以及未来世界的美好存在。所以他们的理智使他们禁止争论所有无解的问题。维利-雅人在地球深处实现了陆地上的国家从未实现过的社会状态——宗教给予他们抚慰与赐福,又使其远离宗教纷争所招致的罪恶和灾祸。
那么我们无法否认的是,维利-雅的生活状态总体而言比陆地上的任何种族都幸福得多,这实现了我们最乐观的慈善家的梦想,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于诗人对理想秩序的设想。然而,如果你能在伦敦、巴黎、柏林、纽约,甚至是波士顿这些地方找出一千个最杰出、最聪明的人,并让他们成为维利-雅世界中某个祥和社区的公民。我相信不出一年,他们要么死于倦怠,要么就因为密谋违背社区利益的篡权,最终使最高行政长官下令将他们烧成灰烬。
当然,我无意通过这番叙述影射任何对于我族的无知的轻蔑。相反,我努力想表达这一点,即维利-雅族的社会制度所规范的原则,禁绝了从他们中产生伟大人物的可能。而类似的人物则充斥着人类的历史。要是不存在战争,就不会有汉尼拔、华盛顿、杰克逊和谢里登;——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的国家,既不用担心威胁,也没有变革的愿望,也就不会诞生出像德摩斯梯尼、韦伯斯特、萨姆纳、温德尔·霍姆斯或巴特勒这样的人物;维利-雅人的社会道德标准之高,以至于犯罪绝迹,因而也就无法从悲伤和罪行中提取悲剧和同情的养料;维利-雅人不知道邪恶与愚蠢,也就无法演出逗乐的讽刺喜剧。于是,他们就失去了产生莎士比亚、莫里哀和比彻-斯托夫人的机会。一个致力于为其人民(假定他们是受到赐福的不朽之人)创造平静纯粹幸福的社会里,不存在那种充满竞争的社会中激发个体野心和能量的动机。我这样说不是为了贬低陆地上的同胞; 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把维利-雅说成是一种绝对理想的社会政治形式,来作为我们改革努力的前进方向。与此相反,我认为,人类在这么多年的发展中,没有将构成人类性格的诸元素结合起来,于是我们便无法用维利-雅人的那种模式生活,也无法将人类性格中的激情与维利-雅人的思维方式协调起来——于是我坚信——虽然维利-雅族的祖先就是人类,而且据我对他们语言源流的观察,维利-雅人乃是大雅利安族的后裔,而正是从雅利安族中,涌现出了占据世界的各个文明;而且,根据维利-雅的传说和史册,他们的进化已经超越了我们熟悉的阶段——虽然尚未演化成独立的种族——但是地上世界的人已经无法与之融合了:如果维利-雅人有一天能从不见天日的地下来到阳光普照的地面上的话,那么他们将遵从其一贯的命运,消灭并取代人类。
确实,既然不只有一个维利-雅女性向我——如此平凡的一个人类示爱,那么即使维利-雅来到陆地上,我们也可以通过联姻来保住性命。但是,这种想法过于乐观了。这种“高攀下嫁”的婚姻,即便有的话,也会和盎格鲁-撒克逊移民与印第安人之间的通婚一样罕见。两族的男女也没有足够时间熟悉彼此温存的方法。破土而出的维利-雅人,将被洒满阳光的地上天堂的魅力所吸引,迫不及待地要建立自己的定居点,并立即开始破坏行动,侵占已经开垦的地方,肆无忌惮地消灭所有抵抗入侵的居民。考虑到他们空-坡什(Koom-Posh)或者叫做民选政府的体制,以及我亲爱的同胞们的英勇好斗,我相信,如果维利-雅人首次出现在自由的美国——地球上适于居住之地中最受青睐的地方,维利-雅人无疑会大起邪念,并高呼,“我们要占领地球的这一角,空-坡什(Koom-Posh)的公民们,请为维利-雅种族的发展让道吧!”我勇敢的美国同胞必将选择拼死战斗。要是这样,一星期后就没有人可以响应星条旗的号召了。
我很少看到蔓维娜。全家聚在一起吃饭时,她也显得冷淡而沉默。对蔓维娜的感情,我既不想要也不敢领受。我对这种感情可能产生危险的忧虑现在消失了,但是我却越来越沮丧。我千方百计想逃到上面的世界,但我绞尽脑汁想出的逃生办法结果却是徒劳。维利-雅人从不容许我独自闲逛,我也没法重访当初落下深渊的地方,以便看看是否有可能重升到矿井上去。即使在沉寂时刻,家家户户都在睡梦中时,我也没法从高悬空中的公寓里走下去。那些机器人嘲弄般地站在我身后的墙边,而我却不知道怎么操纵它们。我也不确定要摁哪个按钮才能启动升降平台。维利-雅人有意把诸如此类的技巧通通对我隐瞒。噢!还有,虽然连维利-雅族的婴儿都会自在地飞翔,但我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驾驭翅膀。要是我会飞的话,我早就从窗口逃离,然后重新回到我掉下来的那块石头上了。我要是能从那里直接飞上深渊,就不用攀爬根本没有落脚点的垂直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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